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浦潮》第五十七回进密告意中人来写绝据心头肉去· 朱瘦菊
慢言如玉情急,便是吴奶奶心中也何尝不急,欲将玉玲珑和小松这件事告诉如玉,使他灰心于玉玲珑方面,自己好乘机笼络,以遂数月来眠思梦想的心愿。只因如玉还没开口问她,她若急于说了,恐被如玉看出她希图自利,故意离间他二人的情爱。其实也是做贼心虚,如玉今天到此,明明为着讨取昨日那话儿的回音而来,焉有疑他之理。当下如玉趁吴奶奶呷着菜,没向他提出别的话头之时,先发问道:“昨夜奶奶答应我,今儿到府上来,有句话告诉我,不知现在可能告诉我了吗?”吴奶奶闻言,呵呵一笑道:“你不提起,我倒忘了。这句话教我着实为难得很,告诉了你,我和她要好姊妹,未免对她不住,不告诉你,累你奔来奔去,又很对你不住,所以我昨儿还想了一夜心事,真教人左右为难。现在你又特地到我家来问这句话,谅来不告诉你不行的了。我虽然告诉了你,你可不能到她那里讲起我告诉你什么什么,那个你可对我不住了。”
如玉道:“这个自然。”
吴奶奶笑了一笑,将椅子向前移一移,凑紧如玉,附耳将玉玲珑如何私识小松,如何约吃大菜,自己因此事有关名誉,未肯同往,现在据说她已招小松回家过宿,见你去了生厌,或即为此缘故。自己因那一次没肯伴他们吃大菜,他们已顾忌着我,所以我于他二人近来究竟有无意思,却并不知道。吴奶奶添头画足的说了一大篇,把自己脱卸得干干净净。如玉听说,呆呆不语。吴奶奶慌忙拍他的肩膀说:“你千万不可动气,这种事上海滩上本是常有的。我虽然是个女子,却很知道女子的坏处。年轻的妇女,心思没一个不是很活的,往往得新忘旧,把男人气得要死。然而他们如此行为,自己也并无好处,到底终不能得着心腹朋友,日后有了年纪,方能明白。不过男人方面,又没一个不是爱年轻妇女的。”说时偷眼瞧如玉,见他仍呆呆出神,吴奶奶不觉慌了说:“你这般容易生气,我不该告诉你这些话的。倘若将你气坏了,教我不要悔杀吗。”说着连把如玉推了几推道:“多谢你,别再生气了罢。你这样口也不开一开,可知我心中更比你难受呢!”
如玉忙道:“我并没生气。我自己想想从前待她委实没有错处,她不该这般回报我。”吴奶奶听说,微笑道:“这个便是你的多情了。适才我没对你说么,年轻妇女心思大都很活的,你虽待她一片真心,她们何尝知道,眼前有了新的,旧的早丢在九霄云外了,还顾什么前情咧。”如玉只是摇头。吴奶奶百般安慰。讲到吴奶奶,虽然心爱如玉,究竟还算初交,未便开了天窗说亮话,做一个自荐的毛遂。况如玉正在不高兴头上,英雄入彀,尚非其时。吴奶奶是何等人物,岂肯冒昧尝试,故她今天倒很像实心实意的劝慰如玉,教他放宽怀抱,别为着玉玲珑气坏了自己身子。如玉十分感激,坐了一会,起身告辞。吴奶奶不肯放他走说:“你回到家中,一个人免不得又想起这件懊恼的事来,还要生气。而且一个人不开口的气闷,最易伤人,我不该口快,惹了这个祸,现在后悔无及。别的没法挽回,只有不让你生气,或可补补我的过失。