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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氏闻见录》第2部分宋 · 邵博

“太史迁取贾谊《过秦》上下篇以为《秦始皇本纪》、《陈涉世家》下赞文”,班固云尔。固《贾谊传》不书《过秦》,今《史记 陈涉》语下著《过秦》为“褚先生曰”,非也。

王荆公非欧阳公贬冯道。按道身事五主,为宰相,果不加诛,何以为史?荆公《明妃曲》云:“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宜其取冯道也。韩信既破赵广武军,李左车降虏也,乃西乡而师事之,古今称为盛德事。然信既重左车如此,曷不言于高祖尊用之?一问攻燕伐齐之后,则不知左车何在,其姓名亦不复见于史矣。如信故善钟离昧,昧亡归信,信遇之不薄也。一旦逼昧自刭,持其首以见高祖。昧骂曰:“公非长者!”予恐前之李左车,如后之钟离昧也,信之不终,宜哉。

《新唐史 南诏》语中海岛、溪峒间蛮人,马援南征留之不诛者,谓“马留人”。今世猴为马留,与其人形同耳。

舜一岁而巡四岳,南方多暑,以五月之暑而南至衡山,北方多寒,以十一月之寒而至常山,世颇疑之。《汉书 郊祀志》:武帝自三月出行封禅,又北海至碣石,又巡辽西,又历北边,又至九原,五月还甘泉,仅以百日行万八干余里,尤荒唐矣。

丞相掾和洽言于曹操曰:“天下之人,才德各殊,不可以一节取也。世有俭素过中,自以处身则可,以此格物,所失或多。今朝廷之议吏,有着新衣、乘好车者,谓之不清;形容不饰,衣裘敝坏者,谓之廉洁。至令士大夫故污辱其衣,藏其舆服;朝府大吏,或自挈壶餐以入官寺。夫立教以中庸,贵可继也。今崇一概难堪之行以捡殊途,勉而为之,必有疲瘁。古之大教,务在通人情而已。凡激诡之行,则容引伪矣。”绍兴以来,宰相赵元镇好伊川程氏之学。元镇不识伊川士资以进,反用妖妄眩惑一世,每拱手危坐,竟日无一言。或就之,则曰:“吾方思诚敬。”其去为奸为伪者,十人而九必敝衣粗食,以自垢污,否则斥为不肖矣。予恐后世之惑也,得和洽之言,故表出之。

田横远居万里外海岛中,高祖必欲其来,否则发兵诛之,横不敢违。四皓者,近在商山,距长安无百埋,以高祖之暴,而子房谓“上有不能致者四人”,何也?盖四皓俱振世之豪,其一天下拯人群之志,初与高祖同,高祖已帝,则可隐矣。故高祖全之不欲屈,非不能屈也。吾大父康节云。游士汝南范滂等非讦朝政,自公卿以降皆折节下之。太学生争慕其风,以为文学将兴,处士复用。申屠蟠独叹曰:“昔战国之时,处士横议,列国之王,至为拥彗先驱,卒有坑儒烧书之祸,今之谓矣。”乃绝迹于梁、砀之间,因树为屋,自同佣人。居二年,滂等果罹党锢,或死或刑者数百人。予谓桓、灵之时,国命自阍寺出,世既愤怨不平,故处士抗正议。互相名字,有“三君”、“八俊”、“八顾”、“八及”、“八厨”之名,太学诸生从之者至三万余人。阍寺反谓:别相署共为部党,图危社稷。司空虞放、太仆杜密、长乐少府李膺、司隶校尉朱寓、颍川太守巴肃、沛相荀昱、河南太守魏朗、山阳太守翟超、任城相刘儒、太尉掾范滂等二百余人,皆死狱中。或徒或废或禁及七族者,又六七百人。天下为之骚动,自古衣冠之祸未有也。世谓范滂等备忠孝之节者,误矣。予得申屠蟠事,贤其绝识先物、智防明哲,故表出之。

禹后二世已失邦,启、太康也。周公后五世已杀君,伯禽、考公、炀公、幽公,弟氵费杀幽公自立也。殷汤后一世有太甲失道,伊尹放之桐宫。周武王后四世有昭王,王道微缺,南巡狩,卒于江上,其卒不赴告,讳之也。汉高祖后一世有吕氏之祸。唐太宗后一世有武氏之祸。是数君者,岂无遗泽乎!

汉武帝用杜周为廷尉,诏狱连逮至六七万人,交所增加十有余万人。唐武后鞫流人,—日之中,万国俊杀三百人,刘光业杀九百人,王德寿杀七百人。伯夷姓墨,名元,或作允,字公信;叔齐名智,字公达。兄弟也。孤竹君之子也。夷、齐盖谥云。(原注:出《论语疏》、出《春秋.少阳篇》)

《前汉书 循吏传》云:“孝宣自霍光薨后,始躬亲万几,励精为治,五日一听政,自丞相以下各奉职而退。”五日一听政,史臣以为美,则孝宣而上,不亲览天下之务可知矣。

李?病,谓其弟弼曰:“我见房、杜生平勤苦,仅立门户,遭不肖子荡覆无余。应我子孙,悉以付汝。葬毕,当居我堂,抚养孤幼,谨察视之,其有志气不伦、交游非类者,皆先挝杀,然后以闻。”自是至死,不复更言。予谓?亲见太宗百战取天下之难,又忍死甚悲之言,首以?遗高宗。至高宗欲立太宗才人阿武为后,褚遂良、郝处信等死争不可,独用?“此陛下家事,勿问外人”一言,唐之宗社几于覆亡,何?能虑其家而不能虑其国也??真鄙夫也哉!

司马文正公修《通鉴》时,谓其属范淳父曰:“诸史中有诗赋等,若止为文章,便可删去。”盖公之意,欲士立于天下后世者,不在空言耳。如屈原以忠废,至沉汨罗以死,所著《离骚》,汉淮南王、太史公皆谓其可与日月争光,岂空言哉!《通鉴》并屈原事尽削去之,《春秋》褒毫发之善,《通鉴》掩日月之光,何耶?公当有深识,求于《考异》中无之。

古者,人君即位称元年,始终之意也。汉武帝乃加建元之号,后因以名年,已非是,又数更易其号,宁有人君即位称元年之后,再称元年之理?唐之太宗即位,称贞观元年,至二十三年而终,为近古云。

唐太宗以谶欲尽杀宫中姓武者,李淳风以为不可,竟杀李君羡。谶有“一女子,身长,姓武”,其明白如此。后高宗欲立太宗才人武氏为皇后,长孙无忌、郝处信、褚遂良力谏,初无一语及武氏之谶。何也?武氏之变,至不可言,司马文正《通鉴》不书怪,独书此谶云。

汉桓帝时,或言:“民之贫困,必货轻钱薄,发更铸大钱。”事下四府群僚、太学能言之士议之。予尝论国有政事,何太学之士得议?盖其嘘枯吹生,抑扬震动至此,故窦武之两宫赏赐,悉散与太学诸生;陈蕃闻王甫之变,将诸生八十余人拔刃以入;范滂挟公议为讦,公卿皆折节下之;太学诸生附之者三万余人,卒成部党之祸,汉随以亡。岂但曹节等罪哉!

靖康初元,海外与国乱神州,势尚浅。朝廷有施行,太学诸生必起论之。又举合国人进斥大臣,击登闻鼓,碎之。庙堂畏怯拱默,不敢立一事,天下卒至不救。赖今天子中兴,加大号令,始畏慑坏散。不然,其祸不在汉部党之下矣。鲍宣云:“民有七亡,豪强大姓蚕食无厌,一亡也。”马援云:“大姓侵小民,乃太守事耳。”然以曹操之勇,尚云:“先在济南除残去秽,以是为豪强所忿,恐致家祸,故谢病去。”今之君子,欲区区以礼义廉耻裁大姓之暴吾民者,亦疏矣。

蜀于韦皋刻石文字,后书皋名者,必镌其中,仅可辩。故宋子京书皋事云:“蜀人思之,见其遗像必拜,凡刻石著皋名者皆钅?去其文,尊讳之。”近有自西南夷得皋授故君长牒,于皋位下,书若皋字,复涂以墨,如刻石者,盖“皋”花字也。当时书石,亦用前名后押之制,非蜀人钅?其文尊讳之。如本朝韩魏公书“花”字写成“琦”字,复涂以墨,尚可辩,亦此体也。

●卷十一大贤如孟子,其可议,有或非或疑或辩或黜者,何也?予不敢知。具列其说于下方,学者其折衷之。后汉王充有《刺孟》,近代何涉有《删孟》,文繁不录。王充《刺孟》出《论衡》,韩退之赞其“闭门潜思,《论衡》以修”矣。则退之于孟子《醇乎醇》之论,亦或不然也。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斗约而无解。饰其辞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讲犹瞀儒,唯唯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右《荀卿,非十二子》)

疑“伯夷隘,柳下惠不恭”,曰:孟子称所愿学者孔子,然则君子之行孰先于孔子?孔子历聘七十余国,皆以道不合而去,岂非非其君不事乎?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岂非非其友不友乎?阳虎得政于鲁,孔子不肯仕,岂非不立于恶人之朝乎?阳虎得政于之臣,岂非不羞污君乎?为委吏,为乘田,岂非不卑小官乎?举世莫知之,不怨天,不尤人,岂非遗佚而不怨乎?饮水曲肱,乐在其中,岂非厄穷而不悯乎?居乡党,恂恂似不能言,岂非由由与之偕而不自失乎?是故,君子邦有道则见,邦无道则隐,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非隘也。和而不同,遁世无闷,非不恭也。苟无失其中,虽孔子由之,何得云君子不由乎?疑“陈仲子避兄离母”,曰:仲子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盖谓不以其道事君而得之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盖谓不以其道取于人而成之也。仲子盖尝谏其兄矣,而兄不用也。仲子之志,以为吾既知其不义矣,然且食而居之,是口非之而身享之也,故避之。居于於陵,於陵之室与粟,身织屦、妻辟纟卢而得之也,非不义也。岂当更问其筑与种之者谁邪?以所食之??,兄所受之馈也,故哇之。岂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邪?君子之责人,当探其情,仲子之避兄离母,岂所愿邪?若仲子者,诚非中行,亦狷者有所不为也。孟子过之,何其甚欤?疑“孟子将朝王”,曰:孔子,圣人也;定、哀,庸君也。然定、哀召孔子,孔子不俟驾而行。过位,色勃如也,足ㄟ如也;过虚位且不敢不恭,况召之有不信而他适乎?孟子学孔子者也,其道岂异乎?夫君臣之义,人之大伦也,孟子之德,孰与周公?其齿之长,孰与周公之于成王?成王幼,周公负之以朝诸侯,及长而归政,北面稽首畏事之,与事文、武无异也。岂得云彼有爵,我有德齿,可慢彼哉!

疑“孟子谓?氐{圭黾},居其位不可以不言,言而不用不可以不去,己无官守,无言责,进退可以有余裕”。曰:孟子居齐,齐王师之。夫师者,导人以善而救其恶者也。岂得谓之“无官守、无言责”乎?若谓之为贫而仕邪,则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仰食于齐,非抱关击柝之比也。《诗》云:“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夫贤者所为,百世之法也。余惧后之人挟其有以骄其君,无所事而贪禄位者,皆援孟子以自况,故不得不疑。

疑“沈同问伐燕”,曰:孟子知燕之可伐,而必待能行仁政者乃可伐之。齐无仁政,伐燕非其任也。使齐之君不谋于孟子,孟子勿预知可也。沈同既以孟子之言劝王伐燕,孟子之言尚有怀而未尽者,安得不告王而正之乎?夫军旅者,大事也,民之死生,国之存亡皆系焉。苟动不得其宜,则民残而国危,仁者何忍坐视其缪妄乎?

疑“父子之间不责善”,曰:《经》云“当不义,则子不可不争于父”。《传》云“爱子教之以义方”。孟子云:“父子之间不责善。”不责善,是不谏不教也,而可乎?

疑“性犹湍水”,曰:告子云:“性之无分于善不善,犹水之无分于东西。”此告子之言失也。水之无分于东西,谓平地也。使其地东高而西下,西高而东下,岂决导所能致乎?性之无分于善不善,谓中人也。瞽叟生舜,舜生商均,岂陶染所能变乎?孟子云人无有不善,此孟子之言失也。丹朱、商均自幼及长,日所见者尧、舜也,不能移其恶,岂人之性无有不善乎?

疑“生之谓性”,曰:孟子云:“白羽之白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告子当应之云:“色则同矣,性则殊也。”羽性轻,雪性弱,玉性坚,而告于亦皆然之,此所以来犬牛人之难也。孟子亦可谓以辩胜人矣。

疑“齐宣王问卿”,曰:《礼》“君不与同姓同车,与异姓同车”,嫌其逼也。为卿者,无贵戚异姓同姓皆人臣也。人臣之义,谏于君而不听,去之可也,死之可也,若之何其以贵戚之故,敢易位而处也。孟子之言过矣。君有大过无若纣,纣之卿士莫若王子比干、箕子、微子之亲且贵也。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商有三仁焉。夫以纣之过大,而三子之贤,犹且不敢易位也,况过不及纣而贤不及三子者乎?必也后世有贵戚之臣,谏其君而不听,遂废而代之,曰:“吾用孟子之言也,非篡也,义也。”其可乎?或曰:孟子之志,欲以惧齐王也。是又不然。齐王若闻孟子之言而惧,然则将愈忌恶其贵戚,闻谏而诛之;贵戚闻孟子之言,又将起而蹈之,则孟子之言,不足以格骄君之非,而适足以为篡乱之资也。其可乎?

疑“所就三,所去三”。曰:君子之仕,行其道也,非为礼貌与饮食也。伊尹去汤就桀,桀岂能迎之以礼哉?孔子栖栖遑遑周游天下,佛?兮召,欲往,公山弗扰召,欲往,彼岂为礼貌与饮食哉?急于行道也。今孟子之言曰:“虽未行其言也,迎之有礼,则就之。礼貌衰,则去之。”是为礼貌而仕也。又曰:“朝不食,夕不食,君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从其言也,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耻之’。周之,亦可受也。”是为饮食而仕也。必如是,是不免于鬻先王之道,以售其身也,古君子之仕者,殆不如此。

疑“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曰:所谓性之者,天予之也;身之者,亲行之也;假之者,外有之而内实亡也。尧、舜、汤、武之于仁义也,皆性得而身行之也。五霸则强焉而已矣。夫仁者,所以治国家而服诸侯也。皇帝王霸皆用之,顾其所以殊者,大小高下远近多寡之间耳。假者,文具而实不从之谓也。文具而实不从,其国家且不可保,况能霸乎?虽久假而不归,犹非其有也。

疑“瞽叟杀人”,曰:《虞书》称舜之德曰:“父顽,母嚣,象傲。克谐以孝,???,不格奸。”所贵于舜者,为其能以孝和谐其亲,使之进,进以善自治而不至于恶也。如是,则舜为子,瞽叟不杀人矣。若不能止其未然,使至于杀人,执于有司,乃弃天下,窃之以逃,狂夫且犹不为,而谓舜为之乎?是特委巷之言也,殆非孟子之言也。且瞽叟既执于皋陶矣,舜恶得而窃之?虽负而逃于海滨,皋陶犹可执也。若曰皋陶外虽执之以正其法,而内实纵之以予舜,是君臣相与为伪,以欺天下也,恶得为舜与皋陶哉!又舜既为天子矣,天下之民戴之如父母,虽欲遵海滨而处,民岂听之哉?是皋陶之执瞽叟,得法而亡舜也,所亡益多矣。故曰:是特委巷之言,非孟子之言也。(右司马文正公《疑孟》)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孔子曰:“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必有所试。”其于颜渊,试之也熟而观之也审矣。盖尝默而察之,阅三月之久,而其颠沛造次,无一不出于仁者,是以知其终身弗叛也。君子之观人也,必于其所虑焉观之,此其所虑者容有伪也,虽终身不得其真,故三月之久,必有备虑之所不及者。伪之与真无以异,而君子贱之何也?有利害临之则败也。孟子曰:“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归,安知其非有也?”假之与性,其本亦异矣,岂论其归与不归哉?使孔子观之,不终日而决,不待三月也,何不知之有?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志者无求无作,志于心而已,孟子所谓心勿忘。据者可求可作之谓也。依者未尝须臾离,而游者出入可也。君子志于道,则物莫能留;而游于艺,则道德有自生矣。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孟子较礼食之轻重,礼重而食轻,则去食;食重而礼轻,则去礼。惟色亦然。而孔子去食存信,曰“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不复较其重轻何也?曰“礼信之于食色,如五谷之不杀人。”今有问者曰:吾恐五谷杀人,欲禁之如何?必答曰:吾宁食五谷而死,不禁也。此孔子去食存信之论也。今答曰:择其杀人者禁之,其不杀人者勿禁也,五谷安有杀人者哉?此孟子礼食轻重之论也。礼所以使人得妻也,废礼而得妻者皆是,缘礼而不得其妻者,天下未尝有也。信所以使人得食也,弃信而得食者皆是,缘信而不得食者,天下未尝有也。今立法不从天下之所同,而从其所未尝有以开去取之门,使人以为礼有时而可去也,则将各以其私意权之,其轻重岂复有定物?由孟子之说,则礼废无日矣。或曰:舜不告而娶,则以礼则不得妻也。曰:此孟子之所传,古无是说也。凡舜之事,涂廪浚井,不告而娶,皆齐鲁间野人之语,考之于《书》,舜之事父母,盖??焉,不至于奸,无是说也。使不幸而有之,则非人理之所期矣。自舜已来,如瞽叟者,盖亦有之,为人父而不欲其子娶妻者,未之有也。故曰:缘礼而不得其妻者,天下无有也。或曰:嫂叔不亲授,礼也。嫂溺而不援,曰礼不亲授,可乎?是礼有时而去取也。曰嫂叔不亲授,礼也。嫂溺援之以手,亦礼也。何去取之有?

