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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韵语阳秋》卷十五宋 · 葛立方

《霓裳羽衣舞》,始于开元,盛于天宝,今寂不传矣。白乐天作歌荅(《历代诗话》本作“和”)元微之云:“今年五月至苏州,朝锺暮角催白头。贪看案牍常侵夜,不听笙歌直到秋。秋来无事多闲闷,忽忆《霓裳》无处问。闻君部内多乐徒,问有《霓裳舞》者无?(以上八句宋本无,据《历代诗话》本补)答云十县(宋本作“苏州七县”)十万户,无人知有《霓裳舞》。惟寄长歌与我来,题作《霓裳羽衣谱》。”想其千姿万状,缀兆音声,具载于长歌,按歌而谱可传也。今元集不载此,惜哉!赖有白诗,可见一二尔。“虹裳霞帔步摇壁,钿缨累累佩(《历代诗话》本作“佩”)珊珊”者,言所饰之服也。又曰:“散序六奏未动衣,中序擘騞初入拍,繁音急节十二遍,唳鹤曲终长引声。”言所奏之曲也。而《唐会要》谓《破阵乐》、《赤白桃李花》、《望瀛》、《霓裳羽衣》,揔名法曲。今世所传《望瀛》,亦十二遍,散序无拍曲,终亦长引声。若乐奏《望瀛》,亦可髣髴其遗意也。又曰:“由来(《历代诗话》本作“君言”)此舞难得人,须是倾城可怜女”。言所用之人也。然所用之人,未详其数。若曰:“玉钩栏下香桉(《历代诗话》本作“案”,下同)前,桉前舞者颜如玉。”则疑用一人。若曰:“张态李娟(《历代诗话》本作“李娟张态”)君莫嫌,亦拟随宜且教取。”则又疑用二人。然明皇每用杨太真舞,故《长恨词》云:“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则当以一人为正。郑嵎《津阳门诗》注,叶法善引明皇入月宫,闻乐归,笛写其半。会西凉府杨敬述进《婆罗门曲》,声调脗合,按之便韵,乃合二者制《霓裳羽衣》之曲。沈存中云:《霓裳曲》用叶法善月中所闻为散序,以杨敬述所进为其腔。未知所据也。又谓《霓裳》乃道调法曲。若以为道调,则误矣。乐天《嵩(《历代诗话》本作“高”)阳观夜奏霓裳》云:“开元遗曲自凄凉,况近秋天调是商。”则《霓裳》用商调,非道调明矣。厥后文人往往指《霓裳》为亡国之音,故杜牧诗云:“《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

《明皇杂录》云:“天宝中,上命宫中女子数百人为棃园弟子,皆居宜春北院。上素晓音律,时有马仙期、李龟年、贺怀智皆洞知律度,而龟年恩宠尤盛。自禄山之乱,散亡无几。老杜《逢李龟年》云:“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白乐天云:“白头病叟泣且言,禄山未乱入梨园。欢娱未足燕寇至,万人死尽一身存。”又有《梨园弟子诗》云:“白头垂泪话(《历代诗话》本作“语”)梨园,五十年前雨露恩。莫问华清今日事,满山红叶鏁(《历代诗话》本作“锁”)宫门。”读之可为凄怆。

书生作文,务强此弱彼,谓之尊题。至于品藻高下,亦略存公论也。白乐天在江州,闻商妇琵琶,则曰:“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口哲]难为听。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在巴峡闻琵琶》云:“弦清拨利语铮铮,背却残灯就月明。赖是无心惆怅事,不然争奈子弦声。”至其后作《霓裳羽衣歌》乃曰:“湓城但听山魈语,巴峡惟闻杜鹃哭。”乍贤乍佞,何至如此之甚乎?韩退之美石鼓之篆,至有“羲之俗书趂妩媚(《历代诗话》本作“逞姿媚”)”之语,亦强此弱彼之过也。

