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头条>国学名著>三垣笔记>第1部分

《三垣笔记》第1部分明 · 李清

三垣笔记 明 李清撰

自序

三垣笔记者何?崇祯丁丑,予以司李内召入京,其明年戊寅,蒙毅宗烈皇帝亲策,简入刑垣。又明年庚辰,予以大司寇不职,屡牍规之,为所噬,迁外。未及任,丁内艰,会司寇以罪废,上念予言,壬午,蒙恩赐环,补吏垣。癸未春,闲关淮济入京,转本垣右,已转工垣左。其秋,奉命册封淮藩,明年甲申春三月,方脂辙,值北变,随复命金陵,晋掌工垣,斯则所云三垣也。曰笔记者何?盖自丁戊讫甲乙凡九年,举予所闻见,以笔之书,非予所闻见,不录也。所上诸疏,止录其留中者,其已报,则亦弗悉录也。盖内之记注邸钞,多遗多讳,外之传记志状,多谀多误,故欲借予所闻见,志十年来美恶贤否之真,则又予不敢不录也。然犹以目见与耳闻,不无疑信之别,故先举予所灼见以笔之书,其因闻而记者,犹云附述,终致其慎焉,而总以数言括之,则于己恩,固不敢饰瑜,即于己怨,亦不敢益瘢,惟存其公且平者云尔。予初读蔡孝来《尚论录》,或曰:「此君子之言也。」然予不尽是其言,其言之非,间有之,间有非,则偏。继读吴纯所《吾徽录》,或曰:「此小人之言也。」然予不尽非其言,其言之是,间有之,间有是,则愈偏。独夏彝仲《幸存录》出,乃得是非正,则以存公又存平,斯贵乎存耳。若予作是记,与是录相先后,时殊事殊,而惟无偏无党以立言则不殊,苟彝仲见此,无乃首颔是记亦如予首颔是录,而又以存我心之同然为幸也。

三垣笔记 上

崇祯 一

上于崇祯戊寅四月,忽一日御门召诸推知入对,一无问难,惟五人一班,听其自言。或语琐碎不可了,上必云:「减省些。」或误称臣为知县,或误称上为老大人,旋觉误,仓皇称老皇上者,上微笑。问毕,人给一卷,试题亲洒宸翰,贴于壁,惟判题不同。盖亦仿唐人身言书判故事也。

上召对推知,于姓名单上分别圈点,及卷入,复留中六七日,时位置已定矣。一日忽发送阁阅,时薛辅国观、 【万历己未,韩城人。】 孔辅贞运 【万历己未,句容人,谥文忠。】 等谓听其为政,遂置私人于前列,而抑其不悦者居后。数日旨下,皆上亲定,阁拟并不允,相顾失色。

予为宁波司李,与同乡慈溪令汪伟 【崇祯戊辰,江宁人。国朝顺治九年改谥文毅。】 相善,即后殉闯文烈公也。伟先以入觐留部候考选,予时以署篆钱粮被部参罚,不敢离任。伟跨瘦马行烈日中,为予营解,始得开复。迨入都,或语予曰:「汪旧属,应逊若居先。」予曰:「彼位置久定,且尽心于我,奈何以负心报?」后伟得简讨,予得给谏,皆上特擢。予笑曰:「若从人言,相见汗颜矣。」

御擢诸词林,皆彬彬文士,惟江西曾翰林就义 【天启乙丑,宁都人。】 卷云:「各县令拆封多私火耗,宜用司李监收。」又浙江虞翰林国镇 【崇祯戊辰,义乌人。】 卷云:「宜罢诸廪生粮银,用充兵饷。」又广东李翰林士淳, 【崇祯戊辰,程乡人。】 年耄矣,时田冢宰惟嘉 【万历丙辰,饶阳人。】 议将推知不应登台省者先转部曹,诸人欲疏辨,而惮以为首获谴,遂不告士淳,首其名,士淳惧且怒,大哄。上以为首者必知名士也,士淳遂得翰林,余四人皆授御史。四人者,任公浚、 【崇祯辛未,益都人。】 王公章、 【崇祯戊辰,武进人。殉闯难,谥忠烈,国朝顺治九年改谥节愍。】 涂公必泓、 【崇祯辛未,南昌人。】 予叔嗣京 【崇祯戊辰,兴化人。】 也。

上御试毕,台省科道皆属钦定,已亲策十八卷,发部议行,予卷亦在内。时诸御史以例往朝房谒阁臣,孔辅贞运独曰:「皇 【「皇」字依抄本乙补。】 上所发十八卷,其说皆难行,首卷更难行。」随言屯盐亦难行。郭侍御景昌 【崇祯戊辰,洛阳人。】 曰:「王道无近功,安边永远之法,莫过屯盐。」贞运曰:「难其人。」景昌曰:「此屯盐且难行,则北敌可听其犯顺,而终不扫乎?流寇可任其纵横,而终不翦乎?」贞运曰:「愈难其人。」景昌曰:「有人不能识,不能举,岂可以难之一字委弃?此全在执政择人用之。」贞运怫然无以对。景昌遂具疏纠其胡涂阘懦,有「揆席岂养济院,为彼伴食素餐之资」等语,贞运卒以此去。

朝议以国计不足,暂借民间房租一年,于是怨声沸京城,呼崇祯为重征。犹海刚峰 【名瑞,谥忠介,琼山举人。】 疏内呼嘉靖为家净,谓家家俱净也。

予初入刑垣,郑司寇三俊 【万历戊戌,建德人。】 获谴归,予就寓谒,问刑部何事最冤,三俊惨然曰:「无过盗情。若欲平反,不过云秋后处决尔。」予愕然曰:「何谓?」三俊曰:「此皆从东厂缉获者,司官不敢反,堂官何繇反?惟择无赃无证,情可矜疑者,缓以秋决,或可从容解网也。」相与叹息久之。三俊有清正名,下狱时,风埃暴起,翳日无光,行路莫不吁嗟。田冢宰惟嘉,以考选不公,为杨翰林士聪 【崇祯辛未,济宁人。】 所纠。传闻惟嘉素通内,故先得稿,以辨疏进,后复为士聪所纠,责以参疏未下辨疏先上之故,奉旨回奏,茫无以应,执惟嘉仆四人送镇抚司。一时吏部重贿,俱夤夜运入锦衣,人有「吏部囊空,锦衣地重」之诮。

予初入刑垣,闻东厂盗最冤,每厂役获盗,必加以五毒,择肥而攀,俟罄掳既饱,然后呈厂。厂上疏皆历历有词,不四日便下部拟,不十余日便依样招奏,又不四日便会官处决。曾有一盗赴市,太息云:「我贼也不曾做,如何诬我为盗?」一日,予晤刑部一司官,以平反劝,惨然曰:「不敢。」予曰:「何也?」对曰:「天下有一介不取之官,而无一介不取之吏,若一翻厂招,异日借题罗织,官吏并命矣。」一时干和招灾,莫此为甚。

上寄耳目于锦衣卫,称为心膂大臣,托采外事以闻。吴金吾孟明,缓于害人,而急于得贿,其子邦辅尤甚,每缉获州县送礼单,必故泄其名,沿门索赂,赂饱乃止。东厂亦然,尝有某知县送银二十四两,求胡编修守恒【崇祯戊辰,舒城人。】 撰文,时尚未受,亦索千金方已。一时士大夫皆重足而立。

刑部诸招,屡奉内旨严驳,刘司寇之凤 【万历丙辰,中牟人。】 惧,司官呈稿,概蓄缩不发,司官间往叩署,亦不见。刑部希哲 【崇祯辛未,淳安人。】 进按季摘参本,盖故套也,发改票数四。时上意欲处之凤,方辅逢年 【天启壬戌,遂安人。】不寤,遂诘责去国。逢年尝醉,误以拟票直书本上,具揭请罪,上虽暂宥,心不宁也。

东林诸公素矜节义,以劾宦官为名高。后冯给谏元、 【天启壬戌,慈溪人。】孙给谏晋 【天启乙丑,桐城人。】 等倡为法门广大说,于是吴仪曹昌时 【崇祯甲戌,吴江人。】 始与东厂比,一切行贿受贿间被缉获,必托昌时以数千金往方免,昌时亦扬扬居功,不以为愧。予亲于徐给谏耀【崇祯戊辰,泰州人。】 家见之。

新建伯王文成守仁 【弘治己未,余姚人。】 卒,子正亿嗣,正亿有二子,嫡承勋,庶承恩。及卒,承勋嗣,承勋嫡妻无出,惟妾沙氏有三子,长先进,次先达,季先道。先道以早殇无后,先进生一子业昌,先达生二子业弘、业盛。【「业盛」下抄本甲有「时并无异言也。沙氏生三子后,故宠渐弛,因罪被黜」二十字。】 先进子业昌殀, 【抄本甲作「已,先进子业昌又殀」。】 请于弟先达,欲继其长子业弘,以待袭爵。时先达妻章氏悍,与伯嫂不相睦,厉声曰:「何继为?阿伯无子,袭爵应自我夫耳。【抄本甲作「阿伯无子袭爵,应自我夫袭爵耳」。】 繇夫及子,爵安往?」先进怒且自伤,改立今王司马业浩 【万历癸丑,山阴人。】 亲弟业洵为嗣。业洵者,守仁父华【成化辛丑状元,余姚人。】 后也。于是承勋室宇赀财并承袭祭田数百顷,皆为业洵所有。已,业浩为业洵谋,谓己非文成后,例不应袭,袭者终是先达耳。 【「是」字依抄本甲增。】袭爵必索产,遂诽谤先达为乞养,而另推承恩子名先通者嗣。不过谓非其爵而爵,则感出意外,自有产不问耳。由是先达与先通争袭,数十年不决。及奉旨下抚按勘,乃予司李宁波时也,同绍李郑瑜【崇祯辛未,番禺人。】 与台李张化原会审。时先达亡,惟子业弘与先通对质,予问曰:「何以前后两子皆真,而中子独伪?又何以无后之两子皆真,而有后之中子独伪?且何以沙氏既有子兼有孙,乃预知两子一孙之或绝或殇,而中抱一乞养?」先通无以应,不过曰:「承勋曾具疏,万历时指先达为继,今留中耳。」予曰:「留中疏有据乎?」先通曰:「禁地深严,【抄本甲作「宫禁邃密深严」。】 一字不漏,阅简自见。」予曰:「若简而有,则业弘父伪,爵合归尔。若简而无,则汝言诞,爵合归业弘。」于是先通、业弘皆叩首承服,然实无从简也。讯毕,化原举首指天谓:「先通之承服,天道乎!」瑜亦叹曰:「业弘实不伪,但【抄本甲「但」下有「予司李是邦」五字。】 柰予乡公祖何?」郑广东人,时业浩方总督郑乡, 【抄本甲「郑乡」作「两广」。】 故云。及予入刑垣,事犹未决,拟具疏稿,以伸公议。业弘不知,托叶姓者至寓,求予一言,且谓袭爵后当割二岁俸为寿。予作色曰:「若如此,不独愧文成,且上欺君父,当立焚稿耳。」迟一月方上,旋奉旨速核。时简承勋留中疏不得,然诸公侯皆为贿动,遂首倡去疑存信之说,以先通嗣。业弘持疏入禁地,举刀抹颈,且云:「以留中一疏有无定两家真伪,有原问官刑科李清可问。」疏闻,下狱拟罪,竟不问予也。先通袭爵仅四年,京城破,为闯贼所杀,业弘反免。

予入都后,见此番考选最为奔竞,时王侍御万象 【天启乙丑,掖县人。】 以齐人掌河南道,尤喜贿。故予同乡数人,转易如流,问其故,皆以贿之增减为升降耳,一时争高下者,遂至相殴。而江右理学之薮,亦以同籍兼至戚争高下相詈,詈殴之声哄于长安。予入垣后,有当路问予曰:「何以江南风波乃尔,而江北独无?」予曰:「予江南两同籍皆以第一第二位置非词林即科,然必不肯舍词林就科,两虎相斗,遂至俱败。予入都最晚,前三人位置已定,无计跨越,安分而已。彼居第二而不甘,予居最末而忘言,所以有今日之滥竽也。因此悟功名退步处最为得力。」

陈中书龙正, 【崇祯甲戌,嘉义人。】 喜谈理学,屡疏条陈,皆深当上意。最后西北垦荒一疏,尤为实务。时持国计者,皆以加派为长策,龙正既疏陈其事,复着议数千言,大略谓:「金非财,惟五谷为财,兴屯不足以生谷,惟垦荒可以生谷,起科不可以垦荒,惟永不起科可以垦荒。五谷生则加派可罢,加派罢则民生可安。」上特下旨取龙正议入览,为设总理司道,专董其事。而垦屯迄无定指,竟寝。

往例,考选科道,内用中行评博,外用推知,自部属改授之例出,于是六部各司官,视升郎中如锢地狱,视管繁差如坐缧绁,惟日夤缘科道为华选地。或知府司道缺出,吏部阁笔不敢升,若升一贤能往,则大怨大谤随之,惟阘懦乃行。予尝见襄阳知府缺,以一昏醉司官王承曾补之,到任未久城陷。

往例,考选科道多用甲科,乙榜则间见,明经竟绝迹矣。自一体考选之旨行,于是乙榜、明经,无人不催科,正饷杂项,无一不考成。其实甲科初选,半系腴壤,间补瘠邑,不久辄调。若乙榜、明经,大约瘠邑多于腴壤,以钱粮难完之地,而人人思为科道,求其必完,此民所以多病也。予尝过恩县,见乙榜令催比钱粮,血流盈,可叹。

上初即位,便严于钱粮,部议知府非完钱粮不得升司道,推知非完钱粮不得与考选。于是松江方郡伯岳贡、 【天启壬戌,谷城人。】苏州陈郡伯洪谧, 【崇祯辛未,晋江人。】 有住俸数十次,降至八十余级者。若推、知考成钱粮,只不过京边辽饷,后又益以杂项,时户部堂司皆穷于磨对,惟书手为政,若得贿,便挪前推后,指未完作已完,不则已完亦未完也。故一时谣言有「未去朝天子,先来谒书手」之诮。

上屡用人不效,思用保举,初所举者,犹知名士以数奇困场屋者,最后皆铜臭。予入垣后,有求予保举者,先议以三千两赠,若包揽部考,为讨美缺,则再以一千两赠。予愧且忿,与解给谏学尹【崇祯戊辰,兴化人。】 立志不保,然亦不被谴也。

朱别驾术珣, 【辽王府裔。】 宗室也,以钦召入京,授户部主政,管草场。乃具疏云:「以奉旨钦召,亲承召对之官,一出门外,便被户部尚书拿去买草。」又陈给谏启新【山东武举。】 册封某藩,赐之带,中途失,乃具疏云:「各役言此中多狐,窃人物。」观者传笑。

陈启新以武举为吏科,后转刑科右。时宋都谏玫 【天启乙丑,莱阳人。】 每入,必与言医药卜筮事,娓娓不倦。启新喜甚,谓:「都掌科亲我。予与同乡,但呼老掌科,不呼老亲翁,渠亦喜甚。间以事他出,托守科或代签驾帖,俱欣然不辞。每俟予辈出,辄呼诸书手与语云:「吾亦从此中来,若尔等尽心奉公,吾官即汝官也。」」盖启新先又为书手,故其言如此。

边报钞传有禁,故自本兵、兵垣外无知者。第闻九门俱闭,刘辅宇亮 【万历己未,绵竹人。】 戎服乘马,阅内外城京兵,内丁持械,而行路交错,各门列执斧执棍者各五十人,然斧阔不二寸,棍皆柳木,殊不堪用。每巷内辄有兵十人,执械坐卧,城门经数刻一启。时尘埃蔽天,有小车骡驴载妇女老稚,其面皆如土偶之落尽金漆者。问之,云:「闻北兵来,故避入城。」薄晚见兵科钞,亦未言兵犯某地,但见京营提督疏请盐菜行粮,吏部请拨大臣及勋臣分守各门,司礼监、锦衣卫、都察院、吏科亦各请拨司礼监臣、锦衣卫官、御史给事分坐各门,管理城守。官催办悬帘油烛,或请令惠安伯催督煤入城,则兵已入口矣。

北兵南下,上召对群臣。兵科姚都谏思孝 【崇祯戊辰,江都人。】 面奏,谓:「北兵虽南,恐其分兵窥关,宜命总监高起潜回守,而以遏敌重任专委总督卢象升。【天启壬戌,谥忠烈。】 「意亦微矣。上疑象升难独任,不允。北兵以二十三日破墙子岭,进据牛栏山。初二日,卢总督象升以兵二千至,屯德胜门外,入觐,上赐之银弊,慷慨以破敌自任。出朝门,杨阁部嗣昌【万历庚戌,武陵人。】 邀于直房,讽以和,象升毅然曰:「此来不能尽孝,也须尽忠。」嗣昌知其讽也,怫然,象升跃马去。自此军中所请多格。

卢督师象升驻德胜门外,兵甚多,屡檄高总监起潜兵合击不至,上疏期以望夜袭敌李家桥,迄旦不见捷音,疑京兵颇有丧失。司礼内监曹化淳驻城楼上,有以首级来者,辄赏元宝一锭,令部辨验。兵部核,西虏之首,面阔口短,东人多系辽阳,与中国无异,无可验驳。繇是兵益杀良为功,有以湿草鞋击去网巾痕,蒸其首使涨大充敌首者,赏虽费,敌无损焉。

卢督师象升故督宣、大二镇,兵稍用命,然亦有规避去者。上以地屡失,责战急,刘辅宇亮、杨阁部嗣昌均请督师,上乃命宇亮出,削象升职,寻镌其尚书秩,以侍郎总督。象升知忤嗣昌意必为所陷,亦急欲杀贼自赎。贾庄之役,以卒六千迎敌,势不支。虎总兵大威劝其暂避,图再举,不可,乃力战死。败报至,云象升以紫衣双刀奋马出,后不知所在,忌者乘之,以为偷生。上严诘死状,后得其尸,面中二镞,身有三创。及山东颜抚军继祖【万历己未,龙溪人。】 等以失机立决。徐都谏耀顾予叹曰:「若象升不死,必为肆市之魁矣。」

杨司马嗣昌父鹤 【万历辛丑。】 为三边总督,以失机逮,缘嗣昌现任关内监军道,薄戍鹤,未几复原秩。上之以大司马起嗣昌也,生其父,故以夺情责报耳。嗣昌以夺情代父报,何辞?但先不请缨,后复入阁,此其罪耳。时黄翰林道周【天启壬戌,漳浦人。】 等皆以夺情罪嗣昌,惟保举监生沈寿民疏云:「嗣昌以居丧起用,业一年矣,汉儒创金革无避之说,君子犹谓罪人。令甲有墨衰从事之科,或者施于武弁,乃若遭时孔棘,寇迫门庭,君父总属大伦,臣子势难偏尽,则有仓皇奉命,慷慨誓师。宋刘珙之六诏不起,非所宜言,周伯禽之哭以征戎,恐在当效。下可报其先人,上即酬其殊遇。讵有支吾旦夕,安枕京畿,于以蔑天常而昧国宪若嗣昌者。」又云:「所尤痛者,乞罢之疏屡闻,而反复无虑十数,冀逭斧钺之或加,最擅欺者,从军之请曾见,而后先仅掇数言,预杜肺肝之如见。」又第二疏论嗣昌并及熊督文灿【万历丁未,永宁人。】 抚张献忠 【陕西肤施人。】 事云:「据其筹兵,则似罄中外之精良,无当于用,而惟借力于余孽,始克振畅天威。据其告捷,则似诸将士之俘斩,未为有无,而一恃降寇为先声,便已铺张殊绩。」又云:「古人之剿不失抚者代有之,而要其施为,固有序也。耿弇大破张步于临淄,僵尸相属,步始窘促,负斧锧于军门,任其传诣行在,罢十余万归乡里。冯异大破樊崇于崤底,东走宜阳,崇始弃甲兵如山,肉袒献所得玺绶,时但待以不死,给田宅终其身。古人先剿后抚,成效章明,诚以威不极则惠不深,力不穷则心不帖耳。而为文灿者,愦然不知擒纵之有方,妄狃海上之前规,侥幸于再试。为嗣昌者,夷然不顾养痈之可虑,复将未盖之父愆,仍袭为便图,遵此术以往,难远宽几岁之限,更累数年之民,卒恐荡贼无期,而漫欲告成于旦暮,不亦诞哉。」张纳言绍先【万历丙辰,巨鹿人。】 惧嗣昌怒,托言字逾格,阁不上。寿民复约其语上闻,辞不达意,遂留中。

赵职方光抃, 【天启乙丑,德化人。】 时推边材,其出抚密云,总监内臣邓希诏失守封疆,自有正罪。乃县得奸细梁四供云:「希诏尝受敌驼马之赠,实与敌通。」黄少参衷赤鞫,以为信。光抃列上之,希诏争辩,下镇抚司,悉反原招,以为道与县锻炼,乃逮光抃、衷赤及密云令王应元【崇祯甲戌,通州人。】 云。

北兵方深入,山永冯抚军任 【万历丁未,慈溪人。】 报四王子尝征朝鲜中创,今疮发已死,舆归。阁部遽以闻,已察知其伪,中外笑之,任遂解职。

北兵以正月望焚王府,大驱辎重而北。时言敌既重有所忌,必多瞻顾,且无必死心,利于邀击。然自济至通,莫敢尾追,况截杀乎?上严旨令无纵出口,杨抚军绳武【崇祯辛未,宜山人。】 亲服戎服,执旗立口上指挥,发铳破敌,敌逡巡不出,寻繇分监内臣孙茂霖所守地脱去。人谓孙及部下皆得重贿,凡一人出,率予五两,乃不发炮而俾之逸。夫敌亦何惧?乃以贿来,直将士不敢击耳。茂霖后以纵敌,与邓希诏骈斩。

北兵入犯,连破数十城,无敢撄者。孙总督传庭 【万历己未,振武县人。】 亦云:「我麾下百战兵,为流贼望而胆落者,遇北兵辄股栗。偶一日,与北兵隔河相望,我兵詈云:「吾淫若妻女。」北兵大笑,驱营中妇女百数十出,皆红紫成群,指与我兵曰:「此若辈妇女,尽为人淫,反欲淫人耶?」语未毕,以数十骑浮渡,我兵数千皆走,如失魂魄,蹂践死者甚。」

崇祯九年八月初,北兵入塞,陈给谏启新时派守门,有新安官生杨光先历阶而上,责以不请缨而守门。启新惭,但答:「一死无益。」光先曰:「公以口舌得官,既荷殊恩,当有异报,乃惮一死耶?」拂衣欲出,启新复揖之入室。光先责以先不当受职,又责以「受职后,国计民生兵马钱粮四项绝不侃侃直言,而今日一疏,色衣穿朝,明日一疏,御街走马,后日一疏,护日不敬。岂未为官时,天下便有许多可痛哭流涕处,一为官后,便人人迁悔改过,事事革故鼎新,天下遂到无一事可言处?」又曰:「公一味真方假药,恕己责人,寻人小疵,搪塞了事。异日被上看破,讨不得个明哲保身,思予言晚矣。」启新怒甚。后如其言。

