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雨斋词话》卷五清 · 陈廷焯
○洪稚存词稍胜于诗
洪稚存经术湛深,而诗多魔道。词稍胜于诗,然亦不成气候。
○孙子潇袁兰屯阝词不讲气格
孙子潇、袁兰屯阝辈为词,全不讲究气格,只求敷衍门面而已。并有门面亦敷衍不来处。
○蒋鹿潭水云楼词
蒋鹿淋水云楼词二卷,深得南宋之妙。于诸家中,尤近乐笑翁。竹自谓学玉田,恐去鹿潭尚隔一层也。
○鹿潭才气甚雄
词至国初而盛,至毗陵而后精。近时词人庄中白,乎不可尚已。谭氏仲修,亦与古为化。鹿潭稍逊皋文、庄、谭之古厚,而才气甚雄,亦铁中铮铮者。
○鹿潭词精警雄秀
鹿潭词,如东风第一枝云:“云影薄,画帘乍卷。山意冷,瘦筇又懒。”木兰花慢云:“云埋蒋山自碧,打空城、只有夜潮来。”又[前调]云:“芦边夜潮骤起,晕波心、月影荡江圆。”又云:“看莽莽南徐,苍苍北固,如此山川。钩连更无纤锁,任排空、樯橹自回旋。寂寞鱼龙睡稳,伤心付与秋烟。”又甘州云:“避地依然沧海,险梦逐潮还。一样貂裘冷,不似长安。”又云:“引吴钩不语,酒罢玉犀寒。总休问杜鹃桥上,有梅花、且向醉中看。南云暗,任征鸿去,莫倚阑干。”寿楼春云:“但疏雨空阶,萧萧半山黄叶声。”鹧鸪天云:“屏间山压眉心翠,镜里波生鬓角秋。”凄凉犯云:“疏灯晕结。觉霜逼帘衣自裂。”又云:“窗鸣败纸、尚惊疑打蓬乾雪。悄护铜瓶、怕寒重梅花暗折。却开门,树影满地压冻月。”唐多令云:“哀角起重关。霜深楚水寒。背西风、归雁声酸。一片石头城上月,浑怕照、旧江山。”齐天乐云:“海气浮山,江声拥树、闪闪灯红萧寺高谈未已,任夜鹊惊枝。睡蛟吟水。笑指天东,一丸霜月汇潮尾。”又云:“啼鹃万里,怕化作秋声,醉魂惊起。凉露沉沉,断鸿悲暗苇。”似此皆精警雄秀,造句之妙,不减乐笑翁。
○鹿潭深于乐笑翁
鹿潭深于乐笑翁,故措语多清警,最豁人目。集中谒金门[人未起一章]、甘州[又东风唤醒一分春一章]两篇,情味尤深永,乃真得玉田神理,又不仅在皮相也。
○鹿潭谒金门
鹿潭谒金门云:“人未起。桐影暗移窗纸。桐影暗移窗纸。隔夜酒香添睡美。鹊声春梦里。妆罢小屏独奇。风定柳花到地。欲拾断红怜素指。卷帘呼燕子。”婉雅凄怨,寻味不尽。
○鹿潭词凄怨
鹿潭穷愁潦倒,抑郁以终,悲愤慷慨,一发于词。如卜算子云:“燕子不曾来,小院阴阴雨。一角阑干聚落花,此是春归处。弹泪别东风,把酒浇飞絮。化了浮萍也是愁,莫向天涯去。”何其凄怨若此。
○鹿潭台城路
鹿潭台城路[金丽生自金陵围城出,为述沙洲避雨光景,感赋此解。时画角咽秋,灯焰惨绿,如有鬼声在纸上也。]云:“惊飞燕子魂无定,荒洲坠如残叶。树影疑人,声幻鬼,欹侧春冰途滑。颓云万叠。又雨击寒沙,乱鸣金铁。似引宵程,隔火乍明灭。江间奔浪怒涌,断笳时隐隐,相和呜咽。野渡舟危,空村草湿,一饭芦中凄绝。孤城雾结。网离鸿,怨啼昏月。险梦愁题,杜鹃枝上血。”状景逼真,有声有色。因思迦陵贺新郎[作家书竟题范龙仙书斋壁上芦雁图]云:“漏悄裁书罢。绕廊行、偶然瞥见,壁间古画。一派芦花江岸上,白雁欲下。有立且飞而鸣者。万里重关归梦杳,拍寒汀、絮尽伤心话。捱不了,凄凉夜。城头戌鼓刚三打。正四壁、人声都静,月华如泻。再向丹青移烛认,水墨阴阴入化。恍嘹唳、枕棱窗罅。曾在孤舟逢此景,便画图、相对心犹怕。君莫向,高斋挂。”绘声绘影,字字阴森,逼人毛发,真乃笔端有鬼。然同一设色,而陈自纵横,蒋多萧戚。言为心声,蒋所遇之穷,又不逮陈远矣。
○黄朴存眠鸥集词
仁和黄朴存眠鸥集词,亦沐浴于南宋诸家,而未能深厚。格调亦嫌平,合者亦不过人流亚。如台城路[归燕]云:“蓼渚捎红,芦塘掠雪,秋思浑生南浦。”又浪淘沙[鱼舟]云:“短笛唱凉州,惊起沙鸥。浪花圆处钓丝柔。蓑笠不辞江上老,云水悠悠。”声调清朗,气息和雅,自是越中一派。
○谭仲修复堂词
仁和谭献,字仲修,著有复堂词,品骨甚高,源委悉达。窥其胸中眼中,下笔时匪独不屑为陈、朱,仅有不甘为梦窗、玉田处。所传虽不多,自是高境。余尝谓近时词人,庄中白尚矣,蔑以加矣。次则谭仲修。鹿潭虽工词,尚未升风骚之堂也。
○仲修蝶恋花六章
仲修蝶恋花六章,美人香草,寓意甚远。首章云:“楼外啼莺依碧树。一片天风,吹折柔条去。玉枕醒来追梦语。中门便是长亭路。”凄警特绝。下云:“惨绿衣裳年几许。争禁风日争禁雨。”幽愁忧思,极哀怨之致。次章云:“下马门前人似玉。一听斑骓,便倚阑干曲。”结云:“语在修眉成在目。无端红泪双双落。”真有无可奈何之处。眉语目成四字,不免熟俗。此偏运用凄警,抒写忧思,自不同泛常艳语。三章云:“一握鬟云梳复裹。半庭残日匆匆过。”即屈子好修之意,而语更深婉。四章云:“帐里迷离香似雾。不烬炉火,酒醒闻余语。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有此沉着,无此微至。下云:“莲子青青心独苦。一唱将离,日日风兼雨。豆蔻香残杨柳暮。当时人面无寻处。”凄婉芊绵,不懈而及于古。五章云:“庭院深深人悄悄。埋怨鹦哥,错报韦郎到。压鬓钗梁金凤小。低头只是闲烦恼。”传神绝妙。下云:“花发江南年正少。红袖高楼,争抵还乡好。遮断行人西去道。轻躯愿化车前草。”沉痛已极,真所谓情到海枯石烂时也。六章云:“玉颊妆台人道瘦。一日风尘,一日同禁受。独掩疏栊如病酒。卷帘又是黄昏后。”沉至语,殊觉哀而不伤,怨而不怒。下云:“六曲屏前携素手。戏说八襟,真遣分襟骤。书札平安知信否。梦中颜色浑非旧。”相思刻骨,寤寐潜通,顿挫沉郁,可以泣鬼神矣。仲修青门引云:“人去阑干静。杨柳晚风初定。芳春此后莫重来,一分春少,减却一分病。”透过一层说,更深,即相见争如不见意。下云:“离亭薄酒终须醒。落日罗衣冷。绕楼几曲流水,不曾留得桃花影。”此词凄婉而深厚,纯乎骚雅。又昭君怨云:“烟雨江楼春尽。盼断归人间们。依旧画堂空,卷帘风。约略薰香闲坐。遥忆翠眉深锁。鬓影忍重看,再来难。”深婉沉笃,亦不减温、韦语。
