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世编》卷八· (清)叶梦珠
◎冠服
一代之兴,必有一代冠服之制,其间随时变更,不无小有异同,要不过与世
迁流,以新一时耳目,其大端大体,终莫敢易也。如前朝职官公服,则乌纱帽,
圆领袍,腰带,皂靴。纱帽前低后高,两傍各插一翅,通体皆圆,其内施网巾以
束发,则无分贵贱,公私之服皆然。圆领则背有锦绣,方补品级,式样与今之命
服同,但里必有方领衬摆,不单着耳。腰带用革为质,外裹青绫,上缀犀玉、花
青、金银不等,正面方片一两,傍有小辅二条,左右又各列三圆片,此带之前面
也。向后各有插尾,见于袖后,后面连缀七方片以足之,带宽而圆,束不著腰,
圆领两胁,各有细钮贯带于巾而悬之,取其严重整饬而已。一、二品金镶犀角,
三品花金,四品素金,五品花银,六、七品素银,八品以下用明角。乌角玉带惟
帝后及太子、亲王、郡王用之,其余大臣必赐而后敢服,则与今制异也。其举人、
贡、监、生员则俱服黑镶蓝袍,其后举、贡服黑花缎袍,监生服黑邓绢袍,皆不
镶,惟生员照旧式。然进士殿试后,犹服镶蓝袍,入谢毕,始易冠带,则知花素
缎袍乃后人假借,未必皆命服矣。闻举人前辈俱带圆帽如笠而小,亦以乌纱添里
为之,予所见举人与贡、监、生员同带儒巾,儒巾与纱帽俱以黑绉纱为表,漆藤
丝或麻布为里,质坚而轻,取其端重也。举、贡而下,腰束俱蓝丝绵条。皂靴与
职官同。典吏则戴吏巾。如今之神庙中所塑施相公巾式,黑素绢圆领、条靴。举、
贡、监生同。其上台门下,则有中军巡捕官,冠棕结草帽如笠而高,服大红斗牛
锦绣以壮观。其衙门杂役,如皂隶则漆布冠岸帻,而网巾外见,旁插孔雀翎毛,
服下截细褶青布衣,腰束红布织带。捕快则小帽青衣,加红布背甲于外,腰束青
丝织带。舆隶之属,则戴毡笠上插鹭尾,威仪秩秩矣。其便服自职官大僚而下至
于生员,俱戴四角方巾,服各色花素、绸、纱、绫、缎道袍。其华而雅重者,冬
用大绒茧绸,夏用细葛,庶民莫敢效也;其朴素者,冬用紫花细布或白布为袍,
隶人不敢拟也。其后巾式时改,或高或低,或方或扁,或仿晋、唐,或从时制,
总非士林,莫敢服矣。其非绅士而巾服或拟于绅士者,必缙绅子弟也。不然,则
医生、星士、相士也。其后能文而未入泮雍者,不屑与庶人伍,故亦间为假借,
士流亦优容之,然必诗礼之家,父兄已列衣冠者,方不为世俗所指摘,不然将群
起而哗之,便无颜立于人世矣。其市井富民,亦有服纱绸绫罗者,然色必青黑,
不敢从新艳也。良家清白者,领上以白绫或白绢护之,示与仆隶异。所戴之冠,
夏则结棕,六版圆幅,价值数金。贫者或用漆单纱,其色同。冬则绒毡小帽。其
内衣,冬夏无不服裙,不分贫富贵贱皆然。道袍大概绸用单做,?戎褐茧绸用夹
里,后则俱以花纱白里为之,单绸若将不屑,不独士林为然矣。花云素缎,向来
有之,宜于公服。其便服则惟有路绸、瓯绸、绫地、秋罗、松罗、杭绫、绉纱、
软绸以及湖绸、绵绸。夏惟有生纱、硬纱、生罗、杭罗而已。其后有软机纱、番
纱、线纱、永纱,皆因一时好尚,群相和从耳。若寒士则惟以白布袍为常服,加
以乌巾朱履,较之盛服而冠庶人之帽者自贵,缙绅接见,亦自起敬,列于峨冠博
带之中,容相安也。其仆隶、乐户,止服青衣,领无白护,贵贱之别,望而知之。
公私之服,予幼见前辈长垂及履,袖小不过尺许,其后衣渐短而袖渐大,短才过
膝,裙拖袍外,袖至三尺,拱手而袖底及靴,揖则堆于靴上,表里皆然,履初深
而口几及踊,后至极浅,不逾寸许。此余所及见前朝冠服之制也。
本朝于顺治二年五月,克定江南时,郡邑长吏,犹循前朝之旧,仍服纱帽圆