●卷十二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虽尧、舜在上,不免于杀无道。然君子终不以杀劝其君,尧、舜之民,不幸而自蹈于死则有之,吾未尝杀也。孟子言“以生道杀民,虽死不怨杀者”。使后世暴君污吏皆曰:吾以生道杀之。故孔子不忍言之。

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凡物之可求者,求则得,不求则不得也。仁义未有不求而得之,亦未有求而不得者,是以知其可求也。故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富贵有求而不得者,有不求而得者,是以知其不可求也。故“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圣人之于利,未尝有意于求也。岂问其可不可哉?然将直告之以不求,则人犹有可得之心,特迫于圣人而止耳。夫迫于圣人而止,则其止也有时而作矣,故告之以不可牙求才曰,使其可求,虽吾亦将求之,以为高其?闳,固有扁?,不如开门发箧而示之无有也。而孟子曰:“食色,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义,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君子之教人,将以其实,何不谓之有?夫以食色为性,则是可求而得也,君子禁之;以仁义为命,则是不可求而得也,而君子强之。禁其可求者,强其不可求者,天下其孰能从之?故仁义之可求,富贵之不可求,理之诚然者也。以可为不可,以不可为可,虽圣人不能。

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曰:“敢问其次。”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曰:“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立然诺以为信,犯患难以为果,此固孔子之所小也。孟子因之,故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此则非孔子之所谓大人也。大人者,不立然诺而言未尝不信,不犯患难而行未尝不果。今也以不必信为大,是开废信之渐,非孔子去兵去食之意。

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子产为郑作封恤,立谤政,铸刑书,其死也教太叔以猛,其用法深,其为政严,有及人之近利,而无经国之远猷。故子罕、叔向皆讥之,而孔子以为惠人,不以为仁,盖小之也。孟子曰:子产以乘舆济人于溱洧,“惠而不知为政”。盖因孔子之言而失之也。子产之于政,整齐其民赋,完治其城郭道路,而以时修其桥梁,则有余矣。岂有乘舆济人者哉?《礼》曰:“子产,人之母也,能食之而不能教。”此又因孟子之言而失之也。

“乐则《韶 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郑声之害,与佞人等。而孟子曰“今乐犹古乐”,何也?使孟子为政,岂能存郑声而不去也哉?其曰“今乐犹古乐”,特因王之所悦而入其言耳。非独此也,好色、好货、好勇,是诸侯之三疾也,而孟子皆曰无害。从吾之说,百姓惟恐王之不好也。譬之于医,以药之不可口也,而以其所嗜为药,可乎?使声色与货而可以王,则利亦可以进仁义,何独拯梁王之深乎?此岂非失其本心也哉?

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又曰:“唯上智与下愚不移。”性可乱也,而不可灭。可灭,非性也。人之叛其性,至于桀、纣、盗跖至矣。然其恶必自其所喜怒,其所不喜怒,未尝为恶也。故木之性上,水之性下,木抑之可使轮?。抑者穷,未尝不上也。水激之,可使瀵涌上达。激者穷,未尝不下也。此孟子之所见也。孟子有见于性,而离于善。《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成道者性,而善继之耳,非性也。性如阴阳,善如万物,万物无非阴阳者,而以万物为阴阳,则不可。故阴阳者,视之不见,听之不闻,而非无也。今以其非无即有而命之,则凡有者皆物矣,非阴阳也。故天一为水,而水非天一也;地二为火,而火非地二也。为善面善非性也,使性而可以谓之善,则孔子言之矣。苟可以谓之善,亦可以谓之恶,故荀卿之所谓性恶者,盖生于孟子。而扬雄之所谓善恶混者,盖生于二子也。性其不可以善恶命之,故孔子之言,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而已。夫苟相近,则上智与下愚,曷为不可移也?曰:有可移之理,无可移之资也。若夫吾弟子由之论也,曰:雨于天者,水也;流于江河、蓄于坎井,亦水也;积而为泥涂者,亦水也;指泥涂而告人曰,是有水之性可也。曰:吾将使其清而饮之则不可。是之谓上智与下愚不移也。苏东坡云:予为《论语》说,与《孟子》辩者八。

尧传之舜,舜传之禹,禹传之汤,汤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盂轲之死不得其传焉。如何曰孔子死不得其传矣?彼孟子者,名学孔子而实背之者也,焉能传。敢问何谓也?曰:孔子之道,君君臣臣也;孟子之道,人皆可以为君也。天下无王霸,言伪而辩者不杀,诸子得以行其意,孙、吴之智,苏、张之诈,孟子之仁义,其原不同,其所以乱天下一也。《孟子》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吾以为孟子者,五霸之罪人也。五霸率诸侯事天子,孟子劝诸侯为天子,苟有人性者,必知其逆顺耳矣。孟子当周显王时,其后尚且百年而秦并之。呜呼!孟子忍人也,其视周室如无有也。孔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又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而孟子谓:“以齐王,由反手也。功烈如彼其卑。故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呜呼!是犹见人之救斗者而笑曰:“胡不因而杀之,货可得也,虽然,他人之救斗者耳。桓公、管仲之于周,救父祖也,而孟子非之,奈何?

或曰:然则汤、武不为欤?曰:汤、武不得已也,契、相土之时,讵知其有桀哉?后稷、公刘、古公之时,讵知其有纣哉?夫所以世世树德,以善其身,以及其国家而已。汤、武之生,不幸而遭桀、纣,放之杀之,而莅天下,岂汤、武之愿哉?仰畏天,俯畏人,欲遂其为臣而不可得也。由孟子之言,则是汤、武修仁行义,以取桀、纣耳。呜呼!吾乃不知仁义之为篡器也。

《仲虺之诰》:成汤放桀于南巢,惟有惭德,曰:“予恐来世以台为口实。”孔子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彼顺天应人,犹О?如此。孟子固求之,其心安在乎?

孔子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又曰:“有君民之大德,有事君之小心。”《书序》:“伊尹既丑有夏,复归于毫。”孟子亦曰:“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夫周显王未闻有恶行,特微弱耳。非纣也,而齐、梁不事之;非桀也,而孟子不就之。呜呼!孟子之欲为佐命,何其躁也?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曰:纣一人恶耶,众人之恶邪?众皆善而纣独恶,则去纣久矣,不待周也。夫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同之者可遽数邪?纣存则逋逃者存,纣亡则逋逃者曷归乎?其欲拒周者,又可数邪?血流漂杵,未足多也。或曰: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故苟卿曰:杀者皆商人,非周人也。然则商人之不拒周审矣,曰:如皆北也,焉用攻?

或问:“禹荐益于天下。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阴。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曰:‘吾君之子也。’有诸?”曰:“禹不知启贤邪?知而且以传益邪?父不知子,安用明哉?知其贤,天下终归之,而让以为名,是伪也,孰谓圣人而不明且伪也?夫益亦不知启贤,不辞于禹,禹崩而后避之,以蹈舜禹之迹,又终不得为舜禹,其无惭乎?益与稷、皋陶一体人也,不宜如是,且吾夫子未之言也。”或曰:“然则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如何?”曰:“尧不听舜让,舜受终于文祖;舜不听禹让,禹受命于神宗,或二十有八载,或十有七年,历数在躬,既决定矣;天下之心,既固结矣;又可避乎?舜、禹未尝避也。由孟子之言,则古之圣人作伪者也。王莽执孺子手,流涕?欷,何足哂哉!”

或曰:“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叟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掩之。象曰:‘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氐朕,二嫂使治朕栖。’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象曰:‘郁陶思君尔。’忸怩。舜曰:‘惟兹臣庶,汝其于予治。’有诸?”曰:“《书》云:‘瞽子,父顽,母晶,象傲。克谐以孝,???,弗格奸。’又曰‘负罪引慝,祗载见瞽叟,夔夔齐栗,瞽叟亦允若。”’是瞽象未尝欲杀舜也。瞽象欲杀舜,刃之可也,何其完廪浚井之乎?其亦有所虑矣。象犹能虑,则谓二嫂者,帝女也,夺而妻之可乎?尧有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于畎亩之中,而不能卫其女乎?虽其见夺,又无吏士、无刑法以治之乎?舜以父母之不爱,号泣于?天,父母欲杀之,幸而得脱,而遽鼓琴,何其乐也!是皆委巷之说,而孟子之听不聪也。

或曰:“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何如?”曰:皆孟子之过也。《大雅》曰“瑟彼玉瓒,黄流在中”。九命然后锡以圭瓒?鬯,帝乙之时,王季为西伯,以功德受此赐,周自王季,中分天下而治之矣,奚百里而已哉?《商颂》曰“玄王桓拨,受小国是达,受大国是达,率履不越,遂视既发。相土烈烈,海外有截。帝命不违,至于汤齐。”契之时,已受大国,相土承契之业,入为王官伯,出长诸侯,威武烈烈,然四海之外率服,截尔整齐,商自相土威行乎海外矣,奚七十里而已哉?呜呼!孟子之教人,教之以不知量也。或曰:“然则仁义无益于人者乎?”曰:“奚其为无益也。天子用之以保其天下,诸侯用之以保其社稷,卿大夫用之以保其宗庙,士用之以保其禄位,庶人用之以保其田里。使君臣上下,父子、兄弟、夫妇,相爱相恭,相正相救,厌然如宫商之应,如画绩之次,祸乱日以消,名誉日以广,奚其为无益也。若夫挟欲趋利,图谋非分,岂仁义之意哉?乃孟子之邪言,陷人于逆恶也。”

或曰:“孟子之言,诸侯奚不听也,谓其迂阔者乎?”曰:迂阔有之矣,亦足惮也。孟子位诸侯,则能以取天下矣。位卿大夫,岂不能取一国哉!为其君者,不亦难乎?然滕文公尝行孟子之道矣。故许行、陈相称之曰“仁政”,曰“圣人”也。其后寂寂,不闻滕侯之得天下也。孟子之言,故无验也。

●卷十三孔子与宾牟贾言《大武》,曰“声淫及商”何也?对曰:“非《武》音也,有司失其传也。若非有司失其传,则武王之志荒矣。武王之志犹不贪商,而孟子曰文王望道而未之见,谓商之录未尽也,病其有贤臣也。文王贪商如此其甚,则事君之小心安在哉?岂孔子妄言哉?孔子不妄也,孟子之诬文王也。”或曰:“孟子之心,以天下积乱已久,诸侯皆欲自为雄,苟说之以臣事周,孰能喜也?故揭仁义之竿,而汤、武为之饵,幸其速售,以拯斯民而已矣。”曰:“孟子不肯枉尺直寻,谓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其肯屑就之如此乎?夫仁义又岂速售之物也?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固知有周室矣。天之所废,必若桀、纣,周室其为桀、纣乎?盛之有衰,若循环然,圣王之后,不能无昏乱,尚赖臣子扶救之耳。天下之地,方百里者有几?家家可以行仁义,人人可以为汤、武,则六尺之孤可托者谁乎?孟子自以为好仁,吾知其不仁甚矣。”

齐王欲见孟子,而称有疾。明日,出吊。王使人问疾,医来,孟仲子请必无归,而造于朝。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孔子“君命召,不俟驾行矣”。则曰:孔子当仕有官职。夫孟子为齐卿,无官职邪?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孔子德薄且齿少邪?君之所不臣者二,当其为尸,则弗臣也;当其为师,则弗臣也。谓讲道之顷耳,非常常然也。人君尊贤,其臣尚当辞,矧可以要之也哉?是孟子之骄习矣,宜乎其教诸侯以反天子也。

孟子曰:“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基,不如待时。’今时则易然也。”今之学者曰:“自天子至于庶人,皆得以行王道。孟子说诸侯行王道,非取王位也。”应之曰:“行其道而已乎?则何必纣之失之也?何忧乎善政之存?何畏乎贤人之辅?尺地一民,皆纣之有,何害诸侯之行道哉?”

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已乎?”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行王政而居明堂,非取王位而何也?君亲无将,不容纤芥于其间,而学者纷纷,强为之辞。又谓孟子权以诱诸侯,使进于仁义,仁义达则尊君亲亲,周室自复矣。应之曰:“言仁义而不言王,彼悦之而行仁义,固知尊周矣。言仁义之可以王,彼悦之,则假仁义以图王,唯恐得之之晚也,尚何周室之顾哉?呜呼!今之学者雷同甚矣,是孟子而非《六经》,乐王道而忘天子。吾以为天下无孟子可也,不可以无《六经》;无王道可也,不可以无天子。故作《常语》,以正君臣之义,以明孔子之道,以防乱患于后世耳。人知之非我利,人不知非我害,悼学者之迷惑,聊复有言。”(右李泰伯《常语》)毁我知之,誉我知之,是邪非邪?必求诸道,非道则已。孟子,吾知其有以晓然合于孔子者,《常语》不得不进之也。而谓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天下久则难变,故文王未洽于天下。齐有千里之地,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其数,则过;其时考之,则可。当今之世,舍我其谁?是教诸侯以仁政叛天子者也,欲为佐命者也,《常语》不得不绝之矣。夫天子,固不可叛也;《六经》,亦不可叛也。苟可叛之,则视孟之书犹寇兵虎翼者也。孟既唱之,学者和之,刘歆以《诗》、《书》助王莽,荀文若说曹操以王伯,乃孟之一体耳。使后世之君,卒不悦儒者,以此。《常语》之作,其不获已,伤昔之人,以其言叛天子,今之人,又以其言叛《六经》。故曰:天下无孟子则可,不可以无《六经》;无王道则可,不可以无天子。是有大功于名教,非苟言焉。(右陈次公《述常语》)

孟轲诚学孔子者也,其有背而违之者,《常语》讨之甚明。世之学者,不求其意,漠尔而非之,是亦有由然也。何也?由孔子百余岁而有孟轲,由孟轲数百岁而及扬雄,又数百岁而及韩愈。扬与韩,贤人也,其所以推尊孟子,皆著于其书。今《常语》骤有异于二子,宜乎其学轲者相惊而讠尧讠尧也。然讠尧讠尧者,岂知二子之尊轲处,《常语》亦尊之矣。所缪者,教诸侯以叛天子,以为非孔子之志也,又以“尽信书不如无书”之说为今之害。故今之儒者,往往由此言而破《六经》,《常语》可不作邪?且由孟子没千数百年矣,初荀卿尝一白其非,而扼于扬子云,及退之“醇乎醇”之说行,而后之学子遂尊信之。至于今兹,其道乃高出于《六经》,《常语》不作,熟为究明?或日:“子言则是矣,如众口何?”曰:“顾与圣人如何尔,尚谁众人之间哉!故曰人知之非我利,人不知非我害。”(右傅野《述常语》)

桃应问于孟子曰:“舜为天子,皋陶为士,瞽叟杀人,则如之何?”曰:“执之而已矣。”“然则舜不禁与?”曰:“舜安得而禁之哉?夫有所受之也。”“然则舜如之何?”曰:“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然,乐而忘其天下。”刘子曰:“孟子之言,察而不尽理,权而不尽义。孝子之事亲也,既外竭其力,又内致其志,不使其亲有不义之名,不使其人有间非之言。瞽叟使舜涂廪,从而焚之,乃下;使浚井,从而掩之,乃出;舜往于田,日号泣于?天,夔夔齐栗,瞽叟亦允若。《书》曰:‘父顽,母嚣,弟傲,克谐以孝,???,不格奸。’由是观之,舜为天子,瞽叟必不杀人也。仲尼之作《春秋》,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故以子则讳父,以臣则讳君,岂独《春秋》然哉?虽为士者亦然。故必原父子之亲、君臣之义以听之。昔者商鞅之作法也,太子犯之。鞅曰:太子,君之贰也,不可以刑,刑其傅与师。鞅之法刻矣,然而犹有所移。由是观之,瞽叟杀人,皋陶必不执也。叶公子高问于孔子曰:‘吾党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何如?’孔子曰:‘不可。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由是观之,瞽叟杀人,皋陶虽执之,舜必不听也。舜岂以天下有所受,顾临其亲哉?夫圣人莫大焉,天子莫尊焉,以天下养,莫备焉。德为圣人 ,尊为天子,以天下养,然而不能使其亲无一朝之患,是则非舜也。知圣人之德,知天子之尊,知天下养之备焉,而不知天子父之贵也,而务搏执之,是则非皋陶也。无其事云尔,有其事,奚至于‘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故曰孟子之言,察而不尽理,权而不尽义。夫衡之为物也,徒悬则偏而倚,加权焉则运而平。一重一轻之间,圣人权之时也。请问权?曰:皋陶不难弃士,不过失刑而已矣。以君臣权之,天下之为君臣者必定,义莫高焉。舜不难弃位,不过隐法而已矣。以父子权之,天下之为父子者必悦,仁莫盛焉。故善为政者,无以小妨大,无以名毁义,无以术害道,无以所贱干所贵,迂其身有以利天下则为之,贬其名有以安天下则为之,其唯舜、皋陶乎?”(右刘原父《明舜》)

予读韩愈书,知其斥杨墨、排释老,以尊圣人之道,其志笃矣。自孟轲扬雄没,传其道而醇者,唯韩愈氏而已。然其言孟轲辅圣明道之功不在禹下,斯亦过矣。得非美其流而忘其源乎?当尧之时,洪水浸天下,民病其害深矣。虽尧舜之圣,犹咨嗟遑遑,未有以治之之道,禹乃决横流而放于海,粒斯民而奠厥居,是天下之患,非禹不能去,昭昭然矣。虽百夔离又何益哉?孔子之道,衣被天地,陶甄日月,万类之性,人灵之本,孰不由其德而能存乎?苟一日失之,则鸟兽之不若也。当周之亡,辩诈暴横,圣人之道偶不行于一时,亦犹天地之晦,日月之蚀,运之常也,复何伤乎?盂轲,学圣人者也,愤然而兴,辟杨墨,诛叛义,以尊周公、孔子,信有大功于世。然圣人之道无可无不可,苟当时轲之徒不能力排杨墨,横遏异端,明仁义以训天下,则圣人之教果从而废乎?若使圣人之道遭杨墨之害而遂衰微,则亦一家之小说尔,又乌足谓万世之法哉?轲虽欲张大其教,天下可从而兴乎?是圣人之道,不为一人而废,一人而兴,又昭昭然矣。其后嬴政肆虐,火其书,窒其途,愚天下之耳目,使不能通其说,其为害过杨墨远矣。然汉家之兴,则孔氏之言,雷震于海内,岂又由轲之辩而后行邪?故曰:誉之不足益,毁之不足损,由其道大也。后之儒者,有能立言著书,振扬其风,发明其旨则可矣。若曰:随其废而兴之,因其塞而通之,得非过矣乎?予谓杨墨之祸,未若洪水;然而九年之害,非禹不能平。孔氏之道,虽见侵毁,亦不由轲而益尊。苟毁誉由轲而兴,则不足谓之孔氏之道,使圣人复生,必不易于言也。(右张俞《论韩愈称孟子功不在禹下》)