上因杨辅嗣昌请勉从众议,然犹欲隐其名。会黄翰林道周疏驳,中寝。及北兵入犯,上抚膺叹曰:「大事几成,为几个黄口书生所误,以至于此。」道周之逮肇此。

杨司马嗣昌,值北兵交横,羽书填积,握豪如夙构,俄顷数纸,人服其敏。但以救郭少司马巩 【万历癸丑,迁安人。】 戍,为姚给谏思孝所纠,遂结怨门户,未免先私仇而后公家之急。及夤缘入阁,一手握定,凡兵部覆疏,皆自上自票,他阁臣无敢睨视,上委任之专如此。及北兵入犯,五案失机,诸臣皆骈首西市,嗣昌虽名革职,犹眷倚如故。

刘辅宇亮自请督兵,至军中,诸将皆不奉约束,无如之何。于是召诸将前,设席拜之,激使力战,然骄懦如故。盖总兵不能令偏裨,偏裨不能令士卒故也。宇亮竟获谴。然请缨之首辅褫官,而坐啸之薛辅国观,反扼其吭而夺之席,此任事者所以灰心也。

山东颜抚军继祖未败时,徐都谏耀梦继祖囚服阶下,惨然捉耀手曰:「奈何?」又梦吏持一卷前,耀揭视,触目戈戟,伤者死者累累纸上,又揭数页过,旁有人谓耀曰:「若已免矣。」未几,继祖果以失机诛。后杨司马嗣昌荐耀边才,及召对,仅平平数言,示不能状,盖有惕于梦也。

北兵将攻高唐,阖州绅衿惶惧。适江西解官以银至,逼知州出库银,并借此项解银合十万馈敌,因免攻。事闻,下刑部,州之正佐官无不拟辟。时王进士正中【崇祯丁丑,宛平人。】 丁艰里居,以知州姻娅过从,又主簿同里人朱佳毂,以青衿馆谷衙内,皆坐不能谏正拟徒,得旨云:「王正中、朱佳毂还确拟具奏。」一时堂司罔测,遂援教诱人犯法律以辟拟。予疏言之,姚辅明恭 【万历己未,蕲水人。】 不为票明,止云该部知道。后以朝审先后请宥,上悉允之。

北兵破蠡县,有刘印妻李氏,兵欲逼污,以死拒之,被杀,既死,犹手护其衣带不解。生员边逢圣妻刘氏,兵欲牵之,坐地寸步不移,亦为兵斫死。时李十九岁,刘二十岁云。

旧例,六垣有差,不守科宿科。予巡视十库,念同垣中止同年袁给谏恺 【崇祯辛未,聊城人。】 一人仍旧守科,夜有内官捧红匣至科,乃处决失机督抚监镇等官者,以事系刑垣,云非本科官不授。其实六科除兵科外,五科皆轮流入宿,以防接本,而是晚应轮宿者,又户科辜给谏朝荐【崇祯戊辰,揭阳人。】 也。内官觅刑科不得,哄甚,不得已,命书手邀户科至,而朝荐又未入,内官怒,以予是日守科,遂指名报。越数日奉旨:「李某为何不直科,自行回奏。」予商之恺,恺曰:「公不应守科,但以予回奏,若再责予回奏,予直指户科,何疑?」予曰:「不然,若公指辜,辜必重处。惟予不应守科而守,但据实认罪,或可以勤慎邀宥耳。」是晚草疏,明晨即上,恺与朝荐俱不知也,若已置一官于度外矣。越八日旨下,竟免究。

上处决五案,自督抚、监军而下,并县令、青衿,共三十余人,即内官所捧红匣也,旨娓娓数十言,皆上御笔。诸臣为封疆受过,一死何辞?然子弟奴仆,俱奉旨逐出,至委骸不收数日,亦可伤也。予晤一同垣先辈云:「上初即位,欲决杨经略镐、王抚军化贞【万历癸丑,诸城人。】 等,阁臣或言中宫将诞,宜少宽,上曰:「祖宗封疆不能保,何有于儿孙?」遂处决。自是督抚失机,累累骈首矣。

张给谏作楫, 【崇祯戊辰,富阳人。】 为人朴讷,入兵垣后,止上三疏,一议罚,二议处。作楫时顾予叹,谓不利如是,且停封事耳。忽北兵入犯,奉旨条陈,作楫疏有「提兵十万,逗遛不前」等语,奉旨指名,时实无提兵十万者,知不免处,遂参高总监起潜纵兵殃民,兼为敌护送辎重,并及杨司马嗣昌。上怒甚,涂抹不绝,至「皇上」二字,亦加一大叉。人谓必廷杖,及回话疏上,止从重议处。一时直声动内外,然初无意建言也。

崇祯十一年六月十一日,谕总督东厂王之心:「今年火星逆度两次,为灾猛烈,深可惊悼。夫刑罚所以诛不仁,缉访欲得真事,苟或加之良窳,饰虚为实,大犯命官之戒,必干天地之和。近来人情奸者固多,雠诈者亦复不少,今后凡有首报事件,旗番止许拘人,或求亲审。叮咛刑官查质,真者据实参奏,诬者实时开释。仍将首报之人,反坐示戒,不许径自拿人,私行拷打。彼卑官小民,以衙门为活计,惟知嗜利,罔有良心,是以有钱者放,无钱者方来呈禀。所以真者不胜其狼狈,诬者即使放去,亦家财尽矣。甚至张冠李戴,增少为多,或久禁暗刑,或苦打屈服,可恶情状,令人一见辄怒。全凭尔心腹近臣,以清严作标,虚公为准,固不可疏忽偏听。若事果偶误,纵或上本,仍应简举改正,别衙门偶有平反,亦须公听。旧有平反原衙门无罪之例,如坚持人罪,偏执己见到底,护短遂非,轻视人命,非惟有孤任使,且损阴功。亦不许因此推诿,滋旷溺职。戒之戒之,特谕。此密谕也,不发钞。」

予为宁波司李,见郑庶常鄤 【天启壬戌,武进人。】 被参下狱,时王侍御章为鄞令,鄤同邑也,语次间极薄鄤。予曰:「慎行孙宗伯【万历乙未探花,武进人。】 贵邑端人,何独鄤?」章曰:「宗伯喜读书,左右数人无不饱鄤贿,每宗伯阅某书,必驰报,越数日往谒,凡宗伯帐中之秘,鄤皆口诵如流。宗伯因大服,不知其阴习也。」

郑庶常鄤贪横,惟同年黄翰林道周偏信之。予以问鄤同里之贤者,咸曰:「黄尝寓鄤家,渠皂帏瓦器,事事同荆素,每宴坐,必入询母数四,或餐或药,皆躬亲。及黄与眷属行,鄤又奉母亲送,煦煦承颜。黄太夫人曾诮黄曰:「尔事我能如是乎?」舟发,母先辞归,惟鄤不忍别,作数日送。一日,忽愀然抚胸曰:「吾心痛,必家慈感疾,曩恒如此。」须臾,僮至,果以太夫人病告,遂仓皇归。【原作「须臾,数僮果以太夫人病告,逆仓皇归」,此依抄本甲改。】 或曰,彼舟中母,亦假一老妪为之。」及处决旨下,犹神色不变,徐整衣帽,先拜天,次拜二亲,方就市。时监斩卢侍御世 【天启乙丑,德州人。】 以他事东行,驰骑召之,往返几二十余里,鄤缚市曹待者踰时,惨矣。

靳考功光先 【天启乙丑,汾阳人。】 性刻,每奉旨议处各官,皆深文巧诋,无幸脱者,时人谓吏部中有刑部。及郑庶常鄤处决,责科道不言,一概议处。光先看语有云:「皆为不鸣之寒蝉,孰是指佞之屈轶?」于是各降级有差。次日入朝,徐都谏耀顾同官笑曰:「何蝉之多!」

予司李宁波,郑庶常鄤已下狱,及奉旨处决,犹予署刑部前一日事耳。上以诸科道不早言,俱令回话,以六垣人可尽言,不专责刑科垣也。时五垣都谏升京卿近,皆惮以为首处,谓疏下刑垣,宜刑垣为首。予与同垣袁给谏恺曰:「若吾二人坚辞,是小胆也。宁以独奏,自谢牛后之名,亦无以首奏,予人附骥之便。」遂不入五垣疏,另为一疏,皆奉旨议处。时先任宋都谏之普,【崇祯戊辰,沂州人。】 系薛辅国观年侄,遂置守制、奉差、升任于不问,止处现任者,予以署篆降二级,余皆分别带降。某侍御以奉差先一日离京,遂免议。又某侍御以服阕补官方三日,遂降二级。

予入刑垣,见一切廷杖拿送并处决,必锦衣卫送驾帖至科,俟签押持去。予初谓故套,及署印,以赴廷推归,见校尉森列,持杖不下,一应杖官已解衣置地。予问何待,答曰:「非科签驾帖,则不得杖耳。」然后知此为封驳设也。今仅作承行耶!予召数老书手问封驳云何,皆云不知。

予署篆后,见一书手把 【按抄本甲「把」字傅以礼均校改为「抱」字。】 册而前请用印,予问何册,旁一书手 【按抄本甲「书手」傅以礼均校改为「书吏手」。】答曰:「此名史书。」盖汇刑部诸招疏送翰林院,为他日修实录地也。予取阅,见中有去取,因问把册书手:「此谁为政?」其人瞪目张口,不知所答。旁一书手曰:「若聋耳。」予不得已,以口逼耳再三呼,方点额曰:「小人为政。」予叹曰:「彼何知,误收犹可,误遗奈何?」因命此后钞送皆听予手酌。未几予以言谪,恐又书手为政矣。

熊总督文灿,先抚闽寇郑芝龙, 【南安人。】 张献忠,猾虏也,屡抚不就。时少宗伯姚明恭系文灿儿女戚,闻予叔嗣京侍御疏纠留中,怒曰:「独不闻座师姻娅耶!」明恭,湖广人,与杨司马嗣昌同乡,两人俱力主文灿说,卒致决裂,文灿骈首,而明恭致政,幸哉。

田贵妃幼时,父弘遇曾携至扬州,寓予表姑阎姓家。表姑母与予语,妃性寡言,虽酷暑热食,或行烈日中,肌无纤汗,枕席间皆有香气。予后巡视十库,内官复为予言,往时驾往东西二宫,暴行巷中,贵妃入,乃置篷覆其上,往来无阻。无乃祖宗用意良深,而后人未可遽变耶!又于西宫建一台,置小洞,与上同玩月,非公事上殿,则首不加笄,每着衣,必日更数色。又上所冠平天冠,旧时多用鸦青石,而间以珠,妃则取珠大如弹丸者缀之,皆备重价购得,冠上石少珠多,所以光明炫目。

田妃之宠,周后颇不能容。一日,妃疏列后过,上曰:「妃可无礼于后耶!」命罚处某宫半年。其实妃不能文,上故命为之,以讽止后,又量示罚处,以存大体耳。此亦十库内官为予言者。又云,凡东西宫对上言,皆自称女儿。

上自田贵妃入宫后,凡衣鞋之类,悉用南制,贵妃母扬州人,岁制以进。又宫中灯皆以金四周,仅窍可通光,贵妃命去其一,蒙以夹纱。上甚悦,命宫中尽易之,旧制靡存矣。

上一日于宫中闻贵妃窃抚琴,疑之,问在家师谁,贵妃以母授对。次日即召其母入,与妃对弹,始释然,赐而遣之。先朝后妃母罕入宫者,惟孝宗张后母金夫人时得入见,盖继于周而数于田也。

田弘遇挟贵妃宠,恣行结纳。一日,邀同郡台省共饮,中堂陈设甚盛,酒数巡,肉数簋,即止。中席后,掩门邀予辈至后堂,初以为酣饮,及明烛卷帘,则歌姬罗列,曲度新奇,达旦方启户出。后一二风流学士以不简闻,予耻之,不复再往。

旧例,兵垣非机密边情不密封,间有密封,五垣亦得借观。自杨司马嗣昌力主 议,恐别垣有言,于是先锄异己之姚都谏思孝,而以沈枢曹迅、【崇祯辛未,蓬莱人。】 曾枢曹应遴 【崇祯甲戌,宁都人。】 等前后改入兵科,自此科员如属员,一听指麾矣。或旨竟发兵部,或发兵垣转发别垣,无敢窥者。时刑垣与兵垣近,予谓兵垣诸公曰:「昔人谓耳属于垣,今亦垣,独不许耳属耶?」【抄本乙作「今敝垣独不许耳属耶」。】 诸公默然。

张侍御孙振 【崇祯戊辰,霍山人。】 巡按山西,为吴抚军甡 【万历癸丑,兴化人。】 所纠,逮狱。或言欲拟戍恐甡嗔者,予曰:「不然。此事曲在孙振,彼纠一介执之文宗已误,奈何牵及吴公?又欲指无干饷金入吴公罪,吴之纠以不得已应耳,而况于杀?安有君子以怨杀人且杀同乡者?是薄待吴公也。」其人无以应。时徐给谏耀在坐,以争宋、颍二公谥与予微隙,遂以予私孙振为言。立言之难如此。

杨副总戎德政疏请府添设守备,县添设把总,且请裁府之通判,县之主簿,以其俸薪改给二官,另募兵听练。予谓:「国初止有卫所设官与军,今以积弛不可用,已添设流官兵民,奈何又增此扰?」因言:「德政所谓守备、把总,即卫所指挥千百户等官,而所谓府州县之兵,亦即卫所之军,宜绥抚巡道,集指挥以下及于应袭等员,皆比试枪法,择其力扼虎射饮羽者,以当守备把总等官。至所谓兵,则合军与军余,各简弓马优长者以补,而务精不务多。其官止给以通判主簿之柴薪,其军亦稍益以民壮之工食,而禄与米银仍资之卫所原额足矣。若不此之务,而增官增兵,可商有三:欲取科于武科,既罗布未充,欲搜官于白衣,岂钻营无窦?则官之可商一也;欲聚兵于屯守,则鸡犬难静,既恐惊下乡之蚕鱼,欲集兵于召募,而风鹤忽传,岂尽效当关之虎豹?则兵之可商二也;欲资饷于司农,而三空四尽之余,既难为点金之应,欲派饷于闾阎,而剜肉敲骨之下,岂能为炊石之供?则饷之可商三也。夫创一事者,计利必兼防害,而虑远乃可忧近。倘饷犹未裕,而遽言募兵,则已设之官可以复罢,既聚之兵难以骤散,存则骈指,割则决瘤,将奈何?臣闻神孙之于圣祖良法也,譬如作室者,稍加补葺,便成轮奂。若俯鉴臣议,按部酌行,则官即为将,军即为兵,军粮即为饷,一举而三备矣。」疏上,留中。

予署篆时,袁同官恺忽入,预与予别,予惊问故,恺袖出一稿示曰:「已上。」余阅之,言甚激。其一言上不可过宠宗室,以鱼肉小民。其二言上不宜滥开保举,以混浊仕路。其三言上不宜赘设总监臣,以掣诸督抚肘。其四言上不宜戮辱大臣,致罪轻罚重之刑部尚书刘之凤身罹重辟。中一段有云:「近上决意兴河工,同官夏尚 【崇祯辛未,大兴人。】 切切言之,亦未重谴也,诸臣皆不言,何耶?」末云:「辅臣薛国观是忠是佞,更望详察,以听自裁,无令久妨贤路。」予阅讫,举手贺曰:「直哉!公一身不惜,何有一官?」越数日,竟留中。或云上是时已疑国观,故不处恺。国观闻而衔之,每恺具一疏,不曰殊属沽名,则曰何得市恩。若上一改票,便加降调耳。阁臣休容之度一时乃尔。

袁给谏恺,每具疏,皆孤行己意。时台省以年例为升转,然非尽公道,半锄异己耳。恺忽具疏云:「凡科道升缺,宜一内一外,如旧制,不得越次外迁,启排挤异己之路。」时虽奉旨未允,然前辈及瓜者皆为努目。

上于阁臣拟票及刑部诸招,间不适意,则或抹或叉。阁臣必繇浅之深,刑部亦繇轻之重,然上意渊微,原未可测,乃附会者之过耳。闻阁臣遇台省诸疏微涉逆鳞,则以该部知道尝试,若一改票,便从严。时刑部诸司官蓄缩尤甚,刻者加一等以防驳,巧者留一等以待驳,一驳则重,再驳则再重。甚有假此勒贿,动云上意不测者。噫!律例荡然矣。

上于刑部诸招多驳,每繇轻之重,然时有繇重之轻者。如某氏女已嫁夫,夫出不归,复寓母家。一奸棍心涎其艾,恳伊母求娶,母不允,怒甚,诱杀母并幼子。时母现怀孕,刑部援杀一家三命律,拟凌迟。上谓以孕作一命,太重,命改斩。又刑部失陷封疆一案,拟道臣李梴、【天启壬戌,蕲州人。】 王鸣辟,上命改戍。又拟弃城知县刘贯与迎贼知县刘业嵘 【崇祯丁丑,乐安人。】 不时决,上命改弃城者为秋后。其矜慎如此。

往例,朝审时刑科必具一疏,不过故套耳。时用法惨急,故予疏有云:「近见皇上批驳诸招,或曰所拟未足蔽辜,或曰还欠确拟具奏。夫谓所以未足蔽辜,是罪浮于法,未可轻出也。谓确拟具奏,是情未合律,非必尽入也。乃谳狱者不能仰体,致举确拟具奏与所拟未足蔽辜者,一概从轻之重,误矣。」时阁臣见此数语,恐拂上意,止批该部知道。上以朝审大典,欲申饬数语,又发改票,阁臣疑上怒,闻拟票末句云:「李某不必袭陈。」仍不允,始改票云:「朝审矜慎,圣谕已详,参与审各官虚公祗遵,以成明允。」上改朝审为二审,又加圣谕为十年圣谕。其精详如此。

予为给谏时,每逢节庆,必在导驾列,见上升御座时,手足浮动,及下座,两臂挺起,玉体摇曳,黄袍亦荡漾不止,将入御屏,必回顾,率以为常。

上每阅章疏,必召皇太子同观,且语之曰:「凡阅科道疏,须观其立意,或荐剡市恩,或救解任德,此立意处。若铺张题面,娓娓纸上者,借耳,无为所欺也。」

姚辅明恭致政,一词林作诗赠别,内有「免为太庙牺」句,人哂其言。及后薛辅国观、周辅延儒 【万历癸丑状元,宜兴人。】相继赐死,人始以其诗为谶。

上好文墨,初读史,司礼监内臣多阅史,后多延师习时艺,兼务博综。司礼秉笔六人,名下各有六人,六部、两直、十三省各有专司。故阁部台省讹舛,靡不订正者,乃阁臣多假手深年中书。浅学庸流,葫芦依样,一命改票,模揣周张,故为上所轻,致无暖席。

上感念皇生妣,从群臣请,加皇后为皇太后。时予导驾,见上御殿,凄怆动容,及奉上册宝,以手拭泪,潸然不能止。

礼科徐都谏耀长躯多髯,声气主盟也。杨司马嗣昌忽以边才荐,一日上召耀与杨侍御绳武对殿前,绳武吐言如流,画地成图,耀平平数言耳。同乡姚都谏思孝,生平尚气,面尤之。耀俟思孝退,语予曰:「予书生耳,若令披甲彀弓,实不能,不能而弗自以为能,此予之能也。」

予同年左给谏懋第, 【崇祯辛未,莱阳人。】 忠正士也,言:「太夫人陈氏喜读书,尤好谈节义。予时上 【「上」字依抄本乙补。】疏,为 【「为」字依抄本乙补。】 开国靖难惨死诸忠请谥。太夫人阅之,辄击节称快。其好尚如此。」后懋第以兵部侍郎使北,竟不屈死,或得之母教居多。

徐都谏耀声气自矜,然时有委蛇。谢冢宰升 【万历辛丑,德州人。】 将起,言官多阻之,惟耀独婉解得推。予曾密问曰:「何推异己耶?」耀曰:「彼羽翼已成,知其必不能遏而故阻之,此正人君子他日隐忧也,不如从而玉成。犹昔人所云宽一分则受一分之赐耳。」

吴仪曹昌时为大行,旁若无人。旧例,每遇考选,必同乡诸公为政,其视同乡葛给谏枢 【崇祯辛未,丹阳人。】 等,皆藐如也。及考选,得礼部,愠甚,又思攫吏部一席。枢言于太宰,急推王大行重【崇祯辛未,沂州人。】 上闻,故三部衙门皆不得。

、兵科沈给谏迅疏云「即不能如唐臣傅奕所言,命僧尼匹配,增户口数十万,亦宜量汰」等语,一时哄然讹传,谓不日议行。于是京城诸尼,或易装越城,远匿村墟,皆以偶僧为惧。闻者莫不传笑。

绩溪县民李世选自称韩国公李善长 【定远人。】 十世嫡孙,捧高皇御笔龙封,自云善长赐死后,驸马都尉李祺 【长子。】 嫡子李盛庆贬绩溪为民,即临安公主 【高皇长女。】 出也。因主号泣上前,故赐之龙封,封面书云:「敕赐皇亲外孙李盛庆,尔祖善长因国事罚贬去守龙关,二百十六春为民,依数满我封。此旨到京,见主开拆,复忠臣勋爵护国,永远世世不忘。刘、李、徐勋臣,保障我为主,收伐陈友谅,【伪汉王,沔阳人。】 天下俱服。十大功劳,秋毫无犯。洪武二十三年出给李盛庆收执。」又封内密谕末云:「勋臣善长,群臣诈称伪,坐胡惟容,不晓自犯,向后复查,毫不干你事。李善长保障开国,十大功劳,秋毫无犯。忠臣与我股肱心腹,你为国为民,我不忍忘,天誓我常怕。你先年同刘基【诚意伯,青田人。】 一时败友谅十六万大兵。今你男李棋外孙福缘已故,止存三外孙,李盛庆长孙贬罚二百十六春为民,取复护国,准旨到京见主,复韩国公,收过家资钱粮,数万国用养老,三万还你开国勋臣,敕赐皇亲」云云。时上辨验龙封,云长字、二字、臣字、爵字相似,余不尽似。又书胡惟庸为容,书祺为棋。且善长之死在洪武二十三年五月乙卯,而此又云仲春月,故阁臣以为疑。适钱少宗伯谦益 【万历庚戌探花,常熟人。】 出都,以所钞阁中奸党录示宋给谏鸣梧, 【万历己未,沂州人。】且云善长之狱已有招,妻妾与火者俱有招,实录犹多讳,安得有此?故鸣梧疏诋其伪。及下抚按查,云盛庆以三岁贬,与世选为善长后,俱实,但龙封真伪不可知。时熊给谏维典 【崇祯辛未,建昌人。】 先为绩溪令,语予云:「自下车以来,便闻世选为善长后,龙封相传已久,士大夫及里民俱知,非新假者。」予时为刑垣,疏请,世选方得宥逐,然已系狱十年矣。龙封真伪卒莫能辨。惟郑司寇三俊有批云:「若善长之功,虽百世宥之可也。」此言为得。

沈枢曹迅,博学多才,与张枢曹若骐 【崇祯辛未,登州人。】 皆以邑令考选,因书帕未周,触杨翰林士聪怒。士聪尝语人曰:「某司李冷曹,尚以同谱,薄致殷勤,吾同里同籍,乃漠置耶?」其纠两人以此。迅寻改兵科,杨司马嗣昌意也。独若骐不得,嗣昌胸中固有优劣,观两人末节可见。

涂侍御必泓在台,日与同年王侍御范 【崇祯辛未,内江人。】 争差大哄,闻于上,故范以云南改浙江,必泓以浙江改云南。

往时词林见前辈,皆矩步偻躬,每同赴宴,非前辈帖邀则逡巡不敢至,迨推知与选气稍骜。一日早朝,某词林以臂格吴编修伟业,【崇祯辛未榜眼,太仓人。】 抑使下其前辈也。又翰林院一送卷官,以小事触怒,笞三十,此官泣诉,前辈云无例,沈简讨延嘉 【崇祯辛未,鄞县人。】 笑曰:「此某四府某太爷,未可以庶常忽视也,若笞固宜。」

姚给谏思孝、孙给谏晋皆气高,遇考选,独不与陈给谏启新互商,启新怒。故往者有考选预定之纠,而江南考选知县陆自岳 【崇祯辛未,武进人。】 遂以访单书「公举翰林」四字坐谪外。及姚、孙去国,徐都谏耀每事与之商,启新始喜。会江北铨部缺,耀不敢坐名,以阄置瓶中,夹取得张大行一如, 【崇祯辛未,芜湖人。】 思孝深病之。其实启新在座,唯唯而已,虽预定,亦不纠也。

李方伯光春 【万历丙辰,乐清人。】 破例推佥院,御史中有昔为巡按曾疏荐光春而今作属员者,光春心歉,每御史来谒,俱往答,非体也。上廉知,不旬月罢。

上每于科道升京卿,必诘是边才与否。予在刑垣时,见同官数人,皆借边才二字铺张数语,遂蒙钦点。然京卿外迁巡抚者,重则下狱,轻亦带降。惟留内,不数年便至部堂。如山东颜抚军继祖,本旧科臣,以失机诛。又如江西解抚军学龙,【万历癸丑,兴化人。】 亦旧科臣,以钱粮带降,不迁者九载。又如徐都谏耀,力辞边才,不二年便以少卿转佥都。比比皆然,上亦不能察也。

戴玺丞澳 【万历癸丑,奉化人。】 居乡贪横,后以京卿陪推巡抚,澳念先陪后正,可翘足待,非有以中上所喜,恐不点。时惩贪最严,遂疏陈贪利为害,上命指名具奏,仓卒无以应,再四追诘,不得已,遂参及嘉兴司李文德翼、【崇祯甲戌,德化人。】 平遥令王凝命。 【崇祯辛未,呈贡人。】 德翼素有文名,而凝命则旧李福州,以强项降补。闻两人单据,皆临期丐取。沈给谏迅不平,疏驳之。未几,下澳镇抚司拷讯。或曰,吴仪曹昌时与德翼乡试同门,颇有力,然亦自取也。

故李侍御应升 【万历丙辰,江阴人。】 之舅蔡士顺,自号东林乡人,着尚论录,凡列声气二百余人。书贾携数十部至京,时礼科徐都谏耀克己有名,恐为异己所构,遂以重价尽市之,秘不出。刊者固好事,而市者亦小胆。古有上书耻不与党者,独何人也?