现在我也不怕你恼我,无论如何,暂时不许你回家。就是你回了家去,我也不能放心的,只可委屈你在我这小地方坐坐,你陪着我,我也陪着你,随便谈谈天,彼此都不致想到别的上头。少停早些儿晚膳,谅来不致误你上台你时候。你做戏,我便看你的戏。待你下了场,仍请到我家来吃半夜饭。横竖我们老爷昨儿来了一次之后,得隔半个月再来。随便你什么时候回府去睡,都不妨事,总要你忘却这件事之后,我方能让你自由。并不是我斗胆管束你,实因我自己不好,惹了这场祸,倘不如此,我也不能安心呢。”
如玉听她说话很为恳切,不敢推却,辜负她一片情意,只得件件依从,陪吴奶奶吃了晚膳,他先往戏馆。吴奶奶装扮好了,也去看戏。看罢戏,吴奶奶先回,如玉卸了装,马上赶来陪她用半夜饭。吴奶奶吸烟,如玉便横在她对面。有时吴奶奶装烟给他,他也胡乱吸了几口。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差不多将及天明,方才兴辞回家。吴奶奶千叮万嘱,教他不可生气,明天没事,仍到我这里来,我在家等你一同吃晚饭,千万不可失我的约。倘若不来,我要打发车夫来请你的。如玉诺诺连声,这天果然不曾失约。自此三天中倒有两天这般厮伴,遇着如玉来迟了些,吴奶奶便打发车夫过来相请。因此如玉一点也不敢错过时光,也正当他玉玲珑处失了欢,没地方可跑,有这一处所在,大足遣愁解闷。往来既惯,益发乐此不疲。吴奶奶却口口声声抱怨自己嘴快,惹了祸,所以务必请他来家谈谈说说,免生烦恼,题目果然光明正大。无如一个是浮头浪子,一个是半老佳人。一个色愁方浓,一个春情难遏。天下万事,没一件不是由微入渐,由浅入深,日后的结果,也无须作者细为描写。看官们都是会心人,自能不言而喻。
这时候玉玲珑与小松二人,也因一个落花无主,一个公子多金,况又无拘无束,无窒无碍,落得正式宣告收归国有,从此路柳墙花,居然变作禁脔,不许旁人染指。幸得如玉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不想再在这一片地上染指。只乐了个吴奶奶,有这机会,便不必遮遮掩掩怕玉玲珑知晓。除瞒着吴四一个人之外,小姊妹面前一概毫不掩饰。皆因时下风气开通,女人相与名伶,和男人相与名妓一般时髦,说出来面上增光,多一人知道,便增一分光辉。差不多吴奶奶几个小姊妹都知道吴奶奶有此奇遇,彼此啧啧称道,羡慕她的人也着实不少。有几个居然想袭用她从前相与玉玲珑的故智,打算乘机侵略。但吴奶奶不比得玉玲珑那般疏忽,自己刻刻提防,令人无隙可乘。不过她待如玉也着实比玉玲珑高出百倍,体贴周到,爱护备至,故而如玉也五体投地,情甘鞠躬尽瘁,以事一人。不过那班染指不着的人,都不免因妒生恨,在外间滥放谣言。究竟人的耳朵最长,千里以外的消息,尚能听得,何况近在咫尺。这风声渐渐传进吴四耳内,他虽然对于这位奶奶,可有可无,不甚着重,无如名分所在,就使他不着重,别人却不能因他不着重之故,教旁人替他戴一顶绿头巾。所以吴四体面攸关,自不能置之不问,若换了个平常人,得他奶奶相与优伶的消息,自然都要霹雳火箭,奔回去大闹一场,弄得两没下台。