领,升堂视事,士子公服、便服,皆如旧式。惟营兵则变服满装,武弁临戎亦然,
平居接客则否。故剃发之后,加冠者必仍带网巾于内,发顶亦大,无辫发者但小
帽改用尖顶,士流亦间从之。至三年丙戌春暮,招抚内院大学士亨九洪公承畴刊
示严禁云:岂有现为大清臣子而敢故违君父之命,放肆藐玩,莫此为甚!于是各
属凛凛奉法,始加钱顶辫发,上去网巾,下不服裙边,衣不装领,暖帽用皮,凉
帽用簟,俱上覆红纬,或凉帽覆红缨,一如满州之制。然而细缎织锦,僭及龙衮,
遍身刺绣,或施鸾凤,夸多斗靡,竞为华丽,上下无章,公私无别,草昧之初,
莫知禁令也。至六、七年间,始颁命服之制,冠加高顶,一品装以红玉,镶嵌东
珠三颗;二品蓝玉,东珠一颗;三品红宝石;四品蓝宝石;五、六品水晶,皆用
金镶,高低不等。七品金;八品以下银,下至典吏,则用明角葫芦,以章贵贱。
其举、贡、监生、生员则用金银飞雀,以期其飞鸣之意。带则紧束于腰,缀以金
玉银角,方圆四片,一、二品玉;三、四品金;五品花银;六、七品素银;八品
银镶乌角;九品而下乌角不镶。举、贡、监生,银镶明角,生员银镶乌角。其命
服则即满袍加以前后绣补,一如前代之式,文臣一、二品仙鹤、锦鸡;三、四品
孔雀、云雁;五品白鹇;六、七品鹭鹚、?涑?;八、九品以逮杂职则鹌鹑、练
鹊、黄鹂而已。武臣公、侯、伯则麒麟、白泽,一、二品狮;三、四品虎、豹;
五品熊;六、七品彪;八、九品以下海马、犀牛。其衔加宫保者,则如文臣一品
之服。凡龙凤锦绣织文,一概禁止,如有僭干者,罪及制造之家。于是命服始有
定式,莫敢僭越。然而便服裘帽,惟取华丽,或娼优而僭拟帝后,或隶仆而上同
职官,贵贱混淆,上下无别。迨康熙九、十年间,复申明服饰之禁,命服悉照前
式:貉、裘、猞猁、狲,非亲王大臣不得服;天马、狐裘、装花缎,非职官不得
服;貂帽、貂领、素花缎,非士子不得服;花素绫绸纱及染色鼠狐帽,非良家不
得服;所不禁者,獭皮、黄鼠帽,素绸罗绢及茧绸葛布、三梭细布而已。其职官
及举、贡、监生、生员之父,除公服而外俱得并从子服。职官及举、贡、监生、
生员之子,除公服而外,俱得并从父服。禁令初颁,一时翕然儆畏,恪守凛遵;
但旧服尚存,新不及制,好事之徒,或挟仇举首,或借端索诈,或恣肆抢夺,狱
讼纷起,京师尤甚,当事患之,不逾年而遂弛其禁。于是服饰之华丽,又复惟力
是视,而守礼谨饬者,或自知循分焉。袍服,初尚长,顺治之末短才及膝,今则
又没髁矣。暖帽之初,即贵貂鼠,次则海獭,再次则狐,其下者滥恶,无皮不用。
然当日所谓海獭即今之染黑狸皮,但初用时皆精选,故价至每顶纹银二两,戴者
甚少。其后日渐滥恶,乃以黄狼皮染黑名曰骚鼠,毛细而润,老者类貂,一时争
用,骚鼠贵而海獭贱,无人非海獭帽,今骚鼠之阔口者,每顶亦值银二两,然无
人非骚鼠冠,而海獭非乡愚极贫之人不冠矣。康熙十五、六年之间,江甯新制剪
绒帽,色黑而细密,长阔宛如骚鼠,其价最精者不过值银三、四钱一顶,士林往
往用之。康熙二十三年,京师始尚海龙皮,毫短而劲,色黝而明,初价每顶四五
金,年来减半,意即真海獭皮所染也。缎袍外套,向俱装锦缎,用色里夹做。康
熙而后,大半皆单,时小?戎已不用,即茧绸亦单做矣。花缎初用团龙,禁后用
大小云朵,今用大小团花,飞雀、山水景。夏布初用满龙、团龙纱,禁后用官纱、
宫纱,既而用素幅秋绢纱,今用广绢、广纱、绒纱、葛纱、巧纱、漏地纱,大概
俱尚整矗,虽便服无异于公服也。凉帽初尚扁而大,后尚高而小,既又尚高而大,
旋复尚扁而大,今则又尚高而小矣。帽胎,顺治三年始也,未有卖者,俱剪藤编