舜生三十,征庸三十,在位五十载,陟方乃死。□《谥法》曰:“受禅成功曰舜,仁圣盛明日舜。”《白虎通》曰:“舜犹亻舜亻舜也,言能推信尧道而行之。”孔安国曰:“舜生三十,征庸三十,在位服丧三年,其一在三十之数,为天子五十年,凡寿一百十二岁。”案《书》称“帝乃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载,四海遏密八音”。言百姓思慕尧德,且明舜虽受终,令天下服丧三年,如继世之礼,故于“殂落”下终言之。下文云“月正元日,舜格于文祖”。谓尧崩逾年,见于文祖庙而改元。孟轲不达此言,以为三载服除后,舜格于文祖,乃妄称孔子曰舜既为天子,又帅天下诸侯,以为尧三年丧,是二天子矣。若然,当以服除之月至庙,不当用于“正月元日”也。逾年改元,《春秋》常法,迄今如之。轲又云尧、舜、禹崩,三年丧毕,舜、禹、益皆避其子,然后践位。且舜正月上日受终文祖,已二十八年,岂容至服除未定,方让其子?孔安国仍轲之谬,乃曰舜服尧丧三年毕,将即政,复至文祖庙。周衰,杨墨道盛,孟子排而辟之,可谓醇矣。其于论经义,说世事,知谋往往短局乖戾,陋儒爱其词简意浅,杂然崇尚,固可鄙笑也。司马迁云:“舜年三十,尧举之,五十摄行天子事,五十八尧崩,六十一代尧践位,三十九年崩。”亦用孟轲旧说也。郑玄云:“舜生三十,谓生三十年也。征庸三十,谓历试三十年也。在位五十载,陟方乃死,谓摄位至死为五十年,舜年一百十岁也。”(右刘道原《资治通鉴外纪》)

臣闻《春秋》尊一王之法,以正天下之本,与《礼》之尊无二上,其旨实同。盖国之于君,家之于父,学者之于孔子,皆当一而不二者。是以明王罢黜百家,表章《六经》,大儒推明孔氏,抑黜百家。今国家五十年来,于孔子之道或二而不一矣。其义说归之于老庄,而设科以《孟子》配《六经》,视古之黜百家而专明孔氏《六经》者,不亦异乎?前者,学官罢黜孔子《春秋》,而表章伪杂之《周礼》,以孟子配乎孔子。而学者发言折中于《孟子》,而略乎《论语》,固可考矣。今皇太子初就外傅之时,会官僚讲《孝经》而读《孟子》,盖《孟子》不当先诸《论语》者也。如以《孟子》先诸《论语》,岂所以傅道皇太子天资迈世之令德而视之以一德哉?臣愚窃以谓宜讲《孝经》而读《论语》,恭俟讲《孝经》毕日,复讲其已讲之《论语》,则其入德亦易矣。或间日读《尔雅》以示文字训诂之本源,而明天地万物之名实,先儒谓《尔雅》本是周公训成王之书,信不诬矣。臣愚流落衰暮之时,荷圣君一日非常之眷,自太子左谕德,授以詹事,苟有所志,不敢无犯而有隐。臣愚自度此言一出,必遭世俗诬谤不浅矣。其所恃以安者,陛下圣度,旁烛万代之微,而不为世俗惑也。重惟太子天下之本,而一本于孔子《六经》,则宗庙社稷之流光不亦伟乎!臣闻以狂瞽独见之言,干冒宸庚,不胜惶惧待罪之至。(右晁以道《奏审皇太子读〈孟子〉》)

●卷十四陈叔易言:“王荆公得东坡《表忠观碑》本,顾坐客曰;‘似何人之文?’自又曰:‘似司马迁。’自又曰:‘似迁何等文?’自又曰:‘《三王世家》也。’”予以为不然。司马迁死,其书亡《景帝》、《武帝》二《纪》、《礼书》、《乐书》、《汉兴以来将相年表》、《日者》、《龟策传》、《三王世家》。至元成间,褚先生者补作《武帝纪》、《三王世家》、《龟策》、《日者传》,当时以其言鄙陋,失迁本意。荆公岂不知此,而以今《三王世家》为迁之书邪?如议者多以司马迁怒武帝,故于《本纪》,但著绝海求神仙,大宛取马,用兵祠祭等事,以为谤者,非也。

子由云:“子瞻读书,有与人言者,有不与人言者。不与人言者,与辙言之,而谓辙知之。”世称苏氏之文出于《檀弓》,不诬矣。

柳子厚云:“以淮、济之清有玷焉若秋毫,固不为病,然而万一离娄子而眇然睨之,不若无者之快也。”予谓文章英发,前无古人者,益当兼佩斯言矣。柳子厚云:“北之晋,西适豳,东极吴,南至楚、越之交,其间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数,永最善。”以妙语起其可游者,读之令人?然有出世外之意。然子厚别云:“永州于楚为最南,状与越相似。仆闷则出游,游复多恐,涉野则有蝮虺大蜂,仰空视地,寸步劳倦,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窃发,中人形影,动成疮疣。”子厚前所记黄溪、西山、钴铒潭、袁家渴果可乐乎?何言之不同也?东坡《江行唱和集 序》云:“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草木之有实,充满勃郁,而见于外,虽欲无有,其可得邪?故予为文至多,未尝敢有作之之意。”时东坡年方冠,尚未第,其有发于文章已如此。故黄门论曰:“公之于文,得之于天也。”

欧阳公谓曾子固云:“王介甫之文,更令开廊,勿造语,及模拟前人。”又云:“孟、韩文虽高,不必似之也。”谓梅圣俞云:“读苏轼之书,不觉汗出,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又曰:“轼所言乐,乃修所得深者尔,不意后生达斯理也。”欧阳公初接二公之意已不同矣。

退之于文,不全用《诗》、《书》之言。如《田弘正先庙碑》曰:“昔者鲁僖公能遵其祖伯禽之烈,周天子实命其史臣克作为《?》、《?必》、《泮》、《?》之诗,使声于其庙,以假鲁灵。”其用诗之法如此。如曰《前进士上宰相书》,解释《菁菁者莪》二百余字,盖少作也。

柳子厚记其先友于父墓碑,意欲著其父虽不显,其交游皆天下伟人善士,列其姓名官爵,因附见其所长者可矣。反从而讥病之不少贷,何也?是时,子厚贬永州,又丧母,自伤其葬而不得归也。其穷厄可谓甚矣,而轻侮好讥议尚如此。则为尚书郎时可知也。退之云“不自贵重”者,盖其资如此云。

柳子厚书段太尉逸事:“解佩刀,选老蹙者一人持马,至郭?门下。甲者出,太尉笑且入曰:吾戴吾头来矣。”宋景文修《新书》曰“吾戴头来矣”,去一“吾”字便不成语。吾戴头来者,果何人之头耶?曾子固之文,可以名家矣。然欧阳公谓:广文曾生者,在礼部奏名之前已为门下士矣。公示吴孝宗诗,有云:“我始见曾子,文章初亦然。昆仑倾黄河,渺漫盈百川。疏决以道之,渐敛收横澜。东溟知所归,识路到不难。”是子固于文,遇欧阳公方知所归也。而于固《祭欧阳公文》自云:“戆直不敏,早蒙振祓,言徭公诲,行徭公率”也。子开于欧阳公下世之后,作子固行述。乃云:“宋兴八十余年,海内无事,异材间出。欧阳文忠公赫然特起,为学者宗师。公稍后出,遂与文忠公齐名。”予以为过美。张籍《哭韩退之》诗云:“而后之学者,或号为韩、张。”退之曰,籍、?辈者,学者曰韩门弟子,不曰韩、张也。苏东坡曰:“文忠之薨,十有八年。士庶所归,散而自贤。我是用惧,日登师门。”有以也夫!曾子开论其兄子固之文曰:“上下驰骋,愈出而愈新,读者不必能知,知者不必能言。盖天材独至,若非人力所能,学备精思,莫能到也。”又曰:“言近指远,虽《诗》、《书》之作未能远过也。”苏子由论其兄子瞻之文曰:“遇事所为,诗骚铭记,书檄论撰,率皆过人。”又曰:“幼而好书,老而不倦,自言不及晋人,至唐褚、薛、颜、柳,仿佛近之。”子开之言类夸大,子由之言务谦下,后世当以东坡、南丰之文辨之。文用助字,柳子厚论当否,不论重复。《檀弓》曰:“南宫纟舀之妻之姑之丧。”退之亦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近时六一、文安、东坡三先生知之。愚溪惜杨诲之用《庄子》太多,反累正气。东坡早得文章之法于《庄子》,故于诗文多用其语。

读司马子长之文,茫然若与其事相背戾。如言“人民乐业,自年六七十翁,亦未尝至市井,游敖嬉戏如小儿状”。何属于《律书》也?《伯夷传》首曰:“余登箕山,其上有许由冢云。”意果何在?下用“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等语。殊不类,其所以为闳深高古者欤!视他人拘拘窘束,一步武不敢外其事者,胆智甚薄也,唯杜子美之于诗似之。鲁直以晁载之《闵吾庐赋》问东坡何如?东坡报云:“晁君骚辞,细看甚奇丽,信其家多异材邪!然有少意,欲鲁直以渐箴之。凡人为文,宜务使平和;至足之余,溢为奇怪,盖出于不得已耳。晁君喜奇似太早。然不可直云尔,非为之讳也,恐伤其迈往之气,当为朋友讲磨之语可耳。”予谓此文章妙诀,学者不可不知,故表出之。

东坡中制科,王荆公问吕申公:“见苏轼制策否?”申公称之。荆公曰:“全类战国文章,若安石为考官,必黜之。”故荆公后修《英宗实录》,谓苏明允有战国纵横之学云。老苏公云:“学者于文用引证,犹讼事之用引证也。既引一人得其事,则止矣。或一人未能尽,方可他引。”

宋玉《招魂》以东南西北四方之外,其恶俱不可以托,欲屈大夫近入修门耳。时大夫尚无恙也。韩退之《罗池词》云:“北方之人兮,谓侯是非。千秋万岁兮,侯无我违。”时柳仪曹已死,若曰国中于侯,或是或非,公言未出,不如远即罗池之人,千万年奉尝不忘也。嗟夫,退之之悲仪曹,甚于宋玉之悲大夫也。《英宗实录》:“苏洵卒,其子轼辞所赐银绢,求赠官,故赠洵光禄寺丞”,与欧阳公之《志》“天子闻而哀之,特赠光禄寺丞”不同。或云《实录》,王荆公书也。又书洵机论衡策文甚美,然大抵兵谋权利机变之言也。盖明允时,荆公名已盛,明允独不见,作《辩奸》以刺之,故荆公不乐云。

《楚词)文章,屈原一入耳。宋玉亲见之,尚不得其仿佛,况其下者,唯退之《罗池词》可方驾以出。东坡谓“鲜于子骏之作,追古屈原。”友之过矣。如晁无咎所集《续离骚》,皆非是。

韩退之之文,自经中来;柳子厚之文,自史中来;欧阳公之文,和气多,英气少;苏公之文,英气多,和气少。苏叔党为叶少蕴言:“东坡先生初欲作《志林》百篇,才就十二篇,而先生病,惜哉!先生胸中尚有伟于武王非圣人之论者乎?”

予客长安,蓝田水坏一墓,得退之自书《薛助教志》石。校印本,殊不同。印本“挟一矢”,石本乃“指一矢”,为妙语。又城中有发地得小狭青石,刻《瘗破砚铭》,长安又得退之《李元宾墓铭》,段季展书,校印本,无“友人博陵崔弘礼卖马葬国东门之外七里”之事。又印本《铭》云“已乎元宾,文高乎当世,行过乎古人,竟何为哉”!石本乃“意何为哉”。益叹石本之语妙。欧阳公以下,好韩氏学者,皆未见之也。

李汉于韩退之,不日子婿,曰门人。云:“退之诗文,汉所类也。”如《革华传》,类本无之。赵?《因话录》云:“《才命论》称张燕公,《革华传》称韩文公,《老牛歌》称白侍郎,《佛骨诗》称郑司徒,皆后人所诬,其辞至鄙浅,则《革华传》非退之作明甚。”予谓凡李汉所不录,今日《昌黎外集》者,皆可疑。如柳子厚云:退之寓书曰,见《送元生序》,不斥浮图。又刘梦得云:韩愈谓柳子厚曰:“若知天之说乎?吾为子言天之说”云云。又云,柳子厚死,退之以书来吊曰:“哀哉!若人之不淑,吾尝评其文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崔、蔡不足多也。”又退之自云:“愈与李贺书,劝贺举进士。”今其说其书皆不传,则汉之所失亦多矣。

司马迁父名谈,故《史记》无“谈”字,改“赵谈”为“赵同”。范晔父名泰,改“郭泰”、“郑泰”为“太”。杜甫父名闲,故诗中无“闲”字,其曰“邻家闲不违”者,古本“问不违”;“曾闪朱旗北斗闲”者,古本“北斗殷”。李翱父名楚今,故所为文,皆以“今”为“兹”。独韩退之因李贺作《讳辩》,持言征之说,退之父名仲卿,于文不讳也。曹志为植之子,其奏云“干不植强”,不讳其父名也。吕岱为吴臣,其书云“功以权成”,不讳其君名也。

樊宗师之文怪矣,退之但取其不相袭而已,曰《魁纪公》三十卷,曰《樊子》三十卷,曰《春秋集传》十五卷,表、笺、状、策、书、序、传、纪、记、志、说、论、赞、铭二百九十一篇,道路所遇,及器物门里杂铭二百二十,赋十,诗七百有十九。其评曰:“多乎哉,古未有也。”又曰:“然而必出于己,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又何其难也。”又曰:“绍述于斯术,可谓至于斯极者矣。”曰“未有”曰“难’’曰“极”,特取其不相袭耳,不直以为美也。故其《铭》曰:“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后皆指前公相袭,从汉迄今用一律。”盖斥班固而下相袭者,退之于文,吝许可如此。

●卷十五王勃《滕王阁记》“落霞孤鹜”之句,一时之人共称之,欧阳公以为类俳,可鄙也。然“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乐极悲来,识盈虚之有数”。亦记其意义甚远。盖勃文中子之孙,世尚其学,一时之人不识耳。

东坡《报江季恭书》云:“《非国语》,鄙意不然之,但未暇著论耳。柳子之学,大率以礼乐为虚器,以天人为不相知,云云。虽多,皆此类也。所谓小人之无忌惮者。至于《时令》、《断刑》、《正符》,皆非是。”予谓学者不可不知也。

曹植《七启》言“食味芳莲之巢龟”,张协《七命》言“食味丹穴之雏鸡”,极盛馔,而二物似不宜充庖也。

或问东坡:云龙山人张天骥者,一无知村夫耳。公为作《放鹤亭记》,以比古隐者,又遗以诗,有“脱身声利中,道德自濯澡”,过矣。东坡笑曰:“装铺席耳。”东坡之门,稍上者不敢言,如禽聪、蜜殊之流,皆铺席中物也。东坡于古人,但写陶渊明、杜子美、李太白、韩退之、柳子厚之诗。为南华写柳子厚《六祖大鉴禅师碑》,南华又欲写刘梦得碑,则辞之。吕微仲丞相作《法云秀和尚碑》,丞相意欲得东坡书石,不敢自言,委甥王谠言之。东坡先索其稿谛观之,则曰:“轼当书。”盖微仲之文自佳也。

曾子固初为太平州司户。守张伯玉,前辈人也。欧阳公、王荆公诸名士共称子固文章。伯玉殊不顾,问语子固:“吾方作六经阁,其为之记。”子固凡誊稿六七,终不当伯玉之意,则为子固曰:“吾自为之。”其书于纸曰“六经阁者,诸子百家皆在焉”。不书尊经也云云。子固始大畏服,益自励于学矣。

长安安信之子允为予言:“旧藏韩退之家集第二十六、二十七,二卷,茧纸正书,有退之亲改定字。后为张浮休取去。”

欧阳公谓苏明允曰:“吾阅文士多矣,独喜尹师鲁、石守道,然意犹有所未足,今见子之文,吾意足矣。”呜呼!欧阳公之足,孔子之达,杜子美之无恨,韩退之之是也。

李伸攵季常,苏子容丞相外孙,为予言:东坡归自儋耳,舟次京口,子容初薨,东坡已病,遣叔党来吊,自作《饭僧文》。所谓在熙宁初,陪公文德殿下,已为三舍人之冠。及元?际,缀公迩英阁前,又为“五学士”之首,虽凌厉高躅,不敢言同,而出处大概,无甚相愧者。明日,季常与子容诸孙往谢之,东坡侧卧泣下不能起。

李义山《樊南四六集》载:《为郑州天水公言甘露事表》云:“宰臣王涯等,或久服显荣,或超蒙委任,待思改作,未可与权,敷奏之时,已彰虚伪,伏藏之际,又涉震惊”云云。当北司愤怒不平,至诬杀宰相,势犹未已,文宗但为涯等流涕而不敢辩。义山之《表》谓“徒思改作,未可与权”,独明其无反状,亦难矣。

司马文正公薨,范蜀公取苏翰林《行状》作志,系之以铭,翰林当书石,以非《春秋》微婉之义,为公休谏议云:“轼不辞书,恐非三家之福。”就易名铭。蜀公之铭世不传,予故表出之。曰:“天生斯民,乃作之君。君不独治,爰畀之臣。有忠有邪,有正有倾。天意若曰,待时而生。皇皇我宋,神器之重。卜年万亿,海内一统。而熙宁初,奸小淫纵。以朋以比,以闭以壅。乃于黎民,诞为愚弄。人不聊生,天下汹汹。险陂忄佥猾,唱和雷同。谓天不足畏,谓众不足从,谓祖宗不足法,而敢为诞谩不恭。赫赫神宗,洞察于中。乃窜乃斥,远佞投凶。诛钮蠹毒,方复任公。奄弃万国,未克厥终。二圣继承,谋谟辅佐。乃曰斯时,非公不可。召公洛京,虚心至诚。公至京师,朝访夕咨。公既在位,中外咸喜。信在言前,拭目以观。日亲万机,勤劳百为。尽瘁忧国,梦寐以之。曾未期月,援溺振渴。事无巨细,悉究本末。利兴害除,赏信罚必。曰贤不肖,若别白黑。耆哲俊?,野迄无遗。元恶大憝,去之不疑。无有远迩,风从响应。载考载稽,名实相称。天胡不仁,丧吾良臣。天实不恕,丧吾良辅。呜呼已乎,而不留乎!山岳可拔也,公之意气坚不可夺也。江汉可竭也,公之正论浚不可遏也。呜呼公乎,时既得矣,道亦行矣,志亦伸矣,而寿止于斯。哀哉!”