要知吴四是何等人物,他岂肯轻易鲁莽,出此下策。自己打算这位奶奶虽然相从已久,但近年在自己身上,不但毫没用处,而且浪费无度,吸烟消化,每月三百金,尚不够使,简直是一身之累。从前她安分守己,我自然不能不供养她。现在她忽然饱暖思淫,作出这般勾当,扫我的面皮,我还要这消耗品何用。不过我若出了她,她每月用途这般大,手中又没现款,教她如何度日?想起前情,未免对她不住,料那班唱戏的勾搭人家太太奶奶,无非志在金钱,这君如玉大约也因见她举动豪阔,不知当她怎样富有,所以才转她的道儿。还不知她是个绣花枕头,美在外面。我想这唱戏的既然爱占小便宜,我不如送个大便宜给他。况他步我后尘,他便是候补的我,我不要的东西,理应归他承袭。我不如趁此机会,将她推给那唱戏的,令他须要照我一般供养,不得有亏。还须出立一据,以免翻悔。这一来不但我可以脱却一个大累,而且将她付托有人,便不致对不住她当年待我的一片情义,还可令后来一班爱占小便宜者闻而知戒,岂不是个大大功德。主意既定,并不马上发作,依然一个月两次到他奶奶那里,见了面声色不动,而且更比从前知趣。
逢着要回家时,必先打发人知照吴奶奶,令她预备晚饭或半夜餐,这个分明通知她预先知会如玉,临时莫来,以免两下冲突。这样不打紧,却把吴奶奶的胆量愈放愈大,以为若无人来通报,她丈夫决不回家。因此除却每夜如玉上台做戏的时候之外,差不多没一刻工夫肯放他远离榻下。看书的休得误解,这榻下二字,乃指着一榻横陈,吞云吐雾而言。因如玉被吴奶奶不时请他抽一两筒烟,日子长了,现在已有小小一点儿烟瘾,这也是吸烟阶级上一定的程序。试向一班骨瘦如柴身无四两肉,时人称他为老枪的朋友访问,便知他们也因当年贪小便宜,由亲眷朋友招呼他们香一两筒开场的呢。闲言慢说,再表吴四外表虽然镇静,暗中却着意调查。吴奶奶门首,常有他伙计的踪迹。有一天吴四又接他手下一张字条,写着今日某人两点一刻钟进去了,至今未出。吴四点头微笑,看钟上才只四点左右,时候尚早,随手取了张报纸,翻开戏馆广告,观看多时。自言道:“这压末第一出戏,算他十一点钟开场,半点钟前装扮,极早也须窝到十点钟出门呢。晚饭前去,尽来得及。当下他还因有一处买卖地皮的交易,请他做中,故即亲自前去,盖了一颗图章,取得中费,怀在身畔。众人邀他晚膳,他笑说今儿还有些小事,不能奉陪,只好改日再扰了。
辞却出来,已近黄昏时分。吴四命包车夫拖空车回家,自己一路步行,径奔他奶奶公馆而来。他这公馆大门就开在马路上,后门却在旁边一条弄内。对他大门口,有家烟纸店,隔壁是爿老虎灶,那伙计便在老虎灶内泡茶等候。此刻正当家家烧饭的时候,老虎灶内泡水的人,异常拥挤。那烟纸店老板的女儿,也提着水壶出来泡水,见人多挤不上,便站在一旁等候。所站之处,可巧就在吴四的伙计旁边。