○仲修苏幕遮
仲修苏幕遮云:“绿窗前,红烛低。小拨檀槽,月荡凉烟碎。夜静衔杯风细细。吹上罗襟,仍是相思泪。病谁深,春似醉。陌上桃花,门内先憔悴。梦到高楼星欲坠。零露无声,冷入空闺里。”低回哀怨,此种境界,固非浅见所能知。
○仲修临江仙
“燕飞偏是落花时”,此仲修临江仙词语也。观此七字,是何等沉郁。仲修临江仙云:“江南红豆一枝枝。江南人面,眼底是相思。”思路幽绝。又前调[和子珍]云:“芭蕉不展丁香结,匆匆过了春三。罗衣花下倚娇憨。玉人吹笛,眼底是江南。最是酒阑人散后,疏风拂面微酣。树犹如此我何堪。离亭杨柳,凉月照毵毵。”厚意稍逊前章,而语极清隽,琅琅可讽。玉人吹笛二语,尤为警绝。
○仲修浣溪沙
仲修浣溪沙云:“昨夜星辰昨夜风。玉窗深锁五更钟。枕函香梦太匆匆。画阁焚香烟缥渺,阑干ㄓ笛月朦胧。碧桃花下一相逢。”通首虚处传神,结语轻轻一击,妙甚。
○仲修清平乐
仲修清平乐云:“东风吹遍。稚柳垂清浅。云树朦胧千里远。望断高楼不见。楼前塞雁飞还。愁边多少江山。忍把棉衣换了,玉梅花下春寒。”逼近五代人手笔。
○仲修贺新郎
仲修贺新郎云:“春衫裁翦浑抛了。盼长亭、行人不见,飞云缥缈。一纸音书和泪读,却恨眼昏字小。是说是、天涯春到。梦倚房栊通一顾,奈醒来、各自闲烦恼。知两地,怨啼鸟。”凄凉怨慕,深于周、秦,不同貌似者
○。仲修长调稍逊
仲修小词绝精,长调稍逊。盖于碧山深处,尚少一番涵咏功也。
仲修之言曰:“吾少志比兴,未尽于诗而尽于词。”又曰:“吾所知者比已耳,兴则未逮。河中之水,吾讵能识所谓哉。”即其词以证其言,亦殊非欺人语。
○庄中白叙复堂词
庄中白叙复堂词云:“仲修年近三十,大江以南,兵甲未息,仲修不一见其所长,而家国身世之感,未能或释。触物有怀,盖风之旨也。世之狂呼叫嚣者,且不知仲修之诗,乌能知仲修之词哉。礼义不愆,何恤乎人言。吾窃愿君为之而蕲至于兴也。”盖有合风人之旨,已是难能可贵。至蕲至于兴,则与风人化矣。自唐迄今,不多觏也。求之近人,其惟庄中白乎。
○庄中白词罕见其匹
吾乡庄或[一名忠或],字希祖,号中白,吾父之从母弟也。著有蒿庵词,穷源竟委,根柢深,而世人知之者少。余观其词,匪独一代之冠,实能超越三唐、两宋,与风骚汉乐府相表里。自词人以来,罕见其匹。而究其得力处,则发源于国风小雅,胎息于淮海、大晟,而寝馈于碧山也。
○复古之功兴于茗柯成于蒿庵
千古词宗,温、韦发其源,周、秦竟其绪,白石、碧山各出机杼,以开来学。嗣是六百余年,鲜有知者。得茗柯一发其旨,而斯诣不灭。特其识解虽超,尚未能尽穷底蕴。然则复古之功,兴于茗柯。必也,成于蒿庵乎。
○记中白之言
中白病殁时,年甫半百。生平与余觌面不过数次,晤时必谈论竟夕。余出旧作与观,语余曰:“子于此道,可以穷极高妙,然仓卒不能臻斯境也。”又曰:“子知清真、白石矣,未知碧山也。悟得碧山,而后可以穷极高妙。”[此言在中白病殁之前一年。]余初不知其言之恳至也。十余年来,潜心于碧山,较曩时所作,境地迥别,识力亦开。乃悟先生之言,嘉惠不浅。思以近作就正于先生,而九原已不可作,特记其言如此。
○中白论词
中白先生叙复堂词有云:“夫义可相附,义即不深。喻可专指,喻即不广。托志帷房,卷怀君国,温、韦以下,有迹可寻。然而自宋及今,几九百载,少游、美成而外,合者鲜矣。又或用意太深,词为义掩,虽多比、兴之旨,未发缥渺之音。近世作者,竹撷其华,而未芟其芜。茗柯氵斥其原,而未竟其委。”又曰:“自古词章,皆关比、兴,斯义不明,体制遂舛。狂呼叫嚣,以为慷慨。矫其弊者,流为平庸。风时之义,亦云渺矣。”先生此论,实具冠古之识,并非大言欺人。
○李子薪论庄词
李子薪[慎传]尝语余云:“庄希祖词,穷极高深,竟难于位置。即置之清真、白石间,尚非其驻足处。此真知蒿庵甘苦。彼囿于流俗之见者,必以其言为不伦矣。
○蒿庵蝶恋花四章
蒿庵蝶恋花四章,所谓托志帷房,卷怀身世者。首章云:“城上斜阳依绿树。门外斑骓,过了偏相顾。玉勒珠鞭何处住。回头不觉天将暮。”回头七字,感慨无限。下云:“风里余花都散去。不省分开,何日能重遇。凝睇窥君君莫误,几多心事从君诉。”声情酸楚,却又哀而不伤。次章云:“百丈游丝牵别院。行到门前,忽见韦郎面。欲待回身钗乍颤。近前却喜无人见。”心事曲折传出。下云:“握手匆匆难久恋。还怕人知,但弄团团扇。强得分开心暗战。归时莫把朱颜变。”韬光匿采,忧谗畏讥,可为三叹。三章云:“绿树阴阴晴昼午。过了残春,红萼谁为主。宛转花幡勤拥护。帘前错唤金鹦鹉。”词殊怨慕。次章盖言所谋有可成之机,此则伤所遇之座不合也。故下云:“回首行云迷洞户。不道今朝,还比前朝苦。”悲怨已极。结云:“百草千花羞看取。相思只有侬和汝。”怨慕之深,却又深信而不疑。想其中或有谗人间之,故无怨当局之语。然非深于风骚者,不能如此忠厚。四章云:“残梦初回新睡足。忽被东风,吹上横江曲。寄语归期休暗卜。归来梦亦难重续。”决然舍去,中有怨情,故才欲说便咽住。下云:“隐约遥峰窗外绿。不许临行,私语频相属。过眼芳华真太促。从今望断横波目。”天长地久之恨,海枯石烂之情,不难得其缠绵沉着,而难其温厚和平。
○蒿庵买陂塘
蒿庵买陂塘云:“问西风、数行新雁,故人今向何许。衔来音信从谁至,宛转似将人语。休轻顾。便拆得封时,都是伤心句。此情最苦。凉月三更,盈盈血泪,化作杜鹃去。空阶外,往日佳期已误。凄凉说与迟暮。清商一曲原萧爽,消受几多霜露。情莫诉。休再望,南天渺渺衡阳浦。锦笺附与。回首绛云飞,伤心只在,一点相思处。”骚情雅意,词品超绝。其年、竹,才气虽高,此境却未梦见。结句相字,不协于律,然于本原殊无伤也。
○蒿庵八六子
蒿庵八六子云:“罨重城。凄凄风雨,都来伴我孤征。渐湿雾、凄迷不断,薄寒料峭还生。秋心暗惊。沉沉不放新晴。倚槛慵开鸾镜,临流罢抚银筝。漫忘却他乡,茱萸节近,黄花放后,白衣人远,但见折水沙凫野渡,寥天云雁烟汀。黯销凝。匆匆又听橹声。”此则变化于少游、美成、碧山,而更高出数倍者。[此词与碧山一篇,格近似而用意各别,与板袭者不同。]