欧阳公平生尊用韩退之,于其学无少异矣。退之作《处州孔子庙碑》,以谓“白天子至郡邑守长,通得祀而遍天下者,唯社稷与孔子焉。然而,社祭土,稷祭谷,勾龙、弃,乃其佐享,非其专主,又其位所,不屋而坛,岂如孔子用王者事,巍然当座,以门人为配,白天子而下,北面拜跪荐祭,进退诚敬,礼如亲弟子者。勾龙、弃以功,孔子以德,固自有次第哉!自古多有以功德得其位者,不得常祀,勾龙、弃、孔子皆不得位,而得常祀,事皆无如孔子之盛。所谓生民以来,未有如夫子,其贤过于尧、舜远者,此其效欤。”永叔作《谷城县夫子庙记》,乃云:“后之人徒见官为立祠,而州县莫不祭之,则以为夫子之尊,由此为盛。甚者乃谓生虽不得位,而没有所享,以为夫子荣,谓有德之报,虽尧、舜莫若,何其谬论者欤?”是欧阳公以退之为谬论矣。

眉山老苏先生里居未为世所知时,雷简夫太简为雅州,独知之,以书荐之韩忠献、张文定、欧阳文忠三公,皆有味其言也。三公自太简始知先生。后东坡、颖滨但言忠献、文定、文忠,而不言太简,何也?予官雅州,得太简荐先生书,尝以问先生曾孙子符、仲虎,亦不能言也。简夫,长安人,以遗才命官,其文亦奇,《国史》有传。《上韩忠献书》:“简夫启:昨年在长安,累获奏记,及入蜀来,路远颇如疏怠,恭惟恩照,恕其如此,不审均逸名都,寝食何似。简夫向年,自与尹师鲁别,不幸其至死不复相见,故居常恨,以谓天下后生无复可与议论当世事者,不意得郡荒陋,极在西南,而东距眉州尚数百里。一日,眉人苏洵携文数篇,不远相访。读其《洪范论》,知有王佐才;《史论》得迁史笔;《权书》十篇,讥时之弊;《审势》、《审敌》、《审备》三篇,皇皇有忧天下心。呜呼!师鲁不再生,孰与洵抗邪?简夫自念道不著,位甚卑,言不为时所信重,无以发洵之迹。遽告之曰:如子之文,异日当求知于韩公,然后决不埋没矣。重念简夫,阻远门藩,职有所守,不获?版约袂、疾指快读洵文于几格间,以豁公之亲听也,但邑邑而已。洵年逾四十,寡言笑,淳谨好礼,不妄交游;亦尝举茂才,不中第,今已无意。近张益州安道,荐为成都学官,未报。会今春将二子入都,谋就秋试,幸其东去,简夫因约其暇日,令自袖所业,求见节下,愿加奖进,则斯人斯文,不为不遇也。”《上张文定书》:“简夫启:简夫近见眉州苏洵著述文字,其间如《洪范论》,真王佐才也。《史论》,真良史才也。岂惟西南之秀,乃天下之奇才尔。令人欲糜珠齐芝,躬执匕箸,饫其腹中,恐他馈伤。且不称其爱护如此,但怪其不以所业投于明公,问其然,后云:‘洵已出张公门下矣。又辱张公荐,欲使代黄柬为郡学官。洵思遂出张公之门,亦不辞矣。’简夫喜其说。窃计明公引洵之意,不?氐一学官,洵望明公之意,亦不?氐一学官,第各有所待也。又闻明公之荐,累月不下,朝廷重以例捡,执政者靳之,不特达。虽明公重言之,亦恐一上未报,岂可使若人年将五十,迟迟于涂路间邪?昔萧昕荐张镐云:用之则为帝王师,不用则幽谷一叟耳。愿明公荐洵之状,至于再,至于三,俟得其请而后已,庶为洵进用之权也。”《上欧阳内翰书》:“简夫启:简夫顷年待诏公车府,因故人苏子美始拜符采,不间不遗,许接议论。未两三岁,而执事被圣上不次之知,遂得以笔舌进退天下士大夫。士大夫不知刑之可惧,赏之可乐,生之可即,死之可避,而知执事之笔舌可畏。简夫不于此时,毕其平生之力,以谨自附于下风,而方从事戎马间,或告疾于旧隐,故足迹不至于门藩,书问不通于左右者,且十余年矣。岂偶然哉?盖有故耳。执事之官,日隆于一日,昔之所以议进退天下士大夫者,今又重之以权位,故其一言之出,则九鼎不足为重。简夫见弃于时,使与俗吏齿,碌碌外官,多谤少誉,方世之视其言,不若鸿毛之轻,故姓名不见记于执事矣。夫人重之不为,简夫肯为轻哉!方俟退于陇亩之中,绝于公卿之间,而后敢以尺书问阍吏,道故旧之情。今未能毕其志,而事已有以夺之矣。伏见眉州人苏洵,年逾四十,寡言笑,淳谨好礼,不妄交游,尝著《六经》、《洪范》等《论》十篇,为后世计。张益州一见其文,叹曰:‘司马迁死矣,非子吾谁与?’简夫亦谓之曰:‘生,王佐才也。’呜呼!起洵于贫贱之中,简夫不能也,然责之亦不在简夫也。若知洵不以告于人,则简夫为有罪矣。用是不敢固其初心,敢以洵闻左右。恭惟执事职在翰林,以文章忠义为天下师,洵之穷达,宜在执事。向者洵与执事不相闻,则天下不以是责执事,今也读简夫之书,既达于前,而洵又将东见执事于京师,今而后,天下将以洵累执事矣。”陈希亮,字公弼,天资刚正人也。嘉?中,知凤翔府。东坡初擢制科,签书判官事,吏呼苏贤良。公弼怒曰:“府判官何贤良也?”杖其吏不顾,或谒入不得见。故东坡《客次假寐》诗:“虽无性命忧,且复忍斯须。”又《九日独不预府宴登真兴寺阁》诗“忆弟恨如云不散,望乡心似雨难开。”其不堪如此。又《东坡诗案》云:任凤翔府签判日,为中元节不过知府厅,罚铜八斤,亦公弼案也。东坡作《府斋醮祷祈》诸小文,公弼必涂墨改定,数往反。至为公弼作《凌虚台记》曰:“东则秦穆公祈年橐泉,南则汉武长杨五柞,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计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公弼览之,笑曰:“吾亲苏明允犹子也,某犹孙子也。乎日故不以辞色假之者,以其年少暴得大名,惧夫满而不胜也,乃不吾乐邪?”不易一字,亟命刻之石。后公弼受他州馈酒,从赃坐,沮辱抑郁抵于死。或云,欧阳公憾于公弼有曲折东坡,不但望公弼相遇之薄也。公弼子忄造季常,居黄州之岐亭,慕朱家、郭解为人,闾里之侠皆归之。元丰初,东坡谪黄州者,执政疑公弼废死自东坡,委于季常甘心焉。然东坡、季常相得欢甚,故东坡特为公弼作传,至比之汲黯,曰:“轼官凤翔,实从公二年。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至形于言色,已而悔之。”崔德符戏语予曰:“果如元丰执政之疑,东坡之悔,岂释氏忏悔之悔乎?”

晏公不喜欧阳公,故欧阳公自分镇叙谢,有曰:“出门馆不为不旧,受恩知不为不深,然足迹不及于宾阶,书问不通于执事。岂非飘流之质,愈远而弥疏;孤拙之心,易危而多畏!动常得咎,举辄累人。故于退藏,非止自便;偶因天幸,得请郡符。问遗老之所思,流风未远,瞻大邦之为殿,接壤相交。”晏公得之,对宾客占十数语,授书史作报。客曰:“欧阳公有文声,似太草草。”晏公曰:“答一知举时门生,已过矣。”

●卷十六欧阳公《乞致仕表》云:“俾其解组官庭,还车故里。披裘散发,逍遥垂尽之年;凿井耕田,歌咏太平之乐。”客有面叹其工致平淡者。公曰:“也不如老苏秀才,‘有田一廛,足以为养。行年五十,复将何求?’”盖苏明允谢官笺中语,公爱之尚不忘耳。

予见司马文正手写欧阳公《青州不?秋料青苗钱放罪谢表》:“戒小人之遂非,希君子之改过”二语。文正喜其工邪,抑以“遂非”“改过”为不然也。如文正力诋青苗等事,《免枢近出帅长安谢表》则云:“虽复失位危身,终不病民害国。”

本朝四六,以刘筠、杨大年为体,必谨四字六字律令,故曰四六。然其敝类俳语可鄙。欧阳公深嫉之曰:“今世人所渭四六者,非修所好。少为进士时不免作,自及第遂弃不作,在西京佐三相幕府,于职当作,亦不为作也。”如公之四六云:“造谤于下者,初若含沙之射影,但期阴以中人;宣言于廷者,遂肆鸣枭之恶音,孰不闻而掩耳。”俳语为之一变。至苏东坡于四六,如曰:“禹治兖州之野,十有三载乃同;汉筑宣防之宫,三十余年而定。方其决也,本吏失其防,而非天意;及其复也,盖天助有德,而非人功。”其力挽天河以涤之,偶俪甚恶之气一除,而四六之法则亡矣。

梅圣俞著《碧云霞应昭陵》时,名下大臣惟杜祁公、富郑公、韩魏公、欧阳公无贬外,悉讥诋之,无少避。其序曰:“碧云霞,厩马也。庄宪太后临朝,以赐荆王,王恶其旋毛。太后知之,曰:‘旋毛能害人邪?吾不信。’留以备上闲,为御马第一,以其吻肉色碧如霞片,故号云。世以旋毛为丑,此以旋毛为贵,虽贵矣,病可去乎?噫。”范文正公者,亦在诋中。以文正微时,常结中书吏人范仲尹,因以破家。文正既贵,略不收恤。王钅至性之不服,以为魏泰伪托圣俞著此书,性之跋《范仲尹墓志》云:“近时襄阳魏泰者,场屋不得志,喜伪作它人著书,如《志怪集》、《括异志》、《倦游录》,尽假名武人张师正,又不能自抑,出其姓名,作《东轩笔录,皆用私喜怒诬蔑前人,最后作《碧云霞》,假名梅圣俞,毁及范文正公,而天下骇然不服矣。且文正公与欧阳公、梅公立朝同心,讵有异论,特圣俞子孙不耀,故挟之借重以欺世。今录杨辟所作《范仲尹墓志》,庶几知泰乱是非之实至此也。则其他泰所厚诬者,皆迎刃而解,可尽信哉!仆犹及识泰,知其从来最详,张而明之,使百世之下,文正公不蒙其谬焉。颍人王钅至性之题。”予以为不然,亦书其下云:美哉,性之之意也。使范公不蒙其谬,圣俞亦不失为君子矣。然圣俞蚤接诸公,名声相上下,独穷老不振,中不能无躁,其《闻范公讣诗》:“一出屡更郡,人皆望酒壶。俗情难可学,奏记向来无。贫贱常甘分,崇高不解谀。虽然门馆隔,泣与众人俱。”夫为郡而以酒悦人,乐奏记,纳谀佞,岂所以论范公者,圣俞之意,真有所不足邪!如著文公灯笼锦事,则又与《书窜)诗合矣。故予此书实出于圣俞也。

有童子问予东坡《梅花诗》:“玉奴终不负东昏。”按《南史》,齐东昏侯妃潘玉儿,有国色。牛僧孺《周秦行记》:“薄太后曰:牛秀才远来,谁为伴?潘妃辞曰:东昏侯以玉儿身亡国除,不拟负他。”注云:“玉儿,妃小字。”东坡正用此事,以“玉儿”为“玉奴”,误也。又《过岐亭陈季常诗》:“不见卢怀慎,?壶似?鸭。”按《卢氏杂记》:郑余庆约客食,戒中厨烂燕,去毛勿拗项折。客为?鹅鸭。既就食,各置?壶芦一枚于前。则?壶似?鸭者郑余庆,非卢怀慎,亦误也。又《送子由出疆诗》“忆昔庚寅降屈原,旋看蜡风戏僧虔”。按《南史》,王昙首内集,听子孙为戏,僧达跳地作虎子。僧虔累十二博棋,不坠落。僧绰采蜡烛作凤皇。则以蜡凤戏者僧绰,非僧虔,亦误也。又《和徐积诗》“杀鸡未肯邀季路,裹饭应须问子来”。按《庄子》,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疾矣!”裹饭往食之。则裹饭者子舆,非子来,亦误也。又《谢黄师是送酒诗》“偶逢元放觅柱杖,不觉麴生来坐隅”。检《左慈元放传》,无柱杖酒事。按抱朴子《列仙传》,孔元方每饮酒,以柱杖卓地倚之,倒其身,头在下,足在上。则柱杖酒事乃孔元方,非左元放,亦误也。又《和李邦直诗》“恨无杨子一区宅,懒卧元龙百尺楼”。按陈登字元龙,许汜与刘备在刘表坐,表与备共论天下人。汜日:“陈元龙湖海之士,豪气不除。”备问汜宁有事邪?汜曰:“昔过下邳见元龙,元龙无客主之意,久不相与语,自上大床卧,使客卧下床。”备曰:“君有国士之名,今天下大乱,无救世之意,而求田问舍,言无可采,是元龙所讳也,何当与君语?如小人欲卧百尺楼上,卧君于地,何止上下床之间邪?”表大笑。则百尺楼者刘备,非元龙,亦误也。又《豆粥诗》“湿薪破灶自燎衣,饥寒顿解刘文叔”。按《汉史》,王郎起,光武自蓟东南驰,至南宫县,遇大风雨,引车入道旁空舍,冯异抱薪,邓禹燕火,光武对灶燎衣。冯异进麦饭,非豆粥,若芜蒌亭豆粥,则无湿薪破灶燎衣等事,亦误也。又《和刘景文听琵琶诗》“犹胜江左狂灵运,共斗东昏百草须”。按唐《刘梦得嘉话》,晋谢灵运美须,临刑施为南海祗洹寺维摩塑像须。寺人宝惜,初无亏损。至中宗朝,安乐公主五日斗百草,欲广物色,令驰驿取之,又恐为他所得,尽弃其余。则以灵运须斗百草者,唐安乐公主,非齐东昏侯,亦误也。又《会猎诗》“不向如皋闲射雉,归来何以得卿卿”。按《左传》昭公二十八年,贾大夫娶妻美,御以如皋,射雉,获之。杜氏注:“为妻御之皋泽。”则如当训之,非地名,亦误也。又《海市诗》“潮阳太守南迁归,喜见石廪堆祝融”。按韩退之《谒衡岳诗》“紫盖连延接天柱,石廪腾掷堆祝融”。又云“窜逐蛮夷幸不死”,故以为退之迁潮阳归日作。是未详退之先谪阳山令,徙掾江陵日,委舟湘流,往观衡岳之语。乃云“潮阳太守南迁归”,亦误也。周《诗》“大姒嗣徽音”者,大姒嗣大任耳,大任于大姒,君姑也,有嗣之义。《司马文正行状》“二圣嗣位”。哲宗于神庙为子,曰“嗣位”则可;宣仁后于神庙为母,曰“嗣位”则不可。亦误也。又《二疏赞》“孝宣中兴,以法驭人。杀盖韩杨,盖三良臣。先生怜之,振袂脱屣。使知区区,不足骄士。”三良臣,谓盖宽饶、韩延寿、杨恽也。意以孝宣杀此三人,故二疏去之耳。按《汉史》,孝宣地节三年,疏广为皇太子太傅,兄子受为少傅,至元康四年,俱谢病去。后二年,当神爵二年九月,司隶校尉盖宽饶下有司自杀。又三年,当五凤元年十二月,左冯翊韩延寿弃市。又一年,当五凤二年十二月,平通侯杨恽要斩,皆在二疏去之后。以二疏因杀三人而去者,亦误也。佛书“日月高悬,盲者不见”。《日喻》“眇者不识日”,眇能视,非盲也,岂不识日,亦误也。又序“谢自然欲过海求师,或谓蓬莱隔弱水三万里,不可到。天台有司马子微,身居赤城,名在绛阙,可往从之,自然可还授道于子微,白日仙去。”按子微以开元十五年死于王屋山,自然生于大历五年,至贞元十年仙去,是子微死四十三年自然始生。乃云“自然授道于子微”,亦误也。东坡信天下后世者,宁有误邪?予应之曰:“东坡累误千百,尚信天下后世也。”童子更曰“有是言,凡学者之误亦许矣。”予曰:“尔非东坡奈何?”