上海租界风气,小家妇女,都喜打扮得油头粉面,这女的刚交十八九岁年纪,鲜花似的一朵,穿着套茄花袄裤,高高的脚管,露出丝袜漆皮鞋,头上绾一条发辫,扎着大红丝线的把根,辫梢到有五寸余长,松在外面,此时虽然背向着那伙计,但头发上的露油香气,却一阵阵向他鼻管中吹将进来。那伙计日常往来已惯,知道这女的生得很好,一张瓜子脸儿,白净皮肤,鼻尖上略有几点细麻,闲来没事,常在店中靠柜台坐着,招得些狂蜂浪蝶,前来调笑。她店中的生意,因此也异常发达。外人题她一头诨号,叫做活招牌,真所谓久仰大名,如雷灌耳。好容易今天招牌挂到身旁,岂肯轻易放过。若换个年纪老成些的,大不了看看仔细而已。偏偏这伙计年纪尚轻,血气未定,被那女的头发上一般香气吹得迷迷糊糊,不知怎的,忽然手脚不老成起来,轻轻将她辫梢拉了一下。那女的猛吃一惊,回头见是个面生男子,身穿黑布棉袍,不像是个上等人模样,不觉勃然大怒,骂声:“杀千刀的,拖我的辫子则甚?”这伙计听女的骂他,得意非凡,嘻开笑脸说道:“你的辫子放在我面前,自然我要拉了。”
那女的越发怒道:“放你的屁!我的辫子,可是给你拉的?杀千刀,你敢放肆,大约是耳光发痒了。”说时迟,那时快,她一手虽提着水壶,那一只手本是空的,只把纤掌一挥,这伙计面上已着了五枝雪茄,虽不甚痛,但一班泡水的人,听他们第一句相骂时,早已眼光都射在这边,此时见他调戏妇女吃了耳光,一齐呵呵大笑。这伙计当着众人面前出此大丑,也不禁老羞成怒,破口和那女的对骂。那女的着实利害,又有他父亲烟纸店老板,也过来回护他女儿,幸亏这伙计仗有吴四的势力,两方面还可相抵。但一班泡水的人,都要聚瞧热闹,连水都忘却泡了。其时刚值吴四走来,见老虎灶中乱哄哄的闹成一片,不知为着何事,本欲挤进去看一明白,一眼看见自家一个娘姨,也提着水壶,杂在人丛中观看,恐被她瞥见,泄漏消息,因此不敢站脚,慌忙掩到对面弄内,见自家后门闭着,心想娘姨既在外面,此门谅不上闩,轻轻一推,果然是虚掩的,吴四闪身进内,蹑足走过灶间,见他奶奶的车夫,正蹲在小天井中自来水旁边淘米,听得脚步声音,只当是娘姨泡水回来了,所以头也不回,口中说:“娘姨你倒好的,泡水泡了许多工夫,楼上的要紧上戏馆,催你烧饭催了好几回咧。”
吴四一语不发,车夫听她不开口,才回头一看是男东家,不觉大惊失色,说了句啊哟老爷回来了,当即站起身来,甩去了手碗上的米粒,往外就走。吴四知道他意欲上楼报信,即忙将他唤住,叱问你要到那里去?车夫战战兢兢答道:“我不到那里去。”吴四大怒,先赏他两个嘴巴说:“你快给我滚到后边去,不许到前面来。就以小天井为界,你若敢越界一步,仔细办你吃外国官司。”车夫那敢不依,捧着脸到后面去了。吴四更不停留,疾忙上了扶梯,暗想既到这里,那人已是瓮中之鳖,不怕他跳出我手掌之内,落得不慌不忙,放轻脚步上楼。走到房门口,揭起门帘一看,见他奶奶正同一个俊俏后生,面面相对的睡在烟榻上吹横箫。他房中这张烟榻,乃是靠墙横排的。如玉睡在里边,面对着房门,吴奶奶睡在外边,背向着房门。所以吴四看见如玉,如玉也见了吴四。如玉本不认得吴四,不过无端忽来了个面生男子,闯他房间,心中未免诧异,低声对吴奶奶说:“你看背后来的什么人?”