篾席为之,后用细草编成,造自北方,至南而加里发贩,京师有同类而最精细洁
者,名曰得勒粟,每顶银三四两,而红纬不与焉,外省罕有。今或以白纱绫为表
者,庶乎似之而价不过与常帽等,亦用纯代麻之意耳。帽顶,大红丝纬,初用拆
缎,取大红缎拆其经,取其不易乱,拆丝一两,值银一两,后径以散纬或双丝染
大红,每两价银二三钱者亦佳。凉帽顶或用红缨,初价不甚贵,而缨亦粗硬,后
用皮缨、胎缨,价始贵矣。胎缨一两有值银七八钱者,皮缨半之。今有西宁长缨,
细润而真正大红色久不变者,凉帽一顶,值银三十余两,惟当途显者用之。第恐
习俗移人,几年之后,染贩者广,价必渐减,效颦者又将争起耳。
昔年花缎惟丝织成华者,加以锦绣,而所织之锦,大率皆金缕为之,取其光
耀而已。今有孔雀毛织入缎内,名曰毛锦,花更华丽,每匹不过十二尺,值银五
十余两。康熙二十四、五年间,京师衣又渐短而外套渐长,昔年外套短者及脐,
长不过膝,今短于袍不过五寸矣。暖帽复尚海鹿皮,毫健而齐,黑而光,疑即昔
年所尚之海獭皮,今易其名耳,每顶值银三、四两,始自京师,初来吴下,价亦
渐贬,佳者不过二两五钱,然老成人以为不足取也。
◎内装
昔贾长沙伤时之僭,曰:娼优下贱,得为后饰。盖男子僭于外,法可以禁止。
妇女僭于内,禁有所不及。故移风易俗者,于此尤难。原其始,大约起于缙绅之
家,而婢妾效之,浸假而及于亲戚,以逮邻里。富豪始以创起为奇,后以过前为
丽,得之者不以为僭而以为荣,不得者不以为安而以为耻。或中人之产,营一饰
而不足,或卒岁之资,制一裳而无余,遂成流风,殆不可复,斯亦主持世道者所
深忧也。余幼所闻,内饰犹朴。崇祯之际,渐即于侈,至今日而滥觞极矣。今姑
略举数则,以示世风之变,俾有识者阅之,用兴鉴戒焉。
膏沐为容,古来不免。然而绸直如发,匪伊卷之,此风予犹及见也。崇祯之
间,始为松鬓扁髻,发际高卷,虚朗可数,临风栩栩,以为雅丽。顺治初,见满
装妇女,辫发于额前中分向后,缠头如汉装包头之制,而加饰于上,京师效之,
外省则未也。然高卷之发,变而圆如覆盂,蝉鬓轻盈,后施缎尾,较美于昔年。
束发直上指,前高逾尺,数鬓掩颧,数载之前,始见于延陵,时以为异,今及于
吾乡,遍地皆然矣。
余幼见前辈冠髻高逾二寸,大如拳,或用金银丝挽成之。若乌纱者,顶上装
珠翠沿口,又另装金花衔珠如新月样,抱于髻前,谓之插梳。其后变式,髻扁而
小,高不过寸,大仅如酒杯,时犹以金银丝为之者,而插梳之制遂废。银丝髻内
映红绫,光采焕发,且别于素色也。崇祯之末,髻愈大而扁,惟以乌纱为质,任
人随意自饰珠翠,不用金银。顺治初,营中眷属,往往纯以金银为之,金者镂花,
银者珐琅及烧染紫金色花,饰于髻顶,想亦北方之习,松俗则否。年来髻式不一,
或纸胎纱表,或铜丝为质,装成花朵,以天鹅绒为表,样各不同。总之,高不过
二三分,大几及尺,装珠贴翡,必选极精,不以多为贵矣。康熙二十五、六年后,
又尚扁小,高不过一二分,径不过二寸许耳。
今世所称包头,意即古之缠头也。古或以锦为之。前朝冬用乌绫,夏用乌纱,
每幅约阔二寸,长倍之。予幼所见,皆以全幅斜褶阔三寸许,裹于额上,即垂后,
两杪向前,作方结,未尝施裁剪也。高年妪媪,尚加锦帕,或白花青绫帕单里缠
头,即少年装矣。崇祯中,式始尚狭,遂截半为之,即其半复分为二幅,幅方尺
许,斜褶寸余阔,一施于内,一加于外,外者稍狭一二分,而别装方结于外幅之
正面,缠头之制一变。今裁幅愈小,褶愈薄,体亦愈短,仅施面前两鬓,皆虚以
线暗续于鬓内而属后结之,但存其意而已。或用黑线结成花朵,于乌绫之上,裁