许浑《韶州夜燕诗》云:“鸲鹆未知狂客醉,鹧鸪先听美人歌。”《听歌鹧鸪词》云:“南国多情多艳词,鹧鸪清怨绕梁飞。”又有《听吹鹧鸪》一绝,知其为当时新声,而未知其所以。及观李白诗云:“客有桂阳至,能吟山鹧鸪。清风动葱竹,越鸟起相呼。”郑谷亦有“佳人才唱翠眉低”之句,而继之以“相呼相应湘江阔”,则知《鹧鸪曲》効鹧鸪之声,故能使鸟相呼矣。

刘梦得《竹枝》九篇,其一云:“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其一云:“瞿塘嘈嘈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其一云:“城西门前滟滪堆,年年波浪不曾摧。”又言昭君坊、瀼西春之类,皆夔州事。乃梦得为夔州刺史时所作。而史称梦得为武陵司马,作《竹枝词》,误矣。郭茂倩《乐府诗集》言,唐贞元中,刘禹锡在沅湘,以俚歌鄙陋,乃依骚人《九歌》,作《竹枝辝》九章。则茂倩亦以为武陵所作,当是从史所书也。

王维因鼓《郁轮袍》登第,而集中无琵琶诗。画思入神,山水平远,云势石色,绘者以为天机所到。而集中无画诗。岂非艺成而下不欲言耶?抑以乐而娱贵主,以画而奉崔圆,而不欲言耶?

张衡作《南都赋》云:“怨西荆之折盘。”李善云:“即楚舞也。折盘,舞貌。”余谓盘有两义,亦有盘舞也。张衡《七盘舞赋》云:“历七盘而纵蹑。”鲍照诗云:“七盘起长袖。”乐府诗云:“妍袖陵七盘。”《宋书乐志》曰:“盘舞,汉曲也。汉有柈舞,而晋加之以杯,言接杯盘于手上而反复之,至危也。”凡此者,皆谓用盘而舞,非盘旋之义。

《宋书乐志》有《白纻舞》,《乐府解题》誉白纻曰:“质如轻云色如银,制以为袍余作巾,袍以光躯巾拂尘。”王建云:“新缝白纻舞衣成,来遟邀得吴王迎。”元稹云:“西施自舞王自管,白纻飜飜鹤翎散。”则白纻,舞衣也。王建云:“新换《霓裳》月色裙。”岂《霓裳羽衣舞》亦用白耶?《柘枝舞》起于南蛮诸国,而盛于李唐。传(《历代诗话》本作“得”)于今者,尚其遗制也。章孝标云:“《柘枝》初出鼓声招,花钿罗裙耸细腰。”言当招之以鼓。张承福云:“白云(《历代诗话》本作“雪”)慢回抛旧态,黄莺娇啭唱新词。”言当杂之以歌。今制亦尔。而郑任(《历代诗话》本作“在”)德诗云:“三敲画鼓声催急,一朵红莲出水遟。”则所用者一人而已。法振诗云:“画鼓催来锦臂攘,小娥双起整霓裳。”则所用者又二人。按乐苑用二女童,帽施金铃,抃转有声。其来也,于二莲花中藏花,拆而后见,则当以二人为正。今或用五人,与古小异矣。

《凤将雏曲》,吴竞《乐府题要》云:“汉世乐曲名也。”而郭茂倩《乐府诗集》中无此词。独《通典》载应璩《百一诗》云:“为作《陌上桑》,反言《凤将雏》。”张正见《置酒高殿上》云:“《琴挑凤将雏》。”当是用相如鼓《琴挑》云,“凤兮归故乡,四海求其凰”之义,则此曲其来久矣。按《晋书乐志》,吴声十曲:一曰《子夜》,二曰《上柱》,三曰《凤将雏》。此三曲自汉至梁有歌,今不传矣。故东坡《寄刘孝叔诗》云:“平生学问止流俗,众里笙竽谁比数。忽令独奏《凤将雏》,仓卒欲吹那得谱。”言古有名而今无谱也。岑参《盖将军歌》云:“美人一双闲且都,朱唇翠眉映月眸(《历代诗话》本作“明矑”)。清歌一曲世所无,今日喜闻《凤将雏》。”非谓歌《凤将雏》也,但取世所无之义尔。

《文选》载石季伦《昭君辝》(《历代诗话》本作“明君词”)云:“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昭(《历代诗话》本作“明”,下同)君亦然。则马上弹琵琶,非昭君自弹也,故孟浩然《凉州词》云:“胡(《历代诗话》本作“故”)地迢迢三万里,那堪马上送明君。”而东坡《古缠头曲》乃云:“翠鬟女子年十七,指法已似呼韩妇。”梅圣俞《明妃曲》亦云:“月下琵琶旋制声,手弹心苦谁知得!”则皆以为昭君自弹琵琶,岂别有所据邪?