吴奶奶一筒烟还未吸完,闻言吐出枪头,两手仍把着枪杆,别转头对房门口一看,刚和吴四打个照面。吴奶奶睡梦中也没料着他此时突然闯来,心中斗的一惊,两手猛然一松,烟枪失了把握,跌下来的一声,将灯罩打得粉碎。如玉见此情形,也吃惊非小,慌忙起身站立在地。吴四含笑进房,随手带上房门,把锁孔中插的钥匙锁上,收了钥匙,笑容满面的对烟榻上一看,啧啧道:“可惜可惜,好好一只广罩打碎了,这个罩不是我化了一块大洋托轮船上朋友到广东去带来的么?上海地方就化十块钱也买不到呢。”又对如玉道:“请坐呢,你是客,我是主,客人站着,教主人怎好意思。”又对吴奶奶道:“你烟吸过了瘾没有?为何面色这般惨白?啊哟,今儿天气还不十分热,你额角上哪里来的许多汗呢?”说时又对如玉脸上看了一看道:“咦,你怎么头上也有汗的?莫非这房间内的热度太高了。”
吴奶奶和如玉二人都吓得不敢开口。吴四谈笑自若,对着如玉说:“别人初次见面,免不得都要请教尊姓大名,有许多客套,今儿我们俩虽然也是初次见面,倒可免却这些浮文,谅你若不知我的名姓,也不致到舍间来了。我却一见了你,就知道你是月仙戏馆唱花旦的君如玉。不瞒你说,我生平着实倾倒你做的戏,好身段,好扮相,外加一条好喉咙。我看中国花旦之中,除却梅兰芳就可算着你了。难得你不嫌我家房屋卑陋,亲自光降,我实在欢迎之至。你不是打从四月初三那一天起,每天到此,有半年多了吗?哈哈,你们当我糊涂,却是你们的糊涂。你来来去去,我那一次不知道。可惜你们不明白我的意思,回回掩掩藏藏,躲避一时耳目。我又因心中爱你,不忍惊动你,以致捺到现在。”说时又对吴奶奶摇摇头说:“好奶奶,你为什么也不晓得我的脾气?竟同他一般见识,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吴奶奶见他的话似真非真,似假非假,很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呆呆发愣。如玉见吴四两眼凶光外射,心知他笑里藏刀,必无好意,心跳不已。两个人仍闭口无言,只有吴四一人开口,指着烟榻对如玉道:“你坐下罢,还客气什么!你又不是第一次到这里来,难道还怕陌生不成?哈哈,你还这般模样,我倒想起一出戏来了。那拾玉镯里的玉姣,不是也羞人答答的吗!怪道你能享大名,原来一步也不脱戏情。到了这里,还带几分戏气,令人佩服之至。不过你天天到我家来,究竟存着什么目的?譬如撒网的志在得鱼,伐木的志在得薪,你们天天登台做戏,志在金钱。但我家既非大海,又非高山,也不是戏馆,却要劳你的玉步,天天奔来奔去,做什么呢?倘你心中要什么,尽可以对我说。因我着实欢喜你,凡是你所要的东西,我决不肯违你之意。一来我自己说不过,二来怕天下人都要吐骂我。你放大了胆老实说罢。”
如玉仍不敢做声。吴四呵呵一阵狞笑道:“奇哉奇哉!我看你在戏台上伶牙俐齿,能言巧辩,为甚么一到台下,连舌头都变钝了。”说罢,转身对吴奶奶道:“他不肯开口,我只好和你谈谈咧。你随我到现在,大约也有十年多了,不过家穷些儿,别的我自己以为还算待你不差。但穷虽穷,穿吃两项,我可没敢扣克你。人生在世,最要紧的是衣食住三样。我们历来所借公馆,都是你自己看中意的,器具也是你自己所买,谅无什么不合意处。照此看来,衣食住三大件,都未有亏缺,就是你在三件以外,特加增加的鸦片烟一大件,我也没教你戒去。