剪如式,内施硬衬亦佳,至有上用红锦一线为缘,而下垂于两眉之间者,似反觉
俗。
首饰,命妇金冠,则以金凤衔珠串,隆杀照品级不等,私居则金钗、金簪、
金耳环、珠翠,概不用也。以予所见,则概用珠翠矣。然犹以金、银为主而装翠
于上,如满冠、捧鬓、倒钗之类,皆以金银花枝为之而贴翠加珠耳。包头上装珠
花,下用珠边口,簪用圆头金银或玉。高年者用玛瑙,既而改用金玉凤头簪,口
衔珠结串,下垂于鬓,后用金银珠林,体式斜方而不用玉,今径用金扁方矣。花
冠、满冠等式,俱用珠花。包头上用珠网束发,下垂珠结宝石数串,两鬓亦以珠
花、珠结、珠蝶等捧之。碗簪所以定冠髻,初尚极大,玉质,镶金银装珠,后尚
小,而以蜜珀镶金缀珠,或间用侧簪,金乃用团花,或纯金不镶而装珠翠。大抵
有余之家,必选赤色精金及大白圆珠为首饰,寒素者宁淡装无饰而银花珠翠竟不
屑用,虽亦世风之一变,然而势极必反,未始非返朴之机也。
命妇之服,绣补从夫,外加霞帔、环?而已。其他便服及士庶妇女之衣如?、
丝、纱、缎、绸、绢、绫、罗,一概用之,色亦随时任意,不大迳庭也。然余幼
见前辈内服之最美者,有刻丝、织文。领袖襟带,以羊皮金镶嵌。若刺绣则直以
彩线为之,粗而滞重,文锦不轻用也。其后废织文、刻丝等,而专以绫纱堆花刺
绣。绣仿露香园体,染彩丝而为之,精巧日甚。时惟大红为礼服而不轻用。未几,
遂以为常服。甚而用锦缎,又甚而装珠翠矣。然惟缙绅之家用之。寝淫至于明末,
担石之家非绣衣大红不服,婢女出使非大红里衣不华。今则田家村妇介之于青衫
裙布之间矣。夏日细葛、纱罗,士大夫之家常服之,下而婢女不轻服也。崇祯之
间,妇婢出使服之矣,良家居恒亦服之矣。自明末迄今,市井之妇,居常无不服
罗绮,娼优贱婢以为常服,莫之怪也。袖初尚小,有仅盈尺者,后大至三尺,与
男服等。自顺治以后,女袖又渐小,今亦不过尺余耳。绣初施于襟条以及看带袖
口,后用满绣团花,近有洒墨淡花,衣俱浅色,成方块,中施细画,一衣数十方,
方各异色,若僧家补衲之状,轻便潇洒,恐非象服。守礼之家,不必效之也。本
朝女服,无异丈夫,公私皆同,可以通用。
内装领饰,向有三等:大者裁白绫为云样,披及两肩,胸背刺绣花鸟,缀以
金珠、宝石、钟铃,令行动有声,曰宫装;次者曰云肩;小者曰阁鬓,其绣文缀
装则同。近来宫装,惟礼服用之,居常但用阁鬓而式样亦异,或剪彩为金莲花,
结线为缨络样,扣于领而倒覆于肩,任意装之,尤觉轻便。
环?,以金丝结成花珠,间以珠玉、宝石、钟铃,贯串成列,施于当胸。便
服则在宫装之下,命服则在露帔之间,俗名坠胸,与耳上金环,向惟礼服用之,
于今亦然。其满装耳环,则多用金圈连环贯耳,其数多寡不等,与汉服之环异。
裳服,俗谓之裙。旧制:色亦不一,或用浅色,或用素白,或用刺绣,织以
羊皮,金缉于下缝,总与衣衫相称而止。崇祯初,专用素白,即绣亦祗下边一二
寸,至于体惟六幅,其来已久。古时所谓裙拖六幅湘江水是也。明末始用八幅,
腰间细褶数十,行动如水纹,不无美秀,而下边用大红一线,上或绣画二三寸,
数年以来,始用浅色画裙。有十幅者,腰间每褶各用一色,色皆淡雅,前后正幅,
轻描细绘,风动色如月华,飘扬绚烂,因以为名。然而守礼之家,亦不甚效之。
本朝无裙制,惟以长布没履,无论男女皆然。
膝袜,旧施于膝下,下垂没履。长幅与男袜等,或彩镶,或绣画,或纯素,
甚而或装金珠翡翠,饰虽不一,而体制则同也。崇祯十年以后,制尚短小,仅施
于胫上,而下及于履。冬月,膝下或别以绵幅裹之,或长其裤以及之。考其改制
之始,原为下施可以掩足,丰趺者可以藏拙也。今概用之纤履弓鞋之上,何哉?