程文简公父元白,官止县令,以文简贵,赠太师,类无可书。欧阳公追作神道碑,至九百余言,世以为难。韩忠献公曾祖惟古无官,以忠献贵,赠太保,益无可书。李邦直追作神道碑,至三百余言,其文无一剩语,世尤以为难也。吕献可追尊濮园事击欧阳公,如曰:“具官某,首开邪议,妄引经证,以枉道悦人主,以近利负先帝”者,凡十四章。具载献可奏议中。司马文正作序,乃首载欧阳公《谏臣论》以为诚言。文正之意,以献可能尽欧阳公所书谏臣之事,使欧阳公无得以怨欤;抑以欧阳公但能言之,献可实能行之也?不然,献可排欧阳公为邪,反以欧阳公之论,序献可之奏,又以为诚言可乎?欧阳公晚著《濮议》一书,专与献可诸公辩,独归过献可,为甚矣。

孔子自谓不及颜回,曹孟德《祭桥玄文》云尔。东坡《醉白堂记》亦云。宋元王二年,江使神龟使于河,至于泉阳,渔者豫苴举网得之。龟来见梦于宋元王,梦见一丈夫,延颈而长头,衣玄绣之衣而乘辎车云云。出《史记 龟策列传》。韩退之《孟东野失子诗》云:“东野夜得梦,有夫玄衣巾。”实用此事。东坡既迁黄岗,京师盛传白日仙去。神庙闻之,对左丞蒲宗孟叹惜久之。故东坡谢表有云:“疾病连年,人皆相传为已死;饥寒并日,臣亦自厌其余生”也。曾南丰读欧阳公《书锦堂记》“来治于相”,《真州东园记》“泛以画舫之舟”二语,皆以为病。

●卷十七嘉?六年三月,仁皇帝幸后苑,召宰执、侍从、台谏、馆阁以下赏花钓鱼,中觞,上赋诗:“晴旭晖晖花尽开,氤氲花气好风来。游丝胃絮萦行仗,堕蕊飘香入酒杯。鱼跃纹波时泼刺,莺流深树久徘徊。青春朝野方无事,故许欢游近侍陪。”宰相韩琦、枢密曾公亮、参政张?、孙?、副枢欧阳修、陈旭以下皆和,帝独称赏韩琦“轻阴阁雨迎天步,寒色留春送寿杯”之句。时翰林学士承旨宋祁久疾在告,明日和诗来上,帝览之已怅然。不数日祁薨,益加震悼云。

真宗尝问杨大年:“见《比红儿诗》否?”大年失对。每语子孙为恨,后诸孙有得于相国寺庭杂卖故书中者。盖唐末罗蚪、罗邺、罗隐兄弟俱有文,时号“三罗”。蚪登科,从事坊州,有营妓小字红儿,先为郡将所嬖,人不敢近,蚪亦悦之,郡将不能容,蚪弃官去,然于红儿犹不忘也。拟诸美物,作《比红儿诗》百首,事出《摭言》,亦略见《太平广记》中,大年不知何也。

嘉?中,侍从官列荐国子博士梅尧臣宜在馆阁,仁皇帝曰:“能赋‘一见天颜万人喜,却回宫路乐声长’者也。”盖帝幸景灵宫,尧臣有诗,或传入禁中,帝爱此二语。召试赐等,竟不登馆阁以死。

兖州之东有漏泽,每夏中频雨,则积水弥望;至秋分后,声起水中如雷,一夕尽涸,初不可测,奇石林立,或寻其下得穴,水自此入。李卫公平泉有石,刻字曰漏泽,作亭其前,曰鲁石。有诗云:“鲁客持相赠,琼壤乃不如”者,兖之漏泽石也。

《国史补》载:“韩退之好奇,与客登华山绝峰,度不可返,发狂恸哭,赖华阴令百计取得之。”或云无是事。予读退之《答张彻诗》云:“洛邑得休告,华山穷绝陉。倚岩睨海浪,引袖拂天星。日驾此回辖,金神所司刑。泉绅拖修白,石剑攒高青。磴苏达拳?,梯飙?伶俜。悔狂已咋齿,垂诫仍镌铭。”可信《国史补》不妄。

韩退之使镇州,《题寿阳驿》云:“风光欲动别长安,春半边城特地寒。不见园花并巷柳,马头唯有月团团。”《镇州归》再赋云:“别来杨柳街头树,摆撼春风只欲飞。还喜小园桃李在,留花不发待郎归。”孙子阳为予言:“近时寿阳驿发地,得二诗石。唐人跋云‘退之有倩桃风柳二妓,归途闻风柳已去,故云’。后张籍《祭退之诗》云‘乃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者,非此二人邪。”钱昭度有《食梨诗》云:“西南片月充肠冷,二八飞泉绕齿寒。”予读《乐府解题》,《井谜》云:“二八三八,飞泉仰流。”盖二八三八为五八,五八四十也。四十为井字。

黄鲁直诗云:“山椒欲雨好云气,湖面迎风生水纹。”汪彦章用其体云:“野田无雨出龟兆,湖水得风生?纹。”昔宋景文问晏元献:“刘梦得‘壤西春水?纹生’,生字当作何义?”元献云:“作生于?纹意,不合当作生熟之生。”景文叹服,以为妙语。今彦章以生对出,则作生长之生矣。岂不闻元献之说邪?王元之,济州人,年七八岁已能文,毕文简公为郡从事,始知之。问其家以磨面为生,因令作《磨诗》。元之不思以对:“但存心里正,无愁眼下迟。若人轻着力,便是转身时。”文简大奇之,留于子弟中讲学。一日,太守席上出诗句:“鹦鹉能言争似凤”,坐客皆未有对。文简写之屏间,元之书其下:“蜘蛛虽巧不如蚕。”文简叹息曰:“经纶之才也。”遂加以衣冠,呼为小友,至文简入相,元之已掌书命矣。

唐人知贡举者,有诗云:“梧桐叶落井亭阴,钅巢闭朱门试院深。尝是昔年辛苦地,不将今日负初心。”后为下第者裁作五言以诮之。(原注:出《岚斋记》)予尝见南唐李侯撮襟,书宫人庆奴扇云:“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销魂感旧游。多谢长条似相识,强垂烟态拂人头。”

唐荆州每解送举人,多不成名,号曰“天荒”。至刘蜕舍人,以荆州解及第,号“破天荒”。东坡尝以诗二句,遗琼州进士姜唐佐。“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用此事也。题其后云:“待子及第,当续后句。”后唐佐自广州随计过许昌,见颍滨时,东坡已下世,相持出涕,颍滨为足成其诗云:“生长茅间有异方,风流稷下古诸姜。适从琼管鱼龙窟,秀出羊城翰墨场。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锦衣他日千人看,始信东坡眼目长。”

李士宁,蓬州人,有异术,王荆公所谓“李生坦荡荡,所见实奇哉”者。熙宁中,宗室世居,狱连士宁,吕惠卿初叛荆公,欲深文之,以侵荆公。神宗觉之,亟复相荆公。荆公平生好辞官,至是不复辞,自金陵连日夜以来,惠卿罢去,士宁止从编置。初,士宁赠荆公诗,多全用古人句,荆公问之,则曰:“意到即可用,不必皆自己出。”又问:“古有此律否?”士宁笑曰:“《孝经》,孔子作也。每章必引古诗,孔于岂不能自作诗者,亦所谓意到即可用,不必皆自己出也。”荆公大然之。至辞位迁观音院,题薛能、陆龟蒙二诗于壁云:“江上悠悠不见人,十年一觉梦中身。殷勤为解丁香结,放出枝头自在春。蜡屐寻苔认旧踪,隔溪遥见夕阳春。当年诸葛成何事?只合终身作卧龙。”用士宁体也。后又多集古句,如《胡笳曲》之类不一,《夫子曳杖之歌》有“泰山其颓,哲人其萎”之语。唐天宝中,长安雨木冰,宁王薨,谣曰:“冬凌树稼达官怕。”熙宁中,京师雨木冰,又华山崩阜头谷,数干百丈,压七村之人。时王荆公为相,变乱典常,征敛财利,识者危之。适韩魏公薨,荆公作挽诗云:“木稼曾闻达官怕,山颓果见哲人萎。”遂以魏公当之。潘?老云:“花妥莺梢蝶,溪喧獭趁鱼。”妥音堕,乃韵。?老不知秦音,以落为妥上声,如曰雨妥花妥之类,少陵,秦人也。唐诗家有假对律,曰“床头两瓮地黄酒,架上一封天子书”。又“三人铛脚坐,一夜掉头吟”。又“须欲沾青女,官犹佐子男”等句是也。或鄙其不韵,如杜子美“枸杞因吾有,鸡栖奈汝何?”又“饮子频通汗,怀君想报珠。”杜牧之“当时物议朱云小,后代声名白日悬。”亦用此律也。

“经来白马寺,僧到赤乌年。”唐僧灵澈语,东坡《海会殿上梁文》全取之。陶渊明《读山海经)诗云:“形天无千岁”,盖校本之误,乃“形天舞干戚”耳。按《山海经》,海中有兽名形天,每出水,必衔干戚而舞云。

王荆公步月中山,蒋颖叔为发运使,过之,传呼甚宠,荆公意不悦。颖叔喜谈禅,荆公有诗云:“怪见传呼杀风景,不知禅客夜相投。”按李义山《杂纂杀风景门》“月下传呼”用此事。

《唐史》:中和四年六月,时溥以黄巢首上行在者,伪也。东西二都旧老相传,黄巢实不死,其为尚址所急,陷太山狼虎谷,乃自髡为僧,得脱,往投河南尹张全义,故巢党也。各不敢识,但作南禅寺以舍之。予数至南禅,壁间画僧,巢也。其状不逾中人,唯正蛇眼为异耳。老人言:更有故写真绢本尤奇,巢题诗其上云:“犹忆当年草上飞,铁衣脱尽挂僧衣。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凭阑干看落晖。”为李易初取也。

庆历中,翰林侍读学士李淑守郑州,题周少主陵云:“弄耜牵车晚鼓催,不知门外倒戈回。荒坟断陇才三尺,刚道房陵半仗来。”时上命淑作《陈文惠公尧佐墓铭》,淑书“尧佐好为小诗,间有奇句”,及有“?愎弗咸”等语。陈氏子弟请易去,淑以文先奏御,不可易。陈氏子弟恨之,刻淑《周陵诗》于石,指“倒戈”为谤。上亦以艺祖应天顺人,非逼伐而取之,落淑学士。淑上章辨《尚书》之义,盖纣之前徒,自倒戈攻纣,非武王倒戈也。上知淑深于经术,待之如初。宋内翰祁曰:“白公云‘户大嫌甜酒,才高笑小诗’。其献臣之谓乎?”献臣,淑字也。为文尤古奥,有樊宗师体。

《王羲之传》:“山--士好养鹅,羲之往观,意甚悦,欲得之。道士云:‘为写《道德经》,当举群相赠。’羲之欣然写毕,笼鹅以去。”李太白《送贺监诗》乃云:“鉴湖流水春始波,狂子归舟逸兴多。山--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世人有以右军写《黄庭经》换鹅者,又承太白之误耳。

李太白《侠客行》云:“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元微之《侠客行》云:“侠客不怕死,怕死事不成,事成不肯藏姓名。”或云,二诗同咏侠客,而意不同如此。予谓不然。太白咏侠不肯受报,如朱家终身不见季布是也;微之咏侠欲有闻于后世,如聂政姊之死,恐终灭吾贤弟之名是也。

少陵:“陶冶性情存底物”,本颜之推:“至于陶冶性情,从容讽谏,入其滋味,亦乐事也。”又少陵:“悲君随燕雀,薄宦走风尘。”本陈胜与人佣耕之语也。又少陵:“上君白玉堂,侍君金华省。”本班固自叙:“时上方向学,郑宽中、张禹,朝夕入说《尚书》、《论语》金华殿中也。”又少陵:“露井冻银床。”本《晋书 乐志 淮南篇》:“后园凿井银作床,金瓶素练汲寒浆”也。又少陵:“春水船如天上坐”,本沈云卿:“船如天上坐,人在镜中行。”“船如天上去,鱼似镜中悬”也。或以此论少陵之妙。予谓少陵所以独立千载之上者,不但有所本也,《三百篇》之作,果何本哉?

●卷十八欧阳公每哦太白“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之句,曰:“杜子美不道也。”予谓约以子美律诗,“青天外”其可以“白鹭洲”为偶也?

退之《石鼓诗》,体子美八分歌也。

“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风鸟虽不至,礼乐暂时新。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驰车去,不见所问津。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予昔与苏仲虎会清溪真觉僧房客,有出东坡书渊明此诗者。仲虎曰:“大父乎生爱写此诗,于士友间数见之。”予曰:“伏羲、神农出上古,所谓莫之为而任其自然,下此始有传,然事多伪而不实。孔子特弥缝之,使天下后世曰圣人而不敢议,功德被于尧舜以降,其贤岂不远哉?如汲郡魏襄王冢中所得竹简文字,渊明固不废也。东坡论武王非圣人,不知言者已骇然不服,其可与论渊明此意也。”仲虎不觉起立曰:“可畏哉渊明!故反曰吾醉中谬言当恕也。”

刘中原父望欧阳公稍后出,同为昭陵侍臣,其学问文章,势不相下,然相乐也。欧阳公喜韩退之文,皆成诵,中原父戏以为“韩文究”。每戏曰:永叔于韩文,有公取,有窃取,窃取者无数,公取者粗可数。永叔《赠僧》云:“韩子亦尝谓,收敛加冠巾。”乃退之《送僧澄观》“我欲收敛加冠巾”也。永叔《聚星堂燕集》云:“退之尝有云,青蒿倚长松。”乃退之《醉留孟东野》“自惭青蒿倚长松”也,非公取乎?欧阳公以退之“读《墨子》不相用,不足为孔墨”为叛道。中原父笑曰:“永叔无伤事主也。”

杜子美《饮中八仙歌》,其句云:“左相日兴废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世贤。”“世贤”二字,殆不可晓。或云“世”字当作避字,写本误也。盖左相者,李适之也,有直声。右相李林甫奸邪,适之议论数不同,自兔去。有诗云:“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试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子美“衔杯乐圣称避贤”者,正用适之诗语也。

韩退之与孟东野《斗鸡联句》有云:“神槌困朱亥。”古本云:“袖槌”,用《史记》朱亥袖四十斤铁槌杀晋鄙事也。

韩熙载畜妓乐数百人,俸入为妓争夺以尽,至贫乏无以给。夕则敝衣屦,作瞽者,负独弦琴,随房歌鼓以丐饮食。东坡《谢元长老衲裙诗》云:“欲教乞食歌姬院,故与云山旧衲衣。”用其事也。然予独未达东坡之意。

古乐府:“藁砧今何在?山上复有山。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藁砧”,铁也,问夫何在。重山,出字,夫出也。“何当大刀头”,刀头有环,何时还也。“破镜飞上天”,月半还也。如李义山“空看小垂手,忍问大刀头”;宋子京“曾损归书凭鲤尾,莫令残月误刀头。”俱用此事云。

杜子美《赠韦左丞诗》:“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原宪贫”所自不一,“贡公喜”注引“王阳入仕,贡禹弹冠”,事虽是,而无“贡公喜”三字。予读刘孝标《广绝交论》云:“王阳登则贡公喜。”此其自也。

杜子美“青青竹笋迎船出,日日江鱼入馔来。”后得古本,“日日”作“白白”,不但于句甚偶,其思致亦不同。

张籍《老将诗》云:“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为数奇。”古人传诵以为佳句。按《汉书》,“天幸”二字乃霍去病,非卫青也。《汉书音义》“数音朔”,则亦不可对“天”矣。

杜子美《赠高适诗》云:“脱身簿尉中,始与捶楚辞。”退之《赠张功曹诗》云:“判司卑官不堪说,未免捶楚尘埃间。”杜牧之《寄侄阿宜诗》云:“一语不中治,鞭捶身满疮。”盖唐参军簿尉,有罪加挞罚,如今之胥吏也。高子勉亲见山谷云尔。予初疑其不然,因读《唐史》,代宗命刘晏考所部官善恶,刺史有罪者,五品以上劾治,六晶以下杖讫奏,参军簿尉不足道也。

杜审言,字必简,子美大父也。景龙初,为国子监主簿,和韦承庆《山庄诗》五首:“迳转危峰碧,桥斜缺岸妨。玉泉移酒味,石髓换粳香。绾雾青条弱,牵风紫蔓长。犹言行乐少,别向后池塘。”“攒石当轩倚,悬泉度牖飞。鹿赓衔妓席,鹤子曳童衣。园果尝难遍,池莲摘未稀。卷帘先待月,应在醉中归。”“携琴绕碧纱,摇笔弄青霞。杜若幽林草,芙蓉曲沼花。宴游成野客,形胜得山家。往往留仙步,登攀日易斜。”“野兴城中发,朝英物外求。情悬朱绂望,契动赤城游。海燕巢书阁,山鸡舞画楼。雨余清更晚,共坐北岩幽。”“赏玩奇他日,高深处此时。地为八水背,峰作九山疑。池静鱼偏逸,人闲鸟欲欺。青溪留别兴,更与白云期。”味其句法,知子美之诗有自云。

舒州峰顶寺有李太白题诗:“夜宿峰顶寺,举手扪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曾子山始见之,不出于集中,亦恐少作耳。

《国史》先大父《康节传》云:“与常秩同召,某卒不起,褒矣。”故大父之葬,门生挽诗有:“地下若逢常处士,揶揄应笑赠官来”之句。

古今诗人,多以记境熟语或相类。鲍明远云:“昔如鞴上鹰,今似槛中猿”;杜子美云:“昔如纵壑鱼,今如丧家狗”;王荆公云:“昔如下击三鹘拳,今如倒曳九牛尾。”李太白云:“沙墩至梁苑,二十五长亭”;杜牧之云:“故乡七十五长亭。”《选诗》云:“流波恋旧浦,行云思故山;太白云:“水忽恋前浦,云犹归旧山。”嵇叔夜云:“委性命兮任去留”;陶渊明云:“曷不委心任去留。”方干云:“蝉曳残声过别枝”;苏子美云:“山蝉带响穿疏户。”韦应物云:“野渡无人舟自横”;寇莱公云:“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王元之云:“谪居思遁世,多病厌浮生”;莱公云:“愁多怯秋夜,病久厌人生。”唐人云:“人心胜潮水,相送过浔阳”;梅圣俞云:“寒潮如特送,不肯过湓城。”元之云:“烧残灰烬方分五,拨尽寒沙始见金”;圣俞云:“力槌顽石方逢玉,尽拨寒沙始见金。”杜子美云:“坐饮贤人酒,门听长者车”;荆公云:“室有贤人酒,门多长者车。”唐人云:“万井闾阎皆禁火,九原松柏自生烟”;圣俞云:“千门皆禁火,九野自生烟。”刘梦得云:“药性病生谙”;于鹄云:“病多谙药性。”唐人云:“中流见树影,两岸闻钟声”;张?云:“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诸名下之士,岂相剽窃者邪?