○蒿庵相见欢
蒿庵相见欢云:“春愁直上遥山。绣帘间。赢得蛾眉宫样,月儿弯。云和雨、烟和雾,一般般。可恨红尘,遮得断人间。”次章云:“深林几处啼鹃。梦如烟。直到梦难寻处,倍缠绵。蝶自舞,莺自语,总凄然。明月空庭,如水对华年。”二词用意用笔,超越古今,能将骚雅真消息,吸入笔端,更不可以时代限也。
○蒿庵瑞鹤仙
蒿庵瑞鹤仙云:“玳梁几许。问海燕芳踪何住。看红襟飘瞥,重到画屏,漫把人误。”又云:“苦忆年年远道,水驿山程,空怨零雨。莺声暗诉。催春至,共谁语。怕高楼去后,花枝满眼,东风吹向绣户。更青青柳色,陌上费人凝伫。”又重杨云:“见流莺,依稀似欲迎人语。侬心纵使从君诉。奈飞燕、雕梁娇妒。傍长堤一碧无情,任玉骢嘶去。”又云:“凄楚。连宵苦雨。竟沾水渍泥,不堪重顾。”此类皆含无限情事,郁之至,厚之至,似又深于碧山。词至是,可以兴,可以怨矣。
○蒿庵菩萨蛮诸词全祖飞卿
蒿庵菩萨蛮诸词,全祖飞卿,而去其丽之态,略带本色,境地甚高。如:“人人都说江南好。今生只合江南老。水调怨扬州。月明花满楼。”又,“懒起学浓妆。偷闲绣凤贩。”又,“轻云帘乍卷。香雾罗帷掩。记得嫁王昌。盈盈出画堂。”又,“茶蘼开后君芳歇。绿阴满院听。窗外老莺声。都教和泪听。”又,“人在木兰<舟双>。春波度远江。”又,“郎意若为寻。妾愁江水深。”又,“楼头花事急。金雁无消息。怎得晚春时。薄情郎早归。”又,“帘外几番风。香闺梦正浓。”和平温厚,感人自深。温、韦的一千年来,此调久不弹矣,不谓于蒿庵见之,岂非快事。
○蒿庵念奴娇
蒿庵念奴娇后半阕云:“几回远寄鸾笺,深藏怀袖,字字愁磨灭。欲待将书重一读,读又柔肠千折。便得常留,也难相比,携手重亲接。不知今夜,梦魂可化蝴蝶。”怨慕之词,低回往复。结二句,从无可奈何中作此痴想,不作诀绝语,自是温厚。
○蒿庵词令人寻味不尽
蒿庵词有不知其用意所在,而不得谓之无因者。如浪淘沙云:“旧事漫嗟呀。镜影窗纱。音书字字记无差。说不尽时抛却去,流水天涯。”又梦江南云:“红袖满楼招不见,桥边杨柳细如丝。春雨杏花时。”不知其何所指,正令人寻味不尽。
○蒿庵真珠帘
蒿庵真珠帘云:“蓦地喜相寻,见白云自远。烟草满川梅雨后,只肠断江南何限。”意味甚深,亦不知其何所指。
○蒿庵更漏子
蒿庵更漏子云:“玉楼寒,芳草碧。门外马嘶人迹。搴绣幕,拂银屏,风来夜不扃。应念我。偏相左。鱼钥重门深锁。书不寄,梦无凭。窗纱一点灯。”自是脱胎于飞卿,而意味又自不同。
○蒿庵凤凰台上忆吹箫
蒿庵凤凰台上忆吹箫云:“瓜渚烟消,芜城月冷,何年重与清游。对妆台明镜,欲说还羞。多少东风过了,云飘渺、何处句留。都非旧,君还记否,吹梦西洲。悠悠。芳辰转眼,谁料到而今,尽日楼头。念渡江人远,侬更添忧。天际音书久断,还望断天际归舟。春回也,怎能教人,忘了闲愁。”纯是变化风骚,温、韦几非所屑就,尚何有于姜、史。
○蒿庵丑奴儿慢
蒿庵丑奴儿慢云:“飞来燕燕,惊破绿窗残梦,看多少、花昏柳暝,云暗烟浓。望帝春心,枝头曾否解啼红。阑干曲曲,柔丝细细,愁杀游蜂。长记那时,成蹊桃李,一样鲜稼。到此际风风雨雨,谁写春容。迢递仙源,何人寻约到山中。蛾眉休说,入门时候,妒恨偏工。”此感士不遇也,结更深一层说。骨高味古,几欲突过中仙。
○蒿庵青门引
蒿庵青门引云:“梦里流莺啭。唤起春人都倦。砑笺莫漫去题红,雨丝风片,帘幕晚阴卷。碧云冉冉遥山展。去也无人管。便寻画箧螺黛,可堪路隔天涯远。”怨深愁重,欲言难言,极沉郁之致。
○蒿庵菩萨蛮意有所刺
“宝函钿雀金泥凤。钗梁欹侧云鬟重。莫遣梦儿酣。江南春色阑。音书金雁断。芳草芙蓉岸。当户理机丝。年年战士衣。”此蒿庵菩萨蛮词也。意亦有所刺,而笔墨又别,正不必袭温、韦陈迹。
○蒿庵踏莎行
蒿庵踏莎行结句云:“尊中余沥且休挥,明朝帘外迷红雨。”凄警绝伦,不同凡响。
○蒿庵定风波
蒿庵词有看似平常,而寄兴深远,耐人十日思者。如定风波云:“为有书来与我期。便从兰杜惹相思。昨夜蝶衣刚入梦。珍重。东风要到送春时。三月正当三十日。占得。春芳毕竟共春归。只有成阴并结子。都是。而今但愿著花迟。”暗含情事,非细味不见。
○蒿庵词四十阕
蒿庵词一卷,所传不过四十阕。其一生所作,必不止于此。余友李子薪,尝欲得其全稿以付梓,余求之两年,竟不能得。今其家住泰州之东乡,一子又故,身后萧条,遗稿不知尚存否。读其词,思其人,悲其遇,为之于邑者累日。
○近世文人不自量
近世文人学士,略谙吟咏,辄裒然成集。尚未能涉猎藩篱,便思欲质诸后世,亦多见其不自量矣。彼若知有蒿庵词,定当汗流浃背。
○蒿庵词名不显
蒿庵词名不显,匪独不及陈、朱诸公,亦不逮杨荔裳、郭频伽辈,犹争传于一时也。然世无不显之宝,文人学业,特患其不精,不患其无知已。曲高和寡,于我奚病焉。
○仲修序蒿庵词
仲修序蒿庵词云:“夫神之所宰,机之所抽,心之所游,境之所构,身之所接,力之所穷,孰能无所可寄哉。纵焉而已逝,荡焉而已纷。鲁寄于水,鸟寄于木,人心寄于言,风云寄于天,凡夫寄于天,凡夫寄于荣利,庄或寄于词。填词原于乐闺中之思乎,灵均之遗则乎,动于哀愉而不能已乎。小子学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沱潜洋洋,岷れ峨峨,彼柏舟,容与逍遥。为鹤鸣,为沔水,为园有桃,为匏有苦叶,吾知之矣,吾知之其诗也。”数语洞悉深处。盖人不能无所感,感不能无所寄。知有所寄,而后可读蒿庵词。
○余思鼓吹蒿庵
近人为词,习绮语者,托言温、韦。衍游词者,貌为姜、史。扬湖海者,倚为苏、辛。近今之弊,实六百余年来之通病也。余初为倚声,亦蹈此习。自丙子年与希祖先生遇后,旧作一概付丙,所存不过己卯后数十阕,大旨归于忠厚,不敢有背风骚之旨。过此以往,精益求精,思欲鼓吹蒿庵,共成茗柯复古之志。蒿庵有知,当亦心许。
○闲情之作亦不易工
