瞎骗奇闻清 · 茧叟
瞎骗奇闻
(清)茧叟著
目录
第一回 负螟蛉中年得子 谈理数信口开河
第二回 布幸获权作信天翁 破巨资急禳将军箭
第三回 填横逆偏作好机缘 迷信心养成破坏性
第四回 演皇极肓人利口 庆初度同族生心
第五回 山穷水尽洪士仕犹作补牢心 喝雉呼驴赵桂森初试牧猪戏
第六回 纵聚赌日趋下流 延合婚再申前说
第七回 高谈命理王先生别具会心 漏泄春光赵员外一朝撒手
第八回 一霎魂飞洪士仁逞凶自首 全家星散赵桂森被逐归宗
第一回
负螟蛉中年得子谈理数信口开河
中国人有句俗话,说的是,穷算命,富烧香,这两句话,却也是描写俗态,一些不错。当见那些富的人,亦晓得自己的命,是比别人的好,终日里养尊处优,似乎没有别的想头,然而还怕的是美中不足,有的怕寿元不永的,有的怕子嗣空虚的,有的怕疾病纠缠的,有了这些心,心上亦是不十二分满足,所以终日除了饱食暖衣而外,没有别事,无非是东庙里烧香,西庙里许愿,总想神道得了他的香火,就像阳间里官府,得了打官司的使费一样,必定要偏袒他,保佑得他事事如意。那营营扰扰的光景,旁观的看着亦觉得可笑,然而他自己却是乐此不疲。所以这般富人的钱,大都是这些和尚得着的居多。试问那光景难的,可有这大把闲钱,去孝敬和尚么?还有一种穷的,他急急图谋的是衣食两字,每遇到极不堪的时候,便诿之于命,说人家是前世修来的,我的命运不如人罢咧。然而否极思泰,穷极思通的意思,也是人人有的。他又没有别的法子,不过把他生的年月日时,找着一个瞎子,金木水火土的推演一翻,几时交好运,几时出歹运,今天这个瞎子是这样说,明天那个瞎子又是那样说,有时竟被他碰着一两句,其实也不过是圣人所说的“是亦多言矣,岂不或中”,本没有甚希奇,那些被他算准的人,却就奉之如神明,再一连说对了几个,这位瞎先生,便从此出了名,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干,恭维得他同半仙一样。这位瞎先生,亦就因势利导,抬高声价,所以这般穷人的钱,也有一大半葬送在这瞎子手里。
闲言少叙,如今单说一个土财主,极相信算命的话,弄得一败涂土;又一个穷人,极相信算命的话,弄得身败名裂。可知这些瞎子,本说的是瞎话,万万靠不住的。
话说山东省济南府历城县东门外,有一位土财主,姓赵名泽长,号伯孔,上代原是卖布的商人,后来挖得窖银,又加以善于营运,生意兴隆,财源茂盛,到泽长手里,已是田连阡陌,牛马成群,光景是很过得去。泽长便又在城里开了一个天宝银楼的首饰店,请了一个万金可靠的管事人,泽长便在家里纳福。
到也丰衣足食,无忧无虑。从来说的话,天不满西北,地不满东南,天地尚有缺陷,何况于人!赵泽长虽是百事随心,却单单的短了一样,是行年五十,膝下犹虚,娶的奶奶钱氏,过门三十二年,儿女俱未生育过一个。泽长到了这个年纪,望子的心,是一天切似一天了。每逢初一十五,便大早的起来谙戳常嶙徘すじ牛礁髅砝锶ド障恪R荒甑酵罚灰抢窍赜械拿恚痪惺悄歉錾竦用挥幸淮尾坏降摹E龅揭话喽穸镜耐汉蜕校智Х桨偌频钠那饧改昊ǖ囊膊辉谏俅Γ皇撬怯屑遥抢锛扑愕秸饫铩?br>这日正是泽长的五十正寿,吃过面,送了亲友出去,回到房里,唉声叹气的不住,奶奶听见,便来盘问他缘故,赵泽长便把这望儿子的话说了,钱氏道:“我听说生男育女,迟早皆有一定,昨天有隔壁的孙妈妈在这里说起,南门外李家巷内,有一位周先生,算的好命,实在灵得很,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无错差,不如打发人去请他来推算推算,看是怎么样?”赵泽长听了,很以为是,就立刻跑出来,喊了一个长工,到李家巷去请。赵泽长坐在门口等不多时,长工回来了,说周先生的门口,人都挤不开,周先生没有空,不得来,叫晚上把车子去接他去。赵泽长就吩咐了一句,你们记着罢,说完也就进去了。
捱到天黑,吃过饭,掌上灯,周先生已是坐着车来了,又有一个跟他的人,点着一盏铁丝灯笼。同去的长工,扶着他一步一步的走了进来。赵泽长忙迎出去,喊了一声周先生,周先生且不答应,便回头问那长工道:“这可是你家大爷?”长工道:“正是。”周先生连忙堆下笑来,也赶着回了一句赵大爷,泽长就往里让,让他上首坐了。先寒暄了几句,又说他的命理很精,周先生跟来的人,就连忙插嘴道:“我们先生,有名的周铁口,算命这一道,真算是有一无二的了。”泽长便先达他望子的意思,又将自己的生年月日,报给他听。周先生先金木水火土的推演了一回,便正襟危坐的道:“尊造是个癸水的日元,地支上有一派正财,财源茂盛的很,地纲上是个辛金,金能生水,既主身旺,又能得上人的余荫,时上未土七煞,七煞为子星,七煞过旺,主无子,今尊造年上是两重乙卯食神,食能制煞,七煞有制,主于有子,现在五十岁,正行财运,到今年九月十八日,交脱财运,交进下一步的煞运,一定得子,并且时聚煞印,将来还是一个大富大贵的儿子,主于功名显达,强爷胜祖,尊造寿元高大,能有九十六岁的寿,将来还要享儿子的福呢。”赵泽长听了,好不高兴,又道:“先生,我是问灾不问福,要是当真的不会有后,亦请你不要哄我,我也好另打主意。”周先生道:“什么话,我是凭命断的,我自来不会恭维人,尊造就是五十以前有了儿子,也断不能收成,总要晚子才好,我是以直道直的。”赵泽长喜不可言,又把奶奶的八字,给他算了一算,也说是明年得子,奶奶道:“我也是五十岁的人了,那里还会生育,先生的话,怕靠不住罢?”周先生道:“天下的事,不能按着呆理去算,古人说的,李老君在他娘肚子里八十一年,才生下来,你替他算算,就算是十六岁有了,也是九十七岁的人,都会生儿子,难道你五十岁的人,不会生么?况且这是命里注定的。”奶奶听他说过,也是非常欢喜,连忙打发了命钱,又叫长工仍旧把车子送他回去,临走的时候,还说了一句“周先生要是灵了,我们来替你上匾呢”,周先生点点头道:“真的真的。”说着,一直出来上车走了。
从此赵泽长夫妇便一心一意的望生儿子,过了三四个月,依旧是信息杳然,赵泽长便说起要娶个二房的话,奶奶不由的酸风大作,闹了一个沸反盈天。有好几天,不同赵泽长说话,心里却是暗暗的发急,这一急,到急了一个主意出来。一过年,便装出一个假肚子来,哄着赵泽长看着,也像似个有孕的样子,一面暗地里托了隔壁王奶奶,出去找人家的私孩子,或是穷人家的孩子。到得七月里,王奶奶早就找到了一个,只是奶奶装肚子,才装得六个多月,便来同奶奶说明了,装出发动的样子,又买嘱房里帮忙的,叫他们大家证明他,是隔年有的,又托人把赵泽长约了出去。王奶奶便暗暗的拿那私孩子,从后门里抱了进来,等到泽长回来,到得半路,已有人迎着去报喜,泽长听了,这一喜竞非同小可,连忙三步并两步,赶到家里,看了看奶奶是躺在床上,一个大胖孩子,睡在旁边,泽长心上乐的,不知怎样才好,连忙安慰了奶奶几句,便走到前面来,叫人去把大管事的找了来。原来他的大管事的,便是天宝银楼的账上,姓魏,叫做魏子青。
却说这魏子青,正在银楼里算账,急听得东家喊他,便连忙把来人喊进去问问是甚么事,才晓得东家添了穆子,心上诧异的很。忙把账簿推开,锁上门,跟了来的人,一同出东门,来到了东家家里,只见赵泽长正坐在堂屋里,一手摸着胡子,一脸的笑容。魏子青便赶行几步,说恭喜你老人家,添了相公了。赵泽长连忙站起来还礼,让他坐下,把以前的事,大略说了一说,又叫他去定染一万个红鸡蛋,是要分送亲友的。后天三朝,店里伙计们如不得空,就便在店里,开两桌喜酒,你是要过来的,我们热闹热闹。魏子青一一答应了,便辞了出来,赶着去办。到了三朝,果然亲友都来道喜,吃酒划拳,非常热闹,席间赵泽长谈起周先生的算命真灵,从前许他,要替他去上匾,过日清闲了,还要替他扬扬名,才尽了我的心。正说着,周先生早已打发人送了礼来,无非是红糖芝麻这些东西。赵泽长道:“这怎么好收他的,谢了罢。”无如来人不肯带回,一定推了下来,并且说周先生还问小相公是什么时辰下地的,赵泽长便告诉他,说是午时,又把他另外让在一间耳房里,叫人陪着吃了几杯酒,一碗面,才开发了脚钱回去。
当日直闹到二更方散,赵泽长又因为奶奶一点奶都没有,忙着托人雇--。这三日里头,已是换了七八个,后来看定一个姓石的,乃是西街上开豆腐店的,闵姥姥的外甥女。当下无话,到得满月之后,赵泽长果然央人写了几个字,做了一块大红油漆的匾,用了一班鼓乐,送到周先生家,周先生早巳得信,也就预备了几样吃的,留赵泽长坐坐,当时你推我让,客气了许多时,方才落坐。周先生早已招呼把招牌除下,今天不做生意。正同赵泽长在里面吃酒,忽然跟人进来说:“洪先生来找你老人家说句话。”周先生道:“那位洪先生?”跟人道:“就是你老人家算他要发大财的洪士仁洪先生。”周先生道:“既是他,就请里面坐罢。”跟人答应出去,只见门帘一掀,早已进来了一个人,赵泽长早已看见他,生的也还白白净净,身上穿着一件竹布大衫,脚下着了一双缎子鞋,他嘴里早巳对着周先生嚷道:“周先生好乐呀。”周先生也就站了起来道:“请坐请坐,今天是这位赵大爷,替我上匾,我留他吃一杯水酒,难得你来的好,你也坐了罢。”洪士仁连忙回头来同赵泽长应酬了几句,周先生早已招呼添了一把椅子,一付杯筷,自己却扶着桌边,挪到下手去了。洪士仁同赵泽长又客气了一句,方才坐了第二位,夹七夹八的说了一回,周先生便先开口道:“老洪怎么样,你说我算的命不灵?今天赵大爷到来替我上匾呢!”