陈司马新甲 【四川举人。】 入都,风埃四塞,黄雾酸鼻,见者以为不祥,后卒弃市。

孙冏丞三杰先为吏科,以连参温辅体仁 【万历戊戌,乌程人。】 被谪,转今官。时薛辅国观日与东林诸公构,而刘都谏安行【万历己未,襄阳人。】 曾先任礼垣,国观都而安行左也。国观往阅卷,曾驳举人曹某卷数语,将题参,安行以伊婿,故力解。于是三杰疏发其事,谓安行以属处,则国观当以受属处耳。上见疏,命取原卷进,止下安行狱,而以国观先驳,置不问。未几,三杰以他事为同里所牵,国观亦挟忿屡驳,竟郁郁卒于官。

王给谏文企 【崇祯戊辰,江夏人。】 先以庶常散,甫得报,即丁艰归。及服阕补官,首以民穷财尽言,奉旨降调。一生止一疏。

上忧国用不足,发万历中所储辽参出外贸易。予时市其中者,上有微孔,色坚而味永,与他参迥异,惟吴仪曹昌时所市最多,皆取其上者。闻此番贸参,获可数万金。

蔡少司空国用 【万历庚戌,金溪人。】 以会推阁员不与,心怏怏,及召对,言曰:「近来党比成风,国家大事皆为数人把持耳。」声色俱激,上默然。既退,冯给谏元与予言曰:「彼欲以此激上,为点用地耳。今上无言,气折矣。」越数日,竟入阁。

范廷尉复粹 【万历己未,横县人。】 与予比邻,不数日大拜,予往谒,见其中庭置案奉佛像,晨昏跪拜而已。时张辅四知【天启壬戌,费县人。】 与蔡辅国用皆庸,予与同年申铨曹佳胤 【崇祯辛未,永年人。后殉闯难,谥节愍,国朝顺治九年改端愍。】 曰:「若辈纵不能益国,或不至害人耳。」佳胤曰:「不然。彼无识又无力,闻所票拟或驳,则心手俱战,极力附会,恐庸之害甚于忮也。」果然。

傅司马宗龙 【万历丁未,昆明人。】 初入见,谆谆以民穷财尽为言,云饷不可加,兵不可增。上初云:「卿言是。」时宗龙指天画地,言愈力,上始不悦,语宗龙曰:「卿但当料理寇敌耳。」既退,语阁臣曰:「宗龙所言,半言官唾余,何也?」自此兵部诸疏无一俞者,未几下狱。

刑科葛给谏枢曾具条陈疏,有「自礼乐工虞以及水旱盗贼,边兵之议增议汰,京饷之额出额入,远而治乱兴亡,近而得失败,无一非辅臣启沃,则无一非辅臣职掌」等语,上加大圈十九,命阁臣票进,遂以说得是拟。枢见疏喜,予曰:「公祸自此始矣。」未几,疏陈边务,批葛某不谙。未几,疏救刘司寇之凤、周郡伯光夏,【天启乙丑,杞县人。】 又批葛某市恩,再发改票,遂降调。一时阁臣以私怨处人若此。

仙居过邑侯周谋, 【崇祯戊辰,新城人。】 熊铨曹文举 【崇祯辛未,新建人。】 同乡也。曾遣二仆入都求迁,宿娼家,酒后泄言,为厂役缉获。其与文举一禀云:「所送尊翁宅者,乃王者兴必有名世者之数也。」又云:「敝座师首揆处业有善意。」东厂以闻,薛辅国观甚不悦。时冯少常元飙奉差回籍,其保举邑令秦姓者,亦以书礼馈被厂缉获,吴仪曹昌时敛金亲友,力解乃息。国观密以闻,于是阁厂水火。而昌时自为大行,即树东林帜。及考选时,见上于部拟各衔多所改定,诸阁臣颇得操议。于是又托国观私人,拜为门生,然国观疑其狡狯,弗信也,卒改科为部,仇隙日深。国观刚愎,夙与东林为难,然不闻有贪秽声。月前,昌时忽语人曰:「国观辈必败,吾已于厂遍处张四面网矣。」国观等知之,然无如之何,不数月果败。予曾询钱主政位坤,【崇祯辛未,长洲人。】 云:「有之。」但视吏部升一美官,昌时必以小纸报东厂,云国观得银若干,厂皆以闻,他日赐死追赃本此。

甄司寇淑性刻,及代刘司寇之凤为尚书,愈深文。每语司官云:「但将应拟杖者拟徒,应拟徒者拟戍,应拟戍者拟辟,则可不驳。」故一时诸司官无不以残刻为事。自安之道,在人之死,岂圣世所宜见耶!

云南二将张铨、彭大道,以失机先经抚臣拟戍,及事下刑部,甄司寇淑改辟,俞之。时事关兵部,杨司马嗣昌仍拟戍,亦俞之。予心语曰:「此正可借题洗发,使上知法官深文如是,又使在下知上无意深文如是也。」故疏云:「此一事也,而忽轻忽重,非兵部纵,则刑部苛。臣为此一事言,而实不止为此一事言。」淑见疏怒,欲是兵部,则己为失入,当引罪;欲是己,则兵部为失出,亦当引罪。时嗣昌以部臣兼阁臣衔,遂不敢言而止,恨予刺骨矣。

傅司马宗龙以复疏拂上意下狱,入门即索钱,及行至天下太平一门,钱尽,监门者闭不使入。宗龙彷徨门外,俟续取钱至方入。又原任谢少司马启光【万历丁未,章邱人。】 下狱,为牢头索诈不遂,被击数掌。予时以久旱,疏请宽刑,且列二事于疏末,有言「不知提牢官所司何事,而致令狱吏之贵,移为牢头之横」等语。时提牢官宋秋曹翼明,【崇祯甲戌,山东人。】 薛辅国观门生,许秋曹璟, 【崇祯戊辰,莆田人。】 姚辅明恭门生也,不悦,责予以不得暗有把持,不过谓上所恶者把持,一改票即处耳,幸不改票。遂蓄怒不已。偶一日,上召甄司寇淑至,语曰:「若司官卖法,尔部即参处。」淑承旨,又曰:「若他官把持,尔部亦参处。」淑不对,退。时明恭系淑同乡,又挟恨,从后呼淑曰:「命公参把持者,不承旨为何?」于是明恭主议于上,两提牢官传语于下,此淑劾予一疏所由来也。阁臣批云:「明系暗有把持,姑且回将话来。」一二同志见旨严,忧不测。予草疏讫,慨然曰:「吾不受赂,又不徇情,虽人非徐有功而言,则其言欲回人于生而自陷于死,无此天道也。况又有圣明可恃耶!」旨下,仅命议处,吏部复降二级照旧,竟改为降一级调用,阁臣意也。

甄司寇淑疏下,或劝予托人两解,予笑曰:「宁败吾官耳!彼险且很,若以求解上闻,吾气节堕地矣。」又郭侍御景昌素恶淑,出其数十单据授予,欲予入告,予曰:「吾为谏官时,即对天自誓,止就事论事,从不开人单据。盖恐谏官疏下,必播之海内,若以莫须有之事玷人名节,无论是公难于自容,独不为他人之孝子慈孙地乎?初誓固在,岂以新怨改?且有言不先,而待淑操戈方言,若圣明反诘,将何辞对?」卒不上。

予自入刑垣,见厂卫暨刑部日事苛杀。或上闻取数事及于宽政,则录置案头,入之疏内,以赓扬当开导。是岁元旦,朝贺罢,戴给谏明说【崇祯辛未,沧州人。】 执予手曰:「若今岁册封矣。」予曰:「不然。近拟宽刑数疏,将次第奏,恐未耸圣听,先触时忌,已不能待耳。」又王给谏文企以极陈催科之害处,予往谒别,且曰:「公以薄税敛请,予又将以省刑罚请,徐之,公先我继耳。」果如言。

予降调后,金冏丞光辰 【崇祯戊辰,全椒人。】 为予言,往伊为侍御时,每同官以言谈,则共制锦帐,不称慰,称贺。又胡编修守恒语予云:「往吴给谏家周,【天启乙丑,歙县人。】 以劾温辅体仁。时先耸之言者,孙给谏晋也。往谒,苍头与主人皆努目视。」予闻而笑曰:「两公言往事,吾言近事。近葛给谏枢被贬,有谓渠太痴徒抛弃好官者,今予又贬矣,彼固无帐相贺,想当代予努目耳。夫公论郁于上,则清议明于下,今两者俱无,世道忧也。」二公太息退。

予奉旨谪外,门可设罗,惟刘翰林理顺, 【崇祯甲戌,吴县人。后殉国难,谥文正,国朝顺治九年改谥文烈。】 从未识荆,独命骑顾予,且袖扇赠,有诗曰:「丰彩追仪凤,好生矢拜扬。中心如皎日,世事付黄粱。湖上峰峦远,天边雨露长。宣公祠宇下,相对且飞觞。」时予谪补浙幕故也。又语人曰:「吾读彼数疏,犹知逆鳞耳。」刘公,【甲戌状元,吴县人。】 为同袍二十八年,所居止茅屋。其子以庚午登贤书,偶关说一事,遂挞其子而返其物。及中鼎元,乡人扁其门曰:「天从人愿。」后殉闯贼难。

予同年乔侍御可聘 【崇祯辛未,宝应人。】 巡浙归,梦吾邑魏少司马应嘉 【万历甲辰,兴化人。】 书耆英会,其一自书,其二少司马甡,其三姚都谏思孝,其四乔,其五予,皆同郡人也。时应嘉与甡致政,惟予三人现任。未几,思孝与可聘俱谪,又未几,予亦谪。同时徐都谏耀、顾给谏国宝,【天启壬戌,通州人。】 亦同郡人也,饯予城外,慨然曰:「两弟嗣归耳。」予笑曰:「弗忧,乔公梦中无二公。」寻皆卒于京,惟予辈五人家居。

傅冏少永淳 【天启壬戌,灵寿人。】 先巡按陕西,劾予叔抚军乔 【万历己未,兴化人。】 遣戍。及予给谏命下,对人言辄惴惴,首谒予于宅者即永淳也。王少司马道直【天启壬戌,旌德人。】 晤予,言傅司马宗龙入狱,为牢头所诈。予据以入告,后以此疏为甄司寇淑反噬,奉严旨回话。道直又惴惴,托人言于予,求回话疏无牵及。未数年,道直总宪而永淳冢宰,乃知为大官者必须小胆。

凡御史至会极门上疏,必赠收本官银三钱,六科则无,惟裹疏大纸四张而已。黄翰林道周上三疏,一言杨嗣昌不当夺情入阁,一言方一藻【天启壬戌,歙县人。】 抚北事与俺答不同,一言不必又起复陈新甲为宣大总督。其言一藻与新甲两疏,俱在未枚卜之先,五月间已缮完,命班役投会极门,班役以道周方在枚卜,望其万一起用,则己即为中堂。班役又知此疏一上,必忤旨不用,乃架言会极门中贵索银八两,道周无以应。至枚卜既下,班役绝望,乃并投三疏,故上诘道周:「当用新甲时,何不即言?直待枚卜不用乃言,明系挟私。」道周亦不能对。至召对后,语人曰:「都是几个班役把朝廷大事误了。」

予同籍屠翰林象美 【崇祯辛未,平湖人。】 有婢红叶,因内笞棰死,或曰以不谨死。瘗之郊,忽苏,呼声闻于外,发视则活。锦衣卫勒象美贿不得,奏闻,寻冠带闲住。时予以言善,同辞朝,人嘲之曰:「李给谏风节,屠翰林风流。」

金冏丞光辰与予别,切齿曰:「司寇毒恶乃尔,可计倾也。」予曰:「彼以计倾我,我亦以计倾彼,相当耳。出尔反尔,先贤格言,曾见周兴、来俊臣辈终为牖下老乎?弟非徐有功之官,而实有功之言,今归矣,行坐观其败。」不数月,果为厂缉,云受钱霖贿下诏狱,此淑攻予一事也。当淑入狱时,闻狱中绅民皆欲痛击,叶主政国华时提牢,恐其致毙,乃以狱官房处之,命诸囚无得近,犹诟詈。数日。然受贿者实其子也。淑刻而不贪

万历间,诸谏官以藩幕谪者,抵任即归,以待内迁。然初谒院道,犹用手本,冠以旧衔,而列今衔于后,院道皆辞不见。徐乃往拜,以素服迎,用主宾礼。惟项词林煜【天启乙丑,吴县人。】 谪浙幕,独持书投帖,仍大字,院道反往拜,葛给谏枢遂踵为故事。独予以为自尊固体非所以共君命也,欲仍如前,会丁内艰,不行。

补遗

上命杨辅嗣昌督师讨张献忠,亲作诗饯之云:「盐梅今暂作干城,上将威严细柳营。一扫寇氛从此静,还期教养遂民生。」其属望嗣昌若此。初败张献忠于玛瑙山,几获,已窜入蜀,复袭破襄阳,事遂大坏。未几,嗣昌愤悒死,或曰饮酖也。

凡六垣上陵归,必送同垣枣栗等四种。又册封回,必各送青布一疋,犹有简朴古风。

凡按院出巡,用精微批,先送刑科签押,于直隶巡按监察御史某准此,则用朱笔大直。如按院直推知法,于批后又书「候回还日缴」五大字,送中官用印。予曾顾同垣笑曰:「我辈下笔如此纵放,若上入宫,见必怒矣。」一日,果命中官至垣诘责,因告以旧例,取历年所缴批进览,次日发出,亦莫稽其故也。大约科臣签押,疑代皇后为之者。

内臣刘若愚先为霍给谏维华、 【万历丁丑,东光人。】 杨侍御维垣 【万历丙辰,文登人。】 所纠,拟绞系狱。

予于朝审时犹及见之狱中所著酌中志略,略次大内规制井井,而所纪客氏、魏忠贤骄横状,亦淋漓尽致,其为史家必采无疑。然以如此博洽宏才,而迫于太监李永贞唤召,又知永贞必败而不能见几托病以去,致自罹网罗,可叹也。后竟毙于狱。

姚都谏思孝,主持声气,及以谪出国门,送者倾都,应接不暇。不二月,予亦以谪行,送者寂然也,止同郡顾给谏国宝、姚都谏耀一至,饮数杯即行。孤立无倚者,喧寂迥异乃尔。岂知他日同列名赐环,而独蒙钦点者乃予也。

予读滇志,载洪武间傅天锡历官郡守,以谪滇,遂家于滇,为傅颍公友德后,名山藏史,概皆因之。及予给谏刑科,晤傅司马宗龙,问公信颍公后否,宗龙但云:「上世传闻如是耳。」因忆杨学士慎【正德辛未状元,新都人。】 传内谓某方伯将聘修滇志,而因乡士大夫有欲冒嗣友德以觊世爵者,慎不可,遂去。其言良有指也。宗龙即天锡玄孙,其曾祖良弼,嘉靖时给谏,与慎同时。欲冒嗣以觊世爵者,必指此。

崇祯十二年己卯,上召对候考选诸推知于中左门,命先将吏部所试奏疏大意各奏其概。韩城左邑侯懋第所奏未详,已奏次员职名,复命懋第再奏。及诸臣各奏讫,复出御题就试阶下,又命中使设冰水一瓮于侧,内贮四竹筒。少顷,命中使移诸臣试桌东廊下,以避日色,其曲体若此。后御定懋第为第一,授户科给事中。懋第与御定之刘状元理顺,俱先后死难,亦佳话也。

三垣笔记 中

崇祯二

予于崇祯十五年五月得环召报,初不解所以,继得汪简讨伟书,乃知上从张侍郎肯堂 【天启乙丑,华亭人。】 言,录谪降诸臣,而吏部以名闻者十八人。复命取诸臣去国原疏与阁臣面议,或指及某某,则曰:「此喜事者。」故止点四人复职,而予与焉。此伟书语也。虽济济名贤,实不止此,然蒙恩者再矣。

予同邑内中九十六名者二人,一魏少司马应嘉,一予也,俱司李,又俱给谏,又俱刑科。及予被谪归,晤应嘉于里,乃知往年谪官时,所补为浙江布政司照磨,而予亦此地此官也,后赐环补吏科,无不同者。又予降调前一日,梦口诵二句云:「古木阴云里,时时见月明。」至是,与阴给谏同赐环,又同守制。所谓古木者,或取风木兴悲义,若阴云见月,则与阴同环召耳,异哉。

予起补吏科不数日,即闻边警,以主恩深重,冒险北上。行至淮安,方遇予师倪少司马元璐、周仪曹镳、 【崇祯戊辰,金坛人。】方中丞孔照 【万历丙辰,桐城人。】 等,议同行。一日,闻周仪曹昌时改文选正郎,倪愀然曰:「恐非其福。」又闻廖给谏国遴、杨给谏枝起 【崇祯甲戌,金山人。】 为孙侍御凤毛【崇祯庚辰,莱阳人。】 所纠,相顾太息,谓凤毛不知何所凭借,辄排挤善类,岂知有不然者。

予与倪少司马元璐 【天启壬戌,上虞人。后殉难,谥文正。】 寓淮,有客献议,谓开登州某路以通漕运,可省贴款银二百万两。倪以为奇,于召对及之,不一月,即改户部尚书。上意欲节此费耳。后予询前后巡漕诸公,佥云:「贴款无几,客妄言也。」

予行至济宁,与河道黄总督希宪 【天启乙丑,原名金贵,分宜人。】 晤,希宪故应抚,坐次间,言首揆必败。予愕问故,希宪云:「往在江南时,见首揆弟名正仪,今为新同袍者,每得乃兄手书,即遍示亲知,招摇纳贿。」又云:「差役自长安来,见首揆门如市,朝廷耳目广,终以此败耳。」首揆者,予师周辅延儒也。

予与倪少司马元璐行抵济宁,忽飞骑传北兵至,城中如沸,妇女啼号载道。诸公皆惶惑欲遁,倪走书约予,矢不他移,且拟次日与周仪曹镳、钱寺簿位坤同登城犒兵,诸公惭而止。又行至一小堡,值北兵攻某城,炮声甚逼,诸公又惶惑欲遁,倪曰:「吾当以死守堡耳。」次日方徐徐登道。时与北兵虽分道,然相去仅三十里,一横冲便至,倪不惧也。

予过德州,与同乡雷佥宪演祚 【崇祯壬午特用榜,太湖人。】 晤,演祚乙榜,刚愎。时范督志完 【崇祯辛未,归德人。】尾北兵,德州兵横甚,不杀贼杀良。又行牌仰道,演祚以非所辖,怒抗,不令入城。未几,疏纠,有「凭借大力」等语,盖暗指周辅延儒也。时周犹荷眷顾,责令指实回奏,演祚迁延未上,予问故,演祚曰:「未见部咨到。」予曰:「见邸报即是,何必部咨?」演祚不能答。

予与倪少司马元璐行至雄县,传闻北兵弥近,周仪曹镳、钱寺簿位坤决意不行。诸仆皆止予,予曰:「倪,吾师也,背师独生不可。」遂联舆行。行二日,有传倪与予皆陷身北兵者,众咸懊叹,惟镳抚掌大笑曰:「前行者竟何如!」时位坤与同行诸公皆以此薄之。

予与倪少司马元璐行过涿州,忽冯旧辅铨 【万历癸丑,涿州人。】 以飞骑至,邀回州款语,半日方旋。予问倪曰:「冯何言?」倪曰:「惟言不敢与声气左耳。」

予入吏垣,始与吴都谏麟征 【天启壬戌,海盐人。】 晤,语次间,询廖、杨两给谏被纠状,吴云:「两人自入户垣,从不守科发钞,非匍匐政府,则奔走吏部,以除奸扶正为名,卖官纳贿为实耳。」予方知孙侍御凤毛之纠,非过也。杨给谏枝起与铨曹昌时,儿女戚也。昌时纳仁和令培昌多金,以雁行呼,谋引至黄门。而枝起怒其贿不及己,遂唆宁侍御承勋纠之,即枝起所草疏也。昌时闻而大恨,知陈中书龙正与枝起交故,亦百计相倾,以闱事牵致龙正坐谪。时枝起与廖给谏国遴、曹侍御溶【崇祯丁丑,秀水人。】 等,皆以考选一事干周辅延儒不遂,怒欲返戈延儒,事寻泄。此孙侍御凤毛纠疏所自来也。闻泄国遴等谋于延儒者,乃马给谏嘉植,而泄枝起言于昌时者,又徐侍御殿臣。【崇祯甲戌,鄞县人。】 一时贪横变诈气习,殊可想见。