绣画洒线与昔同,而轻浅雅淡,今为过之。
弓鞋之制,以小为贵,由来尚矣。然予所见,惟世族之女或然。其他市井仆
隶,不数见其窄也。以故履惟平底,但有金绣装珠,而无高底笋履。崇祯之末,
闾里小儿,亦缠纤趾,于是内家之履,半从高底。窄小者,可以示美;丰趺者,
可以掩拙。本朝因之,满装则否。康熙之初,禁民间女子,不许缠足,然奉行者
固多而习俗相陈,亦一时不能遽变者。迨八年己酉,复除其禁。至今日而三家村
妇女,无不高跟笋履,纤趾愈多而藏拙者亦复不少。惟生长田间,老成持重者则
仍旧耳。
◎文章
朝庭以八股文章取士,士子进身,率由乎此,非特空言文字而已。世运不能
无迁流,则文运不能无升降,理势使然。前朝之文,嘉、隆以前,无得而议。自
万历末而文运始衰。启、祯之际,社稿盛行,主持文社者,江右则有艾东乡南英、
罗文正万藻、金正希声、陈大士际泰;娄东则有张西铭溥、张受先采、吴梅村伟
业、黄陶庵淳耀;金沙则有周介生钟、周简臣铨;溧阳则有陈百史名夏;吾松则
有陈卧子子龙、夏彝仲允彝、彭燕又宾、徐暗公孚远、周勒卣立勋,皆望隆海内,
名冠词坛。公卿大夫为之折节缔交,后生一经品题,便作佳士,一时文章,大都
骋才华,矜识见,议论以新辟为奇,文词以曲丽为美,当好尚之始,原本经传,
发前人之所未发耳。逮其后,子史佛经,尽入圣贤口吻;稗官野乘,悉为制义新
编。六经四子,任意诠解,周、程、朱注,束之高阁。朝庭亦厌其习,严饬学臣
厘正,故于试卷面页,必注恪莲明旨,引庄、列杂书,文体怪诞者不录。时方禹
修先生正守吾郡,与几、求二社诸名士,交好莫逆,然亦以为非文家正体,特作
文训,手选真文章发刻以正之,然而流风已成,究不能改。迨甲申、乙酉之际,
愈趋愈甚,儒生学问,必讲入帝王事功,以为冠裳佩玉也。理义精微,而必援引
古今散事,以为宏词博洽也。集古文之事以成句,不以为生涩而以为新。取后世
之事以实经,不以为粗疏而以为警。文体大坏,而国运亦随之矣。本朝以武功定
天下,世祖章皇帝投戈讲义,文章取士,悉因明制,惟禁社稿。自顺治乙酉、丙
戌,迄于丁亥,乡会再举,即其制义醇雅者固有之,而夙习不能遽变,一二好奇
之士,主持选政,丁亥房书,句琢字雕,用古而必欲使人难解,用字而必欲使人
难识,犹忆予曾读《君子不重文》,而篇中二最佳句曰:“青青之讽,黄黄之美。”
盖本于《诗》青青子衿以讥佻达,狐裘黄黄以思都人。《士也庶矣哉章》一题,
而篇中有云:“微君之故,胡为乎草黄?微君之故,胡为乎鸟黄?”盖谓君不能
富民而使之流离困苦,因用《诗》“何草不黄,黄鸟黄鸟”句也。如此词意,犹
属易解,其他不可解而可笑者,难以枚举。大抵杂引《路史》诸书,易之以子云
奇字,便是投时之制艺。一时家弦户诵,脍炙人口,后生趋之,惟恐不及。时予
曾作《举伊尹》二句,题中二语云:“凤雍雍兮,狐乌其遁?麟振振兮,豺虎其
投。”对云:“兰载采兮,灾氛其祓!?见载见兮,雨雪其消!”大为质友所鉴
赏,评云:如此手笔,不必恨吾不见古人,当令古人恨不见我也。然就余握管时,
原为风气使然,不能违俗耳,明知非文章正格,故常戏语同人曰:“今人见前二
十年文,往往指其疵处,以为笑语。夫二十年前文,不过字句陈腐耳,其笑有限,
如今所称绝妙好文,留俟二十年后,吾不知人又更当如何笑也。”不意甫越岁余,
中堂江公渊特疏题参操选政者,两榜名公,悉皆禁锢,其附名者,几至不测。己
丑会场,文风不变,义必本经,说必宗传,中式墨卷,皆清正简洁,揣摩之家,
始得正宗。予尝问同郡先达周釜山先生曰:“先生乡会场制义,如出两手,何也?”