杜祁公《齿落诗》有:“刚须饶舌在,寒不为唇亡”之句。时年八十,其警策尚如此。

李太白诗:“我醉欲眠卿可去”,陶潜语也。杜子美“使君自有妇”,《选》中《罗敷诗》语也。“泥污后土何尝干”,宋玉《九辩》语也。

杜子美“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王子韶云:无风,谷名;不夜,城名。尝亲至其地。如李义山《锦瑟诗》“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庄生”、“望帝”,皆瑟中古曲名。

杜子美以“郑李”对“文章”,“严仆射”对“望乡台”,“春苜蓿”对“霍嫖姚”,“正冠”对“吹帽”。又云:“轩墀曾宠鹤”,如鹤乘轩。《左氏传》注云:轩,大夫车也。”非轩墀之轩,或以为病,惟知诗者能辨之。杜子美《饮中八仙歌》:“知章骑马似乘船”,又“天子呼来不上船”,用两“船”字韵;“汝阳三斗始朝天”,又“举头白眼望青天”,用两“天”字韵;“苏晋长斋绣佛前”,又“皎如玉树临风前”,又“脱帽露顶王公前”,用三“前”字韵;“眼花落井水底眠”,又“长安市上酒家眠”,用两“眠”字韵。《牵牛织女诗》:“蛛丝小人态,曲缀瓜果中”;又“防身动如律,竭力机杼中”;用两“中”字韵。李太白《高阳歌》云:“鸬鹚杓,鹦鹉杯,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用两“杯”字韵。《庐山谣》云:“影落前湖青黛光,金阙前开二峰长”;又“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江长”;用两“长”字韵。韩退之《李花诗》:“冰盘夏荐碧实脆,斥去不御惭其花”;又“谁堆平地万堆雪,剪刻作此连天花”;用两“花”字韵。《双鸟诗》:“两鸟各闭口,万象衔口头”;又“百舌旧饶声,从此常低头”;用两“头”字韵。《示爽诗》:“冬夜岂不长,达旦灯烛然”;又“此来南北近,里闾故依然”;用两“然”字韵。《猛虎行》:“猛虎死不辞,但惭前所为”;又“亲故且不保,人谁信汝为”,用两“为”字韵。子美、太白、退之,于诗无遗恨矣,当自有体邪。

杜子美诗:“将军只数霍嫖姚”对“苑马总归春苜蓿”,“嫖姚”字如律当读子声。又云“杖藜妨跃马,不是故离群”,“离”字如律当读平声。《汉书音义》:“嫖姚字皆读去声,音鳔鹞。”《檀弓》:“离群索居”,《释文》“离”字读去声,力智反,音利。退之云“凡为文辞,宜略识字”,有以也。

王荆公以“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精神”,薄韩退之矣。然“喜深将策试,惊密仰檐窥”;又“气严当酒暖,洒急听窗知”:皆退之雪诗也。荆公咏雪则云:“借问火城将策试,何如云屋听窗知。”全用退之句也。去古人陈言以为非,用古人陈言乃为是邪?

东坡《与陈传道书》云:“知传道日课一诗,甚善,此技虽高才,非甚习不能工。”盖梅圣俞法也。又韩少师云:“梅圣俞学涛日,欲极赋象之工,作《挑灯杖子诗》尚数十首。”李邯郸诸孙亨仲云:“吾家有梅圣俞诗善本,世所传,多为欧阳公去其尤者,忌能名之或压也。”于谓欧阳公在谏路,颇诋邯郸公,亨仲之言恐不实。然曾仲成云:“欧阳公有‘韩盂于文词,两雄力相当。盂穷苦累累,韩富浩穰穰。郊死不为岛,圣俞发其藏’等句。圣俞谓苏子美曰:‘永叔自要作韩退之,强差我作孟郊’,虽戏语,亦似不平也。”

●卷十九晁以道言:“王荆公与宋次道同为群牧司判官,次道家多唐人诗集,荆公尽即其本择善昔签帖其上,令吏抄之。吏厌书字多,辄移荆公所取长诗签置所不取小诗上。荆公性忽略,不复更视,庸人众诗集以经荆公去取皆废。今世所谓《唐百家诗选》曰荆公定者,乃群牧司吏人定也。”

宋子京罢守成都,故事当为执政,未至,宰相以两地见次,尽以他人充之。子京闻报怅然,有“梁园赋罢相如至,宣室厘残贾谊归”之句。言者又论蜀人不安其奢侈,遂止为郑州,望国门不得入,久之再为翰林承旨。未几,不幸讣至成都,士民哭于其祠者数千人。谓“不安其奢侈者”诬矣。宰相,韩魏公也。言者,包孝肃也。然子京先有“碧云漫有三年信,明月长为两地愁”之句,竟不至两地,悲愤而没,世以为谶云。

吕申公帅维扬,东坡自黄岗移汝海,经从见之。申公置酒,终日不交一语。东坡昏睡,歌者唱:“夜寒斗觉罗衣薄”,东坡惊觉,小语云:“夜来走却罗医博”也,歌者皆匿笑。酒罢行后圃中,至更坐,东坡即几案间笔墨,书歌者团扇云:“雨叶风枝晓自匀,绿阴青子静无尘。闲吟绕屋扶疏句,须信渊明是可人。”申公见之亦无语。

韩魏公与宋尚书同试中书,赋琬圭。宋公太息曰:“老矣,尚从韩家郎君试邪!”盖宋公文称已著,韩公以从官子弟二名登科,然世尚未尽知也。或闻韩公则愧谢曰:“某其敢望宋公,报罢必矣。”已而韩公为奏篇之首,宋公反出其下。后韩公帅中山,作阅古堂,宋公词有云:“听说中山好,韩家阅古堂。画图名将相,刻石好文章。”韩公见之不悦。

王荆公初执政,对客怅然曰:“投老欲依僧耳。”客曰:“急则抱佛脚。”公微笑曰:“投老欲依僧,古人全句。”客曰:“急则抱佛脚,亦全俗语也。然上去投,下去脚,岂不为的对邪?”公遂大笑。

苏仲虎言:有以澄心纸求东坡书者。令仲虎取京师印本《东坡集》诵其中诗,即书之,至“边城岁莫多风雪,强压香醪与君别”,东坡阁笔怒目仲虎云:“汝便道香醪。”仲虎惊惧,久之,方觉印本误以“春醪”为“香醪”也。

刘梦得作《九日诗》,欲用糕字,以《五经》中无之,辍不复为。宋子京以为不然。故子京《九日食糕》有咏云:“飙馆轻霜拂曙袍,糗餐花饮斗分曹。刘郎不敢题糕字,虚负诗中一世豪。”遂为古本绝唱。“糗饵粉蜜”,糕类也,出《周礼》。“诗豪”,白乐天目梦得云。

李太白《僧伽歌》云:“此僧本住南天竺,为法头陀来此国。”又云:“嗟予落泊江淮久,罕遇真僧说空有。”时僧伽已显于淮泗之上矣。豪杰中识郭子仪,隐逸中识司马子微,浮屠中识僧伽,则太白亦异入也哉!

白乐天《长恨歌》有“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灯未成眠”之句,宁有兴庆宫中,夜不烧蜡油,明皇帝自挑灯者乎?书生之见可笑耳。

元和中,处士唐衢善哭,闻白乐天谪,辄大哭。衢后死,乐天有诗云:“何当向坟前,还君一掬泪。”

晁以道问予:“梅二诗何如黄九?”予曰:“鲁直诗到人爱处,圣俞诗到人不爱处。”以道为一笑。

柑橘二物,《草木书》各为一条。安定郡王以黄柑酿酒,曰“洞庭春色”。东坡之赋,皆用橘事。岂以橘条下云:其类有朱柑、乳柑、黄柑、石柑乎?夫柑无故事,名“洞庭春色”,亦橘也。

欧阳公于诗主韩退之,不主杜子美。刘中原父每不然之。公曰:“子美‘老夫清晨梳白头,玄都道士来相访’之句,有俗气,退之决不道也。”中原父曰:“亦退之‘昔在四门馆,晨有僧来谒’之句之类耳。”公赏中原父之辩,一笑也。南人谓象齿为白暗,犀角为黑暗。少陵诗云:“黑暗通蛮货”,用方言也。李太白诗云:“昔作芙蓉花,今为断肠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按:陶弘景《仙方注》云:“断肠草,不可食,其花美好,名芙蓉。”

李习之、韩退之、孟东野善,习之于文,退之所敬也;退之与东野唱酬倾一时,习之独无诗,退之不议也。尹师鲁、欧阳永叔、梅圣俞善,师鲁于文,永叔所敬也;永叔与圣俞唱酬倾一时,师鲁独无诗,永叔不议也。习之、师鲁之于诗,以为不足作邪,抑不能也?

夔峡之人,岁正月,十百为曹,设牲酒于田间,已而众操兵大噪,谓之养(原注:去声)乌鬼。长老言:地近乌蛮战场,多与人为厉,用以禳之。沈存中疑少陵“家家养乌鬼”,其自也。疏诗者乃以“鸬鹚别名乌鬼”。予往来夔峡间,问其人如存中之言,鸬鹚亦无别名。

华州齐云楼有唐昭宗词:“安得有英雄,迎归大内中。”蒲中鹳鹊楼有唐太宗诗:“昔乘匹马至,今驾六龙来。”其英伟凄怨之气,何祖孙不同也!东坡为董毅夫作长短句,“文君婿知否?笑君卑辱。”奇语也。“文君婿”犹“虞姬婿”云,今刻本者不知,有自改“文君细知否”,可笑耳。

东坡别李公择长短句,“凭仗飞魂招楚些,我思君处君思我。”退之《与孟东野书》:“以余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悬悬于余”之意也。

宋子京在翰林时,同院李献臣以次,有六学士。一日,张贵妃词头下,议行告庭之礼,未决,子京遽以制上,妃怒抵于地曰:“何学士敢轻人?”子京出知安州,以长短句咏燕子,有“因为衔泥污锦衣,垂下珠帘不敢归”之句。或传入禁中,仁皇帝览之一叹,寻召还玉堂署。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李太白词也。予尝秋日饯客咸阳宝钗楼上,汉诸陵在晚照中,有歌此词者,一坐凄然而罢。

夔州营妓为喻迪孺扣铜盘,歌刘尚书《竹枝词》九解,尚有当时含思宛转之艳,他妓者皆不能也。迪孺云:“欧阳詹为并州妓赋‘高城已不见,况乃城中人’诗,今其家尚为妓,詹诗本亦尚在。妓家夔州,其先必事刘尚书者,故独能传当时之声也。”

“仙女是,董双成,桂殿夜凉吹玉笙,曲终却从天官去,万户千门空月明。河汉女,玉炼颜,云?往往到人间,九霄有路去无迹,袅袅天风吹佩环。”李太尉文饶《迎神》、《送神》二曲。予游秦,尚有能宛转度之者,或并为一曲,谓李太白作,非也。

程叔微云:“伊川闻诵晏叔原‘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长短句,笑曰:‘鬼语也。’”意亦赏之。程晏三家有连云。

晏叔原,临淄公晚子。监颍昌府许田镇,手写自挤长短句,上府帅韩少师。少师报书:“得新词盈卷,盖才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穗,不胜门下老吏之望”云。一监镇官,敢以杯酒间自作长短句,示本道大帅;以大帅之严,犹尽门生忠于牙郎君之意;在叔原为甚豪,在韩公为甚德也。予尝见东坡一帖云:“王十六秀才遗拍板一串,意予有歌人,不知其无也。然亦有用,陪傅大士唱《金刚经》耳。”字画奇逸,如欲飞动。鲁直作小楷书其下云:“此拍板以遗朝云,使歌公所作《满庭芳》,亦不恶也。然朝云今为惠州土矣。”予意韩退之、张籍翰墨间,亦无此一段风流耳。

东坡《赤壁词》“灰飞烟灭”之句,《圆觉经》中佛语也。

●卷二十仁皇帝问王懿敏素曰:“大僚中孰可命以相事者?”懿敏曰:“下臣其敢言。”帝曰:“姑言之。”懿敏曰:“唯宦官宫妾不知姓名者,可充其选。”帝怃然,有间,曰:“唯富弼耳。”懿敏下拜曰:“陛下得人矣。”既告大庭相富公,士大夫皆举笏相贺,或密以闻,帝益喜曰:“吾之举贤于梦卜矣。”

神宗问:“周世宗何如?”冯公京曰:“世宗威胜于德,故享国不永。”王荆公曰:“世宗之殂,远迩哀慕,非无德也。”荆公率以强辩胜同列,不知冯公之对,乃艺祖之语,见《三朝宝训》云。

王荆公初参政事,下视庙堂如无人。一日,争新法,怒目诸公曰:“君辈坐不读书耳。”赵清献同参政事,独折之曰:“君言失矣。如皋、夔、稷、契之时,有何书可读?”荆公默然。

宪成李公及为杭州,不游宴。一日遇雪,命促饮具,郡僚不无意于歌舞高会也,乃访林和靖于孤山,清谈同赏。又曰饮食外,不市一物。至去官,唯买《白乐天集》一部。

傅献简公云:“司马文正公力辞枢近,尝勉以主上眷意异等,得位庶可行道,道不行,去之可也。”公正色曰:“古今为此名位所诱,亏丧名节者不少矣。”卒辞不就。文潞公曰:“司马君实操行,直当求之古人中也。”

傅献简与杜祁公取未见石刻文字二本,皆逾千言,各记一本。祁公再读,献简一读,覆诵之,不差一字,祁公时年逾七十矣,光禄丞赵枢在坐见之。韩魏公、文潞公先后镇北门。魏公时,朝城令杖一守把兵,方二下,兵辄悖骂不已,令以送府。公问兵:“实悖令否?”曰:“实。”曰:“汝禁兵,既在县有役,则有阶级矣。”即判送状,领赴市曹处斩,从容平和如常时。众见其投判笔,方知有异。潞公时,复有外县送一兵,犯如前者。公震怒,问虚实。兵以实言。亦判送状处斩,掷其笔。二公之量不同:魏公则彼自犯法,吾无怒焉;潞公异禀雄豪,奸恶不容也。刘器之为韩?云。

东坡论张文定以一言,曰:“大。”曰:“惟天为大,惟尧则之,天下未尝一日无士。而仁宗之世,独为多士者,以其大也。贾谊叹细德之?微,知风鸟之不下,闵沟渎之寻常,知吞舟之不容,伤时无是大者以容己也。盖天下大器也,非力兼万人,其孰能举之?非仁宗之大,其孰能容此万人之英乎?”世以为知言。神宗尝问文定识王安石否?曰:“安石视臣大父行也。臣见其大父日,安石发未草,衣短褐布,身疮疥,役洒埽事,一苍头耳。”故荆公亦畏其大,不敢与之争辩。《日录》中尽诋前辈诸公,独于文定无讥云。

刘器之曰:“吾从司马公五年,得一语曰:诚。请问其目?则曰:‘诚者天之道,思诚者人之道,至臻其道则一也。’又问所以致力?公喜曰:‘问甚善,自不妄语人。吾初甚易之,退而自隐括日之所行与所言,相掣肘矛盾者多矣,力行七年而后成,自兹言行一致,表里相应,遇事坦然有余地矣。’”

或问刘器之曰:三代以下,宰相学术,司马文正一人而已。曰:学术固也,如宰相之才,可以图回四海者,未敢以为第一。盖元?大臣类串于德,而廉于才智也。先人亦云:司马公所谓惟大人能格君心之非者,以御史大夫、谏大夫执法殿中,劝讲经幄,用则前无古人矣。

赵清献公平生日所为事,夜必衣冠,露香,九拜手,告于天,应不可告者,则不敢为也。

张尧封从孙明复先生学于南京,其女子常执事左右。尧封死,入禁中为贵妃,宠遇第一。数遣使致礼于明复,明复闭门拒之终身。

庆历中,富郑公、韩魏公俱少年执政,颇务兴作。章郇公位丞相,终日默然如不能言。或问郇公:“富、韩勇于事为何如?”曰:“得象每见小儿跳踯戏剧,不可诃止,俟其抵触墙壁自退耳。方锐于跳踯时,势难遏也。”后富、韩二公,阅历岁月,经涉忧患,始知天下之事不可妄有纷更。而王荆公者,年少气盛,强项莫敌,尽将祖宗典制变乱之。二公不可救止而去,始叹郇公之言为贤也。唐制:唯给事中得封还制书。康定间,中旨刘从德妻王氏还前削遂国夫人。富韩公为知制诰,封还词头。知制诰,今中书舍人也。中书舍人缴词头,自富公始。王氏犍为人,初以后族出入禁中,其父蒙正,始因以通奸利云。

吕申公云:“唯入主之眷不可恃。”

王荆公在半山,使一老兵,方汲泉埽地当其意,誉之不容口,忽误触灯檠,即大怒,以为不力,逐去之。参寥在坐,私语他客云:“公以喜怒进退一老兵,如在朝廷,以喜怒进退士大夫也。”

王荆公与曾南丰平生以道义相附。神宗问南丰:“卿交王安石最早,安石何如人?”南丰曰:“安石文学行义,不减扬雄,以吝故不及。”神宗遽曰:“安石轻富贵,不吝也。”南丰曰:“臣谓吝者,安石勇于有为,吝于改过耳。”神宗颔之。

王荆公晚喜说字。客曰:“羁”字何以从西?荆公以西在方域主杀伐,累言数百不休。或曰:霸从雨,不从西也。荆公随辄曰:如时雨化之耳。其学务凿,无定论类此。如《三经义》颁于学官数年之后,又自列其非是者,奏请易去,视古人悬诸日月不刊之说,岂不误学者乎?