闲情之作,虽属词中下乘,然亦不易工。盖摹色绘声,难著笔。第言姚冶,易近纤佻。兼写幽贞,又病迂腐。然则何为而可,曰:“根柢于风骚,涵泳于温、韦,以之作正声也可,以之作艳体亦无不可。”古人词如毛熙震之“暗思闲梦,何处逐云行。”晏元献之“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林和靖之“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晏小山之“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又,“当时明月在,曾照采云归”。又,“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又,“春思重,晓妆迟。寻思残梦时。”欧阳公之“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秦少游之“欲见回肠。断续薰炉小篆香”。贺方回之“初未试愁那是泪,每浑疑梦奈余香”。无名氏之“为君惆怅,何独是黄昏”。汤义仍之“不经人事意相关。牡丹亭梦残。断肠春色在眉弯。倩谁临远山”。国朝王香雪之“斗草心慵垂手立,兜鞋梦好低头想”。史位存之“千蝶帐深萦梦苦。倦拈红豆调鹦鹉”。赵璞函之“东风落红豆,怅相思空遍”。似此则婉转缠绵,情深一往,丽而有则,耐人玩味。其次,则牛松卿之“强攀桃李枝。敛愁眉”。又,“弹到昭君怨处,翠蛾愁。不抬头。”牛希济之“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顾之“敛袖翠蛾攒。相逢尔许难”。寇莱公之“愁蛾浅。飞红零乱。侧卧珠帘卷”。晏元献之“疑怪昨宵春梦好,原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范文正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欧阳公之“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周子宽之“伤春还上去年心,怎禁得,时节又烧灯”。无名氏之“怎得西风吹泪去,阳台为暮雨”。王次回之“善病每逢春月卧,长愁多向花前叹”。又,“几度卸妆垂手望。无端梦觉低声唤。猛思量,此际正天涯,啼珠溅。”国朝吴梅村之“摘花高处睹身轻”。又,“惯猜闲事为聪明。”梁玉立之“拂镜试新妆。低回问粉郎”。吴{艹园}次之“巫云昨夜,同骑双凤。梦梦梦”。王小山之“灯微屏背影,泪暗枕留痕”。又,“小园春雨过,扶病问残春。”又,“眼波低翦篆丝风。”又,“一弯愁思驻螺峰。”王香雪之“槛外红新花有信,镜中黄淡人微恙”。又,“梦短易添清昼倦,书长惯费黄昏想。”毛今培之“斜月小屏风。玉人残梦中”。过湘云之“游丝不解系韶华,为谁偏逐香车去”。均不失为风流酸楚。今人不知作词之难,至于艳词,更以为无足轻重,率尔操觚,扬扬得意,不自知可耻。此关雎所以不作也,此郑声之所以盈天下也,此则余之所大惧也。
○旧作艳词
或问余所作艳词以何为法,余曰:余固尝言之,根柢于风骚,涵泳于温、韦,以之作正声也可,以之作艳体,亦为不可。盖绮语已属下乘,若不取法乎古,更于淫词亵语中求生活,纵穷极工巧,去风雅愈远,即流弊益甚,窃所不取。余旧作艳词,大半付丙。然如旧作倦寻芳[纪梦]云:“江上芙蓉凝别泪,桥边杨柳牵离绪。望南天,数层城十二,梦魂飞渡。”下云:“正飒飒梧梢送响,搀入疏砧,残梦无据。倚枕沉吟,禁得泪痕如注。欲寄书无千里雁,最伤心是三更雨。待重逢,却还愁彩云飞去。”又,齐天乐[为杨某题凭栏美人图]后半云:“樊川旧愁顿角,叹梨云梦杳,锁香何处。翠袖天寒、青衫泪满。怕听楝花风雨。”又忆江南云:“离亭晚,落尽刺桐花。江水不传心里事,空随闲恨到天涯。归梦逐尘沙。”虽未知于古人何如,似尚无纤佻浮薄之弊。
○国初十六家词独遗竹
国初十六家词,[孙默编]独遗竹,殊不可解。其中王士禄、王士祯,于词一道,并非专长,不知何以列入。又尤侗、董俞、陈世祥、黄永、陆求可、邹谟等词,根柢既浅,措词又不尽雅驯,尚非分虎、符曾、藕渔之匹,[二李一严亦未入选。]亦何敢与小长芦抗哉。去取太不当人意。而纪文达公谓国初填词之家,略约具是,亦失之不检也。
○彭骏孙词藻所论多左
彭骏孙词藻四卷,品论古人得失,欲使苏、辛、周、柳两派同归。不知苏、辛与周、秦,流派各分,本原则一。若柳则傲而不理,荡而忘反,与苏、辛固不能强合,视美成尤属歧途。骏孙于词一道,未能洞悉源委。其所撰延露词,亦未见高妙,故所论多左。
○明词综无谓
国朝词综之选,[王昶编]去取虽未能满人意,大段尚属平正,余亦未敢过非。惟明词综之选,实属无谓。然有明一代,可选者寥寥无几,[高者难获一篇,略可寓目者大约不过数十篇耳。]亦不能病其所选之平庸也。
○清绮轩词选荒谬
清绮轩词选,[华亭夏秉衡选]大半淫词秽语,而其中亦有宋人最高之作。泾渭不分,雅郑并奏,良由胸中毫无识见。选词之荒谬,至是已极。
○宋七家词选甚精
宋七家词选甚精,[戈载编]若更以淮海易草窗,则毫发无遗憾矣。
○皋文词选精于词综
皋文词选,精于竹词综十倍。去取虽不免稍刻,而轮扶大雅,卓乎不可磨灭。古今选本,以此为最。若黄朴存词选,则兼采游词,于风骚真消息何尝梦见。
○六十一家词选甚精雅
近时冯梦华[煦]所刻乔笙巢宋六十一家词选,甚属精雅,议论亦多可采处。
○唐五代词选最为善本
成肇麟唐五代词选,删削俚亵之词,归于雅正,最为善本。唐五代为词之源,而俚俗浅陋之词,杂入其中,亦较后世为更甚。至使后人陋花间、草堂之恶习,而并忘缘情托兴之旨归,岂非操选政者加之厉乎。得此一编,较顾梧芳所辑尊前集,雅俗判若天渊矣。
○唐明皇好时光
唐明皇好时光云:“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俚浅极矣。而顾梧芳尊前集首录此篇,称为音婉旨远,妙绝千古,岂非痴人说梦。