釜山笑曰:“此即世人所笑,吾之胸中无成见也。当乙酉之役,非此等文不售,
故不得已而为之。若己丑而仍守此技,至今终老青衫矣。”然而前辈指授之功不
可忘。予自丁亥下第,己丑再上公车时,座师成青坛先生遣人侦余,一到都门,
即要余到寓,手授拟题四十课,余日呈一艺,凡关昔日习气语,必力为批评,是
科会场首题,亦在拟中,余呈文时,先生只取一小讲,其余一概点窜。及入闱,
首题既得,心识先生之教,惟开讲不另作,其余皆在场中重构思也。故得中式,
此则如出两手之所由来耳。自是而后,壬辰、乙未、戊戌、己亥,四科之文,可
称彬彬极盛。至庚子、辛丑,清新俊逸,固不可及,然而气渐流于单薄。康熙癸
卯,遂即卑靡而八股之制亦废矣。八股废而取士专用策论,小试先论后策,乡会
试初场试策五道,二场四书经论二篇、表一、判五,改三场为两试,盖欲崇实学,
黜浮华也。司衡者即论亦必尊经重注,不得仍前驰骋,虽非八股之体,亦聊存八
股之意耳。其如习俗已成,势难猝挽,即为策论亦半属油腔。至八年己酉,复用
八股试士而文品之卑靡日甚,即有一二名家,不克自振也。如理学题则一比知,
一比行,不必开卷而知之矣。事功题则一比内圣,一比外王,不待展卷而亦知之
矣。如讲仁义,则必曰始之以心见理,继之以心见心,以天下藏于吾心,而不见
其有余,以我心周乎天下,而不见其不足。如吸下则必曰我虽未知□□者何如,
然亦不妨取□□而先言之也。如开讲擒题,则必曰是未尝即其□□之□而深思之
也,又不言□无非言□,吾将言□□之人,先言□□之人。诸如此类,难以悉数。
总之,习成一派套语,俟题到手,仿佛铺衬,不必构思,方称佳作。且局必叠床,
股必合掌,起讲之意,篇内重言,起比之意,中后复见,出股天地,对即乾坤,
出股圣贤,对即明哲,一篇八股,意只四股,四股之意,尚有叠用,师以是为枕
中秘传,父以是为家学妙诀。小试场屋,用之辄售,而文品之恶滥,至此极矣。
当时合肥龚芝麓先生为大宗伯,典庚戌会试,深恶此种,力为排斥,起衰振敝,
庶几稍变。公念文风之坏,盖由选家,专取伪文,托新贵名选刻,以误后学,因
督学词臣蒋虎臣超疏请严禁伪文,遂为覆准。定例:凡乡会程墨及房稿行书,必
由礼部选定颁行,各省试牍必由学臣鉴定发刻,如有滥选私刻者,选文之人,无
论进士、举人、监生、生员、童生,分别议处,刊示颁行。是科,选家为之寂然,
部颁房书,出力洗恶习,然其中又不无矫枉过正,虑开庞杂之端,而积年靡调,
亦一时不能顿改。至壬子、癸丑,吾吴韩元少?联取巍科,以雄文振起,天下始
翕然改心易虑,思为矫世革俗。己酉、庚戌之习,为之廓清。乙卯、丙辰,始即
醇正,学者亦慕先正大家,前朝如顾泾阳宪成、归震川有光、金正希声、黄陶庵
淳耀、周介生钟。本朝如熊钟陵伯龙、史立庵大成诸先生稿,翻刻盛行,鸡林为
之纸贵。丁巳、戊午,连举乡试,文亦各省不同,然好高者恐流为崇祯庚辰、癸
未,守卑者未能尽去康熙己酉之习,揣摩家不可不加谨,主持文教者不可不留心
提防也。二十年辛酉七月,科臣莫大勋题准,文取醇正,不尚离奇,字限六百五
十,不得逾越,违者场中不许中式,一时文士,复翕然思变。
◎交际
交际之礼,始乎情,成乎势,而滥觞于文。以情交者,礼出于情之所自然,
即势异、文异而情不异;以势交者,礼出于势之所不得不然,故势异、文异而情
亦异。二者不同,要各有为。况虽有至情,不能违势,虽因时势,未必无情,未
可以是概风俗之盛衰,人心之厚薄也。独是不由乎情,不因乎势,而徒视为具文,
即其交际之时,已无殷勤之意,宁待情衰而礼始衰,势异而礼始异耶?视为具文
者,惟知有文不知有礼,遂至虚文,甚而于义无所取,彼谓既以为文交,原不必