孙侍御凤毛纠廖、杨疏,以密封下,予取视,疏言国遴、枝起宜纠,且谓凤毛密封亦不可训。及晤左给谏懋第,方知凤毛本露章,上自密封发科耳。予询衙门前辈云,密封之起,由前宋给谏权【天启乙丑,商邱人。】 始时颜都谏继祖深非之,例转本此。

予抵京后,韩给谏如愈 【崇祯辛未,兴化人。】 与予言,每过吴辅甡寓,吴仪曹昌时必在。又甡过昌时寓,亦留连竟日,率以为常。

旧例,吏部繇别部调者,不过主政。天启时,赵冢宰南星 【万历甲戌,高邑人。】 在部,始调兵部邹员外维琏 【万历丁未,新昌人。】于吏部,时犹大哄。若以礼部正郎调吏部文选司正郎,则又自昌时始。予邑辅甡与密,讽之曰:「闻文选司一官必起家久任,后辈无先者,公或以稽勋验封带管文选何如?」昌时正色曰:「天子欲为天下得人,故特简一文选,况目前铨部诸君皆予手援,彼后辈也。」未几竟败。

上一日语周辅延儒等曰:「往例,巡按出皆微服访民间,近高牙大纛,气凌巡抚。且衙门前后皆启窦通贿,每奉差竣,富可敌国,宜重惩以警。」时予叔侍郎嗣京,福建巡按也,与周辅延儒善,又吴辅甡同里至戚吴铨曹昌时,以甡督师有离心,故借口上所指者嗣京,欲重处以媚延儒。时郑冢宰三俊议转年例,亦坚不从也。毛佥宪士龙【万历癸丑,宜兴人。】 之纠缘此。

吴铨曹昌时既破格调,思以奇策坚上意,且箝制台省口,春季例转皆自己出,吏科吴都谏麟征、掌河南道祁侍御彪佳, 【天启壬戌,山阴人。】并未商也。科五道十,几两倍旧额。盖因上疑台省横,屡旨申饬,且恐他日有指摘,则以例转挟忿为言耳。时浙江同乡诸公集议,本省新吏部昌时、麟征、彪佳皆往,咸努目视,惟向侍御北【崇祯甲戌,慈溪人。】 诟谇尤力,几饱以拳。

吴铨曹昌时欲破格外转科道,谓吴辅甡曰:「惟此一案,可为郑太宰三俊结知主上。」甡曰:「不然。大臣以休容为度,当保全言路。子甫入而破格行之,若此端一开,后此不肖者驱逐言官,必借郑公为口实,恐忠良之士亦皆寒心。」昌时不从,甡复言之郑冢宰三俊,三俊然之。后以昌时意坚,仅留二人,余皆外转。然昌时计甚巧,皆择其平平者充之,中情怯耳。恶伤其类,人有同情,故一时众口交沸,识者皆曰:「昌时之祸,从此始矣。」

蒋内阁德璟 【天启壬戌,晋江人。】 语操闽音,不甚辨,然博学,其谈古事则述二十一史如黄河泻水,至于丛残小记,无不毕忆。其谈近事,则十三陵之迹,五府六部之故实,与九关十二镇兵马钱谷新故之数,无不手画而口数也。又尝一日应阁中,二十余诰皆立就,文极典核,同事骇叹。

旧例,六垣例转,皆听吏科都为政,五科都唯唯而已,左右散以下皆不得闻。自廖给谏国遴、杨给谏枝起等入,始雌黄先辈,谓某堪某不堪。及吴吏曹昌时越额例转,人疑有所授,吴都谏麟征语予曰:「皆廖、杨所为。」时两人已下狱,予惊问故,麟征曰:「此皆伊素所雌黄指为不堪者耳。」

予与吴都谏麟征同任吏垣,曾密询云:「吴公正人自负,公何嫌?」麟征曰:「彼非独予同乡,且门人之门人也,然实鄙薄其所为。如嘉兴府王太守某,予公祖也,闻以二千金托,竟攫入私囊。及将挂察典,伊苍头惶急,致贷金长安为弥缝计。又海盐令刘某,予邑父母也,诱伊数万金入己,托言谋佳缺,然即其房师处亦不为通讯。今罹察典,束装无资,特为昌时贪耳。举二事,余可例推矣。」又曰:「公如不信,可询贵乡光公。」光名时亨,【崇祯甲戌,桐城人。】 海盐令房师也。予后晤时亨,不述麟征言,但云:「贵门人刘某曾相候否?」时亨曰:「无。」方知麟征言不谬。初,刘某入闱,昌时以其子密托之,刘某恐后为己累,以蓝笔重加圈点,而以墨笔抹,托言大主司翰林国华 【崇祯甲戌榜眼,宜兴人。】 所为,已询之国华,非也,故恨。若王某,则以五百金馈,不称昌时意耳。此又何枢曹刚所言也。

吴都谏麟征为予言,昌时居里时,凡公祖父母,皆执贽称门下士,彼峨冠博带,此方巾短袍,延送至中门止,盖以师道自居也。有强项不执贽者,即于上台处媒孽,故无不望风而靡。

予为刑垣时,见言路诸公以频过阁臣为愧,至此番独不然。每清晨过阁臣门,马扇重沓,非某科亦某道,周辅延儒喜软美,故多媚子,吴辅甡尚声气,故间出伪士。惟蒋辅德璟有才名,喜掖后进,知名士多附焉。予与沈给谏荫培【崇祯辛未,归安人。】 往谒,见座无虚席,止立谈中门,饮茶阶下而退。予上马,顾问荫培曰:「何例?」荫培笑曰:「新例也。」

予族兄沛, 【诸生,兴化人,国朝征贤良方正,不就。】 同邑吴辅甡甥也。予赐环北行,语予曰:「弟行矣,何以益吾舅?」予曰:「但不为累。」兄曰:「何累?」予曰:「不肖者贪利,则假同邑相公以招摇;贤者好名,则假同邑相公以标榜。皆累也。」及抵京,闻周、吴二阁臣处,人竞挑激。时韩给谏如愈,予同邑同籍也,入谒,蹙眉曰:「吾辈一门人,一同里,两姑难为妇,若何?」予曰:「非公事不见,亦非公服不见耳。」如愈首肯。故予二人游二辅间,独免于评论。

韩给谏如愈起家单门,然为令清,及居言路,亦孤立无附。时江南北阁臣,一座师,一同里,皆不昵也。予登堂谒,见大书一对曰:「见地一分南北,便是小人;脚跟不着东西,方为君子。」予为揭去曰:「予与公刻心可耳,何必对也。」

予与韩给谏如愈,每谒吴辅甡,则曹给谏良直、 【崇祯丁丑,汾阳人。】 龚给谏鼎孳 【崇祯甲戌,合肥人。】 必先在坐,话毕偕行,行至阶下,良直必曲躬辞送,曰:「门生不敢。」鼎孳曰:「予陪率以为常。」然两公皆险刻,每遇早朝,则自大僚以至台谏,咸啧啧附耳,或曰曹纠某某,或曰龚纠某某,皆畏之如虎。两人与甡密,人有以此并疑甡者。

龚给谏鼎孳日趋吴辅甡门,江南诸人啧啧,疑其构周辅延儒隙。甡一日语予曰:「龚故非江北人所用,先未考选时,委身江南,与周仲琏【崇祯甲戌,长兴人。】 誓不相负,故介绍首揆以黄门擢耳。既列黄门,见江北风价稍高,故回面就此。」

傅给谏振铎, 【崇祯丁丑,题名碑作金溪人。】 临川人。曾具疏云:「凡招权纳贿,言清而行浊者,虽日讲门户,日附声气,而亦真小人也。凡不招权,不纳贿,品高而名闇者,虽门户无讲,声气无附,而亦真君子也。」时龚给谏鼎孳面诋其非,遂相哄。一日鼎孳言及逆案,振铎佯曰:「能相示否?」鼎孳出诸袖,振铎故指龚 肃 【万历丙辰,合肥人。】 问曰:「若为谁?」鼎孳曰:「予嫡伯也,最无行。」振铎一笑。

曹给谏良直、龚给谏鼎孳居言路,日事罗织,予每骑过二人寓,见有扇倚门,问之,必彼此过从也。偶一日往谒鼎孳,门者固拒,予指曹扇诘之,遂入。时鼎孳尚未栉沐,与良直同话内室,不得已,邀予进,予微讽曰:「言官难两人。」问曰:「何难?」予曰:「言有言之流弊,如谪官杖狱,皆言官本分,惟以一疏故,而或云指示,或云附和推戴,致君父疑而寮寀构,此流弊也。」又曰:「往予初入刑垣,言事甚锐,独同乡金公光辰语予云:「天下好事不是一人做尽。」予初疑,及以宽刑数疏奉严旨,他无所念,惟念老母在堂,恐贻慈忧,方叹金公言不误耳。」两人知予讽彼,不悦,然以予与吴辅甡同里,故不敢侵。

熊司副开元, 【天启乙丑,嘉鱼人。】 故给谏也,往因周给谏瑞豹 【天启壬戌,秀水人。】 作令时,以某项钱粮未完,先出己赀代纳,故得与考选。已事发,奉旨议处。时周辅延儒以瑞豹其门人,力救,且言如瑞豹比者甚多,故牵及开元,亦坐谪。至是,欲求赐环,又以非建言不得,心愈恨,纠延儒一疏,实孙廷尉晋意授,人疑晋欲辅甡为首揆,故有此疏。然疏中所指,皆药石也。未几,晋出为宣大总督。

熊司副开元请对,意在攻周辅延儒,故请屏人,诸臣请退,皆允之,惟延儒等请退,则谕止之,故开元不能畅所欲言。上命开元具本,盖欲其直发延儒之过,延儒心疑,托吴铨曹昌时至开元寓,故开元疏中所言,半为昌时勒删。上怒,谓其阴阳两可,几欲置之死。

骆金吾养性,楚人,周辅延儒特用也。吴辅甡以序不应及,独谓不可。一日召对,言及各衙门弊窦多端,甡言:「锦衣卫尤甚,卫役冗杂,宜加清厘。近有疏及者,已拟旨,兵部察奏如实,当赐处分。」延儒亦言:「近日缇骑奉差逮人,需吓尤横,即途远,抚按拿解可也,不必又遣缇骑。」上然之,养性不悦。适熊司副开元、姜给谏采【崇祯辛未,莱阳人。】 廷杖旨下,养性密语同乡廖给谏国遴曰:「有密旨置两人死,予不奉诏。」国遴以告曹给谏良直,良直即草疏入告,谓:「无此旨,养性不宜谤君,有此旨,养性不宜自诩。」疏上,以为必胜,然竟留中。自此恨良直入骨,又以良直与甡密,故并疑甡。

曹给谏良直疏既上,久留中不发。一日召骆金吾养性至,以疏示之,养性饰辞对,遂解。不知其所饰何辞也,然亦无意杀熊司副开元矣。已再讯,开元遂尽举阁臣私语以对,大约旨指周辅延儒守不洁,而吴铨曹昌时所言,亦供入疏内。疏上发阁,使延儒知之,其意可知矣,此他日所以死也。时辅甡劝延儒宜自引咎而请释言者,延儒不能从。

孙廷尉晋先在言路,以声气自雄,然为人圆巧,善于迎时。及总督宣大,予谒之城外,见其身着兜鍪,忸怩作书生面目。闻处江南、江北两辅间,颇有趋忤,故出之。若之何以封疆为戏也?至宋纳言学显【崇祯戊辰,吴县人。】 所举边才,乃同里钱位ぃ?焕す誓现胺嚼桑?缌鞒≈衅裼姓鄢逡?勘呤掳驳貌换担/font>

成枢曹德 【崇祯辛未,霍州人。后殉国难,谥忠毅,国朝改介愍。】 寓江南,每昌言于人曰:「周老师大错。」忽一日,风闻长安言,与马翰林世奇、王铨曹重谋疏纠周辅延儒,并及周仪曹仲琏。仲琏逢人垂泣,愬其羽翼正人功。已知讹也,人皆哂之。

周仪曹仲琏 【崇祯甲戌,长兴人。】 与周辅延儒密,自称犹子,每致书于人,目曰辅叔,与昔之无赖曹钦程 【万历己未,彭泽人。】呼冯辅铨为家师同。然无螫手,人鲜怨者。一日,有给事往晤仲琏,周仪曹镳适至,给事逊坐,仲琏遽曰:「舍弟。」给事笑曰:「若令弟,则僭坐矣。」

郑冢宰三俊以声气与周仪曹镳密,每入见,非竟日不出。揭阳令张明弼, 【崇祯丁丑,金坛人。】 镳母舅,又师也,抚按交荐,三俊独欲处之,曰:「吾有腹肚单。」又原任封邱令曹宗璠,【崇祯辛未,金坛人。】 镳妇兄,先以银六两饷邑绅,边刑曹之靖 【万历己未,封邱人,先令兴化。】 为厂缉禁锢,具疏求雪,久搁不复,人皆谓镳所为。予不信,曹、张出镳手书保札以示,先谆谆引咎,后云:「此后患难功名,皆镳躬任。」且有同邑诸公花押,而吴廷尉履中【天启乙丑,金坛人。】 列名焉。时镳为韩给谏如愈所纠,恐两人乘机出疏故也。是耶,非耶?

郑太宰三俊素有清望,予疏中曾及之。及为冢宰,误任吴选郎昌时,用舍一凭指授,而周仪曹镳亦与,故韩给谏如愈纠镳,并尤三俊偏听。然前纠昌时者,吴都谏麟征、祁侍御彪佳,后皆殉国。乃一二偏袒,吴壬犹目麟征等排挤正人。信哉,明党之能亡人国也。

吏科章都谏正宸 【崇祯辛未,会稽人。】 以罪行,上慎重其代,周辅延儒举在籍吴给谏麟征对,遂用之。初,延儒以己与麟征俱先后出张中丞延登【万历壬辰,章邱人。】 门,故力行推挽。及麟征抵任,落落难合,谒见甚稀。一日往见,延置上坐,盖同门交,谓曰:「吾以言路第一要任属公,知否?」麟征曰:「公不审某不肖,愿申公谊以报私恩。」延儒不悦。及欲复冯辅铨冠带,麟征谓,非大贤殊杰,不宜轻改成宪。又延儒曾因会议首举一曹郎姓氏,询百官,皆许其当,麟征复有言,自此与延儒隙矣。

上以边寇交炽,与周辅延儒议南迁,命无泄。传闻,懿安 【天启后张氏。】 皇后语周后云:「此周延儒误皇叔也。宗庙陵寝在此,迁安往?」且历言周短。周后【崇祯后。】 以闻,上大怒,遣宦者往询索传语者,懿安坚讳,上坚请,迫欲自缢,不得已,乃遣周代征,盖观其后也。一云,骆金吾养性重贿周后父奎,故后言之。未知孰是。

周辅延儒出征,邀方给谏士亮 【崇祯辛未,歙县人。】 从行,与予皆门人也。时周门客猥杂,予语之曰:「凡观人当于其骨,今日颐指,他年下石,无两人也。若非门生,须不屡邀不往,若门生,亦不邀不往,方可信耳。军中暇时,幸及此。」然已无及。

周辅延儒出征时,识者知上意疑之,必有朝行夕伺者。及至军中,用刘总兵泽清 (东平伯。) 为中军官,诸大将及偏裨奔走如猬,犹居长安时。内官密以闻,上始大疑。

癸未正月二日,大风昼晦,次晨稍霁。又三日午后,传各殿脊烟起,疑有火灾。诸阁臣出视,见各殿及门脊上冉冉若炊烟而微淡,久之乃息。亦异云。

崇祯癸未三月,湖广塘报李自成 (米脂人。) 攻陷襄阳,承天失守。上召对,陨涕谕吴辅甡曰:「卿向历岩疆,可往湖广督师,以图恢复。」甡请发劲兵,假便宜以往,命条奏来看。甡疏言:「李贼蹂践两河,聚众数十万,我兵怯弱,未敢一矢加遗。总镇左良玉退避汉阳,不肯用命杀贼,而乘乱肆掠。臣此行必得精兵三万,与敢战之将统之南征,方可恢复承、襄,扫清陵园。南京丰重地,恐贼窥伺,亦当兼顾。而两河则责秦督孙传庭出师,南北夹剿。」疏入,不下。甡请面对,上御文昭阁,召入,谕以:「所需多兵,难以猝集,南京隔远,似不必退守。」甡奏左良玉跋扈,近阁部督师,九檄征兵,一旅不发。又河南总督羸卒数千,仅充舆从,臣即凭借国灵,不过仍如阁部。而良玉退据江汉,更有甚于河南。若臣督领战将,自统精兵,进可追剿勍寇,退可驾御骄帅。若仅张空拳,节制不行,徒损威重耳。南京从襄阳顺流而下,窥伺甚易,敢不兼顾,非退守也。」时陈辅演【天启壬戌,井研人。】 言:「督师出,则督抚之兵皆其兵。」甡言:「臣之请兵,正为督抚无兵耳。使臣出而仰面强镇,束手待贼,然后呼吁,事机一失,臣有不忍言者。」上始怡然曰:「先生言是。」乃命下兵部议。张司马国维【天启壬戌,东阳人。】 请以唐通兵七千、马科兵二千、京营兵一千应。又言:「此项兵马,皆发去防边,必俟师旋,方可调度。」上曰:「姑俟兵集,启行未晚也。」已,北兵退,演复具揭留唐兵,已得旨,甡又揭请集所调兵。时上命兵部另议征调,实无一兵,迁延久之,甡遂得罪。初,杨阁部嗣昌出视师,九调良玉兵而九不至,嗣昌怏怏死。丁总督启睿【万历己未,永城人。】 代之,则往来依违,为良玉调遣文书,时人诮为左府幕客。甡之所言,不为无见。但良玉素服甡威名,闻其至,必倾心听命,且欲屈节以见,而甡不知其意,且欲集兵以制乃驯。至龃龉停待,成命中格,而国事亦随之。事乃关天,非独甡之过也。

吴辅甡奉旨剿寇,久未行,适周辅延儒奉旨代征,朝拜命,夕出都。时蒋辅德璟言于倪司农元璐曰:「上欲吴公速行,缓语相慰者,试耳,观首揆疾趋可见。」予闻倪言,即往告甡,甡曰:「无兵安往?」时孙都谏承泽【崇祯辛未,顺天人。】 亦力言宜速,甡皆不以为然。盖因甡屡奏请行,以无兵为言,上曰:「徐之,边事静则兵集,独卿往何益?」然圣意实欲甡先行,而以兵继之也。初,甡奉命后,孙督传庭将出兵剿闯,上以语甡,甡力言宜持重,无信间谍,以堕贼计,上不以为然,则已窥见其端矣。

吴辅甡面奏,欲疏请蠲楚赋,谓:「民久困兵火,征必不能应,且令仁声先路,则安民即剿寇胜甚耳。」允之。及疏入,留中,盖不欲恩归臣下也。

白总兵广恩本流寇,麾下兵数万,甚锐。时赵督光抃为人粗率,先未告广恩,密请召广恩入京,锡之宴,用为武经略。时上频诛大帅,又故袁经略崇焕【万历己未,藤县人。】 亦以召诛。广恩先失机,心疑,拥兵不至,以索饷为名,盘桓真定城下。时辅甡欲上严旨治罪,而己为力救,率之剿寇自赎,以密揭请,广恩甚感。不数日,上命内臣二人赍银二万犒其军,且谕以温旨,广恩意骄,遂不为甡用。

秦督塘报,左良玉 【宁南侯,临清人。】 兵驻武昌,贼船过汉阳,为左兵追杀,复退。上密遣中贵金币往营谕之。未几,楚按臣疏至,并无追杀有功情状。吴辅甡具揭,言:「左镇坐视承、襄之陷,退避湖南,方怀疑惧,今复遣内臣往,若追杀报虚,疑惧愈甚,乞暂停遣,俟察实命兵部差官照常赏赍未晚也。」御批云:「左良玉之退,亦由地方官不为措给粮饷,朕故加意激劝,留此一枝劲兵,助先生徂征半臂耳。中使已发,不及停矣。」上宽假左帅若此。

吴辅甡语予曰:「我日请兵,兵不集,若足迹先越春明,恐当事者愈作秦越人视耳。」及边警弛,先所请唐总戎通兵,又为陈辅演揭留,云关门不可无备,不得已刻期辞朝。行之前一日,出劳从骑,上犹命内官赐银牌给赏。越一宿,忽责其逗遛,命辍行入阁。或云,骆金吾养性之媒孽也。

吴辅甡既奉旨杜门待罪,予往谒,适龚给谏鼎孳至,曰:「必首辅所为。」甡正色曰:「不然。适苍头自阁至,见首揆揭缴圣谕,且力争,既缴复发,安有一面媒孽,一面解释者。」鼎孳无以应。方知两辅水火,皆若辈构成也。不数日,首辅看议旨亦下。

周辅延儒应对票拟,机敏称上意,吴辅甡自言不及。然门客猥杂,酬酢纷纭,竟若忘为雄察主也。及北征归,犹锡之宴,手玉卮赐饮。又失机范督志完、赵督光抃等或戍或徒,【抄本乙作「又失机督臣范志完、赵光抃等或戍或徒」。】 不由刑部,由阁拟皆从轻,悉俞允。不数日,命九卿科道会议,惟五府一单,称其有功无过,余九卿科道议单,皆褒贬相半,独曾都谏应遴被论注籍,出一议单,托同官持至,议独峻,未之用。及予辈入垣,见是日新下一疏,乃应遴数日前所上也。中二语云:「首辅之功,何减韩、范。」观者失笑。

周仪曹镳抵京,逢生辰,周辅延儒躬往拜之,若甚密者。及延儒奉旨放归,镳欲自解,正色语予曰:「吾欲纠首辅。」予曰:「当首辅得志时,不独公宜纠,即予为门生亦宜纠,不纠诚负国。今乘危下石,非君子所为。」镳乃止。