○莲子居词话有可采处
近阅莲子居词话,[海陵吴衡照子律撰]其中亦有可采。然于词之原委,全未讨论。枝叶虽荣,本根已槁,此亦六百余年之通病也。
○莲子居词话论北宋词家浅陋
莲子居词话云:“苏之大、张之秀、柳之艳、秦之韵,周之圆融,南宋诸老,何以尚兹。”此论殊属浅陋。谓北宋不让南宋则可,而以秀艳等字尊北宋则不可。如徒曰秀艳圆融而已,则北宋岂但不及南宋,并不及金元矣。至皮耆卿与苏、张、周、秦并称,而不数方回,亦为无识。又秀字目子野,韵字目少游,圆融字目美成,皆属不切。即以大字目东坡,艳字目耆卿,亦不甚确。大抵北宋之词,周、秦两家皆极顿挫沉郁之妙。而少游托兴尤深,美成规模较大,此周、秦之异同也。子野词于古隽中见深存,东坡词则超然物外,别有天地。而江南贺老,寄兴无端,变化莫测,亦岂出诸人下哉。此北宋之隽、南宋不能过也。若耆卿词,不过长于言情,语多凄秀,尚不及晏小山,更何能超越方回,而与周、秦、苏、张并峙千古也。
莲子居词话又云:“苏、辛并称,辛之于苏,亦犹诗中山谷之视东坡也。东坡之大与白石之高,殆不可以学而至。”此论尚有可采。惟以大字目东坡,终不甚确。
○词则二十四卷
余旧选词则四集二十四卷,计词二千三百六十首,七易稿而后成。余自序云:“风骚既息,乐府代兴。自五七言盛行于唐,长短句无所依,词于是作焉。词也者,乐府之变调,风骚之流派也。温、韦发其端,两宋名贤畅其绪。风雅正宗,于斯不坠。金元而后,竞尚新声。众喙争鸣,古调绝响。操选政者,率昧正始之义,媸妍不分,雅郑并奏。后之为词者,茫乎不知其所从。卓哉皋文,词选一编,宗风赖以不灭,可谓独具只眼矣。惜篇幅狭隘,不足以见诸贤之面目。而去取未当者,十亦有二三。夫风会既衰,不必无一篇之偶合。而求诸古作者,又不少靡曼之词。衡鉴不精,贻误匪浅。余窃不自揣,自唐迄今,择其尤雅者五百余阕,汇为一集,名曰大雅。长吟短讽,觉南豳雅化,湘汉骚音,至今犹在人间也。顾境以地迁,才有偏至。执是以寻源,不能执是以穷变。大雅而外,爰取纵横排感激豪宕之作四百余阕为一集,名曰放歌。取尽态极妍哀感顽艳之作六百余阕为一集,名曰闲情。其一切清圆柔脆急奇斗巧之作,别录一集,得六百余阕,名曰别调。大雅为正,三集副之,而总名之曰词则。求诸大雅固有余师,即遁而之他,亦即可于放歌、闲情、别调中求大雅,不至入于歧趋。古乐虽亡,流风未阒,好古之士,庶几得所宗焉。”
○大雅集序
序大雅集云:“太白诗云:‘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然诗教虽衰,而谈诗者犹得所祖祢。词至两宋而后,几成绝响。古之为词者,志有所属,而故郁其辞,情有所感,而或隐其义。而要皆本诸风骚,归于忠厚。自新声竞作,怀才之士,皆不免为风气所囿,务取悦人,不复求本原所在。迦陵以豪放为苏、辛,而失其沉郁。竹以清和为姜、史,而昧厥旨归。下此者更无论矣,无往不复。皋文溯其源,蒿庵引其绪,两宋宗风,一灯不灭。斯编之录,犹是志也。”录大雅集。
○放歌集序
序放歌集云:“息深达,悱恻缠绵,学人之词也。若瑰奇磊落之士,郁郁不得志,情有所激,不能一轨于正,而胥于词发之。风雷之在天,虎豹之在山,蛟龙之在渊,恣其意之所向,而不可以绳尺求。酒酣耳热,临风浩歌,亦人生肆志之一端也。杜诗云:‘放歌破愁绝。’诚慨乎其言矣。”录放歌集。
○闲情集序
序闲情集云:“闲情一赋,白璧微瑕,昭明误会其旨矣。渊明以名臣之后,际易代之时,欲言难言,时时寄托。闲情云者,闲其情使不得逸也。是以历写诸愿,而终以所愿必违。其不仕刘宋之心,言外可见。浅见者胶柱鼓瑟,致使美人香草之遗意,等诸桑间濮上之淫声,此昭明之过也。兹篇之选,绮说邪思,皆所不免。然夫子删诗,并存郑卫,知所惩劝,于义何伤。名以闲情,欲学者情有所闲,而求合于正,亦圣人思无邪旨也。”录闲情集。
○别调集序
序别调集云:“人情不能无所寄,而又不能使天下同出一途。大雅不多见,而繁声于是乎作矣。猛起奋末,诚苏、辛之罪人。尽态逞妍,亦周、姜之变调。外此则啸傲风月,歌咏江山,规模物类,情有感而不深,义有托而不理。直抒所事,而比兴之义亡。侈陈其盛,而怨慕之情失。辞极其工,意极其巧,而不可语于大雅,而亦不能尽废也。”录别调集。
○回文集句叠韵皆词中下乘
回文集句叠韵之类,皆是词中下乘。有志于古者,断不可以此眩奇。一染其习,终身不可语于大雅矣。若友朋唱和,各言性情,各出机杼可也,亦不必以叠韵为能事。[就中叠韵尚可偶一为之。次则集句。最下莫如回文,断不可效尤也。]古人为词,兴奇无端。行止开合,实有自然而然。一经做作,便失古意。世人好为叠韵,强己就人,必竞出工巧以求胜,争奇斗巧,乃词中下品,余所深恶者也。作诗亦然。
○择录回文集句叠韵变调
回文集句叠韵变调各体,余于别调集中求其措语无害大雅者,择录一二。非赏其工也,聊备一格而已。
○蛸吉杂记
蛸吉杂记载粤妓张八重头菩萨蛮云:“今宵屋挂前宵月。前年镜入新年发。芳心不共芳时歇。草色洞庭南。送君花满潭。别花君岂堪。绮窗临水岸。有鸟当窗唤。水上春帆乱。游蝶化行衣。行人游未归。蓬飞魂更飞。”柔情宛转,生面独开,音节之妙,全在增一句,便觉此调应如此作。自我变古,有何不可。又粤妓袁九曳脚望江南云:“无人到,花外已闻倒挂,一声声。往事都随商女笑,新诗要掩大家名。乞得情人小字,篆双成。”情丝摇曳,亦变调中之最佳者。[二词余录入别调集。]
○诗词与人品
诗词原可观人品,而亦不尽然。诗中之谢灵运、杨武人,人品皆不足取,而诗品甚高。尤可怪者,陈伯玉扫陈、隋之习,首复古之功,其诗雄深苍莽中,一归于纯正。就其诗以论人品,应有可以表见者,而谄事武后,腾笑千古。词中如刘改之辈,词本卑鄙。虽负一时重名,然观其词,即可知其人之不足取。独怪史梅溪之沉郁顿挫,温厚缠绵,似其人气节文章,可以并传不朽。而乃甘作权相堂吏,致与耿柽、董如璧辈并送大理,身败名裂。其才虽佳,其人无足称矣。[梅溪姓氏,不见录于文苑中,职是之故。]视陈西麓之不肯仕元,当时有海上盗魁之目,甯不愧死。