有所取也。推此志也,大之僭礼乱乐,小之匿怨而友,世道人心,尚堪问哉!因
略举交际数端,以俟明礼之君子,有所择焉。
前朝乡绅,凡两榜出身者,无论官之尊卑,谒抚、按俱用名帖抗礼。即乙榜
而选授京职,或外而两司及郡县部官、资郎而至两房中书者亦如之。其由举、贡、
监生选授府佐及京职散员者,止在郡县交际,不便与抚、按两台晋谒矣。其他杂
职,即郡县亦不交际也。本朝顺治年间亦然。至康熙初,乡绅与督、抚两台交际,
始分等职,不论出身。京官自部曹、中、行、评、博而上,用名帖。外官自藩、
臬而下,俱用名揭,几与现任等。用帖者,两台答拜。用揭者,只用名帖致意,
不答拜矣。
前朝乡绅,凡科甲出身者,无论爵之尊卑,郡县俱答拜。贡、监起家者,则
但以名帖致意。贡、监未仕者谒郡守,俱用名揭,国初亦然。自顺治季年,李公
茂先以明经来守吾郡,凡明经授职者,一概答拜,未授职者,亦用名帖。以后凡
贡、监授职者,俱答拜矣。旧例:缙绅设席延郡守,即公宴主席亦不及孝廉。今
明经、太学,交情相契者,有席必赴矣。令长更不必言。
前朝乡绅相见,大概必着公服,晋谒当事更不必言。今乡绅入宾馆俱便服矣。
现任官升堂视事,必着公服,接见宾客,更不必言。今现任官,除新任朝祭及朔
望谒庙行香参谒上台而外,俱不着公服矣。惟学臣临试,则如旧服。昔举、贡、
监生、生员谒官长,俱必公服,遇大礼必公服,平时交际及见武弁、县佐则否,
而县佐、武弁必以公服接之。有讼赴公庭,则降同氓庶之服。当新婚假仪,则加
本身服色一等,不为僭也。今举、贡、监生、生员,除谒本管上台而外,俱不用
公服,讼亦无降服,惟新婚假仪则同。
前朝守制乡绅,谒当事,见宾客,必麻冠丧服,轿伞俱用白布。本朝丧服,
惟去帽上红顶,不着衰麻,故缙绅守制者,谒当事亦然。轿伞亦不用白而改用绿
绸,若雨天然。见宾客则或用素服,上加黑色外套。
予幼闻前辈名帖,眷字亦不概用。犹及见乡老致徽商帖,止称乡侍生。浙友
止称侍生。谦者加教字。必兼亲者,方加眷字。至于通家、年家,非实有可据,
断断不轻用也。崇祯以后,渐以通家假借代眷字矣。明末同社称眷社弟,拜盟者
称眷盟弟。本朝顺治初年,同辈一概称眷盟弟,即同乡各省者皆然,然而年家不
轻用也。至顺治四、五年间,年家亦渐有假借矣,然惟缙绅之家用之,以后迄今,
凡三教九流投名帖者,无不称年家矣。
前朝贡、监、生员与武弁往来,即总戎亦止投侍教生名帖,晚字不轻用也。
降而参、游,更不必言矣。本朝顺治初年,见总戎而上,俱用揭帖,副将而下始
用名帖,然于副总兵、参将,必加晚字,或用治字。顺治十八年,吾邑特设水师
副总兵及川沙营参将。水营与同学诸生相见,俱用名帖抗礼。独川沙参将,部选
未来,抚标先有委署者,傲慢无礼,欲以师生接礼,诸同学与之力争,始得不屈。
后部选惠元功桢祥,以元戎世胄子,荫补专阃,与诸同人相见,情甚款洽,竟从
抗礼,然止以通家侍生名帖致意,不到门答拜。继任任公履素元礼以右都督来掌
川沙营事,谦和更甚,改用通家侍弟名帖,必到门答拜。其后水营以康熙三年题
定文武相见仪注,县令见副总兵俱用名揭,学师亦从而用揭,渐欲诸生易揭帖,
其有事干求者,往往易之,平交者则照旧用帖。未几,而水师奉命撤回崇明,今
虽游、参,俱抗礼矣。
前朝郡守、县令与总戎相见,俱抗礼,帖用侍生,公文用移会,参、游而下,
大抵亦然。本朝顺治初年,县令见总戎,始用名揭,郡守则否。其后,松郡改设
提督,郡守始用晚生帖,府佐始用衔帖,虽骄悍如马惟善,不能异也。至康熙三
年,新定文武相见仪注,郡守见文武总兵官,改用名揭,公文用咨呈,至今因之。