赵泽长便接口道:“可也真真奇怪,当时我也不相信,那知道竟是丝毫不错,怪不得人家喊他周半仙,又叫周铁口呢。”洪士仁道:“怎样的事?”赵泽长便把以前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又道:“你看他可是灵不灵呢?”洪士仁道:“果然奇怪,但是大嫂子,已是五十一岁了,还会生儿子,莫不是抱的别人家的罢?”周先生连忙接腔道:“老洪,你怎么着,你同赵大爷初次见面,你就说顽话,我晓得你这个人,向来是有口无心的,但也不可不拘什么话,便脱口而出,你说五十多岁不会生儿子,据我说只要命里有,管他五十六十,就是七八十,难道不许人家有么?还有一说,人家的儿子,就是有养错的,难道我算的命也会错么?”洪士仁被周先生说了一顿,回答不出话来,倒红了脸道:“既然你算的命不得错的,怎么替我算的命还不灵呢?”周先生哈哈大笑道:“你看你这个人,我说你不懂事,再要像你不懂事,可是没有的了,我说你发财,是不得错的,但是还有别的话,你怎么只记得了末后这一句呢?”说着,回头对赵泽长道:“赵大爷,说也奇怪,我算了多少命,再没有他的命奇怪,他将来是富可敌国,但是现在还早,其中有一个极奇怪的理,乃是要他败到寸草不留,连着寸布尺缕,都干净了,方才重行白手成家,你道这是个甚么八字?”赵泽长道:“照你这一说,果然奇怪,自然是有点靠梢的容易些,就如做生意,也总得要本钱,要是败到一无所有,这又从那里去发财呢?”周先生道:“话是这样讲,但这个不然,天下的事,也实有不可思议的,你想前朝里明太祖朱洪武,他本来也是个有家,末后一齐败完,弄的他走投无路,怕饿死,才到什么寺里去做丁和尚,当他做和尚的时候,莫说是做皇帝,你问他可想做个小康人家么,那知道运气一转,他会打成一座江山,老洪的八字,固然是万不如朱洪武的,但格局亦是大同小异的,必定也要败到不可收拾的时候,那才能够转过来,或是得了横财,挖了窖银,也不可知,那不就是一个财主了么。但是现在还说不到,差得远呢。总之他这个坏运,还没交完,所以我也常对他说,乐得逍遥自在,不必去奔东赶西,白忙了还是个空,不如静等的为妙。他一时相信,一时又不相信,还满肚子想各处瞎碰,究竟这几年,又何曾碰到一个呢!他的八字,我是前后算过十几回了,再不得错的。”说着又对洪士仁道:“今天你到这里来还是同我闲谈呢,还是另有别的事找我商议呢?”洪士仁道:“我实在入不敷出,一天急似一天,现在想干一件事去,不知道好去不好去?所以来问问你。”周行生听了,颇有不以为然的样子,便摇摇头道:“既是这样,你请说给我听听。”
未知洪士仁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希幸获权作信天翁破巨资急禳将军箭
话说周先生叫洪士仁把他要商议的事,说出来听听。洪士仁先愣了一回,才大远的转说过来道:“是我的一个表亲,住在城里,他有个哥哥,在上海开布庄,生意甚好,现在他去找他,又买了多少货,打算飘海过去,但是他不识字,他约了我同去,说明白赚了钱,归二八分拆,我算是他的管账的,先付我几十银子安家,你道这个不是个极好机会么?我想着我一天不如一天,坐吃山空,山有倒的时候,我怎么了呢?所以我要答应他同去,我最怕的飘海,因此心上正在这里打算,所以找了你来,替我决断决断,看看到底好去不好去。”周先生听他把话说完,咂了一会嘴道:“这事我不能做你的主,你是去发财的,但是你八字,可没有这重财,今年的流年又平常,水面上还怕有惊险,去不去,你自己打主意罢,我若是劝你去,你八字里又不利出门,要劝你不去,你又想着那二成分红,况且上海离这里,听说不近,大远的带了东西去,这赚钱两个字,就难说,就算是赚了钱,听说那里花天酒地,另有一班人,专做无本钱的生意,他便来拉拢你,必定把你的用完了,他才死心。还有一种人想法子害你,把你捉到外国监牢里去,你八字今年的流年,本来犯了牢狱之灾,却也保不定,你这一去,是件件如意,样样随心,我从前早说过的,你这个八字,是不利南方的,要是在本地,就算是有点长短,也不过是口舌细故,若出了门,便难说了。现在你是想发财去的,我又何能拦你,不要你到了那个时候,再想我的话也就迟了。”洪士仁听他说了这一篇话,到弄的格外没有主意了,那一团高兴,不知丢在那里去了。半晌挣了一句话道:“去与不去,也未定局,过日再谈,到是你说我发财的话,到底要那一年呢?”周先生道:“说不定,你的八字,我刚才不是又说过了么,约计还有几个年头,我算着甲午午,是你的正财流年,又兼与你八字的寅戍合成火局,旺在春夏两季,三月里又有紫薇龙德高照,其中要是没有别的星宿过将破败,大约是不得错的。万一要是有个把坏星宿在里串宫,难说还要捱过一年半载,也还不定,到了那个时候,你丁财两旺,安享荣华,才晓得我周瞎子的命,是不得错的,还要大大的谢我呢。”洪士仁道:“你说我要一齐败光,败到寸草不留,方能发财,如今又说甲午年就要发财,现在算起来,还有几年,那不就要先下街么?”周先生道:“那可就说不准,总之,老天爷安排下的,是早一天也不成,晚一天也不成,你要紧可知老天爷不要紧呢!”洪士仁道:“照你这说,我是碰见于你,算是你说过,我晓得了,要是那不算命的,他不晓得,他不要混撞么?”周先生道:“可又来,什么叫做命,这就是命,你有这个命,自然就会遇到我提醒你,那些不找我算命的,他去混撞,也是他命里注定的,所以也不得遇着一个人替他指迷,我劝你不必胡思乱想,耐心去守着罢。我话也说多了,菜也冷了,我们换杯热酒来喝一盅罢。”当时跟人过来,又筛了一会酒。赵泽长有点醉意,便起身作别,又订了几时空,到家里去替小孩子算算关煞去,洪士仁也就跟了出来,周先生扶墙摸壁,送到门口,才进去。
单说赵泽长打周先生家里回来,高兴得很,俗语说得好,有子万事足,偌大的家私,各样都不歉缺,就是这儿子养不出来,是多年的心病,如今有了儿子,自然是趁心已极。况且周先生大约推算了一回,说孩子将来很有出息,千金难买这下地的时辰,将来不但大富,还要大贵呢。越想越有兴味,坐在车子上,不觉手舞足蹈起来,推车子看了发急道:“你老人家坐稳些,跌下来,不是玩的,怕车子吃不住,你老人家想是多喝了盅,打磕睡呢!”赵泽长被他这一说,心才归到腔子里,连忙敛了敛神,又遮盖了一句道:“可不是,我吃多了酒,怪头晕的。”不多会,到了家门口,下了车,便忙去看奶奶儿子,谈了一会闲话,又说要提个名字给小孩子,奶奶道:“不如等周先生来推算过,看五行少什么,用什么字罢。”赵泽长道:“我已经约下他了,大约两三天空了就来。”又把洪士仁的话对奶奶说了,奶奶道:“可真奇怪,这算什么命,要不是周先生,人家还算不出来呢!”当日各自归寝。
光阴荏苒,早又好几日过了,赵泽长也约了周先生,仍是晚间来,又预备鸦片烟等件,到吃过晚饭,依旧打发车子去请,还是上次来的那个时候,周先生来了。赵泽长格外亲热,让到里间房里炕上,先抽了几口烟,才把小孩子的八字,报了一遍。
周先生便闭了一对瞎过的眼,嘴里咕噜一会,又用大手指头,在手心里子丑寅卯的轮划了一遍,又是长生沐浴冠带临官的数说了一阵,方才言归正传,大声道:“令郎这个八字,是好极的了,况且煞印兼全,将来一定是功名显达,十六岁便可进学,二十岁以里,就能中进士,拉翰林,以下一派好运,官居极品,禄享万钟,最难得的是毫无破败,凶险不过关煞。内有一重四柱关,有一重将军箭,四柱关只要不出门,不坐轿子,也没有事。这将军箭,却有二支,一支管三岁,二支管到六岁,过了六岁,才同花木的样子扎根,此外都不犯着什么。”奶奶道:“将军箭不碍事么?”周先生道:“不碍大事,顶不好的是有箭有弓,那就凶险,他这个却是有箭无弓,譬如光有支箭,没有弓,他也放不出去,然而终究不是件好东西,要是肯破费几个钱,祈禳一下子,也就好了没事。俗话说的,财去人安乐,那就好养了。要论这个八字,是再不妨事的,但是小时候哭哭闹闹的,也无趣,所以我说还是花上几个钱破解破解,既省了大人的手脚,也免得小孩子吃苦,这事你大爷大奶奶自己斟酌罢,我不过这么说。”
赵泽长同他奶奶听了,早已不约而同的,抢着说道:“怎么的破解呢?”周先生道:“这个法子我会,我可是不轻易替人家办,我也怕费事,又不许人家进去看,还怕人家疑心我得了他的钱,不给他做事,大爷要破解,还是去另外找人罢。”
此时奶奶看见赵泽长说话,便不来插嘴了,又见赵泽长答道:“周先生,你也忒多心,像我们这样交情,还会疑心你么!况且就算我送你几十吊钱,也平常得很呵。”周先生听了怫然道:“这就更不成句话了,你真是无缘无故送我几十吊钱,我还不收呢。你别噍着我摆了店面,天天买钱,那是我自己本事换来的,我用着心安理得,要是不义之财,别说几十吊,就是几百吊,老实说你可别恼我,周老二还没在眼里呢。”赵泽长连忙陪笑道:“我们同你说玩话,你莫恼,咱说正经话,我是一定托你去办,要多少钱,你开出来,我就送过去,诸事费你的心,我另外谢你。还有一事,也要费你的心,这个小孩子,也要提个名字,我不知道他八字,喜的是那一门,所以一并请你费心。”
周先生道:“这到容易,他八字内的木少,这名字总要偏于木字的为妙,依我说,不如叫做桂森罢,桂花的桂,三个木字的森,你说好不好?”赵泽长道:“好好。”奶奶也忙着接口道:“我是不认得字,不过听着,却是极好听的,从此就叫做桂森罢。”当时又闲谈了一回,周先生要回去,赵泽长一面吩咐点灯笼,一面又同他说定了破解的事,周先生也答应了。明日开了应用的东西,单子送过来,赵泽长送他出来上车,奶奶还在后边喊道:“周先生好走。”赵泽长直送到大门,看着周先生上了车走了,方才进去安歇。
次日一早,周先生早已打发人,送了一张单子,只见上面开着多少烧化,多少陈设,又有摆的米山面山,做的二十八宿的纸札,及一切应用的物件。赵泽长便叫来人等着,先进去捧了一包银于出来,交给他回去,请周先生先用着,不够的我再送来,你们费了事,我还另外酬劳呢。来人接了,欢喜而去。
赵泽长进来,吃过中饭,正打算去看周先生,周先生早又打发一个人来说,东西一面去办了,还得请大爷拣个日子,赵泽长道:“我本要去看他,我们同走罢。”当时同了来人,慢慢的走去。一路上谈着闲话,又提起周先生算的命实在灵,那个来人,却只笑而不答,赵泽长又问他现在周先生跟前,有几个人,来人说就是我一个,赵泽长道:“他的闹市在什么时候?”来人道:“没有定准的时候。”赵泽长道:“新年头里,大家要算算流年,光景就要拥挤不开罢?”来人道:“也不见得。”赵泽长道:“你算过没有?”来人道:“没算过。”赵泽长道:“为什么不算算呢?也可以自己晓得点子。”来人道:“这个事,是相信的就灵,不相信的就不灵,我却是不大相信。”赵泽长道:“这样灵,怎么你还不相信呢?可算是活灵活现的了。”来人又笑了一笑,也不接腔。一面说着,已经到了周先生门口,那门口果然是冷冷静静,并没有一个人,来人早已抢着进去,周先生走了出来,把赵泽长让在命馆里坐下,赵泽长道:“难得这一回子还清静。”周先生道:“我正睡午觉,都回复走了,一天忙到晚,真烦极了。”赵泽长道:“那叫你算得灵呢。”周先生道:“我们且说正经话,到底那个日子,你拣了没有?”赵泽长道:“我打算是本月二十一同二十六这两天,你随便拣一个罢。还有一说,我是不大懂的,若是这两天,可以用,就顶好,倘若不可用,还请你老法师拣罢。”周先生道:“我早就查过了。”
说罢,就顺手在抽屉里,批了一张单子出来,递给赵泽长道:“我找人写的,你看罢。”赵泽长接过,只见上面写的是谨择于二十九日甲申、三十日乙酉这两日,是诸神在地府人间,若人求福、祭祀、还愿、上表章、答谢天地、祈禳灾厄、收福,十倍大吉,后面又写着自二十一起,都是不可用的日子。又看见二十一日下注的,是丙子日,诸神破天曹、运上门西,若人求福,反招横祸,及损人口,大凶。二十六日下注的,是辛巳日,诸神在天门作河运石上塔,二三日在彼不歇辛苦,若人求福,主死亡子孙,三代穷乏逃散,招官司口舌大凶。赵泽长看完了,忙又交还周先生道:“幸亏你查了一查,不然,不但没好处,还有歹处呢。”周先生道:“这个本来不可乱动的,所以古人说,趋吉避凶,就是这个道理。但是前日有一句话没对你说,今天要先同你说了,你也好去打算,我在这里设坛打醮,这府县城隍庙里,你还得要去上上香,打城隍老爷起,以及那些旁边的判官小鬼、两廊下的十殿阎罗、大门口的马夫皂役统同都要上香磕头,要预备一个满堂灯烛,你到那一天,先去烧香磕头,再到我这里坛下行礼,就便在我这里吃素饭,你看如何?”赵泽长道:“很好,我们一定准于二十九日罢,三十这一天,我还要上街去找人呢,不得空。”周先生道:“也好,就是这样办罢。”赵泽长道:“前回送来的银子,要是不够,我过天送上还你。”周先生道:“不够也有限,随后再算罢。”赵泽长道:“天怕要下雨,我也要回去了,我们的话,就是那样罢。”
周先生也不留他,早已先站了起来道:“是了,我本当留你坐一回,一来怕天要下雨,二来找我的人,也差不多快来了,我不能陪你,怪不好的,到是到了二十九日这天,我还得早四五天头里,就回复他们,若不然,按着时刻来了,我还分不开身呢。”赵泽长等他说完,说了一句再会,早已掀着帘子出去回家去了。
周先生等他走过,复又到命馆里坐了有两点多钟,却是一个算命的也没有,也就吩咐下了招牌,收拾了罢。跟人收拾完毕,进来说道:“先生有几日不发市了,囤里的米也完了,这两天我只喝了点青菜汤,嘴里淡出鸟来,先生你到也捱得过,就是奶奶同小哥儿苦很了。”周先生道:“你不晓得我们的行业,叫作十日滩头座,一日过九洲,只要有了大大的主顾,便好吃上几个月了。”跟人道:“别的不谈,现在须拿钱买米去,晚上的米是不够了。”周先生道:“容易,这算什么大事。”忙忙的进去,把赵泽长送来的银子,拿了一小块,叫去换了钱买米买菜,再切他二斤多肉,晚上好好的吃一顿再说。
如今且按下周先生这里,且说赵泽长回到家里,便一五一十对奶奶说了,又问问小孩子那里去了,奶奶说他头上有点发烧,才拍着睡着了,赵泽长道:“总是他的命好,才有这一个好先生给他算了出来,要不是周先生,我们还蒙在鼓里呢。这就好了,等这次破解过,自然是好养的了。”当晚谈谈说说,又痛赞了周先生一回,方才安歇。
不多几日,早已是二十九日了,赵泽长一早起来,洗脸漱口,吃了一口茶,便换上一件簇新的洋布大衫,叫长工带着香烛纸马,一迳往府城隍庙里去,到了庙里,先在大殿上点了香烛,磕了头,又在判官小鬼及两廊下十殿阎王及小鬼前头都行了礼,一起一跪,足足的磕了一百几十个头,两腿已有点发酸。
本来赵泽长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当下坐在板凳上,歇了一回,看庙的又送出茶来喝了,开发了香钱,才慢慢的站起来。长工跟着,又到县城隍庙里去,也是照样的烧香磕头,早有点支持不住,但是为了儿子的事,也不好说出吃力的话。又很坐了一回,才一步捱一步的,到周先生家里来。好容易走到了,周先生早巳迎出来让进去坐,赵泽长坐下,透了一口气道:“我可是老了,不中用了,今天两个庙里,拜一回,我觉得就很累呢。”
周先生道:“本来头是磕得不少,好在这里,只要朝上一拜就完了。”正说着,跟人来说,香烛都点齐了,请大爷去行礼罢。
赵泽长只得起来,踱到中间里去,只正中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面,又摆了一张方桌,方桌上红红绿绿,不晓得摆了些什么,身上累得很,也就不仔细去看,方桌左首,是摆子一座米山,约摸也有十石米的光景,下首摆了一座面山,也不晓得多少,桌上四围,都用红布围住,上面黏了些二十八宿的牌位,靠外这一边,还放着红笔砚,又有一道写好的黄表疏文。赵泽长无心观看,只得朝上磕了头,起来,头上的汗珠子,早已堆满了,周先生又叫他跪下,自己也跪在一边,不晓得嘴里念了些什么,念了有一点工夫,又把疏文背了一遍,才同赵泽长一齐站起。
一面让赵泽长到套间去歇着,他自己就坐在桌子前头一手摸到了笔,便取过一张黄纸,画了几笔横的,又画了几笔直的,就算是符画好了,便等他干了一干拿在手里,一直走到套房里喊道:“赵大爷恭喜恭喜,但愿你们令郎,从今无灾无病,长命百岁,这是两道符,你回去用两块红布,缝两个口袋,挂在他胸前胸后,保你从此太太平平的了。”赵泽长勉强起来接着,还说了一句“费心的很,这里还有事罢,我要回去了”。周先生道:“没有事了,大爷吃了饭去罢。”赵泽长道:“我很累,我回去吃罢,这里账,我过天再算罢。”周先生道:“忙什么呢?”