○蒋竹山人品高绝
蒋竹山,至元大德间,臧陆辈交荐其才,卒不肯起。词不必足法,人品却高绝。
○冯正中人无足取
冯正中蝶恋花四章,忠爱缠绵,已臻绝顶。然其人亦殊无足取,尚何疑于史梅溪耶。诗词不尽能定人品,信矣。
○后来之隽推板桥
激昂慷慨,原非正声。然果能精神团聚,辟易万夫,亦非强有力者未易臻此。国朝为此调者,迦陵尚矣。后来之隽,必不得已,仍推板桥。若蒋心余、黄仲则辈,丑态百出矣。
○徐湘苹工词
国朝闺秀工词者,自以徐湘苹为第一。李纫兰、吴苹香等相去甚远。湘苹踏莎行云:“碧云犹叠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既超逸,又和雅,笔意在五代北宋之间。闺秀工为词者,前则李易安,后则徐湘苹。明末叶小鸾,较胜于朱淑真,可为李、徐之亚。
○双卿词十二阕
西青散记,载绡山女子双卿词十二阕。双卿负绝世才,秉绝代姿,为农家妇。姑恶夫暴,劳瘁以死。生平所为诗词,不愿留墨迹,每以粉笔书芦叶上,以粉易脱,叶易败也。其旨幽深窈曲,怨而不怒,古今逸品也。[史梧冈西青散记载双卿事甚详。或疑其寓言,亦刻舟之见。]十二阕余录入别调集。如望江南云:“春不见,寻过野桥西。染梦淡红欺粉蝶,锁愁浓绿骗黄鹂。幽恨莫重提。人不见,相见是还非。拜月有香空惹袖,惜花无泪可沾衣。山远夕阳低。”又二郎神[咏菊花]云:“丝丝脆柳。袅破淡烟依旧。向落日、秋山影里,还喜花枝未瘦。苦雨重阳挨过了,亏耐到、小春时候。知今夜,蘸微霜,蝶去自垂首。生受。新寒浸骨,病来还又。可是我、双卿薄亻幸,撇你黄昏静后。月冷阑干人不寐,镇几夜、未松金扣。枉辜却,开向贫家,愁处欲浇无酒。”此类皆忠厚缠绵,幽冷欲绝。而措语则既非温、韦,亦不类周、秦、姜、史,是仙是鬼,莫能名其境矣。双卿惜黄花慢[孤雁]云:“碧尽瑶天。但暮霞散绮,碎翦红鲜。听时愁近,望时怕远,孤鸿一个,去向谁边。素霜已冷芦花渚,更休倩、鸥鹭相怜。暗自眠。凤凰虽好,宁是姻缘。”读此觉虽速我讼,亦不汝从。尚嫌过激,不及此和平中正也。下云:“凄凉劝你无言。趁一沙半水,且度流年。稻梁初尽,网罗正苦,梦魂易警,几处寒烟。断肠可似婵娟意,寸心里、多少缠绵。夜半闲。倦飞误宿平田。”此词悲怨而忠厚,读竟令人泣数行下。
○双卿薄亻幸词
双卿薄亻幸词云:[咏疟。○西青散记,双卿夙青疟疾,体弱性柔能忍事。即甚闷,色常怡然。一日,双卿春喘,抱杵而立。夫疑其惰,推之仆臼傍,杵压于腰,忍痛复舂。炊粥半而疟作,火烈粥溢,沃之以水。姑大诟,掣其耳环曰:出。耳裂环脱,血流及肩。乃拭血毕炊,于是抒臼俯地而叹曰:天乎,愿双卿一身,代天下绝世佳人受无量苦。千秋万世后,为佳人者无如我双卿为也。至是为苦疟词,以芦叶书之。叹曰:诚不如化作彩云飞也。]“依依孤影。浑似梦、凭谁唤醒。受多少、蝶蜂怒,有药难医花证。最忙时、那得功夫,凄凉自整红炉等。总诉尽浓愁,滴乾清泪,冤煞蛾眉不省。[去过酉、来先午,偏放却、更深宵永。正千回万转,欲眠仍起,断鸿叫破残阳冷。晚出如镜。小柴扉、烟锁佳人,翠袖恹恹病。春归望早,只恐东风未肯。”日用细故,信手拈来,都成异采。得双卿词,足为吾别调集生色。
○双卿摸鱼儿
余最爱双卿摸鱼儿云:西青散记:邻女韩西,新嫁而归,性颇慧,见双卿独舂汲,恒助之。疟时,坐于床为双卿泣。不识字,然爱双卿书。乞双卿写心经,且教之诵。是时将返其夫家,父母饯之。召双卿,疟弗能往,韩西亦旨食。乃分其所食自裹之遗双卿。双卿泣为此词,以淡墨细书芦叶。又以竹叶题凤凰台上忆吹箫一阕。]“喜初晴,晚霞西现。寒山烟外清浅。苔纹乾处容香履,尖印紫泥犹软。人语乱。忙去倚柴扉,空负深深愿。相思一线。向新月搓圆,穿愁贯恨,珠泪总成串。黄昏后,残热谁怜细喘。小窗风射如箭。春红秋白无情艳。一朵似侬难选。重见远。听说道、伤心已受殷勤饯。斜阳刺眼。休更望天涯,天涯只是,几片冷云展。”缠绵凄恻,陇头流水不如是之呜咽也。又凤凰台上忆吹箫云:“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青遥。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更见谁谁见,谁痛花娇。谁望欢欢喜喜,偷素粉、写写描描。谁还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其情哀,其词苦。用双字至二十余叠,亦可谓广大神通矣。易安见之,亦当避席。
○赵我佩词
近时闺秀,仁和赵我佩君兰,著有碧桃馆词,格调未高,措辞亦不免于俗。余独赏其踏莎行一篇[春草,]可为集中压卷。词云:“径绕苔花,庭飞柳絮。池塘寂寞清明雨。西园蝴蝶故依依,东风吹梦来何处。
别浦魂销,画楼人楦。离愁三月长亭路。经年绿遍旧城根,萋萋又送王孙去。”雅丽缠绵,不减陈西麓。
○吴苹香浪淘沙
吴苹香浪淘沙云:“莲漏正迢迢。凉馆灯挑。画屏秋冷一枝箫。真个曲终人不见,月转花梢。何处暮砧敲。黯黯魂销。断肠诗句可怜宵。欲向枕痕寻旧梦,梦也无聊。”此亦郭频伽、杨荔裳流亚。韵味浅薄,语句轻圆。所谓隔壁听之,铿锵鼓舞者也。苹香词可取者如河传云:“春睡。铡起。自兜鞋。立近东风费猜。绣帘欲钩人不来。徘徊。海棠开未开。料得晓寒如此重。烟寸冻。一定留春梦。甚繁华。故迟些。输化。碧桃容易花。”自写愁怨之作,宛转合拍,意味甚长。
○苹香祝英台近
苹香祝英台近[咏影]云:“曲阑低,深院锁。人晚倦梳裹。恨海茫茫,已觉此身堕。那堪多事青灯,黄昏才到,又添上影儿一个。最无那。纵然著意怜我。怎又书窗,依依伴行坐。算来驱去应难,避时尚易,索掩却、绣帏推卧。”苹香父夫俱业贾,两家无一读书者,而独呈翘秀,殆有夙慧也。词意不能无怨,然其情亦可哀矣。
○陈小鲁词