其余的坐马车吃大菜看夜戏一切附带小件,我都没有牙硼说半不字。这样那里还有待你不到之处?我可不能知道,只有你自己肚里明白。不过还有一桩,我也有点儿觉得,就是我天天不能到此陪你,或者你心中不十分满意。但我不是没有家的,彼此不能两全。满意了这一边,那一边也要不满意的。你是聪明人,大约早已想到这个,用不着我多说的了。况且你从前跟我的时候,我也曾同你提起这句话,你不是亲口答应我,不要我天天陪伴的吗?就这十年以来,也没听你有什么不满意的话。为甚近来忽然变了宗旨,若你觉得独居冷静,无妨告诉我,多雇几个娘姨使女相伴,大不了多化几个钱开销罢了。你不该随意招个戏子来家,可知人家人比不得做生意的娼妓,娼妓尚且不敢明目张胆的姘识戏子,你竟公然招他来家。你这一来不打紧,却教我做丈夫的置身何地?这个你未免对我不住罢。”说到这里,声色渐厉。吴奶奶俯首无辞。
吴四又回头对如玉说:“你们这班唱戏的,诱惑良家妇女,伤风败俗,罪不容诛。我若要办你,老实说,当年高彩云,近日李春来,造化他们都没落在我吴某手中。要是我经手的,管教他活的进去,死的出来,方显我姓吴的手段。”说时顿了一顿,如玉惊得面如土色。吴四看看他奶奶,叹了口气道:“都为的怕你出乖露丑,自己存心顾全颜面,所以假作痴聋,捺到现在,无奈外间早已人人知道你们俩的事,我若再不出下子场,岂不被人背地里笑骂死了。但近来学堂中的新法说话,有什么夫妇间第一要讲爱情。不过爱情必须专走一路,倘若先爱这个,又爱那个,这样第一人已无爱情可言。虽为夫妇,也无夫妇的趣味。若使强迫着和第二人脱离关系,非但不能回复爱情,只恐还要多生恶感。所以强迫爱情,为新法所不许。不过我们中国官法上却很有这个力量,至于老法迷信说话,又有男女间都有缘分,随缘而聚,缘尽则散,这句话我很赞成。故而无论你爱那一个,都是你的缘分,我也不来怪你。”说到这里,又转身指着如玉说:“不过你这人我却很饶你不得。古来娼优隶卒,都是下流之人,你自己不想想自己身份,竟敢作此无耻勾当,论理极少得办你十年二十年外国牢监,方泄我心头之恨。无如事已至此,要是办了你,你不过拚着一副贱骨头去挨受,我却留了个终身话柄。因此造化你,不将你送官。可知我不办你,不是为了顾全你,实为顾全自己。但你休想就此了结,必得给我一句话才行。”
如玉闻言,暗道不好,他大约想敲我竹杠了。常听得有班做老爷的,惯把太太作饵,诱人家上钩,他自己再出来,摆足官场架子,强敲硬诈,教人怕他势力,不敢不从,所以官场的活络门闩,更比流氓利害。现在他狮子还没有开口,不知打算敲我多少,一时没话回答。吴四见他老不开口,哧的笑了一声道:“你没话么?我倒有句话在这里,你听了一定很赞成的。常言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天。我今番索兴成全了你们两个,想你二人现在的爱情很好。俗语说:君子不夺人所好。既然你们俩如此恩爱,我也落得做个君子。但有一件,你可知我这位太太,她是爱吸烟的,又爱坐马车,吃大菜,看夜戏,诸般玩耍,每一个月须要四五百块钱开消。这笔钱本来是我出的。但有了你,一切权利义务,都应由你承袭。你若能答应和我一般供给她,我就让你便了。”如玉听了,仍不知所答。倒是吴奶奶从旁听出了意思,对吴四说:“你可是不要我了吗?”
