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帚谈》法书七明 · 赵宧光
汉人书不期合而合,晋人、六朝能以不合而合。唐人造立许多法度,宋以下尚能造诣于法,元则标致用事,抑末也。世人趋之,可怜哉!
求帖先寻古文篆隶,始可以窥章、锺秘奥,得章、锺而后可以别二王优劣。优劣浑浑,勿与说书。
晋人法度不露圭角,无处揣摸,直以韵胜。唐人法度历历可数,颜有颜法,欧有欧法,虞有虞法。虞实近古而返拘,欧似习俗而入妙,颜则全用后世法矣。其他随人指纵,不足道也。
晋人以无意得之,唐人以有意得之,宋、元诸人有意不能得。今之书家无意求,亦不知所得者何物。
不学唐字无法,不学晋字无韵。不惟无韵,且断古人血脉;不惟无法,且昧宗支家数。谓晋无法、唐无韵,不可也,晋法藏于韵,唐韵拘于法。能具只眼,直学晋可也。不具只眼而薄唐趋晋,十九谬妄。
时书之于法书,分明别是一重世界。时帖之于古帖,分明别是一重世界。拓本之于真迹,分明别是一重世界。泛尝名家书之于第一流书,分明别是一重世界。不宁惟是,即一人之作,平时书之于得意时书,分明别是一重世界。学者玩法书,必如是重重互案,等而上之,等而下之,无不烛照数计,始可以为鉴赏之真。如是赏鉴,其书必进,迹不从心者亦或有之。至于雅俗当前,水镜之辨如薰莸苍素,必不为所撼摇矣。
善帖遭庸工,良工逢伪迹,虽皆恶道,然亦不皆空过也。家藏木本十七帖粗恶异常,然而晋人笔意十存八九者,此善帖遇庸工本也。他石本字故可观,晋风扫地矣,此良工逢伪迹本也。具眼者自能甄别,定其取舍,尽成良药。若无目握此,各中其毒,好而知恶,恶而知美,可以此言进。
有识之士,直教钩帖人倒本从事,宁使失粘,骨力形似故在也,即不得前人书妙境,亦不杂后工丑态。苟能不失形似,伎俩足矣,其神情庶几自取。若后世丑态一入腕中,即百翻洒拂,未必净尽。何也?用后世耳目着后世皮相,气味易于相投,一染难革,势所必至。常谓熟境能熟,生境能生,非祖师不能道。晋人行草不多引锋,前引则后必断,前断则后必引,一字数断者有之。后世狂草浑身缠以丝索,或联篇数字不绝者,谓之精练可耳,不成雅道也。淳化帖第六卷首帖蹈此失,无论善恶,其伪可知。至若悬针,用之绝少。后世妄书一篇数见者,不特非法,望之可憎。○我朝已还,吾吴以书画甲天下,至于今日,家至户到。夫人而能握三寸管以自好,车载斗量,不可胜算。惜乎一皆因人成事,不似前朝诸公自立门户、不愧古人者流也。常恐易世而往,扫地尽矣。画非吾事,书法一道,可不补前贤未发之蕴,以冀同调友生相与上下其论为不刊之典乎!自己作字,每见其情,阅他人书,宁无水鉴。士衡所谓盖所能言者具于此云。
颜真卿骨力有馀,逸韵不足。方朔像赞取资右军,晋风稍有存者,当为平原正书中第一帖。褚遂良志在妍媚,古雅罔闻,唐三藏叙比量集王帖,如伎女之并宫娃,兼葭之倚玉树,非其伦矣。略无唐家气骨,敢望晋乎?别论可也。颜伤于方,褚伤于圆。虽然,颜氏上达,褚氏下达,柳公权亦褚辈人也。
智永千文学右军,其妙在圆,而晋人实无此圆。真卿画赞学右军,其妙在方,而晋人实无此方。孟頫一生学右军,妙在烂熟,而晋人实无此烂熟。过庭一生学右军,妙在疏旷,而晋人实无此疏旷。其他或得其端媚者,而非晋人之端媚,或得其狂逸者,而非晋人之狂逸。岂必后人失策已邪,即大令遒迈,已自大去乃公;怀仁拘束,亦且翻累本体,况其他乎!