词有故作朴直语,而实形粗鲁者。如陈小鲁鬲溪梅令云:“庭前竹树报平安。不平安。一夜西风吹折、两三竿。缺中来远山。[此五字有景无情束不住上三句。]古人只道出门难。入门难。江北江南,也作故园看。玉门何处关。”[此二句尚可]又浣溪沙云:“一世杨花二世萍。无疑三世化卿卿。不然何事也飘零。”又太常引云:“水天水地水人家。水上做生涯。一二亩蒹葭。七八亩鞭花藕花。蒹葭活火,菱香藕熟,湖水可煎茶。秋梦有些些。只不管、朝云暮鸦。”[此二句尚可]此类大抵皆拾黄山谷、蒋竹山唾余,可厌之极。
○金圣叹论诗词全是魔道
金圣叹论诗词,全是魔道,又出锺、谭之下。其评欧阳公词一卷,穿凿附会,殊乖大雅。且两宋词家甚多,独推欧公为绝调,盖犹是评水浒、西厢之伎俩耳。以论词之例率曲,尚不能尽合。况以论曲论传奇之例论诗词,乌有是处。
○圣叹评欧词
“深花枝。浅花枝。深浅花枝相并时。花枝难以伊。玉如肌。柳如眉。爱著鹅黄金缕衣。啼妆更为谁。”欧阳公长相思词也。可谓鄙俚极矣。而圣叹以前半连用四花枝两深浅字,叹为绝技。真乡里小儿之见。
○圣叹评诗词直是门外汉
圣叹评传奇虽多偏谬处,却能独出手眼。至于诗词,直是门外汉。取其所长,弃其所短,是在有识者。
○作词宜取法乎上
一篇之工,脍炙人口,如山抹微云,梅子黄时雨,暗香、疏影、春水等篇,名实相副,则亦当之无愧色。然白雪阳春,知音必少。有志之士,自宜取法乎上,压久愈新。若急于求知,如郭频伽、杨荔裳辈,每作一篇,群焉附和,庸夫俗子,皆言其佳。呜呼,诚属高超深厚之作,庸夫俗子,可足以知其佳。庸夫俗子皆言其佳,其不佳也可知矣。
○纤巧之词非佳作
聪明纤巧之作,庸夫俗子每以为佳。正如蜣良逐臭,乌知有苏合香哉。若以王碧山、庄中白之词,不经有识者评定,猝投于庸夫俗子之前,恐不终篇而思卧矣。
○论词不应徒取聪明语
未睹钧天之美,则北里为工。不咏《关雎》之乱,则桑中为隽。徐昌《谈艺录》语也。今人论词,不向风骚中求门径,徒取一二聪明语,叹为工绝,正坐此病。
○作诗词不可有才子气
无论作诗作词,不可有腐儒气,不可有俗人气,不可有才子气。人第知腐儒气俗人气之不可有,而不知才子气亦不可有也。尖巧新颖,病在轻薄。发扬暴露,病在浅尽。腐儒气俗人气,人犹望而厌之。若才子气则无不望而悦之矣,故得病最深。
○宋无名氏九张机
宋无名氏九张机,自是农臣弃妇之词。凄婉绵丽,绝妙古乐府也。词综删存七首。余大雅集中,就乐府雅调两篇,摘录十一首。精粹已尽,不啻窥全豹矣。如云:“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又云:“两张机。月明人静漏声稀。千丝万缕相萦系,织成一段,回文锦字,将去寄呈伊。”又云:“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刺在言外。又云:“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又云:“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意殊忠厚。又云:“六张机。雕花铺锦半离披。兰房别有留春计,炉添小篆,日长一线,相对绣工迟。”又云:“七张机。春蚕吐尽一生丝。莫教容易裁罗绮,无端翦破,仙鸾彩凤,分作两边衣。”苦心密意,不忍卒读。又云:“八张机。回纹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厌厌无语,不忍更寻思。”又云:“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双花七字,何等亲切。从头三句更慎重,可以观,可以怨。又云:“轻丝象床,玉手出新奇。千花万草光凝碧,裁缝衣著,春天歌舞,飞蝶语黄鹂。”欢乐语中含凄感。又云:“春衣素丝。染就已堪悲。尘昏汗污无颜色,应同秋扇,从兹永弃,无复奉君时。”此章最沉痛,似为贬节者言之,观次句可见。以一言何况,又加以尘污也。凄凉怨慕,千古孤臣孽子劳人思妇读之,皆当一齐泪下。九张机纯自小雅、离骚变出。词至是,已臻绝顶。虽美成、白石亦不能为。
○九张机全是寄怨之作
九张机全是寄怨之作。其缘起云:“醉留客者,乐府之旧名。九张机者,才子之新调。凭戛玉之清歌,写掷梭之春怨。章章寄恨,句句言情。”诗云:“一掷梭心一缕丝,连连织就九张机。从来巧思知多少,苦恨春风久不归。”可知其寄意矣。
○九张机词千年绝调
词至九张机,高处不减风骚,次亦子夜怨歌之匹,千年绝调也。皋文词选独遗之,亦不可解。
○词须观全体
王介甫谓张子野“云破月来花弄影”,不及李世英“朦胧淡月云来去”。此仅就一句言之,未观全体,殊觉武断。即以一句论,亦安见其不及也。
○太白菩萨蛮忆秦娥为词中鼻祖
太白菩萨蛮、忆秦娥两阕,神在个中,音流弦外,可以是为词中鼻祖。[寻词之祖,断自太白可也,不必高语六朝。
○飞卿词独绝千古
飞卿短古,深得屈子之妙,词亦从楚骚来。所以独绝千古,难乎为继。
○唐人词所传不多
唐人词,所传不多,然皆见作意。即于平淡直率中,亦觉言近旨远。正如汉魏之诗,语句虽有工拙,气格固自不同。至五代则声色渐开,瑕瑜互见,去取不当,误人匪浅矣。
○以词较诗
以词较诗,唐犹汉魏,五代犹两晋六朝,两宋犹三唐,元明犹三唐,元明犹两宋,国朝词亦犹国朝之诗也。
○香山长相思
香山长相思云:“暮雨潇潇郎不归,空房独守时。”[香山此词绝佳,惟上半阕词近鄙亵。]绝不费力,自然凄警。若“黄昏却下潇潇雨。”[朱淑真词]便见痕迹。
○王建调笑令
王仲初调笑令云:“弦管。弦管。春草昭阳路断。”结语凄怨,胜似宫词百首。
○古人词小疵
炼字琢句,原属词中末技。然择言贵雅,亦不可不慎。古人词有竟体高妙,而一句小疵,致令通篇减色者。如柳耆卿“对萧萧暮雨洒江天”一章,情景兼到,骨韵俱高。而有“想佳人妆楼长望”之句。佳人妆楼四字,连用俗极,亦不检点之过。又如王君玉望江南云:“碧瓦烟昏沉柳岸,红绡香润入梅天。”可谓精于造句。[红绡七字为荆公所爱。]而接语云:“飘洒正萧然。”[五字意尽]殊病空滑,与上不称。又如姜白石石湖仙一阕,自是高境。而“玉友金蕉玉人金缕”八字纤俗,固不能为白石讳。又如高竹屋“月冷霜袍拥”一篇,旁面取势,亦可谓思深意远。惟“想见那”三字,不免粗鄙。此类皆失之不检,致使敲金戛玉之词,忽与瓦缶竞奏。白璧微瑕,固是恨事。