往例,科道疏互驳皆控御前,无抄参者,抄参则抚按及部疏也。会刘给谏昌 【天启乙丑,祥符人。】 于数月前纠赵督光抃,又云范督志完可用。志完,河南人,与昌同乡,光抃,江西人,与曾都谏应遴同乡也。及疏下,志完已决裂,故不直昌疏者众,但应遴抄参过耳。昌怒,疏劾应遴,历数反复罪,中有云:「譬如倚门妖态,送故迎新,爱憎易心于转盻。譬如傅粉梨园,扮男饰女,黑白换形于须臾。」疏上,留中。曾都谏应遴与韩给谏如愈皆兵科,或言散员不宜纠都谏,如愈正色曰:「若都谏贤则敬之,若都谏奸则纠之,吾忝居言职,敢恤寮谊而欺明主哉!」遂疏纠,有云:「应遴先为杨嗣昌私人,便辟庭中,喔闼侧,故繇兵部改兵科者,嗣昌力也。迨嗣昌既死,则力攻嗣昌,疏请剖棺戮尸。夫嗣昌即有罪,即应剖棺戮尸,而岂应遴之摇尾生前反唇死后者所宜以怨报德哉!其反复一也。嗣昌既殒,则附薛国观,然谁为介绍而进之者,国观同乡词林卫胤文【崇祯辛未,韩城人。】 也。迨国观遣归,又疏弹胤文为解免地。时胤文征色发声,云彼手书在,应遴始惶惧求解,得冥无言。其反复二也。国观既毙,则又附周延儒,近于公座语人云:「我一生不负周老先生。」迨延儒奉旨看议,则又从注籍中仓皇送单,读其议,凛然霜钺矣。及臣归垣发钞,则云首辅之功,何减韩、范,又应遴疏也。议单方出,媚牍旋下,诋延儒,抑诋韩、范耶?其反复三也。昔吕布【后汉九原人。】 始反丁原,再反董卓,则为二反;刘牢之 【汉元王交裔。】 初反王恭,继反司马元显,终反桓玄,则为三反。应遴之反,二耶三耶?且偶牢之而过布矣。」次日上,置红匣中,命一内官送阁拟票,阁批有「该部参看」等语,竟留中。或见应遴与铨部昌时同谒一大珰,疑其有妙用也。

韩给谏如愈以同垣后辈纠曾都谏应遴,旨虽未下,传诵遍长安。独龚给谏鼎孳不平,欲约同时兵垣救应遴而劾如愈。时右给谏公甘来 【崇祯戊辰,新昌人。后殉国难,谥忠节,国朝改谥庄介。】 不从,遂止。甘来,应遴同乡,鼎孳,如愈同乡也。如愈与同门陈计曹道晖最洽,及迁广平守,又疏言其非才,是能不徇情面者。

杨司马嗣昌条奏机宜,自一至数十,绳绳不绝,人笑其以口击贼耳。及曾主政应遴改兵科,亦踵故智,北兵入,日具一疏,上一日召,诘曰:「汝为兵科,严战守,劾功罪,约言不烦足矣。日疏何赘也?」应遴惭而退。

魏编修藻德, 【崇祯庚辰状元,通州人。】 前科状元也。先上屯田御敌等疏,平平耳,留中。至是忽召对,褒其前疏,语毕云:「朕将大用。」藻德逊谢,上曰:「尔不闻「惟辟作威,惟辟作福」耶?」越数日,大拜,周辅延儒奉旨看议。

袁给谏彭年 【崇祯甲戌,公安人。】 先以司理转礼部,因病乞归,及起补复,疏求考选,陈辅演严驳,不行。彭年又托周仪曹仲琏言于周辅延儒,再疏,票允,始授科。至是,乞差不下,杜门养病。及见会议旨,遂首纠延儒,疏列多人,而不敢及仲琏,仲琏太息,每指阶前石语人曰:「此某跽天指心,誓不负政府处也。」

周辅延儒看议甫数日,武德道雷佥宪演祚回奏即到,大僚则范公景文 【万历癸丑,吴桥人。后殉闯难,谥文贞,国朝改谥文忠。】等,词林则方公拱干 【崇祯戊辰,桐城人。】 等,言官则朱公徽、 【崇祯辛未,进贤人。】 沈公胤培、袁公彭年等,景文虽周同籍,然甚疏,每谒则辞不见。拱干新入都,徽与胤培皆门生,人谓发踪指示者,同乡龚给谏鼎孳也。疏中所劾,御笔涂抹处,若甚怒首辅者。且召演祚见,越数日抵京,又越数日方入对,上意若不属者。及见,召方翰林拱干与质,拱干辨晰甚明,且云:「臣不敢自谓贤,即果大不肖,欲为志完行贿,而敌骑充斥,安敢载数千金入都?且志完与延儒门生也,又有子为金吾,贿岂籍外人?」演祚遂屈。不数日命复任,亦无优擢。人谓陈辅演密间之也。

雷佥宪演祚因参周辅延儒,召见,扬扬有骄色,以总宪自居。其掌扇大书云:「不要钱,不怕死。」武德道已命复任,始气沮。

周辅延儒既奉旨放归,犹疑曹、龚二给谏有言,托吴辅甡代解。不数日,良直纠疏忽上,时甡尚未出都,良直不时过从,故人愈疑之。甡与予云:「彼晋人,以吾抚晋,故云门生,渠自为之,我不知也。」疏下,涂抹与雷疏同。然良直数日前又频过周,若甚款,殊不可测也。

吴辅甡将出都,语予曰:「幸语龚给谏,弗言及首揆,人将谓吾教之。」及行后,鼎孳出疏纠劾,胪列六十余款,又密疏一封,力言王应熊【万历癸丑,巴县人。】 为延儒私交。疏上,皆留中。周辅之逮,与应熊他日之至而旋斥,皆由此。噫,密疏已非体,又延儒行时,鼎孳远送,伛偻舆前,其叵测又如此。或云,鼎孳诸 ,皆得之给谏廖国遴、杨枝起往入幕时所记也。

吴辅甡行后,黄辅景昉 【天启乙丑,晋江人。】 语予曰:「 公必有后祸。」予问故,景昉曰:「每阁中见劾周疏,必云发踪由吴,恐浸入圣听,祸同连鸡耳。」其意盖指陈辅演也。演素与甡不协,故云。

予入吏垣时,江之南北各推同乡二政府为主,遂分南北党。既又以光给谏时亨、龚给谏鼎孳为一党,以予及方给谏士亮、韩给谏如愈为一党,以予辈三人皆江北,独孤行无傍,故外之也。

沈少宰惟炳 【万历丙辰,孝感人。】 居言路时,以东林为魏珰削夺,至是复与江北左。时吴辅甡以督师候集兵未行,惟炳楚人,疏请甡速之楚,甡以事不先商,相见时辞色甚峻,惟炳遂劾甡逗遛。及甡罢,惟炳来谒予,言:「此劾本非得已,因尔时家报至,云武昌陷,不惟合家飘零,亦阖城涂炭,故愤恸交迫,疏言吴公早行,必不至此耳。」时陈给谏泰来【崇祯辛未,新昌人。】 疏,亦点缀数语,劾甡者两人而已。

光给谏时亨有疏及周辅延儒,云「利归众小,玷集厥躬」。人皆以为当,延儒闻之,亦首肯。

吴辅甡督师时,光给谏时亨自请监军,以甡不行止。后又乞慰安惠藩差,时应以此差行者,沈都谏胤培也。胤培是岁应入春闱,曾都谏应遴以胤培科资先己,恐不行则己入闱无阶,阴唆龚给谏鼎孳止时亨行,遂已。时亨失身闯贼,致罹刑辟,若辈误之也。

往例,科员入闱皆论资先后,是科应入闱者四人,首吴都谏麟征,次吴给谏甘来,次沈都谏胤培,次予,次曾都谏应遴也。吴铨曹昌时、龚给谏鼎孳皆与应遴密,为图入闱,雷佥宪演祚之参胤培,半由此。至是,予以两叔入闱,坚欲乞差,应遴自幸唾手可得,不意前辈辜给谏朝荐又至。时予以吏科右应转工科左,而应补吏右者,朝荐也。于是应遴与昌时计,谓不转予则朝荐无缺可补,无官何缘入闱?未几,以本至会极门,复追回,然一面追回,又一面以单报吏科,踰二月旨不下。一日,朝荐语予曰:「公未升?」盖疑予也,予骇,往查果然。时具黄门非假升之官一疏,将入告,闻蒋侍御拱宸【崇祯甲戌,丹徒人。】 疏上,念乘危下石不可,遂焚稿。

上召对知推,俱以圈点为高下,蒋侍御拱宸初得圈,自负必科,然上以巡方任重,欲概置御史。会有觊科者谋之吴铨曹昌时,时北兵新入,昌时言于周辅延儒,示意张司马国维。于是荐候考知推十二人察视诸郡城守,谓已有巡按,非科不可,皆借题也。拱宸以不得科,有怨言,昌时复嗾当路,以拱宸监赵督光抃军,时范督志完尽调重兵堵所守口,而光抃诸守口甚严,拱宸惧获罪,促光抃战,战辄大败。昌时又致书光抃,劝以催战罪拱宸,光抃不从,以书示拱宸,合疏上闻,谓往日以不战挫,今以战小挫,未可深罪也。会昌平内官以大挫报,上怒。时拱宸疑昌时嗾之,故冒险发通内诸侍,昌时激之也。吴铨曹昌时通内,每阁票一旨,必先知,是以众论沸腾,具疏乞休,拟票云:「吴昌时准回籍调理,病痊起用。」闻周辅延儒票也。旨未下,昌时已宣言于人,谓已得温纶。及与蒋侍御拱宸质御前,拱宸几屈,惟所纠预闻旨一,上取原票阅之,果是,故败。

吴铨曹昌时与吴金吾孟明密,及骆金吾养性以楚人继,尽革孟明诸厂役与昌时相通者,昌时怒,欲除养性,以己心腹代。适朱侍御国昌【崇祯甲戌,合肥人。】 疏纠养性,养性所费几及十万方解,或云周皇亲奎力。周辅延儒亦有易养性意,故养性并怒焉。

蒋侍御拱宸劾吴铨曹昌时有通内数帙,闻上日置案前亲阅,阅讫纳袖中,不令内官见。及旨下,乃御票也。往御票诸疏真草相半,此独楷书,止一画带草耳。黄侍御耳鼎【崇祯丁丑,蕲水人。】 亦有疏纠,在拱宸先,独不下。

陈辅演者,吴铨曹昌时乡试大座师也。自周、吴二辅行后,昌时与曹、龚二给谏又百计图演。闻演亲过昌时寓,致殷懃,且托人语曰:「俟入春闱讫即行。」然恨昌时入骨矣,其得祸本此。

上御中左门,召蒋侍御拱宸与吴铨曹昌时对质,命锦衣卫备刑具,昌时初诋拱宸监军时匿失机不奏,上诘之,拱宸对多支饰,命拿送朝房候旨。又诘昌时通内各侍,昌时坚执不认,命锦衣卫加刑,吏科吴都谏麟征奏曰:「臣闻祖宗朝刑人不于朝廷,昌时罪无所逃,宜下司寇治,以明国体。」上曰:「吾患刑部多所瞻顾,不能尽法耳。」时昌时足夹几折,不胜痛,呼号曰:「臣俱承认便是。」遂下狱。事讫,上复作色语曰:「两辅臣负朕!朕待延儒厚,乃纳贿行私,罔知国法。又朕命甡督师,百计延挨,为推卸地,延儒被纠,甡何独无纠?」既而曰:「朕虽言,知终无纠之者。本宜一同逮治,姑念国体所关,着锦衣卫俱唤来候旨。」时携皇太子同出,立久,亦倦极凭地。盖陈辅演孽甡于内,骆金吾养性构延儒及甡于外,然激成两辅臣祸,使群小藉为口舌者,曹、龚两给谏也。

吴辅甡得罪被逮,南京史司马可法 【崇祯戊辰,祥符人。】 疏言:「甡赈秦抚晋,素有重名,日者奉命督师,以调集兵马延时日,但甡拜命时,即将布置情形移书于臣。又虑镇臣左良玉不为用,即委良玉差官持檄慰勉之,身虽依于阙下,心已属于行间。至于虑将帅跋扈而力请多兵,亦非得已,察督师、楚抚原各有兵万余,自左镇倡议勤王,尽为收去,江督袁继咸【天启乙丑,宜春人。】 屡次索取,仅发三百余名,而楚抚王聚奎 【崇祯戊辰,郿县人。】 则求一名不得。若辅臣视师,兵力不厚,岂不损兵威而辱国体乎?臣于六月间晤甡淮上,责以君恩未报,相对欷歔。一时偶误,其罪或可原,向后自赎,其效犹可责也。」疏奏留中。

吴铨曹昌时先陷故辅薛国观、内阁王中翰陛彦以乙榜坐罪弃市。至是,人梦陛彦曰:「吾已诉上帝,夙冤获伸,昌时不日祸及矣。」未几,难作。

周辅延儒软美,凡门生故人有求,鲜不应,故疵议遂集。吴少廷尉履中尝曰:「若周相去其欲,则周、召何远之有?」予曰:「不然。若吴公去其偏,则周、召何远之有?」甡赈秦抚晋,声望赫然,然减于为相时。盖缘认门户太扬,论是非不论真伪,故偏也。郑冢宰三俊亦同此累。

郑庶常鄤,吴铨曹昌时,皆奸人也,一附黄翰林道周,一附郑冢宰三俊。人欲击鄤,恐累黄公,欲击昌时,恐累郑公。故上独断诛两人,即孔子诛少正卯不过是也。

黄给谏云师 【崇祯庚辰,德化人。】 号雷岸,王侍御燮号雷臣,皆疏纠贺冏丞王盛, 【崇祯戊辰,丹阳人。】 时人有二雷击一贺之笑。时辨疏先纠疏下,云:「贺王盛已有旨了。」竟不知何旨,越月余,云师疏方下。

予为刑垣时,见言路诸疏以四日下,间改票亦六日下,及此番入垣独异,或数月,或半年一年。尤可异者,督抚或请兵饷,或补官,皆中阁。又北兵已退半载,而边臣诸告急疏犹续下传者,以为北兵再至也。

赵督光抃猛率喜谈兵,以北兵入口,方赴召,闻于某山下遇敌,诸将欲走,惟光抃坐地不起,以死自誓。诸将迫之,方敛兵稍避,得免。然卒与范督师志完同诛,人颇以为冤。盖上因白广恩一事愧且恨,不尽因失机也。

冯司马元飙与倪司农元璐同心剔厘,请兵则核饷,请饷则核兵,此两部通算法也。后元飙以忧劳成疾,上遣中使往视,赐酒米等物,名赐实瞷也。寻以真病得放。

天津冯抚军元扬 【崇祯戊辰,慈溪人。】 耄,言路诸公皆知不胜任,然无敢纠,云恐得罪正人。后闯势渐迫,不得已始代归,与元飙相继卒。元扬清挺,元飙机敏,介不如兄也。两公居乡甚善,故皆以功名终。

陈少司空必谦, 【万历癸丑,常熟人。】 声气夙望也,予往谒,语予曰:「往东林初起,皆仗楚人为先锋,今不与合,反与角,若用其锐以反攻,吾党败矣。」不数日,【自「人为先锋」至「不数日」二十五字,据古学汇刊本补。】 周、吴两政府相继败,时人皆谓骆金吾养性所为,养性楚人。

往,给谏初入言路,或劾纠,或条陈,见邸钞不绝至左右,则渐跫音矣,然都垣尤甚。大抵散员迁至都谏,则视京卿为掌中物,得失交战,故所言必少必平。间奉旨条陈,则又独后,官前而言后,罔愧也。予赐环后,转右,旋转左,一载得十疏,时写本者阻予曰:「数矣。」予曰:「何谓?」对曰「散员以月谏,左右都以季谏。」予笑曰:「我不愿为季给谏。」

陈启新以无赖滥竽省垣,但诸公所劾 实莫须有,谓不如是不足耸圣听耳。然启新非无欲,而人不敢贿,恐以为奇货故也。时奉旨下抚按察奏,启新已逃。后予过淮安,访之史总督可法,可法止笑云:「渠贫耳。」若可法以为虚,则言官姜给谏采等必获罪,若以为实,则所坐数千谁偿?或云,可法故纵之,其妙用也。

钱塘刘烈女者,幼许吴生嘉谏,年十九。邻有富儿张阿官屡窥之,一夕掇梯入,女呼其父共执之,候晓鸣官。阿官侄遂倡刘氏诲淫缚人取财之说,鸣金聚众,众皆信之。女哭告父曰:「向未污吾身,犹可活,今污吾名,不可活也,我当死告鬼求直耳。」即自缢。官验之,时盛暑,暴日下无尸气。其夫嘉谏初惑人言,不哭,及令人薙眉察之,知其真女也,伏尸大恸。女目忽开,迸流血泪数行,若对泣者。阿官延讼师丁二,坚执前说,女见形于丁二曰:「若以笔污我,吾先杀汝!」二立死。时江涛震吼,裂崩岸,上下人以为女冤,官遂杖杀阿官并侄。

宫中有秘室,久锢不启,上特命启之,见箧内有元人朝会图一册,胡人华人皆分行坐,上见之不悦。此吴铨曹昌时亲得之内侍口者,外传启画三轴,非也。已,北兵入燕,其言始验,时昌时死久矣。

予一日与某同籍谒周辅延儒,自午至暮,不得见。一长班耳语曰:「有四人方巾便服,径入后宅矣。」予问之,其一铨曹,一仪曹,一兵曹,一同乡闲署也。予归而叹曰:「吾师必败矣。他且弗论,安有以趋热铨曹夤夜入相君宅而不起物议者!」不数日败。铨曹者,吴选郎昌时也。

张司马缙彦 【崇祯辛未,新乡人。】 初入都召对,忽传范司空景文接密封已出,对诸廷臣长吁言曰:「新大司马经济乃尔!」及询之,则缙彦奏周府金银数百万皆汴河,欲选慎密司官作速打捞故也。会国亡,不果行。

上用人屡不效,又思用侯伯,曰:「毕竟是我家世官。」其最属意者,襄城伯李国桢 【永乐初李浚裔,和州人。】 与抚宁侯朱国弼、【景泰初朱谦裔,夏邑人。】 诚意伯刘孔昭、 【刘基裔,青田人。】 忻诚伯赵之龙也。国桢后殉难。

上即位后,每勤召对,人渐以口舌迎合,如黄侍御澍,其尤也。最后无赖董心葵, 【武进人。】 亦缘周辅延儒鹰犬谬邀召对,辜给谏朝荐疏云:「臣子任事,决无不出于朴诚而能克济时艰者。然朴诚之人多得之老诚练达,远不具论,迩来督抚中称足任者,如卢象升、史可法,亦祗实心实做,若与杨嗣昌、张若骐等粉饰诡辩,必不能远过。繇是观之,在此不在彼。况今日口舌相高,攻讦滋胜,将恐诸臣精神不用以实图职业,而用以揣摩笔端。虽皇上召对时勤,无所逃于电照,然既察其才辩,又当察其朴诚,若徒以小才喋喋,付之事权尝试,追悔何及!」疏上,留中。

往例,司礼监内官,如外之翰林,不繇他衙门进。元年冬,上始亲考,命作时艺,首出「事君能致其身」题,考中郑内官之惠、曹内官化淳,皆升随堂。后又拔季端入司礼。端京师人,本子衿,然入司礼后,颇与外人交通,后以赂遗事发自杀。

国朝祭帝王陵寝不及夷君,惟元魏孝文帝以用夏变夷,独得列祀,应祭于洛阳之瀍西,而国初礼官沿袭宋误,祭于陕西之富平。盖其孙文帝都关中,故陵在此,非孝文陵也。予言于礼科,沈都谏胤培疏云:「魏有两文帝,名宏者,用夏变夷,蔚然令主;名宝炬者,政在宇文,徒拥虚器。按魏书冯后传云:「孝文迁都洛阳,自表瀍西,以为山园之所。」今乃祀于富平,是否无误?所当亟议改正。」疏奏留中。

东林诸君子皆以文章气节廉隅相高,即间有假借,犹存白日面目,予初入垣犹然。及环召后,见诸扫门政府者,言夷行跖,恬不知愧,而省中尤横,予知必为国祸,痛切言之。惟韩给谏如愈、傅给谏振铎、朱给谏徽以为善,怂恿速奏,初疏云:「臣观古忠臣事君,居安则不逢其所喜,而遇警则必隐其独忧。今皇上宵衣旰食,日昏咨儆者,非忧在边寇乎?故臣谓今日策门户独与诸臣异,盖诸臣所持在内,则为剖忠别佞,清议独标之门户;而臣所争在外,则又为防危图安,仔肩共力之门户也。一曰边,今特暂伏耳,然再逞奈何?若问北门之锁钥谁司,则当以三协为门户,脱烽火复懈于传,致令穿塞而入,则北之门户隙矣。一曰寇,今犹盘踞耳,倘扬帆奈何?若问陪畿之扃键谁辖,则当以两淮为门户,脱干橹不戢于摇,致寇呼风而下,则南之门户又隙矣。故臣谓国家两门户,莫大于此。而大小臣工所当急图巩固以宽我皇上焦劳者,亦莫大于此。虽然,是未可与全躯保妻子之臣谋也,臣以为正当与全躯保妻子之臣谋也。今试问边骑所蹂躏,闯、献所翦刈,谁是身膺簪笏,幸保首领者?其它衣冠子女,或絷虎穴,或抛中野,而毕竟吾躯能全否?吾妻子能保否?故谓君事视身,国事视家,犹落第二义。而臣谓舍君别无身,舍国别无家,直一体也。若犹怡堂如故,穴如故,有薪独贻君父卧,有胆独贻君父尝,安乎,不安乎?昔宋韩琦、 【谥忠献。】 范仲淹 【谥文正。】 皆经略西边,而迨其续登揆席也,虽二三宵小,百计媒孽,然无能损其邱山之望,而君子终胜,小人终诎,则奠封疆于外,正以持门户于内也。且今之门户,亦骎骎莠乱苗矣。盖始犹正与邪角,而今则邪与正混,言夷行跖,文章之外,另有肺肠,致泾渭不分,可叹也。乃其最无赖者,不为公家指佞屈轶,而为私门善眩胡人,忽咿喔入幕,忽叱咤反戈,世道江河,长此安底?夫士君子行己,当于炎处寻冷,故非独贪如严嵩,【弘治乙丑,分宜人。】 专如张居正, 【嘉靖丁未,江陵人。】 所宜裹足,即望尘三杨 【士奇,谥文贞,泰和人。荣,谥文敏,建安人。溥,谥文定,石首人。】 门,终是趋炎有心,耐冷无骨耳,况下焉者乎!扫门何亲,下石何捷,犹腼颜自标曰:「我正人也,直臣也。」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故臣谓门户之大,弊极蠹至,此辈为烈。而孰端孰邪,将安从辨?则请仍从封疆辨,果闭门诵经,闻敌股战,必王钦若辈也,是谓真小人,小人爱其身。果饮博谑呼,对虏色奋,必寇准【莱国公,华州人。】 徒也,是谓君子。君子爱其国,故谓去河北贼易,去朝中党难,犹中主狐疑之见。而惟以奉公之诚伪,任事之虚实,定立品之端邪,则诸臣固不必以门户自标,皇上亦不必以门户致疑,直相与涤肝协胆,人人自赴于筹边画寇之场已尔。繇是,功不自我立可也,朝廷苟有肩事之人,此身即不必在朝廷,繇是恩不自我尸可也。怨家苟有利国之为,此日即可用怨家,封疆之门户巩,而朝端之门户合,一道同风,其在是乎!」疏上,留中。再疏云:「臣闻古人臣忠国,时平则崇清议,而势急则干实功。故臣近者有疏,欲诸臣以筹边画寇为先,然非尽言提醒,恐犹膜外视。而玄黄水火之战,不向外敌而向中朝也。夫自古君子与小人角无论已,即以君子与君子角,而究竟何便宜之有?是故宋雒、蜀、朔之帜标,则君子分曹以角,而熙丰小人,卒伺间起,问曾去雒容蜀否,问曾去蜀容朔否。盖至感生抱蔓而悲深狐兔,始追悔向者同根之煎为失策也,嗟其晚矣。故以君子与小人角,犹胜负半,惟君子与君子角,而以小人乘其敝,则一蹶不振之道也。且今之君子,亦岂尽如雒、蜀、朔之徒,咸卓然有以自标哉!不过一二败类,貌君子而实小人者,此分门,彼别户,庙堂之心战,猛过巨鹿,于封疆何利之有?且不特此也,遇君子则能为君子之言,或理学,或节义,既欲袭弄簧之百舌以鼓喙,遇小人则能为小人之事,或情面,或贿赂,又欲效献媚之九尾以扫门,如吴昌时、廖国遴等,比比是也。谓是崇清议乎,干实功乎?诸臣何助竞焉!昔唐安禄山叛时,起郭子仪【汾阳王,谥忠武,华州人。】 为帅,时李光弼 【临淮王,谥武穆,昌黎人。】 素不相能,入见请死,子仪趋抱上堂而泣曰:「今岂怀私忿时耶?」执其手相持而拜,故人知其能收功于百战,而不知其止收功于一,夫所谓一者,人和也。今边骄寇横,势极倥偬,而文与文相鏖,若身居暇豫,其识出唐二武臣下矣。臣闻鼎之为器,独举则壮士折肋,而合肩则懦夫增气。迩者,饷匮矣,兵懦而骄矣,督抚或才不副任,或用违其才矣。若止以一人肩一事,而不合众人筹一事,非策之长也。臣愿自今以始,上而阁部,中而台省、部曹,皆勿作局外观,而以群力佐独力之不及,一若人人有户兵二部责,又有督抚责者然。且使诸臣果砻厉除敌之戈,则同类之戈自息,何也?专于此则不分于彼也。然则仗马之不鸣,乃为息乎?盖鸱枭必搏,尤望鸾凤来仪,若盻彼鸱枭,快吾弹射,亦蛇蝎螫人之肺肠耳。此臣愿为居言路者下一针砭也。若夫是非淆于盈廷,而听之噢咻则愈惑,端邪迷于筑舍,而决之圣断则立清。臣尤望皇上简发诸疏,立赐剖决,是者俞之,非者置之,其有倒是非而混端邪者,不妨参之舆论,定之圣断,量惩一二,以警其余,此日嚣风其少息乎!夫雒、蜀、朔构,而始乘之者小人,继乘之者外患,为身为国,两者无一焉。」疏奏留中。