赵泽长的长工,早又进来扶了出去,车子却也来子。原来长工看见赵泽长累了,早已带了口信回去,是奶奶派他来接的。赵泽长上了车,一直推到家里,下了车,扶了进去,到了床边,一头倒下,哎哟了一声,早已不省人事。未知赵泽长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真横逆偏作好机缘迷信心养成破坏性
却说赵泽长回到家里,一头睡倒,满嘴里乱喊,奶奶看着急了,忙去烧了水来,灌了两口姜汤,只见赵泽长把眼睛张开,看了看道:“你们不要吵,我是累的慌,没有别的事,不要紧的。”奶奶看着,终究不放心,又打发人去问周先生,看是怎样的事。不多时,去的人回来了,另带了一盘米,一盘面,就是米山面山的顶,说是周先生交代,要供在家堂,或灶君前的,并且交代昨天的两道符,挂在身上,无冬无夏不可解落,一直过了六岁,方可除去,保得四季平安。至于大爷的病,虽然是昨天乏了,亦有点讲究在内,病者主于东南得之,是土地家亲作祟,所以头疼沉重,乍寒乍热,饮食无味,鬼在西南器物上坐着,须用白钱七十张,向东南三十步外送去,一定就好了。
奶奶听见,忙着招呼去办。过了一夜,赵泽长本来没病,一夜歇过乏来,仍然是精神如旧,因此赵泽长夫妇,更加格外相信周先生。从此家里,上上下下,不论什么人,有了病,也不请人服药,都去找周先生,开个单子,送送祟,说也奇怪,果然也就好了。从此赵泽长与周先生格外知己的了不得,没事便时常过去坐坐、谈谈。
有一日,正在周先生家闲坐,忽然前次会过的洪士仁满头大汗闯了进来,大声喊道:“周先生,周先生呢?”周先生道:“什么事?”洪士仁道:“我真气死了。”说着,早一屁股坐下,那时气急败坏的样子,实是不堪入目。赵泽长看他那种神形,也就没有招呼他,又见他穿着一件洋布大衫子,蹬着一双半新不旧的破羽毛鞋,鞋根已踹了一个洞,只听见他嘴里说道:“真他*的丧气,这般丧良心的东西,将来不知道怎样死呢!”
周先生腆着脸道:“你到底什么事,你可闷死我了,你快说罢。”
洪士仁道:“我近来因为用度不周,衣食渐缺,急得没法,又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当卖,才想着我这所房子,还好卖几百两银子,就去找了一个做牙行的人,寻到一个姓朱的,说定了五百吊钱,当时成了纸,先付过四十八吊,其余言明让屋再付清,我先把这钱赎了两三件衣裳,又把东口上那间破房子,修理了一下子,昨天搬出去,我向原经手的去讨那应找的钱,谁晓得他们设心不良,说是从前付过四百八十吊,只有二十吊的找头了。你说混帐不混帐,我同他们闹了一回,他们是异口同声的证住,再看那张买纸上,早又是换过一张了,我说这是假的,他们老羞变怒,倒反了腔,说我讹他,反要打我,因此几乎把我气死。我现在是拚出来同他们干罢,我明天到历城县里告他去,你替我掐算吉利不吉利,我现在闹成个钱屋两空,反倒落了个论人的名目,真正没有两个鼻孔,要把他气死哩。”
赵泽长听了,也觉得不服气,便开口道:“你说的姓朱这个人,可是住在东狱庙前朝东大门那个开杂货铺的朱友安么?”
洪士仁道:“是他是他,你大爷一向好,我是气急了,进来也没瞧见你大爷。”赵泽长道:“好说好说,朱友安这个人,本醚不是好惹的。”只听见周先生在那里说道:“老洪恭喜恭喜。”
当时不但洪士仁听了诧异,就是赵泽长也诧异的很,先还当是周先生和他说玩话呢,只见洪士仁道:“你可是个人,人家遭了事,你还拿我开心哩,你可是个人?”周先生便正容厉色道:“那个与你开心,我说的正经话,并没有同你说玩话,这是你发财的日子近了,真是打着灯笼找不到的好机会,你还要生气,这可是奇不奇呢?”洪士仁听他这说格外急了,忙说:“你这是什么话,这要算是发财的机会,可是发棺材的机会,照这个样,怕棺材还睡不到呢!你向来说话不是这样,怎么今日尽拿人开心!敢是你喝醉了。”赵泽长也在一旁,看不过去,便道:“周先生,你别呕着他顽,你到是替他掐算掐算罢。”周先生道:“别忙,你们听我说,我不说,又要怪我,我说了,又不相信,你这个八字,本是要败到寸草不留,才能翻身哩,但是你人口又不多,你又没有外务,你又省吃俭用,那里会干净呢?
又怎样会弄到寸草不留呢?可就有两句话,一向也不便对你说,常言道的好,一场官司一场火,任你好汉没处躲。不论多大的家私,碰着这两种事,都要尽的,但是碰到这样事,不但破财,还要受惊吓,所以人家都求天祷神,免了灾星,你八字里干净,这个事是不愁的了,你现在房子也改了姓了,钱也收不到了,也就同那一场官私一场天火一样,真算是一无所有,不过你同他打官司,你可也忖度一下子,你收他的钱,难道就没人看见,是你面对面干的事么?”洪士仁道:“左邻右舍,都在那里,那个没有看见。”周先生道:“现在他们说什么?”洪士仁道:“他们凫上水的,现在都闭着嘴,说是不曾留心,委实不晓得。”
周先生道:“可是这个理,你现在又没有凭据,去同他打官司,他要把这四百多吊钱,化在衙门里,不怕你官司不输,输了官私,还要办你讹诈,或是再捱上一顿打,更无味了,这是一层。
就算官司赢了,上上下下的化费,也不在少处,净到你手里,也有限的很,为了这几个钱,反耽误了正经的大事,又何烦着呢。所以我说是这是发财的好机会,你用不完,自然有法子捞了去。总而言之,你的家当,早完一天,你就早一天发财。况且这样的事,不但人家晓得你冤枉,老天爷岂不晓得,叫你这样安安顿顿的破法,不比一场天火,安稳多么?所以我说发财的日子近了,才恭喜你,我为什么要同你说玩话呢!”洪士仁道:“要这么着,不如我自放一把火,倒也干净。”周先生道:“那又不成,这发财的事,是老天注定的,一下地,八字里就带过来,早一天不成,晚一天不许,总要到了不多不少的时候,一碰就成,要未到其时,勉强去做,这就叫做逆天行事,到后头弄得要快反慢,所以总要自然而然的才好,我是一片良言,你自己去想想罢。”洪士仁道:“照你说,我四百吊钱,就白扔了么?”周先生道:“明中去,暗中来,将来自然加几倍还你呢,你又何争在三四百吊钱上。”洪士仁道:“要是一定发财,我也并不计较这些,倘或不能确实,岂不是白便宜了老朱,反倒要作成我下街去,那才更冤哩。”周先生听得洪士仁气也消了,又听他说发财怕不准,便怫然道:“这是什么话,真是岂有此理,你看见我替谁算命,不灵过的,你发财不发财的事倒有限,你坏我的招牌,咱俩先算不清的帐。”洪士仁听了,默默无言,呆子一会又道:“我情愿不要发财,不要现在这样穷法。”周先生道:“那更不成,我说个故事你听听,从前有个伍子胥,下了街,在大街上吹箫要饭,后来却做了大官。又有一个韩信,穷的在淮安要饭,没人给他吃,遇着一个洗衣裳老妈子给他吃了,他还感激,后来却也做大官,这两个人,难道不好将后来的富贵荣华,移点到前头去,这是个什么缘故,你讲给我听听。这两件事,是人人都晓得的,又不是我现编出来的,可见得迟早的里头,人虽不晓得,老天爷早就安排好了,那里由得自己算计呢。”正说的高兴,跟人进来,说是有人来算命,周先生便站了起来说:“我出去一下子,你们坐坐罢。”早就踱出去了,洪士仁便对赵泽长道:“不是他算的灵,我可是再不相信,我也决不肯饶那姓朱的小杂种,如今且听这周瞎子的话,饶了这个王巴蛋罢。赵大爷,你还坐坐,我要去了。”赵泽长道:“我也要回去,他的事忙,我们不要紧着打搅他,我们悄悄的出去罢,省得他送。”说完,两个人便蹑手蹑足的出来,又朝着周先生跟的人,摇摇手,教他不要说,便走出大门,分路各散。
如今单说这赵泽长回到家里,料理点杂事,空下来,不是上街去走走,或是到周先生处坐坐,就在家里抱着桂森,逗他笑,拍他睡,倒也另有一种乐趣。有话即长,无话即短,转眼之间,已是四五个年头,桂森已经是会满地跑了,终日里金装玉裹,十分宝贵,果然壮实的很,从来没有什么毛玻从来说的,小孩子的脾气,是没有好的,再不可惯他,越惯就越坏,只要给他三分颜色,他就开染坊了。赵泽长打五十一岁上,生了这个儿子,就像得了一个宝贝,轻易儿不肯吹他一口大气,奶奶是更不容说叮幸喜一向并无疾病,赵泽长便格外相信周先生的话,又连那做大官发大财光宗耀祖的话,句句都印在脑筋里,一刻也不得忘记。无奈桂森更有一个顶坏的脾气,是喜欢跌碗,听他的破碎声音,起先原是吃粥的时候,发了脾气,大哭大闹,后来把碗砸了,桂森哭也止了,到呆呆的看了一回。
从今以后,每逢吃东西,吃完了,就把碗丢在地下,听他响声,弄过几回,便时时刻刻要砸碗听响声,才能高兴,要是不给他砸,他便躺在地下哭个不了。这个时候,要是大人舍得管教的,打上一顿,骂上几句,也就没事了。可是赵泽长夫妇,过于溺爱,想着打个把碗;算什么事,也就听凭他去取乐,不来理他。
不到一年,赵家后院子里瓦砾早已堆积如山了。赵泽长因为家大业大,不必在这碗上打算盘,还当是小孩子没有长性,过几天自然忘了。那知道竟是天天如此,未免心里有点不受用,只是还未出口,刚刚赵泽长书房里,有一个霁红的花瓶,是祖上留传的三百年的东西,虽然不大,却也甚可宝贵。桂森嚷着要玩,抱他的人,又不敢不给他,那晓得才到手里,早已滑了下来,听在地下,已竟成了十几块了,桂森不觉的哈哈大笑。赵泽长在屋里听见,连忙走出一看,倒抽了一口冷气,骂道:“孽障,这是我家几百年的东西,也就给你轻轻摔了。”奶奶先前在房里,也早听见,晓得他是砸惯了,并不在意,又听见他哈哈大笑,就连忙打屋里出来,帮着他笑,刚才出门,已见赵泽长在那里骂桂森,又数说抱的人不该给了玩,又看见地下十几块碎的,是几子上的红花瓶,又听见赵泽长嘴里说,值几百两银子呢。又见桂森骂得哭了,只气得他浑身瑟瑟的抖,冷笑了一声道:“我当是什么事,原来是这个鸟瓶,这又算什么事呢。”赵泽长道:“你倒说的好,我这个瓶,值好几百银子呢。