欧阳永叔《见杨直讲女奴弹琵琶》云:“娇儿两幅青布裙,三脚木床坐调曲。虽然可爱眉目秀,无奈长饥头项缩。”梅圣俞和篇亦云:“不肯那钱买珠翠,任从堆插阶前菊。功曹时借乃许出,他日求观(《历代诗话》本作“官”)龟壳缩。”亦可以想见风采矣。永叔倒残壶酒(“酒”前《历代诗话》本有“得”字),于筐筥间得枯鱼,强饮疾醉之时,亦有小婢鸣弦佐酒。所谓“小婢立我前,赤脚两髻丫。轧轧鸣双弦,正如橹呕哑。”议者谓亦与杨家娇儿不远。余谓永叔作此诗时,已为内相。观其所作长短句,皆富艳语,不应当此以污尊俎,永叔特自谦之辝(《历代诗话》本作“词”)尔。梅圣俞尝和其诗云:公家八九姝,鬒发如盘鸦。朱唇白玉肤,参年始破瓜。”则永叔所言赤脚者,非诚语无疑矣。

唐明皇酷好羯鼓,汝阳王琎精于其事,明皇喜之,屡有赏赉。东坡所谓“汝阳真天人,破帽插红槿。缠头三百万,不买一笑哂”是也。杜甫尝以诗二十韵赠之,有云:“圣情常有眷,朝退若无凭。仙醴求(《历代诗话》本作“来”)浮蚁,奇毛或赐鹰。”则当时恩宠之盛可知矣。甫尝有诗称之曰(《历代诗话》本作“又曰”):“笔飞鸾耸立,章罢凤骞腾。”美其书翰之妙也。又称之曰(“又”下《历代诗话》本有“有诗”二字):“箭出飞鞚内,上又回翠麟。”美其射御之精也。则其可喜处,岂特羯鼓而已哉。

《晋书阮咸传》云,咸善琵琶。今有圆槽而十三柱者,世号“阮”,亦谓“阮咸”,相传谓阮咸所作,故以为名,而咸传乃不及此。山谷《听宋宗儒摘阮歌》云:“手挥琵琶送飞鸿,促弦聒醉惊客起。圆璧庚庚有横理,闭门三月传国工,身今亲见阮仲容。”则亦以仲容所作。岂咸用琵琶余制而作“阮”邪?又有所谓“五弦”者,《唐书乐志》云:“如琵琶而小,北国所出。乐工裴神符初以手弹,太宗悦甚,后人习为搊琵琶。”则五弦之制,亦出于琵琶也。乐天有《五弦弹诗》云:“赵璧知君入骨爱,五弦一一为君调。”又云:“惟忧赵璧白发生,老死人间无此声。”想其搊弹之妙,冠古绝今,人未易企及也。尝观《国史补》云:“人问璧弹五弦之术,璧曰:‘我之于五弦也,始则神遇之,终则天随之,眼如耳,耳如鼻,不知五弦之为璧,璧之为五弦也。’”其庄周所谓“用志不纷,乃凝(《历代诗话》本作“疑”)于神”者乎?韦应物云:“古刀幽磬初相触,千珠贯断落寒玉。”张祜云:“小小月轮中,斜抽半袖红。”元稹云:“促节频催渐繁拨,珠幢斗绝金铃掉。”亦可见五弦声韵制作之仿佛矣。