余论书极致,少所许可,如篆断自籀、斯,真行断自羲、献,分隶断自锺、梁,狂草则古今无有无疵者。人以为过,举曰:即子书佳,未必如说;子书未佳,空言何补?则将应之曰:二典三谟,夫人能说;尧、禹、汤、武,未见其人。如以不尧、禹遂废谟训,有是理乎?言之无当,谟训亦疑;如其有当,宁问谁口。
锺、王并称,锺以格胜,王以调胜。晋、唐媲美,晋以韵胜,唐以力胜。格力名近,品位殊绝矣。晋韵独冠古今,自足千古,骨似稍逊,力足以扶之。后之学书者不得振救,方徒事妩媚态,流而不返,法书何有哉。
好整饰家书故是雅调,而意兴每为之塞,永、赵、欧、颜是也。好狂逸家书故是妙用,而气质或随之坏,张、素、米、黄是也。
篆隶必秦、汉,秦、汉而下不取。真草必晋、唐。晋、唐而下不取。人孰不曰:己所不能,何以取信?余则以为此必恶闻谠言之徒,距人千里之外者。言果未是,直置不必相诘;言而果是,何嫌出之能不能之口!桥门说书,未是周、孔,而听者三千;法座谈经,何尝活佛,而顶礼万众。立言立功,本是三途,何妨兼称千秋不朽。
览晋、唐而上法书,惟恐其尽。何也?取裁多也。然唐、宋而下旧迹欠伸随之矣,何也?兴易尽也。虽然,未阅书法之徒,未可与此言进。
具只眼者,方能辨墨本法书。古刻贵在能改削败笔,今刻贵在不许改败笔。
古刻即非名家亲自斟酌,必其工人实解此道,然后下手,是以去败笔是贵。今刻无论工人下劣,即当代书家亦谬,自谓但取笔意飞扬而已。自己本无真知实见,是以一经改动,即不益其丑态,便翻作刻工之书,漫然泛观,兼有浮议,可以一粲。
仿书得佳帖故善,不必佳帖亦善。但后人翻刻失真者,不具只眼,未免有所累耳。佳帖无论矣,不佳本亦善。何居?凡古碑剥蚀及摹拓不精者,其锋锷浑浑不清。学者以意求之,苟得形似,自觉妙境。及后获遇真迹,或古善拓本,比量前此所学,合则恍然自喜,乖则惘然自失,乖合之间皆大师也。若无此误,未必能生稀有之想。短长结构,故有定法,若巨细断粘,必取名家真迹始可为法。若临本墨本,虽形似具在,顾盼起伏,大不然矣,未可据以为师法也。先读书法,具有成见,则真伪临拓,皆我师资。
凡唐已上墨迹,十九伪书,虽不可不仿,尤不可过仿。不仿则无本,过仿则不特效颦败笔,并伪人漫兴俗笔都入肺腑,大害事也。诘者谓十九黜伪,不以过乎?余曰:试案圣教诸帖,摹集而成,校之通行晋帖,已别是一类。何乃当代好事家收藏重价之帖,略不见有可喜可愕人所不能及处?至于重摹入石者,遂与世俗通行恶帖无辨,亦有出自名家手勒者。虽其字画遒媚,而又略无晋、唐气味矣,安望锺、王流风遗韵乎?是以余谓好事家宝藏墨迹,以至万岁通天所进唐摹晋帖之类,即不必亲炙旧迹,已能悉辨其伪矣。诘者又曰:借使古今彼此文字不类,乌知子见为真彼见为妄乎?余曰:世间法书何啻千百,以多证少,就常黜变,万不失一。