也就这么豁琅一声,算了吗?”奶奶道:“你慢来,我问你,我们的家私,就没有再比这个瓶贵的么?”赵泽长道:“这是什么话,难道有家私的人家,就可以任意糟蹋么?”奶奶不等他说完,早是勃然大怒,厉声道:“你莫要说这不知轻重的话,你想想当年,没有儿子的时候,你急的像什么似的,这里烧香,那里许愿,又要讨小老婆,那时候你为什么不把这个瓶,当他儿子呢?好容易眼巴巴生了一个儿子,我也是五十岁的人了,可没得说了,莫说是一个瓶,就是拆掉了几进房子,也只好由他,只要孩子欢喜,快快长成,我们就有了依靠,难道你这一世就靠着这个瓶过日子么?况且就让你说是值几百银子,到底只要几百银子,我这个儿子,可是几百银子能换得来的!你动不动,就是这副嘴脸,把我那孩子委委曲曲的间出病了,倘或被你威逼死了,你可好了,你也不想我今年已是五十五岁,十月怀胎,不是容易的,我也晓得你的意思,不过想逼死他,借着生儿子的名目,好娶小老婆罢了。那可趁早告诉了你,你不要打算,别做梦。”一面说,一面早又把桂森抱在怀里,拍他道:“好孩子,你别哭了,你爹爹存子坏心眼,想治死咱们,他才如心呢。咱们偏健健旺旺的气气他,好孩子,你要什么,我给你,你不要哭坏了呀。”桂森奉是不敢开口的了,今儿他娘抱着安慰他,越发得意,就借端爽性大哭起来,奶奶再三的安慰,才息了声。赵泽长看见这样光景,越发生气,又平日最怕奶奶的,也不敢分辩,心里也觉得方才莽撞了,只得勉强道:“我又没骂他,我不过说一句东西可惜的,倒惹了你这一车子的话,唠唠叨叨这半天,这可真是奇极了。”奶奶冷笑道:“什么奇不奇,可是周先生说过的,我儿子将来是大富大贵的,也不稀罕你瓶,将来买个一千八百的还你就是了。总而言之,现在你要为这点子事骂孩子,孩子也骇坏了,瓶也没了,我看你怎么了。”赵泽长也不敢再说,又听见奶奶提出周先生说孩子要大富大贵的话,早又懊悔起来,暗暗的道:果然是我心急气小了。只得忍住了,又敷衍了一两句,走了出去,奶奶看桂森哭的同个泪人儿一样,还在那里心儿肉儿叫了一会,桂森才住了哭,板着脸,奶奶要逗他笑,又去取了两个碗,砸给他听,无奈桂森只是不喜,还吵着要砸红的好听些,奶奶真也急于,忽然想起陪嫁的时候,还有一付十个红茶碗,一向不曾用过,赶着叫人取了一个来,先给他看过,砸了,桂森才嘻的一声笑了,奶奶见他喜欢,才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当日的情形,也就一天云散了,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演皇极盲人利口庆初度同族生心
却说赵桂森砸了他娘的红碗,方才喜欢,不上几天,把他娘的十个碗全都砸完了。可是一样,从此日起,要末不摔碗,要摔非红的不要,家里没有红的,他便撅着嘴,不吃饭,不说话,奶奶没有法子,好在有的是钱,就叫人到城里碗店去买。
山东的地方,离江西又远,这红色磁器,本来不多,又且是极贵的,奶奶要桂森欢喜,也顾不得钱了,时时刻刻打发人到各店上去收买,或是托他代留,碗店里也都晓得了,因此格外抬高了价钱,奶奶只要有碗,也不计价,虽然赵泽长看了心痛,一来怕奶奶罗嗦,二来因为自己儿子,总要大富大贵的,也还不十分在意,所以装聋装痴的,张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由着他们瞎闹去。如是者却又过了两三个年头,桂森已是八岁,赵泽长就想请个先生教他认字,有人荐了一位姓史的,又有一位姓步的,又有一位姓童的,赵泽长自己外行,不敢答应,又去请教周先生,说是姓史的好,他住的地方,在宅子的北首,北方壬癸水,水能生木,是有益的。因此赵泽长就请了史先生,择日开学,先生看着东家财主,也想靠靠福,却很巴结,无奈桂森质地太笨,认了一个字,倒忘了两个字,又兼赵泽长夫妻护着,惟恐委曲了孩子,不容先生认真。先生起先一团好意,也就无处去用,也只是护着饭碗子要紧,格外随和,捱到了年,算了束修,又到别家去了。赵泽长只得又请一位,混了一年,也是如此。有时先生说了一句,桂森哭了进去,奶奶就要派人来说先生不是,好容易,三四年功夫,巴斗大的字,也认得了一担。赵泽长只是护着儿子,骂先生没有良心,误人子弟,幸而我的儿子是好八字,不怕的,要不然,真叫这般教书匠害死了。现在急也无法,料想总有一窍通百窍通的日子,因此就把念书的事,松了下来。
那年桂森刚刚十岁,赵泽长夫妻,都是六十一岁了,便趁着这个挡儿,请了几桌客,又把本家都请了来,坐在厅上,因为奶奶向来没有人缘,所以本家里,单只来了一班男客,女客是一个也没来。当时落了坐,摆上酒来,赵泽长先说了些闲话,跟着赞他儿子的相貌好,八字好,又叫人把一张单子贴在墙上,任凭众位去看,省得我说,这单子就是有名的周铁口周先生开的,他虽不是皇帝,却是金口玉言,从来不错的,你们别看桂森小,将来还要占他的光哩。本家里听了,也有同声夸赞的,也有默默不言的,其中有一位叫赵恩普,是个童生,与命理上也会嚼说几句,就忍不住,走到墙边来看,只见是张大红贴子,写着年月日时、伤官七煞等字,又有流年的甲子一大排,后面便是长篇一大段,写着命立子宫,天奎坐守,府相朝垣,又喜身居紫薇,左右辅弼,乃大贵之造,文昌化科,天才合命,主有子建之才;长生在命,天寿对照,主有大舜之寿;身临福德,又来福德,主有子仪之福。再查命宫,时德当权,天瑞对照,主福寿绵长;夫妻宫,金举高拱,吉曜居垣,主既美且贤,兼有内财,百年偕老;子息宫,同梁得地,续世朝宗,主有八子;财帛宫,天财到宫,母仓得禄,主千仓万箱;疾厄宫,解神照临,龙德会合,主壮健无厄;迁移宫,圣心普护,诸吉星回环拱奉,主居家出外,无不相宜;奴仆宫,有丰厚生意诸吉星,主多纪纲之仆;官禄宫,禄马同临,将星佩印,主居官极晶;田宅宫,三合六合,天仓人仓,主多恒产;福德宫,紫薇对照,天富居垣,主福寿延长;父母宫,日月双明,椿萱并茂;兄弟宫,大耗四废,独木无林。又查大限,幼年享有荫下之福,无灭无厄,功名显达;壮年一派吉运,名高斗岳,利满仓箱;老运更美,九重诏锡,百岁筵开,子贵孙荣,一门昌盛,可为欣贺等语。赵恩普看了一遍,笑了一笑道:“真是好命,也真亏他编派的,这可真是有一无二的了。”赵泽长道:“可也只有周先生能算得这样仔细,我这里有纸笔,你可要抄一张回去细细的看?”恩普道:“这么长的一篇,抄抄也费事,我也晓得了。”
泽长道:“你那里会记得许多。”恩普道:“记是记不得,不过百句并十句,十句并一句,一句并一个字,是好罢咧。”赵泽长道:“周先生说他算的命,从来没有差过,但愿他这个,也不错就好了。”恩普道:“听说念书还好,念到什么书了?”赵泽长倒不提防他问这一句,心上有点发急,勉强的回答道:“先生书房里功课,我却未曾去问过,可不晓得念的什么书。”
刚刚那位教书的先生坐在第五席上,听见这边说话,不由的嘻的一笑,上下嘴皮,动了好几动,想是要说话,又缩回去的光景。恩普看见,便顺着他走了过去,搭讪着问他名姓,又有泽长替他说明,是这里的教读先生。恩普随即承着上文,顺了过来道:“学生念什么书了?光景也好对个把对子,做两句小诗儿罢!”先生摇摇头,笑了一笑,也不回话。泽长一旁看见,心里颇不受用,急嚷着“我们大家干一盅罢”,这才把话岔开了。
吃不到三杯酒,奶奶早已打扮了桂森出来,叫他替老子磕头,就便替叔叔伯伯见个礼儿,桂森走到门口,站住了,再也不动。原来桂森长到十岁,从未见过陌生人儿,故此看见人多,他早呆呆的站着看,一步不肯动,后面抱红毡的一个老奶奶,推他上前,他只是不理,大家看见泽长的儿子出来,便大半站起来说“恭喜你”,也有抓瓜子的,也有抓花生的,也有抓水果的,纷纷都跑到桂森面前。其中却有一个冒失鬼,名字叫赵友道,走上来扯扯他的手,又去摸他的头,又要弯着腰去抱他,桂森就格外发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赵泽长大惊,连忙喝退友道,哄他进去,又端了几盘果子,交给老奶奶带进去,哄他不要哭,如果不成,还是砸红碗给他听罢。当时大家都觉得扫兴,赵友道也格外无趣,正打算借句把话走开,早听见屏门后头,骂了出来,大众听了发楞,说时迟,那时快,已到了屏门后了,这才听见骂的话,是那里来的野种,也来冒充本家,跑到人家家里,灌上些黄汤子,吃上些面,就应该鸦雀无声,悄去挺尸罢,又来混充什么伯叔哥哥的,我家里没有这些杂种,都给我滚出去,叫他小心着,我儿子做了官,一个个都要办他,不揭他一层皮也不算。大家听见,面面相觑,再看赵泽长,却坐着不动,冷洋洋的样子。赵友道早已按捺不住,也发了话道:“这真奇怪,又没有那个碰他,那个掐他,他不过怕目生,哭了,值得甚么事,就是我冒失,也算不了什么大事,你儿子做总督,做宰相,是周瞎子封他的,等到北京里皇上封了他,才算是真的呢。到那个时候,我就预备这层皮给他剥,现在还早,难道也可以预支的吗?”奶奶听见,益发生气,无明火足有一千丈高,一脚跨出屏门,戟手指着赵友道骂道:“你这个杂种,你还有理,你是那里的杂种,快快滚出去,我们不希奇你这本家,现放这儿子,要做大官,本来像你们这般少皮没毛的下流东西,算什么,你还强嘴,我今天就刷你两个嘴巴。”同坐的本家,早已动了公愤,一齐出位嚷道:“奶奶骂人,要分出个轻重,不犯着牵枝带叶的,老三得罪了你儿子,我们没得罪他,你说话也要放明白些。你儿子现在还没有做官,就是做了,也不能剥本家的皮,你放明白些。”奶奶益发大怒道:“我的儿子做大官,周先生算定的,难道还有假的不成,不是我说句小看你们的话,你们家里,没有镜子,尿盆子是有的,也拿出来照照,你们那模样,别说是没有做大官的,就是随便什么小官,也不配,好容易俺家里出了一个好孩子,你们不狗颠屁股的献些殷勤,反倒作践起来,可知道你们都是一班贱骨头,万劫不得翻身的。我同你们说开,从今后,你们不要到我大门里来,我也没有这些本家,咱们两罢开交。你们快滚到自己家里去,装 献尤グ铡0痴饫锩挥心忝堑淖弧!贝蠹叶际瞧叻叩模褂辛礁觯攵丛绫徽远髌杖白。蠹矣挚纯凑栽蟪ぃ赐廊艘谎痪湟膊凰担还茏糯籼蠹冶愕剿媲埃盗司洹袄洗蠖嘈涣恕!闭栽蟪ひ膊桓宜凳裁矗皇欠⒄蠹乙膊焕硭黄鸲己辶顺隼础U栽蟪ぴ诤竺妫萌菀渍趿艘痪涠圆蛔。裁挥兴偷酱竺拧?
大家到了门外街上,一路谈谈讲讲,都气往上撞,道:“我们从前也就晓得这个女人泼辣,可不晓得这样,这可是领教过了。”又一个道:“他口口声声说他儿子是大官,是怎么一回事?”一个道:“是周瞎子替他算命,恭维他的,他就当了真,你不看见贴在墙上的红贴子,就是命单。”赵友道道:“怪不得,他口口声声说儿子做大官,原来是周瞎子说的,真正是瞎话。”赵恩普道:“我也懂得些,这个八字,并不见好,恐怕没有甚么出息。”又一个道:“有出息也罢,无出息也罢,倒是这位奶奶,怎么五十多岁的人,还会养儿子,这可不是奇事么?”