前朝监生、生员与县令交际,得用治下门生名帖,分宾抗礼。惟附郭县则用
揭庭参,一跪一揖,稍杀于郡守也。以余所见,则附郭与外县,俱用名揭,相见
俱长揖,而无跪礼,坐则诸生俱面向西,而令长独坐面南东向,略存师生之意。
今生员用揭如旧,而监生则改用名帖,然亦惟缙绅于弟则然,其余用揭者有之,
用上衔帖、下衔帖者亦有之。
昔年平等庆贺往来,单红全柬,非新亲不用;单红单帖,非京官不用。犹忆
吾乡一孝廉,北闱中式,下第而归,用单红单帖拜客,人讥其僭。此在崇祯末犹
然。时寻常单帖,止用五印花纸,其后用松城五云轩、精一轩所造拱花着色白单
帖则华丽极矣。其全红古折,通用砂红纸,不以为陋也。今单柬全红古折,俱用
双红;单红或用京式衢红。其先各色花单帖及花红全折,市中几不屑卖矣。
昔年副启体制,长短与全柬同。柬书名,启书事,故以副封名。百年以来,
俱用蓝色花格,吾犹及见于旧笑中。崇祯中,始用红条格。蓝者,惟居丧时用之。
顺治初,改用寸楮,大小不过如全柬四分之一,配以小全柬亦如之,或止以单帖
引名。其后京中用色启,稍大于寸楮,而究小于旧启,引名或单帖,或全柬,俱
照此式,仪状亦然。今不特京师亦用之矣。
昔年写单帖俱用全折,于名下用顿首拜。顺治之初犹然。至五、六年间,始
于单帖上去顿首,止写拜字。其守制者,无论喜庆红帖,则俱写制字,而以浅色
纸签名实帖,不书稽颡拜。自顺治末年,守制者红帖上去制字及稽颡字,改称从
吉而不粘色纸签名矣。守礼之家,或仍其旧,世俗反以为固执,而不自知其非也。
喜庆贺礼,向来有之。盛者杯币以及羹果而已。今或间用羊、酒。营中往往
用面。其祝寿桃糕,上插八仙,昔年亦有之,然第存其意耳。今吾郡所制,精巧
异常,须眉毕见,衣褶生动,俱以染色面为之,可久而不剥落,前此未尝有也。
人物专取吉祥,故事亦不拘泥八仙。
丧祭吊奠,向来看卓亦尚精巧,然不过以泥塑人物,彩绢装成山水故事,列
于筵上,以示华美而已。自顺治以来,即以荤素品装成人物模样,备极鲜丽精工,
宛若天然生动,见者不辨其为食物,亦莫辨其为何物矣。一筵之费,多至数十金,
饰一时之观,须臾尽成弃物,殊为虚费,其如习俗已成!苟有其力者,以为不如
是便成简略不敬,君子所以严奢丽之源也。
前朝两榜乡绅拜客,除亲戚故交照常投帖外,其泛然士流,俱用眷侍生名帖。
士林拜两榜乡绅,亦除亲戚故交照常外,其泛然交际俱用眷晚生名帖,不论先后
进年齿也。乙榜次之,资郎更次之。大概视其爵齿及交谊以为斟酌矣。至本朝而
两榜乡绅非齿爵极高者,无投侍生名帖之事,即间用之,市井吏胥尚以为傲而哗
然非议之,况士林乎?诸生谒两榜乡绅,非齿爵极尊者,不屑投晚生名帖,间用
诸过客而尊者,往往粘还晚字,况乙榜及资郎乎?其尊行致幼辈向止用眷教或眷
生,谦者称眷侍教生。今虽白叟致黄童,无不称眷弟。甚至姑夫致内侄,表叔致
表侄,年伯致年侄亦然,其他父执,又不必言矣。
前朝乡绅,如大司成致仕回籍,无论南雍、北雍,凡贡、监生往谒,必着公
服,用名揭,乡绅北面坐,客西面坐,不论年齿也。如督学使者回籍候补或内升
给假归里,无论各直省诸生见之亦然。自顺治中,吾郡张蓼匪视学两浙,宋直方
视学八闽而回,此礼不行,以后遂为故事,竟同泛然乡绅矣。
前朝交际宾宴以及吉凶往还,犒劳各色人等赏封,俱用九成外银八折。本朝
顺治之初,渐用六折,后因行银滥恶,通用不过六七成,因改赏封为纹银四折。
康熙以来,减至三折。今甚有封标一两而内止纹银二钱者,文胜日甚矣,衙门使
费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