予尝叹世事之来,必有其渐,毅庙出卖辽参,即建州入中原,遍地贩参之兆;毅庙夹吴昌时于廷,即闯贼遍夹诸戚绅,肆勒多金之兆;毅庙改张侍御任学【天启乙丑,安岳人。】 为总兵,即建州改总兵土国宝为巡抚,耿焞为蓟抚之兆;毅庙用无赖之武举陈启新为给谏,即建州入中原,将饲马、肩水、放炮各贱役俱任司府守令之兆;毅庙以时艺考内官得入司礼,即建州以时艺考女直、蒙古人得登科名之兆。又曹司礼化淳建卢沟桥城,题其一门曰「永昌」,一门曰「顺治」,即闯贼年号永昌,建州年号顺治之兆。

予以册封淮藩行,甫出门数步,节摃忽断折,及闯贼入都,予缴节南畿。节者君也,折,其亡乎!

予奉差至姑苏,晤徐翰林汧, 【崇祯戊辰,长洲人。】 吴铨曹昌时儿女戚也,语予曰:「吾知伊死久矣。人皆欲市恩令人感,伊独欲示威令人畏,如某某败官,某某罹辟,皆非其所为,辄宣言曰「忤我」。众怨所萃,祸能无及?」

予奉差至扬州,遇周辅延儒舟,欲入谒,诸仆以缇骑同舟阻。予曰:「此岂门生所为耶!显赫而远之,患难而亲之,何害?」及见,周以圣怒不测为忧。予劝速行,又曰:「今日弹劾之人,半是昔日委蛇之人,何也?」周惟太息而已。

山东剿寇功,因中珰滥赍,为公论所讥。山东刘总兵泽清上书辞恩荫,吴辅甡拟旨允之,语周辅延儒曰:「中珰昨赍功者,上旋即处分,泽清之荫尤滥,不可不拟允辞也。」延儒默然,旨下允辞矣,泽清衔恨。适泽清遣役行贿,刺取兵垣章奏,甡同邑署兵垣韩给谏如愈疏纠之,奉密旨提问诸役。泽清惭惧,持重币至,如愈呼使诮让,返其贿,泽清甚恨,且疑甡指授,然如愈实非听人指授者。后奉差督饷,行至山东,遇害中道。时坐马一骑名杨国柱者,指麾加刃,云「为主帅报仇」,泽清使之也。初,周辅延儒罢,曹给谏良直疏纠之,并及泽清行贿。予与如愈闲坐,曾曰:「泽清飞扬久,非白简所能制。若因子疏激变,言官必坐罪,不则吾辈奉差往返,道经齐地,聂政、荆轲之事可畏也。」时予不知如愈有疏,故云,然竟验。如愈被害日,即北都沦陷先帝宾天之前一日也。泽清又欲杀蒋侍御拱宸,以不值免。

甲申二月,闯势日炽,薄真定。徐抚军标 【天启乙丑,济宁人。】 为叛兵缚去,汪简讨伟作书寄同年陆给谏朗 【崇祯辛未,上元人。】云:「闯贼袭据真定,去神京咫尺,都门外一步不可行,而奸细满都城,米银外解,无斗粟分文至者。太仓银库不过千三百两,内府扫地不过四五十万,何以立国?诸大小臣工无一人可支危亡者,圣主日昃不遑,焦劳无计,今已调取边兵三桂、 【高邮人。】 唐通入援,而边患更烈,关门危殆,真不知所底。弟命已付之大义,如圣主何,如东宫何!此所以愤恨于平时误国之人,终日言门户,而不顾朝廷之门户,终日言声气,而不问穷民之声气,积渐至今,尚何处伸其狂喙耶?南中赖史公祖稍定,昨庙议又要移动,弟正色言之曰:「诸公并江南亦不要耶!」年兄此时,移孝作忠,久卧苫次,不妨挺身为士夫百姓倡,江南一路作何防守,贼得志于此,势必长驱而南,其不为秦晋续几希矣。贼之奸细,想亦满布南畿,内地可虞。真定之失,贼尚未到,而内已缚总督送出矣。贼之奸细,有算命者,有开店者,有作前程者,有投充将领者,种种奇幻,地方官与地方士民共缉之,方可得其情状。年兄与史公祖及各台公祖商而密行,幸甚幸甚。今都门所恃,、唐二镇兵马,得胜则旦夕尚可恃,若有意外之变,则三四月间已不忍言,弟死不足言,南中当思万全可也。」嗣后每与亲知遇,无不谈朝事泣下,因与同门 给谏甘来密订同死,后如其言。

闯贼围京城,马翰林世奇 【崇祯辛未,无锡人。】 与成枢曹德书云:「吾辈舍一死无别法,吾不为其难,谁为其难者!」而德亦复书云:「人生慷慨仗节易,从容就死难,吾辈为其难,亦为其易乎!」又云:「弟老母舍妹争欲先引决,弟止之,志在为其难。然虑变起仓卒,我辈无以自明,故复以二义相商也。」已,妹先自尽,德哭视其缢,其妾请继之,德痛不及视,入别其母张氏,哭尽哀,出而自缢。母见子女及妾皆没,亦自缢,惟继妻一妾一子留居江南金坛县得免。越载余,忽传德不死,间行抵江南。妻妾闻之,皆忿然曰:「彼若不死,我辈必死,名殉实逃,何颜生存?」既问之,妄也。其忠义所感,刑于寡妻如此。

魏忠贤初得志时,曹钦程以一主政纠四御史,乃周侍御宗建、 【万历癸丑,吴江人。】 李侍御应升、黄侍御尊素、 【万历丙辰,余姚人。】张侍御慎言 【万历庚戌,阳城人。】 也。后三人皆死镇抚司,惟慎言戍。予为刑垣时,同官朝审,点及钦程名,惊其犹生,五彪 【许显纯、田尔耕、孙云鹤、杨寰、崔应元。】中尚有二彪存,不知上何以不诛。闯逆陷京师,钦程等遂为漏网,亦可叹也。

予以壬午冬季过维扬,梦予师倪司成元璐为予题一绢云:「深山移静,罹卜筑之无声,倪虽上虞,实寄籍山阴,深山移静,将弹冠矣。」果起少司马,至京改司农,寻还詹事府。未及枚卜,殉闯祸,非「罹卜筑之无声」何?

陈辅演新失上意,屡疏求去,已得旨。王总督永吉 【天启乙丑,高邮人。】 上疏劾之,言其逆料神京孤危,急思全身远害,不忠不孝,当诛,且历数其裁密抚撤保督诸罪状。演闻之,不敢行,遂罹闯祸。

许光禄誉卿 【万历丙辰,华亭人。】 所纳名妓王微 【抄本甲「微」字傅以礼校改作「媺」。】 有远鉴,南渡后,微病,临终,以所缄一布袱授誉卿曰:「我死必乱,汝可启之。」及北兵入 ,誉卿将远匿,乃启袱视之,则破衣一件,碎银一包也。若钱宗伯谦益所纳妓柳隐,则一狎邪耳,闻谦益从上降北,隐留南都,与一私夫乱,谦益子鸣其私夫于官,杖杀之。谦益怒,屏其子不见,语人曰:「当此之时,士大夫尚不能坚节义,况一妇人乎!」闻者莫不掩口。

予差竣返扬州,适吴辅甡以遣戍归,与同郡郑进士元勋、 【崇祯癸未,江都人。】 乔侍御可聘就饮,予先至,首言昌时反复状,谓:「近读锦衣卫招,见昌时口供,云:「公称蒋侍御拱宸贤,夫拱宸以纠昌时通内,故忤内,称其贤者似与谋焉。」以此下石拱宸,并下石公耳。」甡正色曰:「不然,此骆养性憾予肆行捏砌,昌时岂至此!」语毕,元勋至,不知予先有言,又言昌时媕阿状,往得罪周辅,委蛇蒲伏,顿头不起。甡又正色曰:「不然,此嗔昌时者所砌,昌时岂至此!」语毕,可聘至,又不知予与元勋有言,复备言昌时贪横状,某处纳贿若干,某事纳贿若干,言尤力。甡讶曰:「乃尔!」宴罢,甡先行。予述予言告郑,又述予与郑言告乔,笑曰:「三至投杼矣。」

北都既陷,蒋辅德璟以致政抵高邮,云先帝已北来,有见之天津,与周后及内官数十人,俱妆饰一样。且云郡邑不宜遽设龙亭哭临。又出黎抚玉田书云:「吴将军三桂方图闯,且有传定王已在关门。三桂破贼,立之南来。」已知皆诞也。

山东王抚军永吉戢盗除奸,家家尸祝,一时誉满长安,有北史南王之称。及北兵入齐地,陷五十余城,上赦不诛,改总督蓟辽,召对引罪,上谕以图功。及北都陷,削发遁【「遁」字据抄本甲补。】 归,其师尚应轸作诗云:「昔日文山今铁山,文山死节铁山还。」又有人续之云:「更有叠山能蹈死,三山相遇问谁惭。」

崇祯末,有商人自山东载花豆渡淮,及出卖,如人首然,耳目口鼻皆具。

自古人君即位后,中宫方生太子,一为商纣,亡国;一为宋太子劭,盘游;一为宋钦宗,与父徽宗俱被金掳;一为本朝武宗,几以倦勤失国,且无后。至此,为毅宗皇太子,又亡国殒身。亦一异也。

惠宗之亡,有皇太后吕氏在上,今亦有懿安皇后在上,惠宗之亡,有三皇弟,今亦有三皇子,惠宗之亡,后马氏殉,今后周氏亦殉。且庙号之上,与谥赠之加,自二帝二后以及东宫诸王暨前后殉国诸忠,皆骈集弘光时,若一案然。尤可异也。

弘光初,先从高辅弘图 【万历庚戌,胶州人。】 之请,上帝庙号曰思宗,予上疏请改,屡拟皆驳。最后管少宗伯绍宁 【崇祯戊辰,武进人。】 疏言:「谥法庙号,不妨互见,如我朝有睿皇帝,又有睿宗,有仁祖又有仁宗。卜世无穷,嘉名有限。」乃以敬宗与毅宗并请,诏用毅。

予偶读一闽绅集,见称毅宗为威宗,已,乃知为隆武 【唐王。】 时所改也。按汉桓帝庙号威宗,以无功德罢,北齐主高洋先谥文宣皇帝,庙号显祖,其臣祖珽有夙憾,言文宣狂暴,何得称文?既非创业,何得称祖?遂改谥景烈,庙号威宗。珽贬逐后乃复旧。未审隆武时诸臣何以改此号,前既与刘禅同谥,后又与汉桓、高洋同庙号,且为洋弃而不用之庙号,宜乎古人有宰相须用读书人之叹也。若新朝遵议庙号之人,不称怀帝而称怀宗,尤异,不知何家之宗也。金哀宗乃其末主承麟所谥,我明止谥元庚申君曰顺帝。

毅宗既改庙号,礼科罗都谏志儒 【崇祯戊辰,濮州人。】 复以陵名请,商之予,予曰:「既改新庙号,当以故庙号名陵曰思陵。」志儒是之。

盱眙县陈岐山以外科寓常州,见陈生组绶, 【崇祯甲戌,武进人。】 年尚少,贫而能文,衣食之。后组绶登第,授枢曹,因兵部火药局一武弁罢职去,召岐山子至京补之。甫三日,局失火,组绶恐岐山子因此失官,乃与同年李枢曹青【崇祯甲戌,金坛人。】 私计,谓前武弁已去职,且失火罪轻,可以其名代,不意圣怒不测,立命弃市。是日青即见无首人来索命,数日死。组绶为含殓归,又见无首人来索命,亦数日死。岐山子复为含殓讫,亟归,至良乡,又见无首人来索命,卒于邸。

予赐环后,疏凡十上,而留中者七,他疏亦然。或疑上倦勤,非昔时比。已,见一圣谕云:「为国者为君子,为身者为小人。」即予「国家有两大门户」疏中语也。始知上于留中诸疏,亦非不览者。

上甫五岁,所生皇太后早逝。登极后,以不及尽尊养为憾,宫中瞻太后遗像,必呜咽泣下。询乳媪,或云未肖,益大痛。随遣中使偕画工诣刘新乐侯文炳第,命瀛国太夫人口授之,三易粉图,具卤簿以进,上俯伏大明门迎入,安置奉先、景神诸殿,上食如平生,辄痛哭拜伏不能起。因进文炳祖瀛国公、祖母瀛国太夫人封号。后数推恩,文炳父叔兄弟第宅茔田禄米恩赉无算。当甲申三月初,适瀛国寿八十,上益歔欷,思皇太后不置,赐赉金币有加。上之孝至矣。

刘新乐侯文炳素与巩驸马永固善,永固尚李选侍所生皇八妹者也。甲申正月,文炳偕永固召对中左门,首请分封永定二王不果。三月十八日,中使捧诏谕文炳、永固率健丁护驾,而外城已陷,文炳十九日投井,永固已纵火焚公主柩,自刎死。当文炳与永固十八夜入见时,上曰:「朕志决矣,朕不能守社稷,然能死社稷。」上哭,文炳、永固与左右皆伏地哭失声。次日遂有煤山之变。

清世祖顺治十四年,谕工部曰:「朕念明崇祯帝孜孜求治,身殉社稷。若不急为阐扬,恐千载之下,竟与失德亡国者同类并观,朕用是特制碑文一道,以昭悯恻。尔部即遵谕勒碑,立崇祯帝陵前,以垂不朽。又于所谥怀宗端皇帝上加谥数位,以扬盛美。」又尝登上陵,失声而泣,呼曰:「大哥大哥,我与若皆有君无臣。」上为后代所惓怀如此,况其臣民乎!

陈进士丹衷 【崇祯癸未,上元人。】 上疏毅宗,欲调广西土司兵以剿流寇,上喜,授御史,命持诏往。及至留都,识者皆言其不可,迟疑不行,及北都之变,奉监国谕至扬州。郑进士元勋与丹衷同籍,言于万枢曹元吉【天启乙丑,南昌人。】 曰:「陈君自负奇男子,受知先帝,迟回故里,半年未移一步,徼幸国家沦丧,以成其功名。」且云:「功成不受爵,功不成而反受,得无负其生平乎!责善,朋友之道,予不敢为好友讳也。」元吉亦然之。

工部尚书严震直后人至京,欲为震直请谥。问以诸书所载遇惠宗云南吞金死,则齐东也。时管少宗伯绍宁欲予谥,而以建文降臣,恐见尤舆论,欲取历代舆论久孚尚未补谥者数人,为震直掩疵。予曰:「虽滥一震直,而波及诸贤得与易名,亦快事也。」因举罗通、【永乐壬辰,吉水人,谥襄宁。】 王世贞、 【嘉靖丁未,吉水人,谥文宪。】 顾养谦、 【嘉靖乙丑,通州人,谥襄靖。】 陶鲁、 【郁林人,谥襄靖。】 周新、【南海举人,谥忠直。】 况锺、 【吏员,靖安人,谥肃惠。】 王艮、 【建文庚辰榜眼,吉水人,谥端裕。】 王三善 【万历辛丑,永城人,谥襄烈。】 等以告,疏已录就矣,因王阁学铎不悦世贞,尼之而辍。

三垣笔记 下

弘光

北都变闻,在籍钱宗伯谦益有迎潞王议,扬州郑进士元勋密语予:「予语里人解少司马学龙曰:「祸从此始矣。神宗四十八年,德泽犹系人心,岂可舍孙立侄?况应立者不立,则谁不可立?万一左良玉扶楚,郑芝龙扶益,各挟天子以令诸侯,谁禁之者?且潞王既立,置福王于何地?死之耶,抑幽之耶?是动天下之兵也,不可。」」时沈都谏胤培以此询章都谏正宸,正宸曰:「当光庙【泰昌。】 在青宫时,则以光庙为国本,当光庙与熹、 【天启。】 毅 【崇祯。】 二庙皆绝时,则又以福藩为国本。若谓潞可越福,犹谓福可越光庙也,于国本安居?」时草野闻立潞,皆不平,及王监国,人心乃定。首谒孝陵,避御路,自西门入,祭告陨泣。礼毕,问懿文太子陵安在,遂往瞻拜。

高杰 【兴平伯。】 等既封伯,袁督继咸入见,奏曰:「封爵以功,无功而伯,则有功者不劝,跋扈而伯,则跋扈者愈多。」上颔之,叹曰:「事已成,奈何?」忻城伯赵之龙奏曰:「臣昨过扬州,亲见高杰与黄得功格,本辅臣士英 【万历己未,贵阳人。】 引杰过河,宜令士英往辑。」继咸亦从臾,上曰:「其如不肯去何?今史先生愿去。」继咸曰:「皇上即位之初,虽以恩泽收人心,尤当以纪纲肃下志。大抵君德以英断为用,伏祈振治精神,申明法纪。冬春间淮上未必无事,臣等虽驽,愿奉六龙为澶渊之行。」上颇有难色,姜辅曰广【万历己未,新建人。】 言:「澶渊之行,不是遽为此事,故不可不时提此志。」上又颔之。继咸又请榻前密奏,曰:「左良玉虽无异图,所部多降将,非孝子顺孙,皇上初登大宝,人心未免危疑,意外亦不可不防。臣当星驰回信。」上允可。继咸往阁,责阁臣可法不当遽伯高杰,士英不悦。时人谓继咸言虽正,然使诸臣果以序迎,则上何至书召四镇,士英与杰又何得居功?非钱谦益、吕大器【崇祯戊辰,遂安人。】 误之而何?