又一个道:“这事怕靠不住,况且五十多岁的女人,生孩子一定艰难,听说这奶奶极是容易,一发动就生了下来,到了三天,奶奶已是满地乱跑,就算是他身子好,也还不至于此,况且一点奶没有,又安知不是那里抱来的呢?他别忙,我们慢慢的打听到破绽,我还要告他异姓乱宗呢!但是一样,我们今天约会一下,以后可是大家别上他的门了,要是有了凭据,我们大伙儿商议着办罢。”一路说着,到了三岔路口,各人分道去了。
如今单说赵泽长见奶奶把本家都骂跑了,心上也有点过意不去。正待数说,又怕奶奶蛮泛,只坐着不动。那知奶奶还不答应,又怪他不招呼孩子,如今是脸都吓黄了,可怎么好,这些混帐本家,以后可不许他们进来,况且我们又不靠着他,都是他靠着咱们,趁早割开,免得以后时常来纠缠。最可恨的,是那个小伙子,他竟同我顶撞起来,真不晓得是什么东西,你想我们这大官大府人家,可容得这般东西到这里瞎闹么。一时数说个不了,赵泽长也是听一句,答应一句,等到奶奶说完了,后头又把桂森送了出来,奶奶去逗着他笑,泽长才招呼人,把厅上收拾了,心上也觉得很对不住本家,但是惧怕奶奶,也不敢去惹是招非。果然从这日起,就同这些本家断了。光阴如箭,却早又是三个年头,桂森已是十三岁了。一本《三字经》,刚刚念完,还是一半夹生的,因为泽长过于溺爱,每天到书房里,不过一点钟工夫,上了两句书,念过几遍,记得也好,不记得也好,就得放学。过上两日,不是头痛,就是脚痒,又搁下来,先生又不许多开口,怕得罪了东家,东家还是屡次招呼先生,叫他带松些,怕委曲了孩子。有时先生也对东家说过一二次,东家总说是命好,不在乎一定念书,到了时候,自己就会明白的,所以先生也就乐得消闲自在。一日赵泽长坐在家里,忽然长工进来说,有一个人要见你,赵泽长道:“什么人?”长工道:“不晓得,问他姓什么,他也不肯说,说你大爷见了他,就晓得了。”赵泽长道:“是怎样的一个人?”长工道:“身上褴褛的很,同叫化子也差不多。”赵泽长满肚子想不起这个人来,只得慢慢的踱了出去,走到门口,耳边只听见叫了一声大爷,泽长抬头仔细一看,不觉吃了一惊。不知究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山穷水尽洪士仁犹作补牢心
喝雉呼驴赵桂森初试牧猪戏
却说赵泽长到了门口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洪士仁。只见他穿了一件蓝布大褂子,两肩上已补了两块,脚下一双鞋,也是只有两个鞋头,后半截都不见了。心上诧异的很,这几年是晓得洪士仁光景颇难,虽有几个亲戚朋友帮扶他点,能得几何,早已到手就尽,后来各处都闹翻了,没有人理他。他是酷信了周先生的话,游手好闲,一事不做,如今真是到了坐吃山空的时候了,相对之下,真觉得褴褛不堪。洪士仁早巳迈步上来,作了一个大揖,嘴里道:"大爷,一向纳福。"泽长道:"托你的福,你一向可好?"洪士仁叹了一口气,也不再说,就想往里走,赵泽长看见他想往里走,心中有点不受用,又想起周先生说他指日要发大财的,却也不好得罪他,忙扯他道:"我们在这里坐坐罢。"说着,长工早巳搬过两条板凳来,赵泽长和洪士仁对面坐下,赵泽长道:"你怎样到了这个地步?"洪士仁道:"实不相瞒,我是上了周瞎子的当了,周瞎子说我一定发横财,我想既是总要发财,我又何必去谋干别的事,所以这几年统没上进,过一年又一年,越弄越不像样了,现在家里不但是当光卖尽,连住的那间草房也卖了,如今住在马棚后头一个破棚子里,往后一天冷似一天,女人又病的很重,光景也怕不得好,我不但没钱吃药,连这一日两餐,都忙不到嘴,我是没有法了,才来找你老人家,可肯借几吊钱给我去抵挡几天,要如果真是发了横财,我加十倍还你。"赵泽长道:"是了是了,周先生原说的,你总要败到寸草不留的时候,才会发财,照你这说,大约也是时候了,你可又去见周先生么?"洪士仁道:"我去过几次,他还是这个话,我向他借钱,他说不是我不借给你,怕耽误了你的发财,你瞧这是什么话,要说是真发财呢,他为什么同我冷淡起来,要说是假的罢,我和他没有仇,他又何必拿我开怀呢!"赵泽长道:"他的命是不得错的,你别胡思乱想,你如今这个样子,谅来也不远了,我家爷爷从前,就是挖到了窖银,才成了人家,不定你也是这样罢!"洪士仁道:"那可好哩,我可是没有这个妄想了。周瞎子说,我甲午年一定发财,前年不是甲午么,几时有一点点子财气,后来去问他,他说是里面有凶神过将,是要移下二三年也不定,所以我想他前后的话,就有点不相信他。"赵泽长道:"人有不时祸福,说不定的。"一面站了起来道:"你请坐坐,我去去就来。"洪士仁道:"请便。"赵泽长一路走进来,盘算道:"周先生的命,是不错的,我就应酬他几个钱,日后他总要感激我的,但是这个钱不便去向奶奶要,我床底下还有八吊钱,如今分一半给他,也算好了,他也没有说了。"想定主意,便到房里去了。
却说洪士仁见赵泽长进去,便在门口同长工攀谈,忽然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到门口来,张了一张,便跑进去,长工还喊道:"小爷,慢着,看跌倒了。"洪士仁道:"这是你家的小爷么?"长工道:"正是。我们这位小爷,将来不晓得怎样呢?大爷大奶奶,看的如无价之宝一般,长了这么大,也没出过门,外头的事,一件也不晓得,又不肯读书,大爷大奶奶是相信了周瞎子的话,又各事任他的性,现在的脾气,是坏透了。
各样的东西,只愁他不要,要是他要,除掉了天上的月亮,也总得想法子给他,即如有天吃了一个猪腰子,觉得好吃,便问是那里的,他妈对他说了,算他记住了,过了几天,到后园子里去看猪,便要割他的腰子,多少人拗他不过,赶着去买了一副给他,他一定要现在猪身上割下来的,吵了个天翻地覆,没有法子,现去找了宰猪的,把猪宰了,挖出腰子给他,他才罢了。又是个夏天,猪肉又没去路,除掉大家吃了两顿,余下的都臭了。你想这是个甚么脾气呢!大爷还有时想管教他,无那奶奶又帮好了。大爷说了一句,奶奶到唠唠叨叨,说个几百句。"
正说着,赵泽长已走了出来,手里提着四吊钱,长工便走开,让泽长坐下,泽长便递给洪士仁道:"今天承你来找我,我本应该多应酬你点帮帮忙,但是你晓得的,大有大难小有小难,我这两年,庄稼收成也是平平,不能十二分宽裕,既你来说了,我无论如何,也只好尽我点心罢咧。你且拿回去用着,只些微不成意思罢了。"洪士仁连忙起来作揖道谢,接过来,搭在肩上,迳自回家。
一到家里,看见他的女人,哎唷哎唷,睡在床上,连忙问他怎么样,也不答腔,洪士仁没有法,便去找点柴枝,烧了点水,灌了几口,把这钱放在席子底下,又除了几十个下来,出去买了点干粮,忙忙的赶到周瞎子家,去请他推算推算女人的八字,会好不会好。正逢着周先生没事,洪士仁说了来意,周先生叫他报了一个字,却是卯字,周先生就大安流连速喜的背了一回,又道:"这个课,是个赤口,卦象很凶,且看三天内,没有变症,还有指望。"洪士仁道:"可有破解没有?"周先生道:"没有什么破解。"洪士仁只得走回家去,女人已是奄奄一息,两个眼珠,不住的往上翻。洪士仁没法,只得再烧水去灌他,那知嘴也不开,水不得下,弄了多时,竟是撤手而去。洪士仁大哭了一场,想想除掉了才借来的三吊几百文,此外一无所有,不如去向周瞎子借几个去罢,连忙又把几串钱塞在死尸身子底下,便一溜烟走到周先生家里,如此如彼的说了一遍,周先生道:"好好,看光景,你是真要发财了。"洪士仁呆了一呆道:"我遭了这样事,发财不发财,且不必题,但是人死在床上,亦应该弄口薄皮子材装起来,发送出去,我是一文没有,所以求你念往日交情,借几个钱,我去办一办,等我缓过气来,我再还你罢。"周先生一听,不觉得满面通红,吱吱的半天,方才挣出话来道:"我一天到晚,忙着一张老婆嘴,说东说西,弄了几个大钱,只够一家子吃喝,那里会有多余钱借人哩。你可别怪,你是另外要去想个法子才好。"洪士仁道:"我但是有路,决不向你开口,咱们相共了这许多年,我几时同你麻烦过一次,不过现在是真没法子,才逼出这一着。你算我又是一定发财的,我发了财,还会赖你不成。"周先生道:"不是这个说法,我要多余总可以相商的,现在我自己也不够吃,我又有什么法子呢!要是说赖尤是奇谈,莫说是几吊钱,就是几十吊,几百吊,我还怕你赖,你都会赖,天下没有不赖的了。"洪士仁道:"赖不赖且不说,但是今天你要不帮帮我,我怎么过得去,难道人死在床上,就由他去烂么?"周先生道:"不就这样罢,我每日用度,总在两吊钱光景,看今天生意,如果能多见几个;除掉两吊钱,此外统通借给你。"洪士仁道:"这真是急惊风,遇着慢郎中了。我家里死在床上,我如何等得及你呢!
且万一你今天不到两吊钱,又怎么好呢?"周先生道:"那可没有法子,你还到别处去张罗张罗罢。要光靠我,我可是灯草拐,扶不起人的。"洪士仁看他光景,是不像的了,别着气站起就走。周先生又敷衍一句道:"坐坐,喝碗茶去。"洪士仁道:"什么事,人家心上乱的没一点主意,还有功夫喝你的茶呢。"
一迳扬长走回家内,又对着死尸哭子一回,想不出法子来,只好买张芦席卷卷罢,拿定主意,就往死尸身下去抽钱,那知那三吊几百钱,却是一文没有,这一惊真非同小可。
原来这个马棚是两头穿的,四面并无墙隔,又无门扇,洪士仁第二次哭他老婆的时候,惊动了人,有一个积年老扒手,刚走过来,却一眼看见洪士仁把几串钱,塞在死尸身下,就走了出去,这扒手等他去远了,走到死尸身边,扒了去,早已不知所往。此时洪士仁更是一点法子没有了,看看死尸,直僵僵地躺在床上,不由的又是着急,又是伤心,哭了一回,楞了一回,又暗恨道:"都是周瞎子混帐,好端端的咒我,要败的寸草不留,现在到了这个地步,他是坐在黄鹤楼上看翻船呢。我本来要早点找点事做做,也何至有今日,他又许我发财,又劝我听其自然,不可逆天行事,这才到了这个地步,我真是倒运。
周瞎子既不肯借我,又把赵泽长借我的钱丢了,我要不去找瞎子去,也还不至于丢呢。事到如今,败到寸草不留的话是灵了,但不知发财的话可有灵验没有?但是钱是丢了,人是死了,怎么好,怎么办?越想越急,真是泪出痛肠,不由的嚎啕大哭起来。有些走路的,问起情由,也代他难受,就有些好善的,一百二百的凑了回,只凑了两吊多钱,催着他去买两条芦席,卷了卷,驼出城去,义地上埋了。
自此洪士仁,益发无有羁绊,马棚子也不住了,白日里各处走走,晚来就在古庙里存身,一件棉袍子,早已打了无数补钉,棉花露出来,也都发了黑色,一双套裤,也是挂一片,披一片的,此外一无所有。真是穿的在身上,吃的在肚里,又过了七八天,天气越冷,身上虽是瑟瑟的抖,无奈肚子更不挣气,饿的咕噜咕噜的乱叫,只得脱下棉袍子去当,当得几十个钱,两顿吃完了,又剥套裤去当,那就更不值钱,不过一顿也就完了,却当不得身上寒冷,肚里饥饿,身上只存丁一件小褂子,一条破裤子,当无可当,卖无可卖,只好找了一根大大的打狗棒,捧着个大钵头,去干那卑田院的生活了。
如今且按下慢表,单说赵桂森仗着他爹娘怜爱,把个性子惯的越发坏了,渐渐的一年大似一年,又常听说街上热闹,便想上街去玩玩。刚刚这天出城隍会,桂森告知爹娘,要出去逛逛,赵泽长同奶奶就派了两个长工,两个妈子,同他出去走走,只不要走远。又抓了一大把钱,交长工带去,路上好买果子给他吃。桂森出得门来,此是生平第一次,觉得别有天地,心下大乐,一路上看见些卖东西的,又有那出戏法的,又有举石锁舞单刀的。并一切耍猴子玩把戏的,桂森觉得极为有趣。忽然一眼看见卖水果摊子上,有一个大红盘子,不由的心上发痒,连忙走上去,拿在手里,尽命往地上一丢,只听见豁喇一声,打个粉碎,桂森哈哈大笑。卖水果的看见大怒,一把拉住道:"做甚么,我不曾得罪你,你来作践我。"妈子同长工连忙赶过来认罪,说是"你大哥不晓得,这小哥是这样的脾气,你这个盘"话未说完,卖水果的更跳了起来道:"放你的大驴屁,他有这种脾气,家里玩去,如今砸我的,是我的东西,我这个东西,难道就让他白砸了么?"长工忙陪笑道:"别吵别吵,赔是自然赔你的,但不知你要若干钱,说了我们好去龋"卖水果的道:"多也不要你,你要赔就是二十吊,不就还我原物。"长工道:"二十吊也太多,赔你四吊钱罢。"卖水果的道:"不成,二十吊钱,我还是一个虚没要,况且照你说,也是个有钱的主儿,就多化两个,也不要紧,我拿了你二十吊钱,我照样去办一个,通城里我还找不到呢。"长工又央告旁边看的人来说情,好容易赔了十二吊钱,长工就打发一个人回去取钱,桂森已是把脸也吓的雪白了,长工妈子亦不敢埋怨他,等了一回,取钱的来了,给了十二吊钱,方才起身。卖水果的还是满嘴叽咕,桂森亦同没有听见一样,但是经了这一吓,却也稍为收敛了点,又迤逦着走去,见东西就要买,两个妈子,两个长工,手里已是拿不了。忽然走到一个赌摊子前头,桂森便站住了脚,看见来了几个人,抓上一把钱,一回儿被那个摆摊子的收了去,有的照着他的数,赔他一把,桂森看了一回,心里奇怪,便问跟去的人道:"这是什么玩意?"长工道:"这是赌钱,小爷真是没出来过,不曾看见。"桂森道:"为什么他拿了这个人的钱去赔那个人呢?"长工道:"他输了,就把他的钱收了来,那个赢了,就要赔他的。"桂森道:"怎么就晓得他输他赢呢?"长工道:"他是三颗骰子,耍两个一样,下余的一颗轮点子,哪个点子大,就哪个赢,你瞧这一把,不是两个二,一个四么,你看这个人,不是两个三,一个五么,这就是五的赢了。"桂森看了,果然不错,心中大喜,也要去赌一赌,无如长工带的钱都用完了,大家凑起来,不到二十个钱,压下去,一把赢了,桂森大喜,教他一齐放上,又掷一把,却是输了。
摆摊子的道:"对不住了。"就一齐收了回去,桂森道:"很有趣。"站住了,很看了一回,方才走到别处去,一直到天色将晚,方才回家,长工妈子一齐送到后进,方才各散。
过了一日,桂森便叫人去买了几颗骰子,照样的玩起来,先前不过两个妈子,你押一文,我押二文,桂森没趣,又把长工唤进来,一连玩了三天,觉得没有什么大意思了,便打听道:"除掉这个,还有别样玩法么?"长工道:"多哩,还有赶老羊,也好玩。"桂森叫他把里面的道理说明白了,又玩上三天,觉得也不过如此,便又无精打采起来,人家赌钱是要赢,他却是想输,他说输的滋味比赢得好。无奈长工妈子们,都没有大注,一天到晚不过输上二三百个钱,觉得无味。长工妈子们,见他没趣,只得变了法子,哄他玩。又过了几天,把这些打牌九、摇宝都会了,就又改丁样子。又歇了六七天,桂森看他们总不肯多押,心里奇怪,不免问道:"你们这些人,没趣的很,这样好玩,为什么都不高兴,只放上三四个钱呢?"长工道:"小爷不知道,我们是赢得起,输不起的。"桂森道:"是什么缘故厂长工道:"我们一月,只有几个钱,家里老婆孩子一大堆,都靠着吃饭穿衣,要是我们赢了,自然是极好的,倘或输了,这一家子不就喝西风么?"桂森皱着眉头道:"那可难了,那可难了,照你这样说,谁是输得起的呢?"长工道:"像小爷,你可是输得起的。"桂森道:"我自己输给我自己,有什么意思呢?此外呢?"长工道:"输得起的,要外头找就多了,就如咱这街上蒋四侉子家,城门口沈二棒槌家,布政司街韩胡子家,将军庙街杨秃子家,曲水亭陈老四家,按察使街卫跷脚家,这些人都是老大的家私,要是他们来赔你小爷玩,才好呢,是没有得说的了。"桂森听了大喜便想找这些人来赌,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纵聚赌日趋下流延合婚再申前说
却说赵桂森听见长工说出许多不怕输钱的人来,满心观喜,又忽然踌躇道:"他能输钱,是极好了,但是他如何肯到我家里来呢?"长工道:"这有个道理,你小爷怎么不到他家去呢?