凡剥蚀碑刻,拓不如石。何也?纸面不全,碑底具在也。是以名家遭逢古碑,作希有想,坐卧其下,目不暂舍,实有不忍舍处,三昼夜留宿碑旁,吾以为尚速。石本木本,具有得失。凡刻石,钩墨一失,填帡二失,上石三失,椎凿四失。至于木,则四失皆无,独易于圆颓,使锋芒早失,不成佳赏耳,识者殆不妨领会其妙也。至若版伸缩,石不动;版工粗,碑工细;版工愚,碑工慧;版工轻易,碑工慎重,皆石胜木,是又天渊。然而善知书者,即不过牝牡骊黄,何伤神骏?苟能版得良工,拓得初本,便须远出石上。阁帖亦木,千缗不售,夫复何疑。
校雠法帖,大能速化。即使伧父,若详校一二名帖,未有不爽然生欣厌者。其笔墨肥瘠,引带断粘,顾盼乖合,起止来去,各有得失。若其结构权正,笔锋正侧,虽别详之,而校雠时尤一佐证。常
阅时俗恶帖,出于近代名家名手,纸墨拓装皆精绝,无不啧啧称赏,余唾恨挥去。人言或是原帖非真有之,其摹刻妙绝,非大高手不能。余曰:止见其恶耳。作此帖者,非伎低即眼低,非眼低即品低耳。不然,宁肯善伎就此恶帖?误主误人,先已自误,何所取之。
客以余憎圣教诸帖为过,曰:岂以结集者多补缀杂厕乎?亦太难为矣。曰:非也。即字字羲之,非羲之矣。曰:何故?曰:取君百篇割集一首,犹然属之尊作,肯认取乎?客曰:通篇则非,句字还是。曰:句字说诗,何异笔画取字?以笔取字,此最下乘,君谈下乘,吾不敢非子矣。客爽然自失。
常憎篇韵浅漏,墨污版阙,别列字样,大为可笑无论矣。名家摹帖亦多有之,如得之为得,问之为问,中之为中,贤之为贤,曰之为曰,事之为事,足之为足之类,渐草渐省,遂至不知来历,反以全体为怪耳。此谬甚也。或见古帖全文反删改就俗,此其可笑,比之篇韵坌比丘何如?是故行草帖中每有欠笔,或未必是所释之字,阙疑可也,若据以为实,是效颦耳。
后世名家即不可师法,然亦各有所长,无以一眚掩众美,人自取裁可也。苏氏不文,取其任率;米氏不雅,取其任放;黄氏不精,取其任野;蔡氏不古,取其任时。米最蔡殿,锋势正侧,自能呈露其短长,非我雌黄上下其手口。
近代吴中四家并学二王行草,仲温得其苍,希哲得其古,徵仲得其端,履吉得其韵。一于苍则芜,一于古则野,一于端则时,一于韵则荡,四者皆过也。能渐其髓,四病皆可勿药而治,偏则无有不为膏肓之患者。何谓髓?处其中以润泽四肢,如心为王,百骸听令,内有所主,故变化不穷。非若后世集于一家而不能化,或效颦杂态以相惑识者,见之几乎欲呕。
书道与时高下,古今未暇为之品列,亦陈言具在,无俟添足。国朝独钟于吾吴,又同起于武、世二庙,如祝、文、王、陈四君子者,后先不过一甲子中,尽一时之盛。前乎此者,犹之舜、禹、周、孔未生之初,未始无圣善,要不能担当一代师表,无迹可求耳。京兆大成,待诏淳适,履吉之韵逸,复甫之清苍,皆第一流书。何后世求全,漫讥祝野、文时,王拘、陈纵,将概千古责备一人,非公论也。谓祝得魏肉,文得晋腴,王得晋脉,陈得唐、宋而下筋骨,惜乎不及头目髓脑。如是判断,便不能为之曲蔽矣。若前朝二沈,后代两文,以及徐、李、吴、黄,各擅偏长,雁门亚祝,姬水亚王,其他非所比伦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