周辅延儒再召原任,阮光禄大铖 【万历丙辰,桐城人。】 迓之江干,情甚挚。延儒虑逆案难翻,问大铖废籍中谁为若知交可用者,大铖举原任宣府马抚军士英对。时士英犹编戍籍,忽起凤督,茫然,既知大铖荐,甚感,故力荐于上,诸阁臣皆以为不可,士英曰:「我自任之。」其冠带来京一旨,即士英手票也。

阮光禄大铖陛见,自陈江防要害,娓娓可听。将退,马辅士英申言大铖陷十有数年,钦定逆案,署以赞导,初无指实。大铖自诉陷,谓:「辅臣弘图,向同班行,亦当知之。」高辅弘图言:「天启年间,崔、魏乱政,人知崔、魏,不知朝廷,人知富贵功名,不知名教气节。先帝初政,有钦定逆案一书,大铖与焉。臣亦知大铖才可用,但以逆案制自先帝,不敢擅改,惟求下九卿科道公议,则大铖出亦自光明。」上首肯曰:「会议良是。」士英曰:「满朝大半东林,一会议,大铖且不得用。且有何不光明?岂臣曾受大铖贿耶?望陛下独断。」弘图曰:「光明非不受贿之谓,且大铖之用,何藉通贿?臣以会议请,正为大铖见用地,非阻大铖以不用也。」因请罢斥,以谢不能附和之罪,上慰留之。

长洲许生员琰闻毅庙缢殉,恸哭投水死。于少参重庆 【崇祯辛未。】 先济南道,以国变南归,与同乡冯绅犹龙 【长洲人,名梦龙。贡生,寿宁知县。】饮,犹龙力称琰忠,重庆曰:「不然,若非忧贫则忧病,假此为名耳。」犹龙斥其言,重庆几与大哄,解之乃已。

刘泽清初主立潞议,至是陛见,欲自解免,极诋东林与江北党诳言害己。又言:「中兴所倚,全在政府,旧用大帅,自应群臣公推,今用宰相,亦须大帅参同。」退谒姜辅曰广,曰广微以先日声气讽,泽清作色曰:「我先帝时为东林所卖,被弹无完肤,不尽杀此辈不止。」曰广默然。越数日,疏纠吕大器、雷演祚,荐张捷、【万历癸丑,丹阳人。】 邹之麟、 【万历丁未探花,武进人。】 张孙振、刘光斗 【天启乙丑,武进人。】 等。

马辅士英以荐阮光禄大铖为中外攻,甚忿,大铖亦语人曰:「彼攻逆案,吾作顺案相对耳。」于是士英疏攻从逆光时亨、龚鼎孳、周锺【崇祯癸丑,金坛人。】 等,大铖教也。

宁南侯左良玉接监国诏书,不肯拜,袁督继咸贻书良玉,备道上伦序之顺,乃开读如礼。属何内臣志孔、黄直指澍入贺,实窥伺朝廷动静也。澍陛见,面数马士英十大罪,且言:「不宜垂涎纶扉,弃皇陵入朝,又得张献忠伪官周文江银八千两,题授参将,罪可斩。」上曰:「若有此事,先帝时何不纠举?」然澍犹攻诋不休。时志孔亦助澍诋士英,兼言文江不法,声色俱厉。司礼监韩赞周叱志孔使退,将议处分,士英恐失良玉心,疏宽志孔,竟释之。澍复连疏劾士英,不报。时有以澍此纠为正议者,予言于乔侍御可聘曰:「以澍纠士英,所谓以燕伐燕也。郑鄤不救旧辅文震孟耶?护君子与攻小人,同一借题耳,无以澍为鄤续。」可聘是之。

陈少宗伯盟 【天启壬戌,富顺人。】 尝赴阁请转某翰林官,姜辅曰广固言不可。盟作色固争,曰广亦厉色曰:「待年兄入相自为之。」纶扉一席,几成聚讼。

旧例,六科侍班皆立御道侧,东西向,而侍御则止纠仪四员列御道,对御座立。予初入南都,见台省径入殿内,列阁臣下,又导驾科员皆面向退走,不敢背向。予初入南都,见导驾背走,为正其误,而内员反嗔面向者行稽,众呵之。又百官见阁臣言事,止立阶上,无入阁坐者,今则匡坐健谈,一时草率气象,殊可想见。

马辅士英方移病,忽疏荐原任谢辅升、张少宰捷,言二臣清执无党,又非逆案,宜以升为吏部尚书带阁衔,捷为吏部侍郎,皆阮大铖意也。初,士英以荐大铖,致中外沸议,意稍折。一日,阁中推词臣缺,言已故张庶常溥【崇祯辛未,太仓人。】 可惜。士英曰:「我故人也,死酹而哭之。」姜辅曰广笑曰:「公哭东林贤者,亦东林耶?」士英曰:「予非畔东林者,东林拒予耳!」高辅弘图复从臾之,颇有和解意。及刘总宪宗周【万历辛丑,会稽人。】 疏自外至,大铖等宣言:「曰广实使之。」于是士英怒不可回,而荐升、捷等之疏出矣。或曰激宗周上疏者,在籍周仪曹镳,曰广不知也,然人终以宗周疏为正。

左少司马懋第、陈都督洪范北行,命会同府部等官从长酌议,或言以两淮为限,高辅弘图曰:「山东百二山河,决不可弃,必不得已,当界河间耳。」马辅士英曰:「彼主尚幼,与皇上为叔侄可也。」人哂士英言。

上召对北使,左少司马懋第以忧不入,独阁部九卿科道与陈都督洪范、马冏少绍愉俱对。上言及和北,绍愉言:「先帝时曾命臣使北,若和成,必无今日。」上问不成故,绍愉言:「使者更往,则和矣,主和者陈新甲,以言官劾弃市,故辍。」上曰:「如此,新甲应恤。」诸臣无应者,独陈翰林盟朗应曰:「可。」上命即恤,并察处劾新甲者。六垣合争,乃止。

陈仪曹龙正既升今任,竟不赴,因赋诗云:「京华歌舞新南极,野哭泛澜旧帝星。」日闭门朗读,人服其高。时姜给谏应甲、 【崇祯戊辰,金华人。】 李侍御模 【天启乙丑,太仓人。】 见时事日非,俱坚辞不出。东平伯刘泽清请宥周辅延儒助饷赃银疏,时议不欲在外武臣干与朝政,故暂停不下,欲令发自言路,后久无言者,乃票发部覆。

予崇祯时曾题颍国公傅友德、 【宿州人。】 宋国公冯胜 【凤阳人。】 赠谥,为礼科徐都谏耀所格。南渡后,复疏请,始赠友德丽江王,谥武靖,胜宁陵王,谥武庄。陈给谏子龙 【崇祯丁丑,青浦人。】 言于予,谓宜入功臣庙,予复为题允。忽一夕,予稚儿梦两官人入谒,呼童索茗甚急,云是功臣庙来谢者。一躯长面赤,一躯稍短面圆,皆有喜色,耸立以俟。旦告予,予讶而询之,乃入庙日也。后予得宁陵像于其家,果长而赤,但未知丽江像如何。盖二百余年之灵不昧,而假灵于牧人之梦若此。二王入庙日,历冬至、岁暮、春分,三祭而国亡。

祖宗法制多为牵制,如众典疏请下吏部,选司核其铨除,功司核其功业,封司题与赠荫。祭葬题于礼部,得请,以葬事移工部。至与谥,则词臣拟二,兼作谥议呈礼部,礼部又呈阁,阁具揭请,上御点,下礼部,外人罕见者。南渡后,顾宗伯锡畴【万历己未,昆山人。】 俱一手握定,后虽各还职掌,惟拟谥不由词臣,请谥亦不藉阁揭,止部疏题请而已。然部疏奉旨,人得共见。而开国、殉难、惨死三案,累累数百,得以数月告竣者,亦缘转折少也。但非祖宗其难其慎之意,恐滋徇滥。

张少司农有誉 【天启壬戌,江阴人。】 先历任漕储道,上召对时,抚宁侯朱国弼力争漕运总兵不可罢,有誉不与辨,惟历陈漕事原委,洞如指掌,国弼一语不能对,颊赤而已。至是,以周司农堪赓【天启乙丑,宁乡人。】 久不到任,转升有誉为之。识者谓且启阮大铖等转升渐也,劝有誉力辞,不能从。

于忠肃谦 【永乐辛丑,钱塘人。】 子应天府尹冕无嗣,徽人于嵩冒称谦族子,得世杭州千户奉祠,后改世锦衣卫。黄侍御澍亦由徽籍移杭籍,遂为嵩后之英谋求改伯,徐冢宰石麒等疏,即澍草也。予独以为不可,曰:「以忠肃功,即公侯之,非滥,而况于伯?然非其后。独不见开国功臣广德侯华高【和州人。】 卒无子,纳券墓中乎!乃以加远不可知之族裔耶!」时陈中允之遴 【崇祯丁丑榜眼,海盐人。】 心党之英,又援安乡伯张兴 【寿州人。】 侄勇世袭例,张都谏希夏【崇祯戊辰,蒲州人。】 折之曰:「勇随兴有血战功,之英有此否?」议遂诎。

马辅士英与姜辅曰广同诋上前,曰广曰:「皇上以亲以序当立,若何功?」士英厉声曰:「臣无功,以尔辈欲立屏藩,绝意奉迎,故成臣功耳。」时朱统锠【南昌宁府裔。】 以宗贡寓京师,遂疏纠曰广,疏不由通政司,以他窦而入。

顾宗伯锡畴署铨日,复诸言官起废疏,如金佥宪光宸、杨编修廷麟、 【崇祯辛未,清江人。】 詹侍御尔选, 【崇祯辛未,乐安人。】皆一时名流。他如徐侍御殿臣 【崇祯甲戌,鄞县人。】 以年例,胡大行麒生、 【崇祯戊辰,德清人。】 胡秋曹江 【崇祯戊辰,孝感人。】 以部拟科员,俱未蒙钦点,而概与赐环。又如陆枢曹奋飞【崇祯辛未,宿迁人。】 以耳重久废,为怀远侯常胤绪 【开平王裔。】 荐,而亦与起用,又于复疏后自荐冯侍御明玠 【天启壬戌,青浦人。】 等数员,一并题用,尤非礼。若沈给谏迅,已蒙毅宗环召,独不入启事,后阖门殉难。

马辅士英初亦有意为君子,实廷臣激之走险。当其出刘入阮时,赋诗曰:「苏蕙才名千古绝,阳台歌舞世无多。若使同房不相妒,也应快杀窦连波。」盖以若兰喻刘,阳台喻阮也。

顾宗伯锡畴署铨,为章都谏正宸、熊给谏汝霖疏谪,后以削温辅体仁谥,为张侍御孙振纠,又以署铨不简,为何侍御纶纠。正宸与孙振等皆不同道,两路夹攻一人而已。

部起孙宣督晋户部右侍郎,命另推,内旨也。先二日,内传王文选重至,云欲换本,既而止。及推晋疏下,已点复挖,补痕宛然。闻阮大铖语人曰:「我阻之也。」内传起升阮大铖兵部添设右侍郎,从安远侯柳祚昌言也。时马辅士英谓大铖冠带已复,且因荐丛议,意稍懈。至是,忽因祚昌荐,传升今官。说者谓李司礼承芳发南都时,因失势无与交者,独大铖杯酒殷勤,意甚感。此番传升,实系承芳,士英不知也,颇惭恨。

陆给谏朗家居留都,以例推留用,人疑其重贿内臣得之。若徐太宰石麒所云奉差督饷,挟妓饮西湖,则风闻误也。石麒疏朗通内,被留,朗亦疏诋石麒巧织赃污,并及章都谏正宸,以正宸书朗名于掌示石麒,故例转也,卒得留。先是,江阴李令皙【崇祯庚辰。】 未入都,有妾弟主内臣田成家,不告令皙,托为求吏部,致公言于朝,称敝门生。又有中城兵马司朱阳,先以郭寺丞维经 【天启乙丑,龙泉人。】 荐,得与考选,又托内臣孙元德为求御史,故石麒以此诋朗。

陆给谏朗留后,复疏纠徐冢宰石麒,有「不可宽斧钺之诛」一语。时熊给谏汝霖 【崇祯辛未,余姚人。】 素敢言,朗同籍同官也。以差行,陈中朝敝政甚悉。一日,朗饯汝霖于家,适科钞至,朗一读一击节,及读至「一官外迁,辄訾当事为可杀」二语,相视默然,旁观者笑之。

徐冢宰石麒疏纠陆给谏朗,侵及内臣,及予告,阁臣知内臣恨之,拟旨甚峻。上曰:「冢臣犹冢子也,当以优礼遣耳。」遂得温旨归。

文正一谥,旧不谥死节者,倪宗伯元璐弟与予书曰:「曾子云得正而毙,孟子亦云顺受其正。何必不谥死节者?以谥先兄可乎?」予言于管少宗伯绍宁,以为然,遂与刘中允理顺俱谥文正。方侍讲孝孺【洪武征辟,宁海人。】 谥文正仿此,亦以先有正学先生称也。

建文诸臣赠官,皆予与张仪曹采 【崇祯戊辰,太仓人。】 所定,采议赠魏国公徐辉祖王爵,予以光山拟,采抚掌称快。华铨曹允诚【天启壬戌,无锡人。】 慎重王封,乃改赠太师。时金川门卒龚诩独未得谥,采以为恨。予言之管少宗伯绍宁,绍宁谓不便续请,予曰:「卓忠贞 【名敬,洪武戊辰榜眼,瑞安人。】以私谥作公谥,采舆论耳。今诩私谥安节,但须吏部赠官时,援忠贞例,题作公谥可矣。」采请于允诚,遂得谥。又靖难诸臣予谥几百余人,皆绍宁所定。或疑此案太滥,宜稍裁,予曰:「若自我辈手定,当少为贵耳,既予复夺,可施之诸忠耶!且此案郁勃已久,与其靳也宁溢。」遂止。内臣,自有明二百余年,无谥者,得之,自王忠愍承恩与李恭庄凤翔始。然承恩从先帝缢,破例非过,凤翔虽城破自刎,止依嘉靖赠云骑例可也。

予请谥开国、靖难、惨死三案,格于崇祯时礼垣徐都谏耀,成于弘光时管少宗伯绍宁,耀与绍宁皆寡学,然耀耻下问,每与言三案,坚执不行。独绍宁虚怀,初欲以谥建文诸忠一案,托予拟稿,予以各有司者力辞。及谥此案,后闻人议其稍滥,遂亲过予寓,以谥开国及惨死两案恳予拟稿,予嘉而允之。后谥惠宗诸子弟亦然,皆得报可。视耀度量,真天渊也。

开国、惨死二案人少,题覆较易,惟建文诸忠一案,多至数百,礼、吏二部艰于缮写,故久阁。予时为工垣都谏,力言修祠是某职掌,移文屡促之,且言于二部诸司官,始题允。祠犹未及修,予以升任奉差,而国旋亡矣,若稍迟之,便成诸忠一大缺典。

姜辅曰广力争阮大铖不可用,与张九龄先见何异?但疏内历暴毅宗用人行政诸失则过,人臣以身殉国,犹当因其大节,讳其宿过,况人主乎?

上之得立,实由四镇。然当日欲舍上立潞王者,乃姜辅曰广、吕少司马大器与钱宗伯谦益等也。若仿英宗 【正统、天顺。】罪援立外藩事,加以王文 【永乐辛丑,束鹿人。】 等之戮,诸臣何以自免?乃上不惟不加谴责,且加擢用,其大度亦不可及。

上宽仁,即位后从不追咎异议。一日,马辅士英言及立潞王事,上曰:「朕叔父立,亦其分耳。」

黄仪曹端伯 【崇祯戊辰,新城人。】 考选时,初拟授科,以生平喜释,中用二释语,故得部,后卒死难。

章奏,外官由通政司,京官则由皇极门实封奏闻,文书房内员收之,例无副本。九月间,新考选科道,内员忽索副本,云「恐内中有言及马相公与我内员者。」【钞本甲作「云恐内中有言及马相公与我内里底」。】 后为前辈台省执不与,已之。然亦足知内臣权臣之横矣。

宣城人刘振,著书甚富,经年矻矻,予见其所著国史,虽笔非高健,然已有成书。又振尝言:「东林所持挺击、红丸、移宫三案皆非。彼三朝要典之假借,当非其所借之人,不宜非其所借之言。」又言:「刘学士三吾,【洪武征辟,茶陵人。】 因懿文太子薨,太祖欲立燕王,以「置秦、晋二王于何地」对,故惠宗得立。今惠宗既上庙谥,三吾亦宜谥。」言颇可采。

管少宗伯绍宁谥建文诸忠,皆准殉国忠纪,周仪曹镳所纂也。内左佥都御史司中不屈,成祖命以铁帚扫其肉,死最烈,殉国忠纪内遗此一事,遂不得赠谥。

世庙时,革诸戚臣世袭,爵止其身。至是,皇太后弟邹存义封大兴伯,予世袭,非制也,人无知者。

郭侍御贞一 【崇祯庚辰,惠安人。】 考选时,以俸未及瓜,拟部旨改道,人疑马辅士英有力。后纠刘纳言应宾, 【万历癸丑,沂水人。】犯士英所昵,被谪,人始服其正。贞一谪后,以辨疏上,内臣以为谪官疏应从通政司入,宗纳言敦一 【崇祯辛未,宜宾人。】 以为故侍御,仍应从皇极门入,疏遂不得上。贞一首纠从闯诸臣,后降北,仍为御史。

往例,阁中票拟,必请裁首辅,故鲜矛盾,马辅士英为首相,终不晓此制。如诸旧臣子孙纷请赠谥,王辅铎以为杜其荫则自绝,故多驳,乃士英又票允,如北都公侯先降闯贼见杀者,俱请恤,怀宁侯孙惟藩【天顺时都督孙镗裔,大同人。】 子请恤不许,乃以同降同死之新建伯王先通又同日批恤,甚至赠成国公朱纯臣 【永乐间都督朱能后,怀远人。】 王爵,比之张辅, 【英国公,祥符人。】 殊骇听闻。一荫而允驳殊,一赠而予夺迥,其颠谬乃尔。

弘光元年正月朔,上退朝,诸寺人设宴为上庆贺,在某宫,值天晦,上意不怿,诸阉竞趋下堂除窗格,上曰:「不必除,朕此处坐不久。」诸阉失色,闻之政府,皆骇为不祥,后果验。

顾宗伯锡畴署铨,开单坐缺,批送王选司重,重概不从,以手书与,亦不答。锡畴怒,疏纠之,咸谓曲在锡畴。吏科章都谏正宸疏留重,然犹密语予曰:「吾疏中不敢许者清耳。」予问故,曰:「渠先任北都铨曹时,素有物议。」后重卒以正宸有异言,告病去。

阮司马大铖自受事以来,凡察处降补各员,贿足则用。尝语沈都谏胤培曰:「国家何患无财?即如抚按纠荐一事,非贿免即贿求,半饱私橐耳。但命纳银若干于官,欲纠者免纠,欲荐者予荐,推而广之,公帑充矣。」又云:「某人求监纪,初馈金五百,不纳,再赠千金,亦不纳,直至二千,用以充饷。」又语人云:「考选某某,以二千金相送,推之不去。往我居省垣时,两人各送一缶,皆白物耳,今则黄爵二进或二对,不纳不已。」无耻孰甚。噫!若辈无耻固应厌薄,然身实为贪作此,鄙夷奸狠,出人意表。

管少宗伯绍宁署礼部,初拟谥孔辅贞运文恪、文恭,奉旨有「既无瑕德,亦无表见」等语,不允。至是,绍宁忽改拟文忠。贞运为相,醇谨无短长,且以天年终,何云义愤?因驳加美,伊子夤缘力也。前二谥当。

往时南粮南饷以给官俸军粮,常苦压欠不给,上即位后,楚镇及四镇 【刘泽清、刘良佐、高杰、黄得功。】 频以匮告,而司兵惟务姑息,不知汰无用,核虚名。楚镇兵五万余,需银一百八万,四镇兵各三万,需饷二百四十万,本色一百万。五镇不足恃,且还为我虞。居重驭轻,有京营六万,需饷一百二十万,锁上游,控江北;复有江督、安抚、芜抚、文武操江,郑鸿逵、郑彩、黄斌卿、黄蜚、卜从善等八镇,共兵十二万,计饷二百四十万,合之七百余万,而川、楚、东、豫督抚镇不与焉。然而监纪多镇抚所题,以备使令,且皆龌龊下流,敢有核虚冒一议汰练乎?借警咆哮,甚而截劫。乃大司农综计所入,止六百万,关榷俱在焉。而七百万外有俸禄国用之增,六百万内有水旱灾伤之减,太仓既无宿储,内帑涸无可发,漕粮改折,此盈彼诎。至利臣言利,当轴以为奇谋,力主童生纳银,沿海开洋之说,喑呜叱,力诋人为迂腐,而决行之,所入几何?而珠池,一内臣屯洋,两抚臣数道臣及中军取用,不可胜计。其供馈役使,所縻尤不赀,于兵饷所济几何?

自燕京定鼎,南都宫阙坠而不新,衙宇亦日从凋落,而外解钱粮,率急大农而缓水衡。上嗣立金陵,百役并作,部库如洗,不得不开事例,副贡纳贡。已,恐后来壅仕途,中秘减银,纳者群至,绣衣大扇,招摇道途。至后府部首领、郎官,寄径也,二千金即得之。待诏清华,府判民牧,一千金即得之。光禄之署,设官数倍,有官有俸,不免阴偿。迨大工既毕,中外执例关请,尝阅司空札放从工垣挂号者,军火器械,十不及一,而内员之请讨,十居六七,衙宇之修葺,十有二三。如银作局工匠千名,人日给工食银一钱二分,每月支银三千六百两,工食如此,所打造金银又当如何?锦衣监房修造,至价银一千五百两,光禄寺厨房至八百两,独无可节可缓乎?其余监局靴帽,冬至兽炭,至银二千。种种皆援全盛旧制,泥沙之用,终为名器之滥耳。后府判为铨部执停,府部首领、待诏尽改中书,然不免为失大信而愚小民矣。

婚礼钱粮,出户工二部,合京兆,共措至二万余,内府执言不足。礼冠需猫睛、祖母碌,又重二钱珠及重一钱五分者数百粒,又一钱及五分珠千粒,监臣商人估价数十万,司空、工垣言之,俱不允。后司徒合司空、京兆公疏:「会计目前所入,止六百二十万,养军所出至七百余万,通计每年正项缺一百五十万,乞上减定冠价。」得旨,定为三万,所减不啻十之九。

京师选淑女,人疑为宫嫔,竞规避,后知备后选,方竞出,五城每城不下百人,命监臣汇选。乘舆鱼贯,金彩红紫夺目。初得之人,言一黄氏为冠,入内,以失投推算人一刺,作祟退出。再选,内竖坐名索马中书女,闻此女色艺双绝,选时故欹其颈,作断尾牺鸡,亦不入选。

彭枢曹遇(风岂) 【崇祯癸未,沂州人。】 以内传忽改授御史,巡按浙江,除授不自铨部,题差不必总宪,马辅士英所为,欲布心腹以箝潞王也。或曰遇(风岂)通内,径取上传耳。遇(风岂)既得旨,凡浙绅谒贺银币悉纳,足迹未离国门,筐箧灿然矣。

王齐抚燮、王东抚潆 【万历丁未,益都人。】 辞朝后,皆恇怯不行,观望淮上,虽疏纠旨催,充耳而已。予言于马辅士英,谓国法宜振,士英但曰:「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我愦愦。」

北使左少司马懋第等之遣也,书称大明皇帝致书北国可汗,又赐吴蓟国三桂及陷北诸臣诏谕,通和意。懋第将行,予以同籍至交与深语,问使指若何,以不屈对。予曰:「成事贵于死事。君不闻富郑公对辽使语乎?昔北使时方卧病车中,闻北诏至,即起拜,凡以图成事也,时予以今日之事,自立为贵,所以通和,为缓兵计耳。不用诏用书,以敌国待。若至彼国时,以代先皇帝复仇为辞,廷谢之。待其情意渐洽,方与议和。若骄蹇不从,则骂敌而死,未晚也。」言未竟,懋第慨然曰:「彼吾属夷,非辽与宋比,虽富郑公膝,亦不可屈。」予服其理正,遂不竟所言。至燕京,议见摄政礼,同行总兵陈洪范等皆言欲全国以全身,必屈膝乃可,独兵部司务陈用极曰:「吾辈千秋气节,皆系于此,何言屈膝!」懋第亦以书内有「不屈膝即为不辱命」语,故持初议甚坚。而洪范畏祸,且潜通摄政左右,故独得南旋。懋第等已遣,复追还,改馆太医院,题其院门曰:「生为大明忠臣,死为大明忠魂。」后有续议遣使者,上曰:「我往被拒,祗取辱焉,但图内治可矣。」然空言无益也。

左少司马懋第等北使,为犒师,为祭山陵,访东宫二王 迹。其奏:「据探官探视,先帝梓宫以三十六人、周后以十六人,舁至田贵妃坟上,民醵钱四十千,开隧道安厝。此山陵局也。」东宫二王,钞有「北示云,有一男子自称太子,至周奎家,入见公主,主为先帝手砍折臂,未死也,此人掩面哭,公主不相识。奎入奏,令侍书朱国诏等及为太子医癣内官等辨认,皆以为非,惟一管鱼【「鱼」字依抄本甲补。】 池内监三武侍卫武臣以为是。及见袁贵妃,贵妃云,太子有四虎牙,牙根甚黑,今无此,非也。发刑部审, 【此下抄本甲有「云鱼池太监进鱼入朝,侍卫官侍班遥望,皆不的」十九字。】因欲置伪太子死,恐真太子藏匿,故留之,令父兄出首。此东宫之局也。」二王杳然。后陈洪范归,言皆为闯杀,亦未确。