你小爷先去拜了他,他再来拜你,彼此熟了,自然是长来长往的了。"桂森听了点头,默默不语了一回,便叫把摊子收了不赌,回到房里去睡了一夜。
次日起来,便同爹娘说,要出去玩耍,赵泽长只得又叫长工跟了出去。这一趟,桂森也不买东西,也不打红碗,一径叫长工同到先说的那几处去拜望,也有见的,也有不见的,都是一班小爷,出来陪着,也有比桂森大一二岁,也有小一二岁,说笑了一回,便依着旧路回到家里,对他爹娘说是去拜朋友。
赵泽长问是什么人,桂森又说不上来,还是长工进来说了一遍。
只见赵泽长皱了一皱眉头,也就罢了。当晚各散,果然不到几天,蒋家的儿子叫蒋珍,沈家的儿子叫沈清,又一个叫沈诚,韩家的儿子韩有德,侄儿韩百福,杨家的外甥朱子桂,陈老四的儿子阵喜官,都先后陆续来回看。奶奶听见,早就叫人预备点心,又买些果子,叫各人的跟人带回。从此以后,不是你来,便是我往,更没有工夫念书了。到了过年的时候,桂森便于大年初一这一天,先到各家去拜年,又约定初二在家恭候。到初二这一天,大家都到桂森家里来了,谈了一回闲话,就说起耍钱的话来,大家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晓得什么,无不兴高采烈,当时搭开桌子,就在赵家赌了一天。桂森赢了百十吊钱,因此格外得了趣,又因他们都是大主码,不是一吊,就是八百,比起那班长工,自然是大不相同了。从此便你约我,我约你,不是你到我家,便是我到你家,一天一天的,早已到了灯节过后,那班人也有去上学的,也有被爹娘管住,不许出来的。只有个朱子桂无拘无束,刚刚他母舅又出了远门,益发肆无忌惮,恋着赌里的趣味,还是天天往赵家跑。看见冷落了许多,手里发痒,便撺掇着桂森开赌,不拘什么人,都可以来摇来押。桂森问了仔细的情形,便进去对赵泽长说,要在西园里开赌的话,赵泽长大不愿意道:"开赌的人,不过想弄两个钱养家活口,我们偌大家私,吃的有,穿的有,又不要你去弄钱养家,正好安心念书,又何必去干这个营生呢?"桂森道:"不过闷得慌,借此消遣消遣,哪里想弄人的钱,况且我是最不喜欢赢人家的。"
泽长道:"可又来,既不想赢人家,又何必无缘无故把家私大把去送人呢?况且这是犯法的事,官府出了告示禁止的,我们虽不怎么样,却历来奉公守法,这是万万不能,我不许,我看你越闹越不像样了。"桂森看见话不投机,也不再说,便去架耸他娘。奶奶只图儿子欢喜,没有不答应的,早已一口应承。
桂森说:"爹爹不答应,怎么好呢?"奶奶道:"他是老糊涂了,什么大事,也值当不肯,你尽管去,有我哩。"桂森大喜,忙忙三脚两步,走了出来,与子桂商议叫人。奶奶便来与泽长说知,泽长道:"你也来混闹了,这开赌是犯法的事,断乎不好。"
奶奶听了,便摆出满面不愿意的样子来道:"这里离城远,又在城外,那官的耳目,也不晓得这样远,这是一层。再者我的儿子,亦是要做大官的,俗语说的好,官官相护,难道历城县,就没有一点情分么?这又是一层。况且人家有钱,既不是偷的,又不是摸的,爱怎样,就怎样,难道毛厕里的事,都要地方官来管么?"泽长道:"这宗名气太坏,传到外边去,说是赵家开赌,咱又是个有家,那些地保差役,都要来讹诈的,那可真是要弄出大事来呢?"奶奶道:"什么大事小事,要真是他们来讹诈,只要叫儿子去对县里说声,就完了。"泽长道:"你更是混说,县里岂是容易见的。"奶奶道:"难道同寅去拜他,也是不见?"泽长道:"同寅是官,官拜官自然是请见的了。"奶奶道:"难道我儿子不是官,要不是官,周先生不是瞎说了吗?"
泽长道:"你就是这样,开口是官,闭口是官,难道孩子现在就可以戴着大红顶子出去么?"奶奶道:"讲什么穷理,胡乱玩几天,再说罢。这几天也不会马上出事。"泽长道:"那也难说,你晓得我们家里,近来得罪的人多,这个风声,是要传扬开去"奶奶心里很不耐烦道:"我不相信,我已经答应了,且过个三天五天再说罢。你要是不答应,我可是不依。"赵泽长最怕奶奶,今日被他纠缠不过,只有叹了一口气道:"罢罢,好好。"奶奶也晓得赌赙不是正经事,只为儿子欢喜,便也无法,又同泽长辩说了多时,自己也晓得是强辞夺理,又想敷衍几句,忽然笑了一笑道:"可是呢,周先生说的,咱儿子也该中举点翰林了。"赵泽长摇摇头道:"不像不像,这些话我是慢慢的有点不相信了。"奶奶道:"怎么忽然不相信了呢?"泽长道:"中举点翰林,是要肚子里通通的,会做会写,像桂森这样不好生念书,又不会写,又不会做,况且今年已是十五岁了,明年就要中举,这一年的工夫,怎会到了这样地步!况周先生算的命,灵的固然不少,也有不灵的,就如他说,洪士仁要发财的,并且不远,这句话还是养桂森那年算的,这几年洪士仁到下街做叫化子了,所以我现在很有点不相信。"奶奶道:"你真是瞎说,叫化子一样能得横财,只要洪士仁一天不死,就不能断定他不会发财,从前我也曾听见你说过的,他总得做了叫化子,才会发财呢!你怎么倒忘记了?你也不想想你那年五十岁上望儿子,急的像什么似的,他来算命,就一口断定,你五十一岁上得子,那时候不但你不相信,我也不相信,可巧第二年真添了孩子,可不真是个活神仙,你如今又忽然不相信起来,真是老糊涂了。"泽长道:"说起这事真怪,我看桂森,也不像我,也不像你。"奶奶笑道:"真是奇谈,要像你,就是个老头子,要像我就是个老婆子,他们做大官大府的,自然有一种相貌主贵,要是像你像我,咱不也成了大官大府吗?"泽长道:"相貌却也不见好。"奶奶道:"你又几时会相面,你又怎样晓得他不好。"泽长道:"我是不懂相,我看他声音举动一切,就同西街上卖豆腐的闵老二是一个样子。那闵老二又何尝发迹,不过是个卖豆腐的罢咧。"
奶奶猛听了这一句,不由的满面通红,心里突突的乱跳,嘴里连一点唾沫都没有了,嘁喳了一回,定了定神,才挣出一句话来道:"天下人的相貌,也有一样的,只要一两处不同,他的贵贱就在那上头分出来,这也不足为奇。况且他的奶妈就是闵家的外甥女,常言说得好,外甥不脱舅家相,吃了他外甥的奶,自然也有点像他了。到是这些事暂且搁起,今年正月里,很有两家来提亲,都说的姑娘怎样能干,怎样体面,我也没会过,我把八字都开了来,一个是属虎的,四月十九日辰时生,一个是属羊的,十二月二十八日亥时生,两家人的家私,也同我们差不多。你道是谁,一个就是明湖边上吕晓芙家第二位姑娘,一个就是按察使街张师竹家第四位姑娘,张家光景稍为差些,你道哪家好?"泽长道:"两家都好,随你拣哪家罢。"奶奶道:"我想我们见识不远,好在有了八字,不如请周先生合一合,哪一位好,就哪一家,你道怎样?"泽长道:"也好。"
奶奶又道:"我又想起一桩事来,几时门口有路过的先生,我去找一个来,再替桂森算算,看他说什么,要同周先生差的远,或者还有讲究,要差不多,那周先生的命,就不会错了。再教他把两个八字合一合,然后再请周先生去合,你道如何?"泽长道:"可以可以,就这样办罢。"刚刚说着,早听见大门外边铛的一声,奶奶听见,连忙跨了出来,喊了妈妈,叫他到跟前,对他说了几句话,却说的很低,又嘱咐不要弄错,妈妈点头道:"晓得。"便走了出去。
奶奶站在台阶上,等不到一刻,妈妈同了一个瞎子进来,领到房里坐下。奶奶便报了桂森的八字,又叫泽长来听,果然算的同周先生差不多,又叫他合婚,算的却是属羊的好些,当时打发了卦钱,妈妈同着出去,奶奶便同赵泽长道:"你这可不用疑心了。"正说着,前天那个做媒的媒婆子早已进来,笑着道:"奶奶好。"奶奶赶忙让坐,泽长便走了出去,奶奶同媒婆子说了一回,奶奶就对他说:"明天听信罢。"媒婆子还要到别家去说亲,坐了一坐,便走了。奶奶就招呼去请周先生,等到晚上周先生来了,报过两个女八字,周先生推算了一回道:"这两个命,一个属寅,寅是虎,令郎的八字,是属羊的,这个叫做羊入虎口,万万不可做这门亲;那一位属羊的,十九岁一重飞来伤官,最为凶险,况且命里带着桃花,又兼是个铁扫帚的命,主于不得兴旺人家,这两命均不足取,另拣为高。"
奶奶道:"到底还是周先生爽快,昨天有一位先生,他说属羊的可用,我就不大相信,幸亏周先生指点明白。"当时又把桂森的命同流年,重新推排了一回,周先生道:"今年流年平常,主于小有口舌是非,不为大害,到下半年就好了。明年又有科场,我是一定要吃喜酒的了。"话未说完,赵泽长已打房里走了出来,寒喧了几句,便道:"这个喜酒,怕你吃不到。"周先生道:"什么缘故?"赵泽长道:"他又不用功,也不好好念书,怎样下场去呢?"周先生道:"这有一个道理,人家说的,凡是发科发甲的,有五件事,念书是末了一件事,哪五件事呢,第一是命,第二是运,第三是风水,第四是阴功,第五是读书,像你令郎的命,是顶好的了,那就占子第一样,运气过了今年,也是极好,又占了第二样,你们府上,照现在的光景,风水是没得说了,这又占了第三样,阴功一层,你大爷修桥补路,救济贫穷,光说是上街一走,打发叫化子,也得五六十个钱,这又占了第四样,四样都占全了,就是不读书,也会中的,何况令郎也念过几年书哩。"赵泽长道:"书没念通,他进场去,做些什么呢?"周先生道:"这句话叫做场中莫论文,你别急,明年的喜酒,是一准要奉扰的了。"赵泽长道:"只要能灵,还有什么话说呢?"周先生道:"要是不灵,你罚我,你罚我,瞎子变成亮子。"泽长老夫妻两个同他攀谈了好一回,才打发车子送他回去。
到了第二日,西园里果是摆了一张桌子,十几条板凳子,茶壶、茶碗、水烟、香火、鸦片烟灯零零碎碎的,都已收拾停当,朱子桂一早就过来,帮着收拾好了,到了饭后,来了十七八个人,赌了半天,桂森除提出头钱弥补不够,还输了八十吊钱。朱子桂赢了二十两银子,当晚各散。次日到的人就稍多了,都是桂森坐上首,摇的是长庄,自早至晚不下庄的,庄风一倒,没有一盘不被人猜到,都是输的大注子,不到上灯,已输下六百多吊,朱子桂看见,暗想不好,要是一下子弄怕了他,明天不来,便无事做了,就走上来同桂森耳语了几句,桂森便假做出恭,走了进去。朱子桂接过去摇,到晚赢了四百吊钱,除掉朱子桂平分了二百吊,还剩二百吊,就弥补桂森输的钱,还输去四百吊。有些贪图长主顾的,说是拿来拿去的费事,便开了一个摺子,说定十天一算。赵泽长坐在家里,十分发烦,也不理他,只把自己的钱柜锁好,摸了一根拐棒扶着,带了一个人,跟着上街去走走,活动活动筋骨。
刚离开大门不远,早看见一个要饭的,满腿的脓血,坐在地下,用两手抓着爬,身上披着一条破席子,遮了下身,浑身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满嘴里哼声不绝,身旁一个破碗,一根竹竿,算是打狗棒。赵泽长也不在意,走了过去,不到四五步,忽听见有人喊道:"赵大爷,不认得我了?"泽长听见,回头一看,并没有人喊他,那个叫化子已是站了起来,泽长仔细一看,还有点认得,仿佛是洪士仁,又仔细辨认,那叫化子早已走了过来,看明白了,果然是洪士仁。泽长不禁的哎哟道:"你如何到了这个地位?"洪士仁道:"一言难尽,都是周瞎子那个王巴蛋害我的,他哄我,说我要发财,又说我要败到寸草不留,才能发财,又劝我不要谋干,我因深信了他的话,有多少好机会,好赚钱的事,都没去做,弄到现在这个地步,也不知财从哪里发起,我现在可算是寸草不留了,我找他,他不叫我进去。有一天我气急了,硬闯进去,他又去找了叫化子头来,把我揪住,打了一大顿,头也打破了,腿也打断了,后来进了风,又肿了起来,现在正在溃烂,寸步难行,到弄的要饭也没处要了。你说这瞎子可是瞎毒不瞎毒呢?我是捱一天,算一天,要是有天腿好了,我活的也不耐烦了,我就去同他拼了命罢,也省得受这些零碎罪。大爷,你一向好,你的大相公,可好?算起来,可也该到了中举的时候了。咱从前见面的时候,转眼已是十几年,你做了指日的老太爷,这可真是不堪回首了。"
泽长听他说完,又听见恭维他自己做指日的老太爷,不禁叹了口气,跺了跺脚道:"罢了,罢了,你上了他的当,我也是上他的当了。这个话长,也无从告诉你,我今天出来,是闲走走的,却没有带多少钱。"一头说,一头把钱搭连倒出来,不过四十多文,一齐交给洪士仁道:"你先用着罢,我出来时再给你点,你可别到我门上去,我的儿子,现在闹的不像样子了,你腿上的疮,可得赶快弄好了,就是去讨饭,也便当些。街南头仁寿堂里王先生有好药,你何不去讨点擦擦就好了。"洪士仁道:"他虽说是为贫穷人施药,却是为富贵人施药,贫穷人尚且沾不到光,何况我是讨饭的呢?"赵泽长道:"不妨,你跟我来。"说罢就走。洪士仁在后,也一瘸一癫的跟了来。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高谈命理王先生别具会心