○词中可偶作诗词
昔人谓诗中不可著一词语,词中亦不可著一诗语,其间界若鸿沟。余谓诗中不可作词语,信然。若词中偶作诗语,亦何害其为大雅。且如“似曾相识燕归来”等句,诗词互见,各有佳处。彼执一而论者,真井蛙之见。
○词中不可作曲语
诗中不可作词语,词中不妨有诗语,而断不可作一曲语。温、韦、姜、史复起,不能易吾言也。
余乡能词者,张猗谷[崇阑]有梦溪棹讴二卷。赵次梅[彦俞]有瘦鹤轩词一卷。两君之词,摘录一二于词则中。而余所服膺者,则庄中白蒿庵词也。他人词皆不免为风气所囿,蒿庵则吐弃凡庸,冥心独往,乎不可尚已。
○植庵词
植庵词一卷,余友李子薪[慎传]所撰也。子薪年逾四十,始习倚声。学力未充,而才气甚旺。使天假之年,未始不可为迦陵嗣响。贺新凉六阕,余录入放歌集中,所以存旧交也。
○唐少白金缕曲
吾乡唐少白[煜]与余为中表兄弟。年少工词。后困于衣食,未能充其学力之所至。年未五十下世,可叹也。犹记其金缕曲[登岱]二章云:“此是擎天柱。峙崖崖、青连不断,平分齐鲁。老柏苍松高十丈,对著罡风絮语。犹自说、秦皇汉武。欲识前朝兴废事,把山灵、唤起谈今古。哭还笑,歌复舞。望中遥见金阊路。人道是、孔颜师弟,登临之处。白马当时疑匹练,只今变为烽火。忍细认、江南故土。天谓此山南北限,为神京、万古撑门户。愁飞鸟,尚难度。”次章云:“万仞丹梯路。其中有、神房阿阁,秦碑汉树。下视齐州烟九点,上接青天尺五。占膏壤、中居于鲁。西望长安东瞰海,更北连燕赵南吴楚。小天下,空寰宇。一声长啸千山暮。却杂入、村夫樵唱,牧童笛谱。峭壁崖云乱涌,怪石嵯峨如虎。有松柏、凌风而舞。问有仙缘能遇否。已石闾、烟锁无仙住。收胜境,付金缕。”笔意豪迈,亦板桥之流亚。
○王耕心论词
正定王道农[耕]心天才超逸,博学多能。经史古文诗词之类,皆能淹贯古今,独抒己见。而尤精于内典。其论词亦以大雅为主,而不废猛起奋末之音。余词得力处,半由蒿庵一言,半由道农子薪辩论之功也。
○鞠龛满江红
道农以其尊翁鞠龛姻丈[荫祜]满江红四篇示余。[原序云:咸丰甲寅,客海州,与王子扬、刘子谦、殿埙,许牧生、吴莲卿、周廉廷、张溥斋朝夕过从,觞咏甚乐。吴介轩用少陵饮中八仙歌韵赋诗矜宠之。离隔以来,几陈迹矣。今廉廷便途见过,谓已绘图留证堕欢,命曰海国骚音,兼示所作弁言及诸贤题咏。枨触往梦,不能无言。]其一云:“弹铗悲吟,问谁是、平津侯者。仅年来、怀中刺灭,琴前曲寡。一例空堂栖燕雀,虚名随处拌牛马。甚海滨、翻值钓鳌人,争相迓。延陵季,词源泻。高阳裔,才名亚。又客星几点,攒眉结社。湘汉骚人联棣萼,张王乐府争雄霸。镇多情、把臂到狂奴,论风雅。”其二云:“击钵声声,浑不为、风云月露。算都是、苍茫身世,郁怀喷吐。柳色虹桥惊战伐,菊花九日伤迟暮。仅旁人、肿背诧驼峰,甘陵部。仙耶怪,予和汝。床上下,人三五。仗彩毫收入,浣花旧谱。杜老风华传绮季,酒龙序次排诗虎。齿牙、余论我难胜,公其误。”其三云:“顾曲雄才,合放尔、出人头地。尚关心、西园余韵,再纟番图记。鸿爪印留修禊帖,龙头人似催租吏。倚征篷、促和右军诗,斜阳里。君且去,门须闭。侬便学,陈无已。待哀猿啼彻,恐应出涕。偶破天悭成此会,再联萍影谈何易。看眼中、落落聚星群,还余几。”其四云:“对此茫茫,没著落、愁人一个。浑不耐、堕欢如梦,乱愁如火。聚合何关神鬼忌,抛离忍使因缘左。诵河梁、五字断肠诗,铅婆堕。休便说,刘琨卧。休浪炙,淳于果。怕阶前尺地,也难容我。谁续罪言怜杜牧,枉传仙侣侔张果。问何年、位业纪真灵,弹冠贺。”感激豪宕,直可摩迦陵之叠。
○马眉生有词癖
吾邑马眉生[尚珍]天资甚优,生有词癖。充其力量所至,可以卓然成家。己卯秋,会于金陵旅次,畅论词学源流,并赠以旧录唐宋词一本。不见马生久矣,谅于此中消息,必有所得。他日觌面,再当重与切磋也。
○余词初有淫冶叫嚣之失
眉生好为艳词,间作壮语。余友王竹庵[凤起]亦有此癖。余初为词,亦不免淫冶叫嚣之失。犹忆丙子报罢后,宴竹庵座中,赋临江仙云:“落日江干分手处,无端重见云英。眉棱犹带远山青。多卿珍重意,苦语慰飘零。飒飒西风摧劲羽,萧郎憔悴而今。宾鸿嘹唳过前汀。红灯摇客梦,明月碎秋心。”又金缕曲[秋江送别,座有歌者,即癸酉春竹庵座中所见也。琵琶三弄,哀怨不胜,为赋此曲。云:“鹃血凝罗袖。拨檀槽、轻拢漫,双蛾浅逗。诉尽半生恩怨语,飒沓悲风来骤。正鸿雁、初飞时候。一曲琵琶弹未彻,已青衫、为汝重重透。再为我,一挥手。当年丝竹春江口。惜韶华、良辰莫负,暗抛红豆。今日云英还未嫁,我亦杜陵消瘦。又待折、渡头杨柳。眼底茫茫分南北,也无心、再进当筵酒。江月白,浪花吼。”又九日登岳墩感怀赋前调后半阕云:“丝丝惨结秋阴候。抚危阑、生平细数,仅多亻孱亻愁。三十男儿仍落拓,何论中年以后。况又值、西风重九。破帽多情偏恋我,问何人、印佩黄金斗。中原望,悲风吼。”又前调云:“箕踞狂呼聊复尔,拭青萍、夜夜光凝紫。便欲击、唾壶醉。”下云:“黄花小圃饶秋意。扫苍苔、眠ブ藉草,径须觅醉。得失鸡何足数,一笑浮云富贵。聊自学、田家生计。不信马周终落拓,倒金尊、且了东篱事。更不下,穷途泪。”[余戊子捷南闱,诗题金浮菊催开宴,此亦词谶也。]皆不足语于大雅。余曾作罗敷艳歌云:“红桥一带伤心地,烟雨凄凄。燕子楼西。难道东风不肯归。青旗冷趁飞鸦起,沽酒人稀。旧恨依依。一树垂杨袅乱丝。”意境似尚深厚。又青门引云:“断肠无奈送春归,落花时节,妆阁镇常掩。”下云:“梦魂应苦关山远。只傍闲庭院。”亦尚有沉至之思。视前金缕曲诸篇,浅深判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