忻城伯赵之龙有疏荐逆案陈常少尔翼, 【万历丙辰,山阴人。】户科吴给谏适 【崇祯丁丑,长洲人。】 时移署吏科,钞参其非,之龙怒,疏争之。然张太宰捷不顾也,仍奏起用尔翼。时杨纳言维垣 【万历丙辰,文登人。】 由逆案雪,然不欲多雪,每语人曰:「若不应雪而雪,则雪者不光。」故尔翼虽题用,终不登启事。

蒋侍御拱宸,先帝时疏侵刘东平泽清,泽清遣人刺之途,以不遇免。至是复官,泽清出不逊语,故独不登启事,镇臣之能夺权臣柄如此。又先任宋少司农之普,曾荐钱宗伯谦益等,冀取容门户,复为章都谏正宸厌薄,钞参之。至是,夤缘张侍御孙振、黄侍御耳鼎疏荐求起用,亦以见恶泽清寝。后仕北为户部主政,忽堂忽属,又泽清恶得其正者。

解司寇学龙再以从逆六案上,兼谓停刑,盖为光时亨与周锺缓须臾死也。恐马辅士英不悦,或再驳,适士英援例乞罢,方注籍。学龙不过,止过王辅铎密商。疏上,批允,有「详慎平允」褒。迨士英见揭,则旨已下矣,疑学龙欺己,会讯僧大悲狱,阮少司马大铖与张太宰捷怒杨银台维垣等,言早晚当有疏,学龙遂移病。初,大铖入士英幕,多微服小舆,每学龙以和衷语进,大铖辄属垣听,乘机中之,有以也。

阮少司马大铖语人云:「皇上早朝宴罢,何云溺声色?乃门户诸奸以此诬蔑君德耳。」又张侍御孙振云:「皇上御讳为十八,所云「十八孩儿与胡战者」,非谶乎?此万年祚也。」其相率蒙饰类是。【御名由崧。】

少司马大铖意气轩骜,侵挠铨政,其门如市。马辅士英稍和,然亦以铨部为奇货,或有未经考授径补推知者,或有曾经补官,合入大选,而入急选以便掣缺者,重以刘文选应宾卖官鬻爵,恃二人为墙壁,张太宰捷画题而已。或夜榜大铖门曰:「闯贼无门,疋马横行天下;元凶有耳,一兀直犯神京。」又为对曰:「闯用牛,明用马,两般禽兽;清用铨,明用铖,一块金钱。」其为人恶若此。

少司马大铖为都谏时, 【此句古学汇刊本作「阮都谏大铖」。】 与魏都谏大中 【万历丙辰,嘉善人,谥忠节。」】 以吏部一缺相迕,然大铖资俸居先,迫之去者,过章都谏正宸尝言之。至魏忠贤杀大中,谓为大铖阴行赞导者,亦深文也。但一出而悍傲贪横,锄正引邪,六十老翁复何所求?而若敖已馁,何不留千秋名,乃遗万年臭?读恢复防江二疏,良为惋惜。若张太宰捷,居官清干,居家孝友,尤不当抑。及为冢宰,追怨东林刺骨,且以诸勋臣及士英、大铖荐己,一切推升,悉听颐指。又起用张侍御孙振、袁侍御弘勋。【万历己未,慈溪人。】 以乱国是。若非一死,不免鲜终。

崇祯癸未岁,左帅良玉惮贼势鸱张,托言饷不足,将就粮南畿。阮司马大铖时犹为民,以招其年侄侯生方域与交不赴,素恨之,遂言方域与良玉善,将内应。方域贻书诮之,内云:「执事忮机一动,长伏草莽则已,万一得志,必至杀尽天下以酬其宿所不快。」至是乃验。

吴学士伟业以奉差行与阮戎政大铖别,大铖曰:「上仁柔主,一切生杀予夺,惟予与数公为政耳。归语声气诸君,猿鹤梦隐,定不起同文之狱也。」又曰:「周锺、光时亨自有公论,周镳无死法,惟雷演祚当正大法耳。」其横恣如此。

王选司重既与徐太宰石麒相继去,以张太宰捷代。捷虽有守,勋臣、柄臣、中人、要人挟恩势为请托,更承以委靡多欲之刘选司应宾,闽浙监司尽行变置,一应人托,一饱己欲。初尚价廉,渐之涌贵,如闽中一道,一农部以七百金幸得之,命甫下而丁艰。一候补监司,即以李元功力,用千五百金得之,命下三日,暴亡京邸。不三日,一人又以二千金转补。价日增而取如券如此。以后凡系道缺,价率三千金,缺美更增,遂无复公道。至于卑秩,推升截选,非官 利,即吏受财。又台省公疏云:「计典废锢,断不容推用,以遵祖制。明旨方允,而察处闲住各外官,或补或升。中人敢为请托,铨部敢于违制,应宾竟得美转,不数月自常少而掌银台。郭侍御贞一抗疏纠之,反谪,朝政如是,何得不乱?」

刘选郎应宾狼籍,每以关说笼络言官,欲箝其口。予丑之,绝不往见,应宾心疑。一日,遇予于张都谏希夏座,问曰:「不见数月矣。」予曰:「言官多见则苦铨部,公欲自求苦耶?」应宾默然。

予以谒客过阮司马大铖门,见一司阍者,问曰:「主人在否?」阍者对曰:「若主人在,车马阗咽矣,如此寂寂耶!」予为一叹。

韩赞周以守备首翌戴掌司礼,而从龙则有屈尚忠、田承,来自流离,甚贫,故好贿,且多妄动。而自北来者亦皆窘甚,竞乞差讨缺,非营催钱粮,则开缺【按古学汇刊本无「缺」字。】 厂。往有乞三考缺者。至此,竟开单送选司,云某人乞与考选,某人乞与某府,某人乞与某道。虽一时哄然,然徐冢卿石麒去,而此辈益张,当轴更与之比。赞周云:「我未见阁臣与内臣称雁行饮酒者,可叹也。」

吏部起原任唐总宪世济 【万历戊戌,乌程人。】 原官,管左都御史事。李总宪沾 【崇祯戊辰,华亭人。】 方现任,忽起一先任者,为逐沾地也。时掌道张御史孙振贪横,目无堂官,文移直达吏部。或劝沾疏纠,以一去争之,于名高,沾不能从。

旧例,现任加衔,升任即停。张侍御孙振加仆少,复援登极恩例,以三品服供奉,至是蒙封二代,功司无敢驳者。

王辅铎当高、姜共事时,持内传与厂甚力,又力言蔡奕琛、 【万历丙辰,德清人。】张捷等不可用。每指其文集语诸同志曰:「吾铮铮自树,则此集传,否则覆瓿耳。誓不学周、温辈以贪奸贻唾也。」及奕琛等秉权,意稍折。至是,以票拟从逆为公疏,暗摘刘侍御光斗,又昌言攻之。不得已,一日三往,兼调停于内,方留中。至是宣谕入阁。

王辅铎工于诗,然票拟非长,拟旨或四字,止曰烦聒可厌,或单句,止曰入监者何其太多。何侍御纶 【崇祯丁丑,英山人。】疏陈文体,票有「鬼语四六,不雅不奇,一味汉人胡语」等句,皆笑柄也。一日,票外廷诸疏皆尔之,姜辅曰广从容言曰:「外人以尔同内臣呼如何?」铎大怒曰:「书言「尔有嘉谟嘉猷」,「入告尔后」,亦内臣耶?」是日诸疏票尔者不绝,他类此。

旧例,铨曹一缺,必用部属及推知之无议者。自武枢曹备 【崇祯丁丑,兰阳人。】 以谪处旧令陪推,反蒙钦点,而此例遂破,同乡王辅铎始也。若熊枢曹人霖,【崇祯丁丑,进贤人。】 以察处旧令点,尤异。

王辅铎初入阁,为誓文告关圣,守颇介,然其后稍稍易也。喜作诗文,中多奇字,每客过,则出而读之,且读且解。谈宴无倦色,间或解膊挥毫,字作龙蛇状,虽儿童舆卒请之,欣欣也。与后进札,辄自称弟,为刘东平泽清作序,呼其母为老伯母,人谓谦而失体。

吏部尚书缺,马辅士英欲用张司马国维,以国维和易,且为刘总宪宗周纠也。阮少司马大铖以国维为给谏时所荐所纠皆与声气合,故欲用张少宰捷。内传忽出,士英抚颊惊愕,自此始惮大铖矣。予时与张都谏希夏在坐,捷虽喜,犹顾予两人曰:「此某朝某人例。」意殊不安也。

诚意伯刘孔昭等思欲入阁,且援国初徐中山王为中书右丞相例,不知此带衔如唐郭汾阳兼同平章事,非实任也。后以舆论不许,马辅士英亦不欲,入相之谋始折。

袁侍御弘勋疏纠三案,为已故王之寀、 【万历辛丑,朝邑人。】 孙慎行、杨涟、左光斗,现存吴甡、郑三俊等,欲将部院正罪,余附和诸人,一并勘议。得旨:「事属已往,且经大赦,不必追论。」时马辅士英富贵已极,惟包揽交结,思永固福禄而已。贪庸误国,不杀人者,士英也。贪奸误国,又思杀人者,阮大铖也。

沈侍御宸荃 【崇祯庚辰,慈溪人。】 以大行考选,乡人爱之者曰:「马相君方收俊乂为用,请以千金贽。」宸荃作色拒之。已,是人复至,云:「不必金,但微服投一门生刺,立千金券可也。」宸荃曰:「空言恐不足取信,微服相见,恐累相君。且始以贿进,相公亦安用此龌龊人为?」已,赴考得台,初疏为阁臣侧目,复见忤同乡及掌道,不六月外转。外转疏将上,其书办童姓者曰:「部疏上,惟内阁可挽,愿代措千金,但乞发一门生帖耳。」宸荃曰:「若用书办千金,我将为书办用,且向不肯作门下士,今有急相投,彼岂相信?」遂得外。

彭侍御遇(风岂)以幸进,且滥鬻官爵,纵兵激变。佥谓年例当用遇(风岂)或陈侍御潜夫, 【钱塘举人。】 不则王侍御孙蕃。乃遇(风岂)为马辅士英所庇,潜夫、孙蕃欲重处,遂议用游侍御有伦、【崇祯庚辰,婺源人。】 贺侍御登选。 【崇祯甲戌,鄱阳人。】 有伦屡疏忤,时登选则与黄侍御耳鼎纠荐相左者,经数日,又易有伦以高侍御允兹, 【崇祯甲戌,利津人。】临开送铨部,则又以沈侍御宸荃易登选。宸荃居乡,遇废籍袁侍御弘勋,薄弘勋,以为不同道当处,而掌道张侍御孙振又憎其疏有「党邪丑正」四字,故外。

张侍御孙振嗜贿,某侍御面乞某差,屈二指,孙振以为二千,开颜诺之。次日,以二百金至,忽庄容大言曰:「若贿差当纠!」某侍御失色退。

沈侍御宸荃例转,乔侍御可聘过,慰之曰:「目今所忌而欲除者仇怨也,次异己,次中立,次将及调停。但须考察时作一网空,此后似并归一路矣。然毕竟自相蹄啮,又一哄散耳。」时东林现任已同抱蔓,惟在籍未处,故张掌道孙振请以改元察,虽京察有期,不及待也。孙振坚握河南道印,欲俟京察方迁。刘侍御光斗、袁侍御弘勋,以资深不得,皆恨。故可聘及之。

沈常少胤培谕祭周藩归浙,邀友陆云龙 【钱塘人。】 同行,云龙曰:「公在北以使事出都,不半月变作,今又行矣,时事如何?」胤培曰:「君以为何如?」云龙曰:「似乎要败。」胤培曰:「还似等不得要败。」时蔡少宰奕琛起用,予谑胤培曰:「同乡至,佥院入掌矣。」胤培曰:「弟今日上策,当循序迁一冷曹耳,佥院岂可为耶!不为用则速败,为用则败稍缓,然名位俱失。予即不能出上策,何至出下?」

乔侍御可聘掌河南道,有同乡门生以一杯镌号进,三往皆回。吏垣章都谏正宸尤峻,一同乡托沈常少胤培转致书札,胤培笑云:「老虎头上敢抓痒耶?」又曰:「他人怒时可畏,惟章格庵笑时亦可畏。」一时掌科掌道,清操凛凛。

闯伪防御使武愫 【崇祯癸未,泾县人。】 至徐张示,谓「自」为「字」,「成」为「丞」,避李自成讳也。郭佥宪维经先为廷尉时,以刑部未解审,止送招画题,遂题请,故动色疏争,驳愫不宜死,盖未见此示也。时邹少京兆之麟涎佥宪缺,唆保国公朱国弼纠其庇逆,遂以此去。

杨纳言维垣巡按河南时,以祥符季邑侯寓庸 【天启壬戌,泰兴人。】 首荐,故此番又列名荐疏,与虞给谏廷陛 【万历丙辰,嘉兴人。】等并列。后吏部复疏,以廷陛等复原官,而寓庸不得复。铨部止云候服阕起任烦剧,盖因言官前以贪纠,故难之也。时寓庸守制,闻报,即解衰绖,易乌纱帽,圆领角带,与亲友宴旬余。

傅给谏櫆 【万历癸丑,临川人。】 当天启时,连疏纠左佥宪光斗、魏都谏大中等,诚过,然狎邪之汪文言自宜纠。解给谏学龙曾为予言,一时颇称快,后因纠魏忠贤,服阕后,终珰世不出。乃以杀光斗等为櫆赞导者,亦过。张太宰捷屡称其枉,然不起,亦不雪。或曰,崇祯时先经杨纳言维垣疏谪,意不许也。

僧大悲屡经会讯,语言颠谬,有「潞王施恩百姓,人人服之,该与他作正位」等语,几构大祸。上召对阁臣于内殿,皆请包荒以安反侧。独张侍御孙振审词有:「大悲本是神棍,故作疯僧,若有主持线索。」又云:「岂是黎邱之鬼?或为专诸之雄。」语多挑激。时孙振与阮戎政大铖欲阱诸异己,有十八罗汉、五十三参、七十二菩萨之说,非上宽仁,大狱兴矣。闻马辅士英亦不欲,故止诛大悲。

蔡辅奕琛自是才人,其入相,杜铜臭,入部院词林,杜纳贡选教职,罢冒滥职方,禁部札参游守把为害地方,严核请乞及铨选之伪冒者。又严束金吾,不许添役收受词状,亦有一番厘振。惜腹心已溃,支吾何补,且大节已丧,不足录也。

陈侍御丹衷巡按湖广,未行时,丹衷与马辅士英密,周仪曹镳系狱,托丹衷致书币求解,未投,被厂役缉获,故例转长沙知府。

许定国欲图高杰,多选诸妓,以二妓縻杰一兵,又选四艳妓侍杰。及中夜伏兵发,一兵已为二妓所掣,故败。

福建郭文宗之奇, 【崇祯戊辰,海揭人。】 以庶常散馆仪部转今官。王辅铎素与之奇善,因陆直指清源 【崇祯甲戌,平湖人。】疏荐,径批还,翰林而超擢,旧例所无也。寻以张抚军肯堂有言,复调外。忽内忽外,有同儿戏。

旧例,言官赐环,必需建言,由京察得者三人。戴给谏英 【崇祯甲戌,宜兴人。】 以房师薛辅国观累,既例转,复察处不谨,赐环后,纠韩翰林四维【崇祯辛未,嵩县人。】 从逆,不应复官。又纠王济抚燮、王东抚潆不赴任,颇凿凿。吴给谏希哲以察降,赐环后,气稍平,言不欲为已甚。惟杨给谏兆升 【天启壬戌,武进人。】以醇谨称。

或构予于张太宰捷,谓将唆吴给谏适纠之。予闻而笑曰:「予生平从不为此。昔作刑垣时被谪,有同郡徐都谏耀仆语人曰:「我主居言路久,每后进有言必过商,独李不然,知有今日久矣。」又乔侍御可聘夙称莫逆,然亦不相商,尝语之曰,吾所言平,则无可商,若戆,则内断耳。脱与知己相商,将令我卑之爱官,中之爱身,抑高之爱君父乎?生平不受人教,乃教人耶?」构者为惭沮。

旧例,六科抄参,皆于部复时入疏中上闻。然用人行政大事,则以疏争,钞参其琐务耳。张都谏希夏时为吏科,独以钞参为常,如戴给谏英等皆察处,不宜与建言同环召,又陈都谏尔翼荐崔呈秀为本兵,不宜以逆案录用。皆不具疏争,止以钞参结局,又已隐其名,而以移署吏科之给谏适当其咎,皆巧卸也。适下狱胎此。

甲申十二月间,高鸿胪梦箕 【河间人。】 仆穆虎自北而南,中途遇一稚子,挟与偕,薄暮解内衣,灿然龙也。虎惊询,谬云:「我王子。」既益狎,乃易语太子。行抵京师,望孝陵辄伏地哭。梦箕初犹疑,留与深语,每言及先帝先后,则长号。又问:「闯贼入宫,何以呼尔?」稚子涕泪交下,故作羞恨状曰:「儿我。」间娓娓宫中事,梦箕无以辨也,乃始信之。初欲疏闻,继谓此先帝胤,出恐不免,密送杭州宅内。稚子至,益骄,每酣饮则狂呼,间大言阔步,梦箕侄不能禁也。惧,书达梦箕,箕亦惧,命载送金华之浦江,然外人已啧啧矣。不得已,于正月疏闻,上亟遣内臣冯朝进追回,至绍兴方及,命府部大小九卿科道旧日东宫讲读等官前去辨验。时诸讲官刘中允正宗、【崇祯戊辰,安邱人。】 李司业景濂皆云:「太子眉长于目。」而北使左少司马懋第密疏至,亦云北有一太子,不知真伪。询西宫袁妃,妃曰:「太子有虎牙,足下有痣。」至是验之,无一合。继问讲读何所,则误指端敬殿为文华殿,问讲读先后,则误以先读为先讲,问讲读既完,所写何字,则以孝经为诗句,问字写几行,则误以描摹十大字自写小字于旁为全写。又问:「当日讲读曾问难数次,尚记忆几何?」曰:「不记。」又问:「讲案上何物?」曰:「不知。」虽正宗、景濂亦不识也。已,戴给谏英前问以崇祯十六年曾廷鞫吴昌时,携皇太子于中左门,何事何语?又问嘉定伯何姓何名?亦不能对。时吴犹无言,惟阁臣铎大言曰:「假!」遂退。未几,李总宪沾同数人升阶,始跽地乞怜,自云王昺孙之明,非太子,为穆虎所教,手书付沾,遂据实奏闻。午后,上召对,谕曰:「朕念先帝身殉社稷。」言出泪落,连拭不成语,继乃曰:「朕今日侧耳宫中,惟望卿等奏至,若果真,即迎入大内,仍为皇太子,谁知又不是。」慨伤久之。

王之明再讯,张侍御孙振命搜穆虎衣,得高梦箕侄高成家书,内有「二月三月往闽往楚」等语。时之明与梦箕未到,而穆虎又坚云不解,问之,乃新自杭郡至,猝被执,犹未授梦箕书也。遂奏覆。至是,乃命各官鞫之明等于廷,官民俱得入视。甫讯,黄得功提塘前,忽出所刊疏,有「先帝子即皇上子,若速处治,恐东宫诸臣即识认亦不敢出头取祸。」于是旁观益疑,时得功疏犹未上也。

王之明三讯,三御史登大理寺堂,安圣旨于中,三法司与锦衣卫皆侧坐,御史坐稍后,前此未有也,指挥皆由张侍御孙振、李总宪沾,虽堂官亦唯唯而已。梦箕等既到,咸以甘言诱之明,以严刑加虎。然明旨所云「二月三月所成何局?往闽往楚欲干何事?并主使附从,实繁有徒」数语,皆抵死不供也。先是,梦箕曾为史阁部可法买硝黄,人疑欲阱可法,至是,梦箕无所及,惟口谇之明,仰天叹曰:「我为无赖子所愚耳。然一念痴忠,天地可鉴也!」法官无如之何,乃以提高成等请。

王之明四讯时,高成已自杭郡解至,复严刑鞫,所言闽楚,含糊而已。回奏,命再讯,梦箕惟请死,是日梦箕与之明始刑。张侍御孙振等持闽楚语甚坚,独葛廷尉寅亮【万历辛丑,钱塘人。】 密言曰:「公等度朝廷兵力,能声左良玉、郑芝龙之罪,而制其死命乎?若其供也,含忍则无法,搜剔则激变耳。」孙振等始微悟,言之士英,自此不复究矣。初,高司寇倬【天启乙丑,忠州人。】 拟稿,必请正寺院三御史亦往,而孙振纵笔涂抹,手自为稿入告,皆其所拟也。

童氏自河南至,谬云帝元妃,刘良佐令妻往迎,叩其颠末,云年三十六岁,十七岁入宫册封,为曹内监。 【按此句疑有脱误。】时有东宫黄氏,西宫李氏。李生子玉哥,寇乱不知所在。氏于崇祯十四年生一子,曰金哥,啮臂为记,今在宁家庄。语甚凿凿,妻信之,跽拜如见后。良佐素惮妻,闻之亦信,童氏由此愈骄。凡所经郡邑,或有司供馈稍略,辄诟詈,掀桌于地,间有望尘道左者,辄揭帘露半面,大言曰免,闻者骇笑。至京,上以为僭,命送镇抚司鞫。初犹云真,及刑拷,乃云周王妃,误闻周王作帝,故错认耳。说者谓不讯之禁内,而拷之狱中,非礼也。童氏将至,马辅士英具揭帖请于上,言:「皇上元良未建,奸党宗藩尚怀觊觎,若此信果真,当先迎童氏归宫,密令河南抚按设法迎致皇子,以消奸宄。若谓童氏流离失散,不便母仪天下,则当置之别宫,抚育皇子。昔汉高祖开基英主也,吕后为项羽所获,置军中者数年。唐德宗母为乱兵所掠,终身访求不得。宋高宗母韦氏、后刑氏皆为金掳,韦终迎归,邢亦遥加后号。古帝王遭时不造,如此等事多矣,况童氏寄居外家,又何嫌焉!」疏成,以从龙诸臣皆云诈伪,且潜邸宫人无生子者,遂止。至是复刊其疏,欲自明,然人终不信也。

王之明以伪太子至,少司农何楷 【天启壬戌,镇海人。】 同验时,见阮司马大铖等轩骜状,密语予曰:「若辈目无人主矣,太子至,【原本无「至」字,据古学汇刊本补。】 其惧而少戢乎?犹清流幸也。」至是,实见之明,因疏请毁得功刊疏,允之。

上宽慈寡断,小相倚为奸,流言喧民间,故一闻太子至皆喜,而二三民望,言足征信,如高辅弘图、徐太宰石麒、刘总宪宗周辈,又无立朝者,故愈疑愈辨,亦愈辨愈疑。上不得已,发马辅士英留中疏昭示臣民,疏盖初闻太子至议保全者也,然无信者。

上以三月十九日忌辰祭先帝先后,于奉先殿举哀,群臣皆祭太平门外,以东宫二王附祭。时群臣多哭失声,诚意伯刘孔昭哭毕,昌言曰:「阻驾致先帝崩者光时亨,今霜露已移,而视息犹存,何以慰在天之恫!」言已,又大哭。将散,阮司马大铖始传呼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