漏泄春光赵员外一朝撒手
却说洪士仁跟着赵泽长走到仁寿堂门口,赵泽长便叫他站住了,自己踱了进去,早有伙计们正在柜台里,招呼道:"大爷,你老人家好呀!"赵泽长连忙道:"托福托福,诸位都好。
王先生在家里么?"伙计道:"在家,大爷里面坐罢。"话未说完,王先生已掀着帘子走出来道:"大爷,什么高兴,出来走走?"泽长道:"我闷不过,出来走动走动,活活筋骨。"王先生便让着里面坐,赵泽长道:"我向你要点药。"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洪士仁又捱进了一两步,柜上早已吆喝他出去,又掷下一个小钱,洪士仁因为要求药,也不理他们,钱也不拾,且呆呆的站着,赵泽长听见,忙向柜上人道:"莫吵,我同他来求点药的,我看他腿上烂的走不动路,是我可怜他,所以带来求王先生给他点药敷敷就好了,就是讨饭,一天亦可以多走几家。"王先生听见说要药,颇有难色,勉强道:"这个人是自己作孽,应分自己受的,我们医好他,岂不是逆天行事么?我劝大爷,你不管这闲事罢。多舍他三四个钱,赶他走罢。"赵泽长道:"并不是我多事,因为这个人,我一向认得他,所以冒冒失失同他来的,既是王先生不肯白舍,该几个钱,我送过来就是了。"王先生才颜色和霁道:"依遵依遵。"忙到房里取了两个瓶子,倒了少许,包在纸包,隔着柜台丢了出来,叫他用自己唾沫化了敷上,分三次用,药完病好。洪士仁打地上捡起,谢了赵泽长,一迳去了。
王先生才同赵泽长坐到房里去谈了一回,又说起洪士仁从前光景也还勉强,几年工夫,坐吃山空,家里又遭了事,弄到这步田地,亦就可怜的很。王先生道:"我也听见人说,这个人是成日里东游西荡,不做事,把家里的东西,吃一样,卖一样,后来弄到当无可当,卖无可卖,才下了街。照他年轻小伙子,什么事不可做,要弄到这样?"赵泽长叹气道:"哪里是他不好,全是听了周瞎子的话,周瞎子说他要发财,必要败完了,才能够发迹,因此终日游荡,一事不做,弄到今日,财也不知从何处发起,他再去问瞎子,瞎子非但不理他,倒反找了丐头,拿他去狠打了一顿,这个疮就是打伤了,受了风烂起来的。"王先生道:"真是呆鸟瞎子的话如何能相信的,偶然也有说着一二句的时候,可是不能作准,况这些瞎子们,也有生下来瞎的,也有半路上瞎的,没有事做,就学了这个门道,专门骗人,子平一道,本来就靠不住,我是从来不信,再加些瞎子的胡说野扯,越发弄得没有影了。我听说凡是人家去算命,他本有一个搀他的人,他虽是瞎子,那个人不瞎,早就见了这个人家的样子,就随时递个暗号过来,他的暗号极多,我们一时也记不清,我还记得黄举人家算命,有人递个暗号,叫做斗,我也不知道,后来瞎子说的话,便不大很错,我打听人家,什么叫斗,也没人晓得,后来还是他们同行里,漏了出来,说斗就是举人。再问他别的,他又不肯说了。他们接到一个八字,先把指头掐了一回,要是年轻的人,他就把这个时辰,分成上三刻,中三刻,下三刻,泡你的话,或是先克父后克母,是上三刻,或是先克母后克父,是下三刻,或是父母俱全,是中三刻,等到你自己对他说了,他是已经有了一分约摸了。再泡你这个八字,要应分是克妻的,须得小配,或是大配,要是两硬,也可以免,等你对他说了,他是已经有了二分的约摸了。再泡你弟兄得力不得力,应分这八字,只可几位弟兄,现在到底有了几位,再等你说过,他是已经有了三分约摸了。再泡你子孙,应该先花后果,或是先果后花,或是早子,或是晚子,要是说你晚子,你到已经有了,他就说也要成房过继,要是说是多子,你说没有,他就说你妻命所关,等把这个再弄清,他便有四分约摸了。再泡你这个八字,应该读书,可读书没有,要是读书的,他便许他进学中举,要不读书的,他便许他经商发财,等到这个再弄清,他更有了一半约摸了,其余的也无非是这样玩法。再就推算流年,不是双月不利,就是单月不利,遂要问你见过灾星没有,末后说到寿元,更是一无凭据的了。我想那长毛造反的时候,官兵长毛打起仗来,一天也得死个几千,或是几百,难道这些人都是注定这一天死的,要是预先叫瞎子算算,就怕他一个也说不准。况且还有一层,古人说的话,一天十二个时辰,算他生十二个人,一月不过三百六十个人,一年不过四千三百二十个人,十年不过四万三千二百个人,六十年不过二十五万九千多人,再加上闰月,就算他三十万人,此外都是同命的了ネ渡故且桓龈鎏嫠愎兆剂耸背饺ネ渡剑故呛锖康拇蚍⑺ネ渡兀?
我还听见说,这生儿子的事,尤其不相干,也有女人不会生的,也有男人不会生的,与命更不相干,连本人都不晓得清楚,怎么瞎子会先晓得呢?可见这个是更不可靠了。周瞎子的玩意多着哩,他还会上天表,设坛求寿,全是一派的瞎话。他有这个本事,何不求求把自己眼睛变个好的呢?西门里有一位刘师爷,找他算过命,他说他不好,刘师爷说,我去下场会中不会中?
他说断断不得中,还有灾晦,顶好是拣个日子,祈祷一下子,求求天,他再去步罡踏斗,把他八字里星度去移移,非但灾去福生,这中举,也还有几许之望。刘师爷这个人,是什么书没有念过,也不信他的话,仍旧还去下场,出过榜,却高高的中了。就有人对他说,他还不信,等到刘师爷回来开贺,他才晓得,才闭了嘴不作声了。有人问他怎样会不灵,他没的说了,就说他时辰不准,这是一次。还有一个寡居媳妇,也不知是什么人家,去找他算命,这女人是报过八字,一口不开,周瞎子泡不出话来,急了,估量着准是望生儿子的事,便一口许他三四年内,要连生贵子,被这个寡妇刷了好几个巴掌。又有一回,是我隔壁里史妈妈家的儿子出门多年,忽然有一年多没信,史妈妈急了,找他算命,他说人是没有了。史妈妈又把自己的给他算,他说是今年命里,已注定克子。又把媳妇的命给他算,他说是今年注定克夫,史妈妈可也就当了真了,回家来,足足哭了一天一夜。哪晓不到三天,儿子回来了,问起情由,是因为收账耽搁了日子,当时就要去择他的招牌,倒是史妈妈看的开,劝住了,这都是周瞎子的典故。最可恶的,这瞎子,是没有一样不敢做,我听说是西街上卖豆腐的闵老二,养过一个孩子,怕养不活,要送给人家,周瞎子晓得了,就来对他说,你要送人,我有一个好地方送,你却不可去认,要是那边晓得了,退了回来,你我都不得了,你要是一直不开口,还保你一世不愁衣食,闵老二自然愿意,后来不知下文是怎样。这几年闵老二丰衣足食,豆腐也不卖了,人家问他儿子,他说是没了,你看这瞎子鬼不鬼哩。"赵泽长先听他说的话,很有意思,不住的点头,后来听见说到闵老二一层,不觉心上热血上冲,头上嘤的一声,魂灵儿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暗暗忖道:"要这样说,岂不是我家么?我原奇怪桂森的模样,过于像闵老二,原来果然是他的种,这如何是好?一时间不得主意,脸上的颜色也变了,头上的汗珠子早已滚了出来,却是呆呆的一语不发。王先生又说了一回,赵泽长却是一语不曾听见,只管呆着出神,王先生看他样子不对,忙道:"今天走多了路,想是吃力了,床上睡一睡罢!"连说了两遍,泽长刚回过来,勉强的笑了一笑道:"真正人老珠黄不值钱,走了这点点路,果然就吃力起来,我也要回去睡中觉呢。"说着,便站了起来,哪知两腿竟如几千斤重,心上想叫他走,无那是差遣不动,只得又坐了下来,托王先生出去招呼长工,快回去放了小车子来。王先生连忙招呼出去,心里却也有些忐忑,暗道:高高兴兴的怎么忽然就这样,莫非闵老二的儿子就在他家么?肚子里盘算子一回,恍然大悟,暗道:该死该死,说话真不留心,他回去要叨蹬出来,我怎样再与他家来往呢?想了一会,又凑着赵泽长道:"我们刚才谈的闵老二的儿子,那一层话,就是城里孟家,你回去不可对别人说。"在王先生的意思,是借此解解他的疑团的。赵泽长满肚心事,却也并未听清,看见王先生朝他说话,他便朝他点头,算是应酬他的意思。
不多一刻,车子来了,王先生叫人扶着赵泽长出来上车,自己亲送到大门口,看他上车。赵泽长仍是呆呆的,一语不发,连柜台上伙计招呼他,也没听见,上了车,长工推了就走,几个转弯,已到了大门口。赵泽长忽然心里明白起来,下了车,也不要人扶,摸着了那个拐杖,往里就走。赵桂森正在那里青龙白虎呢,赵泽长一直跑到西院里,举起拐杖往桂森当头就打,桂森连忙躲开,泽长又用拐杖往桌子上一扫,把宝盆宝盅,都打掉,跌在地下,跌得粉碎,口里只骂得一句杂种,又呼呼地喘了两口气,早已软瘫在地下了。
却好奶奶一片声骂着走了出来,原来是赵桂森看见泽长来势凶恶,一溜烟进去告诉奶奶,奶奶大怒,摸了一个门闩,跑了出来,嘴里还骂着道:"我同这老不死的拼了罢。"及至一脚迈进房门,早一眼看见赵泽长睡在地下,两三人架不起来,脸似淡金,唇如白纸,奶奶也软了下来,忙道:"怎么着,是不是打人累着了?"长工道:"奶奶快来帮着扶进去罢。"奶奶用手一摸,脸上是飞热的,两手是冰冷的,奶奶道:"到底是怎么会成这个样?"长工道:"怕是中了邪,这里总不好,还是搀进去的好。"当时那些赌钱的,见不是路,早已溜了一半,也有一半在这里帮忙,把泽长扶起来,抱到里边床上放倒,一面去请医生,一面去请周先生来算算,怕是冲犯了什么邪祟。
不一刻,医生到了,进去诊了脉,皱着眉头出来,道:"肝脉已见绝症,不知是什么事,气伤了心,必须排解过去,方能下药,要照这样,怕三天捱不过去了。"奶奶大惊,忽见门口又同了周瞎子进来,奶奶便告诉了他病的样子,叫他推算,周先生说是用十张黄纸送在西南方十步外推送,就可望好了。那晓得赵泽长的样子,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心里却明白,耳朵却听见,听见周瞎子在那里占卦,早一骨碌由床上跳丁起来,摸到了拐杖,飞奔出来,奶奶同佣人死命拦住,赵泽长舌头是大了,说不出话,只把两个眼睛,下死的瞪着周瞎子,忽然又一纵起来,也奇怪,真是力大无穷,两三个人拉他不住,早已抢到周先生面前,举起拐杖,劈头就打。长工等急急进来帮着拦住,赵泽长早已喘了一口气,往后就倒,奶奶同长工急来抢时,早已断了气了。周瞎子被他打了两下,正待发作,忽听说是没气了,也吃了一吓,连忙道:"你们快扶起来,掐住人中,叫叫,我赶紧回去查查书就来。"说着就趁着人乱时,摸了出来,也没坐车子,叫跟来的人,扶着跑回去了。
这里救了一回,已是无用,奶奶就大哭起来,又去叫桂森,桂森正为着主码未齐,摇了一宝,尚未开看,又耽搁了一回,才进来,也嚎了几声。外面的赌客,早已一哄而散。奶奶便叫人找了大管事的去买棺材,长工道:"本家里可要送信?"奶奶道:"我不稀罕。"长工道:"报是要报的,来不来由他罢。"
奶奶也没得说,桂森却是一样不管,等到棺殓过了,停在外间,择日出殡,日子也是周先生拣的,本家却是一人没来。开吊的这一天,连陪拜的也没有,奶奶又很骂了一回,又道:"我儿子做了官,我看他们这些混帐东西,拿什么脸来见我。到那时节,还要重重的办他们一办,他们才晓得惧怕哩。"
却说桂森等着送过殡回来,依旧在西园里开赌,夜以继日,不到两个月早已输了二干多吊,奶奶也有点心痛,只是不肯出口,天天照付出去,人家晓得赵家赌的爽快,传说开去,来的越聚越多,慢慢的早闹到历城县耳朵里去了。这天刚刚是四月十九晚上,三更多天,桂森正在兴高采烈,忽听得门上一声喊,早撞进几十个做公的,不由分说,见一个,拿一个,桂森大惊,想往后面跑进去,早被一个黄脸的,揪翻了,一时人声鼎沸,也有打人丛里溜掉的,跑不掉的,都是辫子对辫子,结了起来。
一个人服侍三个,又有人进来,收了桌上的赌具,把这一干人拖到门口,看见马踏子上,坐了一个戴顶子穿靴子的老爷,嘴里撇着京腔道:"都齐了没有?"差人回道:"都齐了。"官道:"带回衙门去过堂。"又打手里发下一张封皮,意思想要封门的样子,差人又跪下禀道:"后面还有许多女人住着哩。"官也没说什么,当即上了轿,带了拿到的人,灯笼火把,照耀着回城去了。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一霎魂飞洪士仁逞凶自首
全家星散赵桂森被逐归宗