或谮胡宿于上曰:“宿名当为去声,乃以入声称,名尚不识,岂堪作词臣?”上以问宿。宿曰:“臣名归宿之宿,非星宿之宿。”谮者又曰:“果以归宿取义,何为字拱辰也?”故后易字武平。

王荆公之子{?万}作《荆公画像赞》曰:“列圣垂教,参差不齐,集厥大成,光于仲尼。”是圣其父过于孔子也。{?万}死,荆公以诗哭之曰:“一日凤鸟去,千年梁木摧。”是以儿子比孔子也。父子相圣,可谓无忌惮者矣。

杨大年为翰林学士,适礼部试天下士。一日,会乡里待试者,或云:学士必持文衡,幸预有以教之。大年作色拂衣而入,则曰:“于休哉!”大年果知贡举。凡程文用“于休哉”者,皆中选。而当时坐中之客,半不以为意,不用也。东坡在翰苑,薄暮中使宣召,已半醉,遽汲泉以漱,意少快,入对内东门小殿。帘中出除目:吕公著司空、平章军国重事,吕大防、范纯仁左右仆射。既承旨,宣仁后曰:“学士前年为何官?”曰:“臣前年为汝州团练副使。”“今为何官?”曰:“臣今待罪翰林学士。”曰:“何以遽至此?”曰:“遭遇太皇太后陛下。”曰:“不关老身事。”曰:“遭遇皇帝陛下。”曰:“亦不关官家事。”曰:“岂出大臣论荐?”曰:“亦不关大臣事。”东坡惊曰;“臣虽无状,不敢自他途以进。”宣仁后曰:“久欲令学士知此,是神宗皇帝之意。帝饮食停匕箸,看文字,宫人私相语:必苏轼之作。帝每曰:‘奇才,奇才!’但未及进用学士,上仙耳。”东坡不觉哭失声,后与上亦泣,左右皆泣,已而命坐赐茶。宣仁后又曰:“学士直须尽心事官家,以报先帝。”东坡下拜,撤御前金莲烛送归院。东坡为王巩云。

东坡先谪黄州,熙宁执政妄以陈季常乡人任侠,家黄之岐亭,有世仇;后谪惠州,绍圣执政,妄以程之才??之夫有宿怨,假以宪节,皆使之甘心焉。然季常、之才从东坡甚欢也。

刘器之与东坡元?初同朝,东坡勇于为义,或失之过,则器之必约以典故。东坡至发怒曰:“何处把上(原注:把,去声。农人乘以事田之具)曳得一‘刘正言’来,知得许多典故。”或以告器之,则曰:“子瞻固所畏也,若恃其才,欲变乱典常,则不可。”又朝中有语云:“闽蜀同风,腹中有虫。”以二字各从虫也。东坡在广坐作色曰:“书称‘立贤无方’。何得乃尔!”器之曰:“某初不闻其语,然‘立贤无方’,须是贤者乃可,若中人以下,多系土地风俗,安得不为土习风移?”东坡默然。至元符末,东坡、器之各归自岭海,相遇于道,始交欢。器之语人云:“浮华豪习尽去,非昔日子瞻也。”东坡则云:“器之铁石人也。”

司马丞相薨于位,程伊川主丧事,专用古礼。将祀明堂,东坡自使所来吊,伊川止之曰:“公方预吉礼,非‘哭则不歌’之义,不可入。”东坡不顾以入,曰:“闻,哭则不歌’,不闻‘歌则不哭’也。”伊川不能敌其辩也。

晁以道为予言:尝亲问东坡曰:“先生《易传》,当传万世。”曰:“尚恨某不知数学耳。”

李伸攵言:东坡自海外归毗陵,病暑,着小冠,披半臂,坐船中。夹运河岸,千万人随观之。东坡顾坐客曰:“莫看杀轼否?”其为人爱慕如此。

东坡ヘ钱塘日,《答刘道原书》云:“道原要刻印《七史》固善,方新学经解纷然,日夜摹刻不暇,何力及此。近见京师经义题:‘国异政,家殊俗’,国何以言异?家何以言殊?又有‘其善丧厥善’,其厥不同,何也?又说《易 观》卦本是老鹳,《诗 大 小雅》本是老瞄,似此类甚众,大可痛骇。”时熙宁初,正氏之学,务为穿凿至此。

安世月八日登对,眷问甚渥。太母首语及先公,侧怆久之,曰:“如司马相公尽心朝廷,何可更得?君臣之间如此,可纪可纪。”予旧收谏大夫刘安世器之《报司马公休书》一纸如上。曰可纪也,故纪之。

●卷二十一赵肯堂亲见鲁直晚年悬东坡像于室中,每蚤作衣冠荐香,肃揖甚敬。或以同时声名相上下为问,则离席惊避曰:“庭坚望东坡,门弟子耳,安敢失其序哉?”今江西君子曰“苏黄”者,非鲁直本意。

东坡帅扬州,曾蚊罢州学教授,经真州,见吕惠卿。惠卿问:“轼何如人?”蚊曰:“聪明人也。”惠卿怒曰:“尧聪明、舜聪明邪,大禹之聪明邪?”蚊曰:“虽非三者之聪明,是亦聪明也。”惠卿曰:“轼学何人?”蚊曰:“学孟子。”惠卿益怒,起立曰:“何言之不伦也?”蚊曰:“孟子以‘民为重,社稷次之’,此所以知苏公学孟子也。”惠卿默然。

李定自鞫东坡狱,势不可向。一日,于崇政殿门外语同列曰:“苏轼奇才也。”俱不敢对。又曰:“轼前二三十年所作诗文,引援经史,随问即答,无一字之差,真天下奇才也。”叹息久之。盖世之公论,至仇怨不可夺也。

王彦霖《系年录》:元?六年三月,《神宗实录》成。著作郎黄庭坚除起居舍人,苏子由不悦曰:“庭坚除日,某为尚书右丞,不预闻也。”已而后省封还词头,命格不行。子由之不悦,不平吕丞相之专乎?抑不乐庭坚也?庭坚字鲁直,蚤出东坡门下,或云后自欲名家,类相失云。

范文正公尹天府,坐论吕申公降饶州;欧阳公为馆职,以书责谏官不言,亦贬夷陵。未几,申公亦罢。后欧阳公作《文正神道碑》云:“吕公复相,公亦再起被用,于是二公欢然相约,共力国事。天下之人皆以此多之。”文正之子尧夫以为不然,从欧阳公辩,不可,则自削去“欢然”“共力”等语。欧阳公殊不乐,为苏明允云:“《范公碑》,为其子弟擅于石本改动文字,令人恨之。”《文正墓志》,则富公之文也。先是,富公自欧阳公平章,其书略曰:“大都作文字,其间有干着说善恶,可以为劝戒者,必当明白其词,善恶焕然,使为恶者稍知戒,为善者稍知劝,是亦文章之用也。岂当学圣人作《春秋》,隐奥微婉,使后人传之、注之尚未能通,疏之又疏之尚未能尽,以至为说、为解、为训释、为论议,经千余年而学者至今终不能贯彻晓了。弼谓如《春秋》者,惟圣人可为,降圣人而下皆不可为,为之亦不复取信于后矣。学者能约《春秋》大义,立法立例,善则褒之,恶则贬之,苟有不得已须当避者,稍微其词可也,不宜使后人千余年而不知其意也。若善不能劝,恶不能戒,则是文字将何用哉?既书之而恶者自不戒,善者自不劝,则人之罪也,于文何过哉?弼常病今之人,作文字无所发明,但依违模棱而已。人之为善固不易,有遭谗毁者,有被窜斥者,有穷困寒饿者,甚则诛死族灭。而执笔者但求自便,不与之表显,诚罪人也。人之为恶者,必用奸谋巧诈,货赂朋党,多方以逃刑戮,况不止刑戮是逃,以至子子孙孙享其余荫而不绝,可谓大幸矣。执笔者又惮之,不敢书其恶,则恶者愈恶,而善人常沮塞不振矣。君子为小人所胜所抑者,不过禄位耳。惟有三四寸竹管子,向口角头褒善贬恶,使善人贵,恶人贱,善人生,恶人死,须是由我始得,不可更有所畏怯而噤默,受不快活也。向作《希文墓志》,盖用此法,但恨有其意而无其词,亦自谓希文之善稍彰,奸人之恶稍暴矣。今永叔亦云:‘胸臆有欲道者,诚当无所避,皎然写之,泄忠义之愤,不亦快哉!’则似以弼之说为是也。然弼之说,盖公是公非,非于恶人有所加诸也,如《希文墓志》中,所诋奸人皆指事据实,尽是天下人闻知者,即非创意为之,彼家数子皆有权位,必大起谤议,断不恤也。”初,宝元、庆历间,范公、富公、欧阳公,天下正论所自出。范公薨,富公、欧阳公相约书其事矣。欧阳公后复不然,何也?予读富公之书至汗出,尚以《春秋》之诛为未快,呜呼,可畏哉!

英宗初临御,韩魏公为相,富郑公为枢密相。一日,韩公进拟数官者策立有劳,当迁官。富公曰:“先帝以神器付陛下,此辈何功可书?”韩公有愧色。后韩公帅长安,为范尧夫言其事,曰:“琦便怕它富相公也。”

登州有妇人阿云谋杀夫而自承者,知州许遵谓法因犯杀伤而首者,得免所因之罪,仍科故杀伤法,而敕有因疑被执,招承减等之制,即以按问欲举闻,意以谋为杀之因,所因得首,合从原减。事下百官议,盖斗杀、劫杀,斗与劫为杀因,故按问欲举,可减以谋而杀,则谋非因,所不可减。司马文正公议曰:“杀伤之中,自有两等,轻重不同。其处心积虑、巧诈百端、掩人不备者,则谓之谋;直情径行、略无顾虑、公然杀害者,则谓之故。谋者尤重,故者差轻。今此人因犯它罪,致杀伤他人罪,虽得首原,杀伤不在首例。若从谋杀则太重,若从斗杀则太轻,故酌中,令从故杀伤法。其直犯杀伤更无它罪者,唯未伤则可首,但系已伤,皆不可首。今许遵欲将谋之与杀,分为两事,则故之与杀,亦是两事也。且律称得免所因之罪,彼劫囚略人皆是也。已有所犯因,而又杀伤人,故劫略可首,而杀伤不原,若平常谋虑不为杀人,当有何罪可得首免?以此知谋字止因杀字生文,不得别为所因之罪也。若以斗杀与谋杀,皆为所因之罪,从故杀伤法,则是斗伤自首,反得加罪一等也。”自廷尉以下,皆嫉许遵之妄,附文正公之议。王荆公不知法,好议法,又好与人为异,独主遵议。廷尉以下争之不可得,卒从原减。至荆公作相,谋杀遂立按问。旧法一问不承,后虽自言,皆不得为按问。时欲广其事,虽累问不承,亦为按问,天下非之。至文正公作相,立法应州军大辟,罪人情理不可悯,刑名无疑虑,辄敢奏闻者,并令刑部举驳,重行朝典,不得用例破条。盖祖宗以来,大辟可悯与疑虑得奏裁,若非可悯、非疑虑,则是有司妄谳,以幸宽纵,岂除暴恶安善良之意乎?文正公则辟以止辟,正法也。荆公则姑息以长奸,非法也。至绍圣以来,复行荆公之法,而杀人者始不死矣。予尝谓后汉张敏之议,可为万世法。曰:“孔子垂经典,皋陶造法也,原其本意,皆欲禁民为非也。或以平法当先论生,臣愚以为天地之性,唯人为贵,杀人者死,三代通制,今欲趣生,反开杀路,一人不死,天下受敝。记曰:‘利一害百,人去城郭。’夫春生秋杀,天道之常。春一物枯即为灾,秋一物华即为异。王者承天地,顺四时,法圣人,从经律而已。”盖与司马文正之议合也。苏黄门初嫉许遵之谳,后复云:“遵子孙多显者,岂一能活人,天理固不遗哉!”亦非也。使妄活杀人者,可为阴功,则被杀者之冤,岂不为阴谴乎?

韩魏公自外上章,历数王荆公新法害天下之状,神宗感悟,谕执政亟罢之。荆公方在告,乞分司。赵清献公参政事,曰:“欲俟王安石出,令自罢之。”荆公既出,疏驳魏公之章,持其法益坚,卒至败乱天下。识者于清献公有遗恨焉。先人尝言熙宁、元丰间,司马文正、范忠宣先后为西都留台,吾皆从之游。至元?初,文正起为宰相,忠宣起为枢密使,吾见之,其话言服用,一如在西都时,但忠宣颜色甚泽,文正清苦无少异,吾以此窥忠宣,其中岂尚以名位为乐邪?予见司马文正公亲书一帖:“光年五六岁,弄青胡桃,女兄欲为脱其皮,不得。女兄去,一婢子以汤脱之。女兄复来,问脱胡桃皮者。光曰:‘自脱也。’先公适见,诃之曰:‘小子何得谩语。’光自是不敢谩语。”后,公以诚学授刘器之曰:“自不谩语入。”东坡书公神道之石亦曰:“论公之德,至于感人心,动天地,巍巍如此。而蔽以二言:曰诚,曰一云。”

韩忠献公、宋景文公同召试中选,王德用带平章事,例当谢,二公有空疏之谦言。德用曰:“亦曾见程文,诚空疏,少年更宜广问学。”二公大不堪。景文至曰:“吾属见一老衙官,是纳侮也。”后二公俱成大名,德用已薨,忠献为景文曰:“王公虽武人,尚有前辈激励成就后学之意,不可忘也。”予得之李先仲,王公外孙云。

文潞公本姓敬,其曾大父避石晋高祖讳,更姓文。至汉,复姓敬。入本朝,其大父避翼祖讳,又更姓文。初,敬氏避讳,各用其一偏,或为文氏,或为苟氏。然敬字从著(原注:己力切,音棘)非苟也,从支非文也,俱非其一偏也。苏东坡既贬黄州,神宗殊念之,尝语宰相王?、蔡确曰:“国史至重,可命苏轼成之。”?有难色。又曰:“轼不可,姑用曾巩。”巩为检讨官,先进《太祖总论》,已不当神宗之意,未几罢去。东坡自黄岗移汝坟,舟过金陵,见王荆公于钟山,留连燕语,荆公曰:“子瞻当重作《三国书》。”东坡辞曰:“某老矣,愿举刘道原自代云。”

元丰末,司马文正《资治通鉴》成,进御。丞相王?、蔡确见上,问何如?上曰:“当略降出,不可久留。”又咨叹曰:“贤于荀悦《汉纪》远矣。”罢朝,中使以其书至政事,每叶缝合以睿思殿宝章。睿思殿,上禁中观书之地也。舍人王震等在省中,从丞相来观,丞相笑曰:“君无近禁脔”,以言上所爱重者。

●卷二十二熙宁年,边吏报北虏将入寇。亟遣中贵人取两河民车,以为战备,民大惊扰。自宰执以下言不便者墙进,俱不省。时沈括存中为记注。一日,侍笔立御座侧,上顾曰:“卿知籍车之事乎?”括曰:“未知。车将何用?”上曰:“北虏以多马取胜,唯车可以当之。”括曰:“胡之来,民父子坟墓田庐皆当弃去,复暇恤车乎?朝廷姑籍其数而未取,何伤?”上喜曰:“卿言有理。何论者之纷然也?”括曰:“车战之利,见于压世。巫臣教吴子以车战,遂霸中国;李靖用偏箱鹿角车,以擒颉利。臣但未知一事,古人所谓轻车者,兵车也,五御折旋,利于轻速;今之民间锱车,重大椎朴,以牛挽之,日不能行三十里,少蒙雨雪,则跬步不进,故俗谓之太平车,或可施于无事之日,恐兵间不可用耳。”上益喜曰:“无人如此作朕者,当更思之”。明日,遂罢籍民车。执政问括曰:“君以何术,而立谈罢此事,上甚多太平车之说也。”括曰:“圣主可以理夺,不可以言争,若车可用,其敢以为非。”括未几迁知制诰。

司马文正公在洛阳修史日,伊川先生程颐正叔为布衣,年尚少,其见亦有时。今为伊川学者以《文正斋记》中有曰“正叔”云,以为字伊川者,非也,楚王议建中字正叔耳。然伊川后用文正荐,劝讲禁中,未几罢去。先是,刘莘老论曰:“纷纷之论,致疑于程颐者,直以谓自古以来,先生处士,皆盗虚名,无益于用。若颐者,特以迂阔之学,邀君索价而已。天下节义之士,乐道不出,如颐等辈,盖亦不少,彼无所援于上,故不闻尔。”又以颐辞免爵命之言曰:“前朝召举布衣,故事具存,是颐之自欲为种放,而亟欲得台谏侍从矣,不可不察也。圣人自有中道,过之则偏,天下自有常理,背之则乱,伏望审真伪重名器”,云云。孔文仲论曰:颐在经筵僭横,造请权势,腾口间乱,以偿恩仇,致市井之间,目为五鬼之魁,尝令其助贾易弹吕陶,及造学制诡谬,童稚嗤鄙云云。又曰:“颐污下忄佥巧,素无乡行,经筵陈说,僭横忘分,遍谒贵臣,历造台谏,宜放还田里,以示典刑”,云云。刘器之论曰:“程颐、欧阳?、毕仲游、杨国宝、孙朴交结执政子弟,措绅之间号五鬼。”又曰:“进言者必曰五鬼之号,出于流俗不根之言,何足为据?臣亦有以折之,方今士大夫无不出入权势之门,何当尽得鬼名?惟其阴邪潜伏,进不以道,故程颐等五人独被恶声。孔子曰:‘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其有所试矣。’盖人之毁誉,必以事验之。今众议指目五人,可谓毁矣,然推考其迹,则人言有不诬者,臣请历陈其说,若程颐则先以罪去”云云。苏子瞻奏则曰:“臣素疾程颐之奸,形于言色。因颐教诱孔文仲,令以私意论事,为文仲所奏,颐遂得罪”,云云。又子瞻为礼部尚书,取伊川所修学制,贬驳讥诋略尽。如苏子瞻、刘莘老、孔文仲、刘器之,皆世之君子,其于伊川先生不同如此,至斥党锢,则同在祸中。悲夫!

予为校书郎时,尝问赵丞相元镇云:“张天觉者,首造元?部党之人也。靖康初,与范文正、司马文正同追赠,天下已非之。公身任邪正之辩,既未能追改,更谥以文忠,是与蔡公齐、富公弼一等也可乎?”元镇怅然曰:“蜀勾涛在从班游谈,有司不肖,不能执法耳。”予见其有悔色,亦不复言。

某公在章献明肃后垂箔日,密进《唐武氏七庙图》,后怒抵之地曰:“我不作负祖宗事。”仁皇帝解之曰:“某欲但为忠耳。”后既上宾,仁皇帝每曰:“某心行不佳。”后竟除平章事。盖仁皇帝盛德大度,不念旧恶故也。自某公死,某公为作碑志,极其称赞,天下无复知其事者矣。某公受润笔帛五千端云。王冀公久被真庙异眷。晚居政府,某州妖狱发,尽以中外士大夫与妖人往来歌诗闻,有云“左仆射中书门下平章事王钦若”,真庙面责之,冀公辩数四,终不置,则顿首曰:“臣官工部尚书,安敢擅增至左仆射?此理明甚,而圣意终不解者无他,盖臣福谢耳。”竟坐策免云。

范直方《诵忠宣答德孺论边事书)云:“大辂与柴车争逐,明珠与瓦砾相触;君子与小人斗力,中国与夷狄较胜负,不唯不可胜,兼亦不足胜,虽胜,亦非也。”呜呼!甚盛德之言也。范文正公曰:“吾遇夜就寝,即自计一日食饮奉养之费及所为之事,果自奉之费与所为之事相称,则鼾鼻熟寐。或不然,则终夕不能安眠,明日必求所以称之者。”

赵韩王微时,求唐太宗骨葬昭陵下。吕汲公帅长安,醴泉民析居,争唐明皇脑骨,讼于府,曰:“得者富盛。汲公取葬泰陵下。

卢多逊南迁,度大庾岭,憩一小家。其媪颇能语言,多逊详问之。则曰:“我中州仕族,有子宫亦浸显,为宰相卢多逊挟私远窜以死。多逊中怀毒螫,专犯法禁,我留此岭上以俟其过。”多逊之行甚窭,媪固不识,即仓皇避去。苏子由谪雷州,不许占官舍,遂僦民屋。章子厚又以为强夺民居,下本州追民究治,以僦券甚明乃已。不一二年,子厚谪雷州,亦问舍于民。民曰:“前苏公来,为章丞相几破我家,今不可也。”其报复如此。”

钱?德基为予言:“吾家先生历唐末、五季,有兹吴越,顺事中国,不敢效他霸府之僭,恭俟真主之出,即奉版籍归于职方氏。故自国朝以来,学士大夫以忠孝名吾家,无一议者。至欧阳公始云:‘得封落星石为落星山制书,知吴越亦尝改元宝正,著于史矣。’又《归田录》书思公子弟,一岁四五窃公珊瑚笔格,幸其以钱赎之。若果然,何子弟之不肖也。”思公尹洛日,欧阳公出幕下,特以国士遇之,岂子弟中有不相欢者邪?