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倡而三叹,岂若后世务为哇淫绮靡之音哉?杨恽云:“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韩愈曰:“已令孺人忧鸣瑟,更遣稚子传清杯。”杜甫云:“何时醉赏(《历代诗话》本作“诏此”)金钱会,烂(《历代诗话》本作“暂”)醉佳人锦瑟旁。”是皆作于妇人之手,而用于酒酣之时,已非朱弦疏越之意矣。钱起为《湘灵鼓瑟诗》云:“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鲍溶云:“丝减悲不减,器新声更古。一弦有余哀,何况二十五。”二公之咏,于一倡三叹之旨几矣。善哉白乐天之论也,“正始之音其若何,朱弦疏越《清庙》歌。一弹一唱(《历代诗话》本作“曲”)再三叹,曲淡节稀声不多。人情重今多贱古,古琴有弦人不抚。自从赵璧艺成来,二十五弦不如五。”

弹丝之法,妙在左手,脱右优而左劣,亦何足论乎?尝观《琵琶录》云:“元和中,曹保有子善才,善才有子纲,皆能琵琶。又有裴兴奴长于拢捻,时人谓纲有右手,兴有左手。盖拢捻在左手也。”纲劣于左手,则琵琶之妙处逝矣。白乐天有《听弹琵琶示重莲诗》云:“谁能截此曹纲手,插向重莲红袖中。”惜乎乐天未知截兴奴手(“手”前《历代诗话》本有“妙”)之妙也。

自周陈以上,雅、郑殽杂而无别。隋文帝始分雅俗,工部雅乐八十四调,而俗乐止于二十八。琵琶非古雅乐也,而元微之诗乃云“琵琶宫调八十一,三调弦中(《历代诗话》本作“旋宫三调”)弹不出”何耶?按贺怀智《琵琶谱》云:“琵琶有八十四调,内黄锺、太蔟、林锺宫声弹不出。”则微之之言信矣。然琵琶用于今者,止于二十八调,岂唐琵琶曲声与今不同耶?沈存中云:“怀智《琶琶谱》,格调与今乐全不同,今之燕乐。古声多亡,而新声大率皆无法度。”观此则存中亦有疑于其间。殊不知今之琵琶,皆用俗乐调也。

《后庭花》,陈后主之所作也。主与幸臣各制歌词,极于轻荡。男女唱(《历代诗话》本作“倡”)和,其音甚哀,故杜牧之诗云:“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阿滥堆》,唐明皇之所作也。骊山有禽名阿滥堆,明皇御玉笛,将其声飜为曲,左右皆能传唱,故张祜诗云:“红叶萧萧阁半开,玉皇曾幸此宫来。至今风俗骊山下,村笛犹吹《阿滥堆》。”二君骄淫侈靡,躭嗜歌曲,以至于亡乱。世代虽异,声音犹存,故诗人怀古,皆有“犹唱”、“犹吹”之句。呜呼,声音之入人深矣!

白乐天云:“《河满子》,开元中,沧州歌者临刑进此曲以赎死,竟不得免。”故乐天为诗曰:“世传满子是人名,临就刑时曲始成。一曲四词歌八迭,从头便是断肠声。”张祜集载武宗疾笃,孟人才以歌笙获宠,密侍左右。上目之曰:“我当不讳,尔何为哉?”才人指笙囊泣曰:“请以此就缢。”复曰:“妾尝艺歌,愿歌一曲。”上许之,乃歌一声《河满子》,气亟立殒。上令医候之,曰:“脉尚温而肠已绝。”则是《河满子》真能断人肠者。祜为诗云:“偶因歌态咏娇频(《历代诗话》本作“嚬”),传唱宫中十二春。却为一声《河满子》,下泉须吊旧才人。”又有“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河满子》,双泪落君前”之咏。一称十二春,一称二十年,未知孰是也。杜牧之有酬祜长句,其末句云:“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言祜诗名如此,而惜其未遇也。元微之尝于张湖南座为唐有态作《河满子》歌云:“棃园弟子奏明皇,一唱承恩羁纲缓。便(《历代诗话》本作“使”)将河满为曲名,御谱亲题乐府纂。鱼家入内本领绝,叶氏有年声气短。”又叙制曲之因,与乐天之说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