却说奶奶在后面,听见官来捉赌,只吓得浑身乱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是妈妈有见识,急道:"奶奶别哭,这事怕还要封门哩。我去找个人,想个法子,现在壮班头,是我的本家兄弟,不知同来没有,等我去望望,如果是同来的,我去重托托他看。"说着就出去了,不多一会进来道:"房子是不封了,小爷被他们拿进城去了。"奶奶大惊,急忙叫人去打听,无奈城门已闭,不得进去,奶奶急得似热锅上蚂蚁一样,心里又是急,又是痛,只哭了一个不得了。天明了不多时,正打算再叫人进城去问信,猛看见桂森走了进来,奶奶一眼看见,如获至宝一般,忙忙的一把拉住,抱在怀里,眼泪便如断线的珍珠一般,只咽着说道:"儿呀,你受了吓么?"桂森挣扎立起来道:"没事,别的人都打了枷了,惟独我只要出三千吊钱,修理文庙,三天里缴进去,便无事了。"奶奶道:"还好还好,到底古人说的,官官相互是不错的。但是家里一下子,要三千吊钱,却拿不出,且去把大管事的找了来,再说罢。"桂森道:"快去快去,今天是第一天,后天就要缴上的。"奶奶便叫人赶紧去请了大管事的来,告诉了备细,大管事的推三诿四的说没有,后来讲明,把那所店面房子,押了三千吊钱用,方才落局。
原来大管事的在城里天宝银楼住,这爿店是五万银子的本钱,一年到头,除了开销,每年总余两万银子,生意很过得去。
这几天里,桂森输了钱,前后已支过五六千吊,早已除了货外,没有堆放在家的现钱,再若平空提了三千,还要供给以后的挥霍,通扯起来,怕保不住本。大管事多年的老手,也不肯失落体面,因此早就怀了告退不干的意思,等到官事已过,便来对奶奶告辞,奶奶也不晓轻重,就答应了。桂森听见有这个路子,便对奶奶说,要住在店里去监察他们,奶奶生怕他在家空闲惹事,也说很好,大管事的便同着桂森前去交代,从此桂森便在天宝银楼住了下来。哪晓得同赌的一班人,枷号满日,放出来,都到赵家来吵闹,又去了一大宗银子;接着又是差役书吏,也来诈了二三百吊去,接二连三,手头亦日见拮据起来了。到了烦闷的时候,便把周先生算的命,背诵一遍,亦是自慰自宽的意思。并时常嘁嘁喳喳的自言自语道:"不会不灵罢。"又猛然大声道:"神仙的话,那会不灵。"自己如醉如痴的,却一时也委决不下。
如今单说桂森住了天宝银楼,要赌也没有人手,只得搁起,无奈他生心浮动,不耐久坐,就有几个刁滑的伙计,看出来,想趁空淘摸他几个,就腾出空来,同他去上街游玩。先前不过是在曲水亭喝碗茶,慢慢的就引到花丛里去了。桂森得了滋味,便镇日不回店,今日一张条子来付钱,明日一张条子来付银子,自从桂森进店,到年底,算是五个多月,倒亏空了三万多两。
固然是桂森提用了些,同事们又干没了些,兼之本钱不敷周折,格外吃亏。到了新年,二把手的总头,便请东家添本。桂森忙回家对他娘说,这店的好运已过,不如盘给人家罢。奶奶也不大晓得外边的事,便问他能卖多少钱,桂森道,"我去商议着办罢。"当日就来回复了二把手的总头,叫他另外招股招替。
二把手的总头就同各同事盘了他的,议明货色作价一万两,六折付现,此外生财家伙及房屋等项,共作银一万七千两,除掉房子抵出去赎价,下余统共总算二万银子,分正四两个月交清。
中人费用,是一共五百两整。同赵桂森付给现钱,三面言明,立了纸笔,赵桂森收了一张万两的银票,划成些小票,以便零用,即日把铺盖搬到倪家小么处去。手里有了银子胆子益发壮了。从来说的,娼妓人家,是填不满的无底洞,到了第二期取银子的时候,头一期的银子,所余不到一千两了,桂森也不在意,还是到手辄尽,城里城外,没有一个不晓得是赵家的败子。
奶奶也有点风闻,却还不以事。转眼秋天来了,人家报举人的,都热闹得很,未免触动了她的心事,便坐了车往周瞎子家去,要他推算为什么今年不中?刚刚到得周瞎子门口,只见门口搭了一个篷子,篷子底下设了一张桌子,挂着桌围,又摆了一把椅子,还有几个戴大帽子的人。奶奶对车夫道:"你看这又不晓得是那一家上匾呢?"长工沉吟了一回道:"这样子不对,奶奶先别动,我去打听打听看。"去不一刻回来道:"奶奶快走罢,周先生死了。他的事,我到路上慢慢的告诉你罢,这里历城县就快到哩。"奶奶吃了一吓,连忙坐上车去,长工推着就走,一路上告诉她说,是洪士仁把他戳死了,一同到县里报了案,所以历城县就要来相验哩。奶奶口里不言,心里暗想道,周先生算命多年,连自己的横死,都没算出,这个算命的本事,也就有限了。
一路上心里很不是味,到了自家门口,只见有一个老妈子,坐在板凳上,奶奶一看,原来就是替他抱孩子的那一个人,奶奶心上又是一惊,连忙让进去问她来意。原来闵老老死了,没有装殓,想来支几十吊钱,奶奶不敢不应,便挪凑了,如数付给。妈妈走了,奶奶才放下心,转眼到了收租的时候,年年是如期交纳,独有今年,等到十月里,却没有人来交租,奶奶只得叫人去催,催的人也不回来了。奶奶十分心焦,捱了好几天,长工才回来了两个人,奶奶问起缘故,原来被桂森早已抵卖出去,用了一个干净。奶奶到这个时候,也熬不住了,又见周先生算的命不灵,心里又是忿恨,又是懊悔,还不晓得桂森在外边,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便有的没的来打听长工,起初长工也不肯尽情倾吐,后来被奶奶纠缠不过,只得一一说了。奶奶又气又恨,从此把那期望爱惜的心,都丢到东洋大海去了。又想道:这个东西,现在管是管不下来的了,照他们说,现在就是这住宅一所,此外均已改了姓。照他这样玩法,不到一两年,便是干干净净,到那时候,我还要同他去讨饭,我丰衣足食,五六十年,要临老弄成这个样子,岂不被人笑煞,越想越难,越想越气,从此便如一块石头,搁在心上,日里吃不下,晚上睡不着。桂森有时回来,看见奶奶那种咬牙切齿的样子,索性不回来了。奶奶从此便觉得有了病,然而心还没有死,或者桂森回心转意,学起好来,将来亦还有点依靠。存了这个念头,就慢慢的又回了点心。
这日刚是十二月十五日,只见桂森同了一个鲜衣华服的人来,走到里面,指手画脚的说,又是前面有场子,后面有菜院,尽说的这房子上的事,奶奶在里间听清,也还估不透是什么事,忙着赶出来问,桂森已走了出去。那个人还是东张西望的,看见奶奶出来,也就出去了。奶奶愈觉疑心,等他们走过,忙着贴身的一个宋妈妈出去打听,原来是年关在迩,桂森没有钱用,把这个住宅也押给诸府里了。妈妈回来说过,奶奶这会却是一些气也没有了。冷笑了几声,又用手狠狠的把自己的嘴巴打了几下,骂道:"老不死的,你莫非真的要等着下街讨饭吗?"
大家看他情形,真是气伤了心,也只得无谓的劝解几句。那知奶奶却另有一个主意,就打十六日起,每日三次到佛堂拈香磕头,求着快点死,劝也再劝不祝果然天从人愿,不上一礼拜的工夫,奶奶已自染了重病,不能起来,医生来了,奶奶也不肯看,撮了药,煎好了,奶奶也不肯吃,佣人看着没法,只得找了桂森回来,叫他劝劝。桂森看了一看,说这是没有的病,须早点办后事,我去料理料理,说完,趁着热闹,又一溜烟走了。到了二十七这一天,奶奶已是水米不进,两只眼睛,时刻往上翻,佣人看着不好,又分路去找桂森,找了回来,桂森道:"年纪大了,总要死的,有什么大惊小怪。倒是衣衾棺椁,可曾预备?"佣人道:"小爷说是自己去办的。"桂森道:"我办也可以,你把这些箱子开开,我找点银子去。"佣人没法,只得依他开了箱柜,桂森各处翻到了,包了两大包银子,约摸有三百两的光景,提在手里,说我去办去,你们好好的守着罢。
说完,便大踏步的走出去,这些佣人看了,也有痛骂的,也有叹息的,纷纷扰扰成一团。到了晚上,奶奶却清醒了许多,叫人扶着坐起来,把贴身的一个宋妈妈,叫过来,滴泪对她说道:"我是要死的人了,这个逆种,原不是我的儿子,总怪我那时候不知轻重,生怕大爷因为没有儿子,要娶小老婆,刚刚周瞎子来算命,说他命里还有儿子,我就托人找了周瞎子,问他,我已是五十岁的人,天癸已断,哪里会生儿子,要是大爷听你的话,要娶小,我可是不答应呢!周瞎子道:既是如此,只可以抱一个来,我被他提醒,就托了他,并隔壁的妈妈,在外头打听,刚刚闵家生下这个逆种来,就抱了过来,那时我装肚子,才装了七个月哩。大爷是没有生过的,不大明白,就瞒过去了。
当时给了闵家一百银子,以后每年也是给他一百银子,这十六个年头,也很用了不少。闵家没有儿子,就想来认归宗,也是周瞎子吓住他,才没闹破。今年闵家死绝了,我才放心。这个逆种,真算是我的儿子了。又是周瞎子替他算命,怎样的大富大贵,我该死发昏,听了他的话,当了真。小时候,连重话也没说他一句,有时大爷骂他,我还帮他,这是你们看见的,只因为是误信了周瞎子话,才弄成这个样子。你想我可不是真真发了大头昏吗?第一,周瞎子算我要生儿子,就没有准,难道偏偏的做大官,发大财的话,忽然又准了,这也是万无之事,只因我糊涂死了,认定了这句话,如今是到了下流,又把祖父的产业,败到寸草不留,就剩了这所房子,还抵给别人,只等我死后,这房子就找点价,也改姓了。现在闵家虽是没有人,本家是割不断的,将来怕没有闲话,弄到末后,都是一场空,儿子是别人的,房产是败完了,就是奉家里承继,又谁肯做这个一个大钱都没有的孝子,我们依然是个老绝户。说起来,真是可怜。可还有一说,虽然是我不好,总怪周瞎子过于混帐,无中生有的瞎嚼。但细想起来,也不怪他,那个叫我相信他呢?
我是要死的人了,咱们相处的日子久,又是最信不过的人,所以嘱咐你一句话,你到了外头,可以对人家说说,这瞎子的话,是一个字不可相信,人家要相信了瞎子的话,就看我做个榜样,还有一个洪士仁的下场哩。"一头说着,泪下如雨,上气不接下气的,喘做一团。宋妈妈也陪着哭了一回,不过照例劝他安心静养,等好了再说,已过的事,不去想他罢了。奶奶又叹了一口气,便翻身朝里睡去了。
看官这个就是医家说的回光反照的讲究,不然病了多日,又如何能长篇阔论的讲这一大篇呢?这真是船到江心补漏迟了。到了二十八日,奶奶的病,果然又凶起来,桂森回来看过,正打算要走,早被佣人拦住,说奶奶的病,今天是不得过的了,你要在家送终。桂森拗不过众人,只得耐心坐下,不时床前转转,到得未时,奶奶喉咙里已起了痰,大家看了看,知是不救的了,忙着穿衣裳,乱了一回,奶奶忽然睁开眼睛,看了看桂森,嘴里还说了半句话道:"你好没"随后眼光也散了,不多一刻,就断了气了。当时里外忙成一片,去抬棺材的,去烧纸的,去喊和尚的,桂森也只在屋里,心里虽十分要紧出去,无奈是有人看住,不放他走,也没法了。正在乱着,忽然门口哄进几十个人,女的也有,男的也有,都是平日不来往的本家,到得床边,看了一看,笑的也有,骂的也有,桂森去磕头,也没人理他,倒是从前得罪的那位赵恩普,看了一看道:"你是中过举的了,明年该点翰林了,倒是这些混帐本家都等着你办他们呢!"桂森吓得一言不发,等到衣衾棺材齐备,本家里,早出来几个人,不许收殓,说要等县里示众,赵家佣人,都摸不着头脑,不一刻,县差来了,立提赵桂森到堂质讯,桂森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法子,只得跟了就走,本家也陆陆续续都跟了同去。赵家的人,惊疑不定,有偷去打听的,先回来说,本家告他异姓乱宗,并有隔壁妈妈作证,县里也就随意判令桂森归宗,本家又告他把家资挥霍大半,请官勒追,官说他父母情愿给他挥霍的,干你们甚事,既已用去,不能再追,所以奶奶这个丧事,是本家承办了,小爷是不来了。大家叹息了一回,等到赵恩普来了,草草殓了,便查着家私,却只有一所住宅,还有半价,此外均已一无所有。赵恩普只得权时笑纳了,把奶奶的棺材,抬出去埋到泽长坟上,也没有提起立嗣的话,这赵泽长一家,便从此烟消火灭了。桂森当时出来,又到堂子里住了几天,银子来路一断,就遭白眼,想到赵家去,已是凭官断开,不能再去,想到闵家去,闵家也没有人,弄的走头无路,究竟桂森以后的情形,也就可想而知,不容缕述了。
这就是相信瞎子话的结果,无奈如今的人,该做的不做,听了瞎子的话,就如奉了牛皮文书一样,弄到临事,却是一场空梦,没有一句靠得住的,徒然自己耽误自己,到头来百事无成;就如洪士仁之下街苦况,满腔饮恨,就如赵奶奶之临死遗言,却也是懊悔嫌迟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