吴四微微一笑。吴奶奶好不动怒,不过怒中还夹着一半欢喜,当下愤愤的对吴四道:“好好,我从你十余年,你今儿将我让给别人么,也罢,这是你自己说的,你教我跟他,我就跟他,言出你口,日后你休得说我没有情义。”吴四不答。如玉此时方明白吴四说的都是真话,并不是活络门闩,敲他竹杠,不由的喜出望外,慌忙双膝跪下,口称吴老爷,委实是我该死。蒙老爷这般宽宏大度,不将我治罪,我如玉至死不忘大德。说罢连连叩头。吴四说:“你别做叩头虫了。我问你的话,你还没答应我呢!我让你之后,她这里的开消,你能照我一般供给不能?”如玉道:“这个我情愿唱了戏,拿得包银,送到这里,再派家中的用度。”
吴四摇头道:“口说无凭,你得写张笔据给我,我方信你的话儿当真。”说时即将身边预备下的纸笔取出道:“这自来墨水笔,写在外国纸上,到公堂可以打得官司,你马上写给我就是。”如玉听吴四要他写笔据,疑惑他存着别种用意,哄他立了笔据之后,仍要敲他的竹杠,故又心怀疑虑,不敢接他纸笔。吴四大怒说:“你若不写凭据,我仍旧要办你。方才几个头,只好算白磕的。”如玉惊得面色改变,眼望着吴奶奶求救。吴奶奶怎舍得他意中人如此受窘,也顾不得现在自己的地位,忙在吴四手中抢过纸笔,厉声道:“这些事情不用你管,你既然不要我了,我便由不得你做主,他供给我不供给我,都在我自己愿意。从前你娶我的时候,何曾写什么笔据。你用我的钱,也何曾写什么借票。不过近年你略略贴我几百块钱一个月开销,你以为是大出手了。老实说,我还不够得多呢。今儿你以为有这个题目,硬教人写笔据,可是打算将我卖钱么?哼哼,你好老脸,羞也不羞?”
吴四听她话中带刺,不觉气愤填胸,暗骂好一个不知好歹的--,我因那人与年纪上下太远,恐他日后将你抛弃,故而迫他写一张凭据,好教他日后跳不出我手掌之内。可恨你色欲蒙心,辜负我一片好意,反把我从前的事情信口讥刺。罢罢,这是你自己愿意,看你日后终有受苦之日,到那时你才明白我用意不错,只恐后悔无及了。想到这里,长叹一声,对吴奶奶道:“既然是你愿意,原不干我之事。不过你也得写张和我断绝关系的凭据给我,免得日后噜苏。”吴奶奶很斩截的回说:“这个自然,不过我不能写字,你写了我画押罢。”
吴四本是帮人家拆拚头惯的,晓得这种笔据的格式,当下摊开纸笔,写道立笔据人张氏,年四十三岁,今因与夫吴君意见不合,自愿脱离关系,以后听凭改娶改嫁,生死各由天命,斩草除根,永绝纠葛。恐口无凭,立此笔据存照。中华民国年月日立笔据人张氏押写罢,教吴奶奶画了押,又教她盖指模。吴奶奶并不畏缩,毅然把食指润些墨水,盖上一颗指樱吴四见此情形,不觉暗暗叹息。收了笔据。吴奶奶便发话道:“现在大约你没有什么不放心了,请问到底是你让我呢,还是我让你?这里的家私物件,有些是我自己办的,有些是你买给我的,可要点点清楚?还有你放在这里的衣裳,你预备马上带着走呢?还是明儿差人来取?或者我打发车夫送来给你?”
吴四闻言,倒弄得回话不出。想了多时,才说:“东西呢本来是我买给你的,但如今你人已不是我的了,东西我也不用收回,点他则甚!还有些你自用的旧衣服,本不值钱,你明儿着人送来还我就是。这里方才我已答应让给你们,从今以后,我也不来了,你自己身子须要珍重些儿。我看你昼眠夜起的恶习,终得改去才好。今儿我还可同你说话,日后相见,便不能谈心了。好奶奶,你睁开大眼,自己看准人头,日后方不吃亏。我要走咧!”吴奶奶冷笑不答。吴四很没意思,一个人迈步下楼,想起十余年夫妇,一旦生生拆散,不由的心中一阵难受,流下两行泪来。吴四恐被旁人看见,慌忙掏出手巾,试去痕迹,一气奔到楼下,仍出后门而去。楼上吴奶奶和如玉二人,伏在窗口上看他去远,欢喜无限,执着手说:“今朝方遂我二人心愿也。”正是:门外有人悲失意,楼头无处不生欢。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