李王煜以太平兴国三年七月七日生日,钱王ㄈ以雍熙四年八月二十四日生日,皆与赐器币,中使燕罢暴死。并见《国史》。

周世宗得李氏与契丹求援蜡书以为名,下淮甸;艺祖得孟氏结太原蜡书以为名,下蜀。二事正同。

汉唐宦者可谓盛矣,然官不至师保也。一刘钅长有宦者七千余人,始有为师保者。艺祖既缚钅长,以永鉴其祸,内侍不许过供奉官,又钅长之宫,辄名龙德云。

张侍中耆遗言厚葬,晏丞相殊遗言薄葬,二公俱葬阳翟。元?中,同为盗所发,侍中圹中,金玉犀珠充塞,盗不近其棺,所得已不胜负,皆列拜而去。丞相圹中,但瓦器数十,盗怒不酬其劳,斫棺取金带,亦木也,遂以斧碎其骨。厚葬免祸,薄葬致祸,杨王孙之计疏矣。

蜀靖恭先生杨汇源澈,资介洁,生远方,于朝廷故实、学士大夫谱牒皆能通贯,其于中国之士,范端明景仁、内翰纯夫、尚书苏子瞻、门下侍郎子由外,不论也。杜门委巷之下,著书赋诗,人无知者,独予先君尝荐于朝曰:“成都府布衣杨汇,学行甚高,志节甚苦,于本朝典礼、故家氏族、奇字异书,无所不知,杜门陋巷,若将终身。当崇尚廉耻招徕逸遗之日,如汇者,委弃远方,诚为可惜,伏望朝廷特加聘召。”亦不报。竟死于委巷之下,藏书万签,古金石刻本过六一堂中《集古录》所有者。予校中秘书,间为信安郡王孟仁仲言之。王一日侍上燕,语及靖恭先生事,上为之一叹,将诏予许其家以书、以金石刻本来上,会予谢病去。后先生之子知状,乃尽以其书、其金石刻本,投一部刺史曰:“上久欲得此,为我易一官如何?”部刺史知其不肖,绐曰:“诺。”书私有之,遗以酒浆数壶耳。

欧阳公在政府,寄颍州处士常秩诗云:“笑杀汝阴常处士,十年骑马听朝鸡。”公将休致,又寄秩诗云:“赖有东邻常处士,披蓑戴笠伴春锄。”盖公先为颍州,得秩于民伍中,殊好之,至公休致归,每接宾客,必返退士初服。秩已从王荆公之招,公独朝章以见,愧之也。秩入朝极其谀佞,遂升次对。蚤日著《春秋学》数十卷,自许甚高,以荆公不喜《春秋》,亦绝口不言,匿其书不出。适两河岁恶,有旨青苗钱权倚阁。王平甫戏秩曰:“君之《春秋》,亦权倚阁矣。”后神宗遇秩浸薄,荆公亦鄙之。秩失节,怏怏如病狂易,或云自裁以死,荆公尚表于墓,盖其失云。

●卷二十三予旧从司马氏得文正公熙宁年辞枢筅出帅长安日手稿密疏,公寻自免,绝口不复言天下事矣。其疏不见于传家集。曰:“臣之不才,最出群臣之下,先见不如吕诲,公直不如范纯仁、程颢,敢言不如苏轼、孔文仲,勇决不如范镇。诲于安石始参政事之时,即指安石为奸邪,谓其必败乱天下;臣以为安石止于不晓事与很愎尔,不至如诲所言。今观安石援引亲党,磬据要津,“挤排异己,以固权宠,常自以己意阴赞陛下内出手诏以决外庭之事,使天下之威福在己,而谤议悉归于陛下,臣乃自知先见不如诲远矣。纯仁与颢皆与安石素厚,安石拔于庶僚之中,超处清要,纯仁与颢睹安石所为,不敢顾私恩废公议,极言其短;臣与安石南北异乡,取舍异道,臣接安石素疏,安石待臣素薄,徒以屡常同僚之故,私心眷眷,不忍轻绝而显言之,因循以至今日,是臣不负安石而负陛下,臣不如纯仁与颢远矣。臣承乏两制,逮事三朝,与国家义则君臣,恩犹骨肉,睹安石专政,逞其狂愚,使天下生民被荼毒之苦,宗庙社稷有累卵之危,臣畏懦爱身,不早为陛下别白言之。轼与文仲皆疏远小臣,乃敢不避陛下雷霆之威,安石狼虎之怒,上书对策,指陈其失,隳官获谴,无所顾虑,此臣不如轼与文仲远矣。人情谁不贪富贵,恋俸禄,镇睹安石营惑陛下,以佞为忠,以忠为佞,以是为非,以非为是,不胜愤懑,抗章极言,因自乞致仕,甘受丑诋,杜门家居;臣顾惜禄位,为妻子计,包羞忍耻,尚居方镇,此臣不如镇远矣。臣闻居其位者必忧其事,食其禄者必任其患,苟或不然,是为盗窃,臣虽无似,尝受教于君子,不忍以身为盗窃之行。今陛下唯安石之言是信,安石以为贤则贤,以为愚则愚,以为是则是,以为非则非;谄附安石者谓之忠良,攻难安石者谓之谗慝。臣之才识固安石之所愚,臣之议论固安石之所非,今日之所言,陛下之所谓谗慝者也,伏望圣恩,裁处其罪。若臣罪与范镇同,则乞依范镇例致仕;或罪重于镇,则或窜或诛,所不敢逃。取进止。”

司马文正公曰:“吕献可之先见,吾不及也。”予虑后世得其言不得其事,惑也。有公门下士谏大夫刘安世器之《书范景仁传后》,语可信,故书于下方:“熙宁中,王介甫初参大政,神考方厉精图治。一日,紫宸早朝,二府奏事毕,日刻既晏,例隔言事官于中庑,须上入更衣复出,以次赞引。时吕献可为御史中丞,司马文正公为翰林学士,侍读迩英阁,将趋经筵,相遇于庭中。文正公密问曰:“今日请见言何事邪?”献可举手曰:“袖中弹文,乃新参政。”文正公愕然曰:“以王介甫之文学行艺,命下之日,众皆喜于得人,奈何遽言之。”献可正色曰:“安石虽有时名,上意所向,然好执邪见,不通物情,轻信难回,喜人佞己,听其言则美,施于用则疏,若在侍从,犹或可容,置之宰辅,天下必受其祸。”文正公曰:“与公素为心交,苟有所怀,不敢不尽。今日之论,未见有不善之迹,似伤匆遽,或别有章疏,愿先进呈,姑留是事,更加筹虑可乎?’献可曰:‘上新嗣位,富于春秋,朝夕所与谋议者,二三执政而已,苟非其人,将败国事,此乃心腹之疾,治之惟恐不及,顾可缓邪?’语未竟,阁门吏抗声追班,遂趋而出。文正公退自讲筵,默坐玉堂,终日思之,不得其说。既而缙绅间浸有传其章疏者,往往偶语窃议,讥其太过。未几,闻中书置三司条例司,平日介甫之门,谄谀躁进之士悉辟召为属吏,朝夕相与谋议,以经纶天下为己任,务变更祖宗法,敛民财以足国用,妄引用古书,蔽其诛剥之实;辅弼大臣异议不可回,台谏从官力争不能夺,郡县监司奉行微忤其意,则谴诎随之,于是百姓骚然矣。然后前日之议者始愧仰叹服,以为不可及,而献可终缘兹事,出知邓州。呜呼!行僻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唯孔子乃能识之,虽子贡之智有所不知也。方介甫自小官以至禁从,其学行名声暴著于天下,士大夫识与不识,皆谓介甫不用则已,用之则必能兴起太平。献可独不以为然。已而考其行事,卒如所料。非明智不惑,出于世俗之表,何以臻此?《易》曰:‘知几其神矣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献可有焉。文正公退居洛阳,每论当世人物,必曰:‘吕献可之先见,范景仁之勇决,皆予所不及也。予心诚服之。’故作《景仁传》。盖景仁之勇决,得文正之传而后明。献可埋文,虽亦成于公手,然止载其平生大节,而自相论难之语不欲详著,献可先见,世莫有知者。予尝从学于文正公,亲闻其说,惧贤者正论远识,遂将沦没而无传,故书蜀公之传,以贻乐善之君子云。”

绍圣以来,权臣挟继述神宗为变者,必先挟王荆公。蔡氏至以荆公为圣人。天下正论一贬荆公,则曰:“非贬荆公也,诋神宗也,不忠于继述也。”正论尽废,钩党牢不可解,仁人君子知必为异日之祸,其烈不可向,无计策以救。陈?莹中流涕以问谏大夫刘安世器之曰:“叵奈何?”器之亲受司马文正公之学,胆智绝人,曰:“不自神宗,不自荆公不可救。”故莹中反疏蔡氏所出荆公《日录》语中诋神宗事,曰《尊尧集》云。意上心不平于荆公,则蔡氏可伐,正论可出,钩党可解,异日之祸可救也,莹中坐以流窜抵死。正论卒不出,钩党卒不解,异日之祸卒不可救者,天也。予读其书而悲之,尚虑后世或不达莹中本趣,但以为辟荆公之诋神宗者,故具言之。《尊尧集》文繁不著,著其序曰:“臣闻先王所谓道德者,性命之理而已矣。此安石之精义也。有《三经》焉,有《字说》焉,有《日录》焉,皆性命之理也。蔡卞、蹇序辰、邓洵武等用心纯一,主行其教,所谓大有为者,亦性命之理而已矣;其所谓继述者,亦性命之理而已矣;其所谓一道德者,亦以性命之理而一之也;其所谓同风俗者,亦以性命之理而同之也。不习性命之理谓之流俗,黜流俗则窜其人,怒曲学则火其书,故自卞等用事以来,其所谓国是者皆出性命之理,不可得而动摇也。臣昨在谏省所上章疏,尝以安石比于伊尹,伊尹,圣人也,而臣乃以安石比之者,臣于此时犹蔽于国是故也。又臣所上章疏,谓安石为神考之师也;神考,尧舜也。任用安石,止于九年而已矣。初任后弃,何尝终以安石为是乎?而臣乃以安石为神考之师者,臣于此进犹蔽于国是故也。臣昨者以言取祸,几至诛殛,赖陛下委曲保全,赐臣余命,臣感激流涕,念念循省,得改过之义焉。盖臣之所当改者亦性命之理而已矣。孔子曰:‘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又曰:‘地道无成,而代有终也。’性命之理,其有易此乎?臣伏见治平年中,安石唱道之言曰:‘道隆而德骏者,虽天子北面而问焉,而与之迭为宾主。’自安石唱此说以来,几五十年矣,国是渊源,盖兆于此。臣闻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定则不可改也,天子南面,公侯北面,其可改乎?今安石性命之理,乃有北面之礼焉。夫天子北面以事其臣,则人臣南面以当其礼,臣于性命之理,安得而不疑也。传曰,君之所以不臣者二:当其为祭主则弗臣,当其为师则弗臣也。师无北面,则是弗臣之礼也,岂有天子而可使北面者乎?汉显宗之于桓荣,所以事之者,可谓至矣,而所施之礼不过坐东向而已。乃以君而朝臣,以父而拜子,则是齐东野人之语,庞勋无父之礼,以此为教,岂不乱名分乎?乱名分之教,岂可学乎?臣既误学乎教,岂可以不悔乎?《易》曰:‘不远复,无祗悔,元吉。’臣于既往之误,岂敢祗悔而不改乎?臣昔以安石为神考之师,是臣重安石而轻神考也;臣昔以安石比伊尹之圣,是臣戴安石而诳陛下也。臣为陛下耳目之官,而妄进轻许之言,臣之罪恶如丘山矣。臣若不洗心自新,痛绝王氏,则何以明改过之心乎?臣所著《尊尧集》者,为欲明改过之心而已矣。庄周曰:‘明此以南向,尧之为君;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庄周之道虚诞无实,不可以治天下,然于名分之际,不敢不严也。飞蜂走蚁,犹识上下,岂可以人臣自圣,而至于缺名分哉!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安石北面之言可谓之顺乎?崇此不顺之教,则所述熙丰之事,何日而成乎?废大法而立私门,启攘夺而生后患,可为寒心,孰大于此,臣请序而言之。昔绍圣史官蔡卞专用王安石《日录》,以修神考《实录》,薄神考而厚安石,尊私史而压宗庙。臣居谏省,请改裕陵《实录》,及在都司,进《日录辨》,当是之时,臣于《日录》,未见全帙,知其为私史而已,未知其为增史也。自去阙以来,寻访此书,偶得全编,遂复周览,窜身虽远,不废讨论。路过长沙,曾留转藏之语;待尽合浦,又著垂绝之文。考诋诬讥玩之词,见蔡卞增伪之意,尚谓安石趣录,皆可凭据,卞之所增,乃是诬伪,当是之时,臣于《日录》考之未熟,知其为增史而已,未知其为悖史也。盖由臣智识昏钝,觉悟不早,追思谏省奏章,乃至合浦旧述,语乖正理,随俗妄谈,既轻神考,又诳陛下,若它时后日,陛下以此怒臣,臣将何以自救,敢不悔乎?《日录》云‘卿,朕师臣也’,乃安石矫造之言。又云‘督责朕有为’,岂神考亲发之训。既托训以自誉,又托训以轻君。轻君则讪侮讥薄,欲弃名分;自誉则骄蹇陵犯,前无祖宗。其语实繁,聊举一二。《日录》云:‘朕自觉材极凡庸,恐不足与有为,恐古之贤君皆须天资英迈。’此非托训以轻君乎?又云:‘朕顽鄙,初未有知,自卿在翰林,始得闻道德之说,心稍开悟。’此非托训以轻君乎?又云:‘卿初任讲筵,劝朕以讲学为先,朕意未知以此为急。’此非托训以轻君乎?又云:‘卿莫只是为在位久,度朕终不足与有为,故欲去。’此非托训以轻君乎?又云:‘所以为君臣者,形而已矣,形故不足累卿。’此非托训以轻君乎?讪侮讥薄,欲弃名分,可以略见于此矣。《日录》又云:‘王安石造理深,能见得众人所不能见。’此托训以自誉也。又云:‘如王安石不是智识高远精密,不易抵当流俗,天生明俊之才,可以庇覆生民。’此托训以自誉也。又云:‘卿无利欲,无适莫,非独朕知卿,人亦尽知,若余人安可保?’此托训以自誉也。又云:‘卿才德过于人望,朕知卿了得事有余。’此托训以自誉也。骄蹇陵犯,前无祖宗,可以略见于此矣。圣主以奉先为孝,群臣以承上为忠,明知其诬,谁敢核实,则可以抵塞众口,可以荧惑圣聪,诳胁之术,莫甚于此。始则留身乞批,以胁制于同列;终则著书矫训,以传述于后人。诬胁臣邻,何足缕道;上干君父,可不辨乎?自到阙以来,至为参政之始,不录经筵之款奏,但书七对之游辞。载神考降问之咨询,无一问仰及于三代。言神考但慕蜀魏,谓厥身不异皋伊。仍于供职之初辰,首论理财之不可,恐宣利而坏俗,陈孟子之耻言。凡它人极论之辞,掠为己说;彼所献管商之术,归过先猷。书神考之谦辞,则曰:‘以朕比文王,岂不为天下后世笑’!论太祖之征伐,则曰:‘江南李氏何尝理曲。’恣挥躁悖之笔,尽为烈考之词,矫训诬天,孰甚于此。祖宗之威灵如在,圣主之继述日新,若不辨托训之诬,何以解天下之怒!而况托训之外,肆诋尤多:神考小心慎微,彼则曰‘好察细务’;神考畏天省事,彼则曰‘畏慎过当’;神考欲除苛细之法,彼则曰‘元首丛脞’;神考欲宽疑似之狱,彼则曰‘陛下含糊’;神考礼貌勋贤,彼则曰‘含容奸慝’;神考嘉纳忠直,彼则曰‘不惩小人’。又谓‘奸罔之徒,陛下能诛杀否?’比忠良于元济,责神考为宪宗;谓不可以罢兵,当必胜而后已。神考守祖宗不杀之戒,以天地好生为心,厌弃其言,眷待浸薄,先逐邓绾,次出安石,至于熙宁之末,而安石前日之所怒者复见收矣。至于元丰之末,司马光等前日之所言者复见思矣。卞等不遵神考末命,但务图已之私;以继绍安石为心,以必行诛杀为事。请于哲宗,而哲宗不许;请于陛下,而陛下拒之。人心归仁,天助有德,遂使奸谋内溃,逆党自彰。卞既不敢居金陵,人亦不复圣安石,悔从王氏,岂独臣哉?朝廷?绅,协心享上;庠序义士,理所同然;科举艺能,孰肯遽陈其所蕴?有用之士,亦将先忍而后为。变王氏诬君之习,合《春秋》尊王之义。济济多士,何患无人!又况安石所施,其事既往,若不自述于文字,后人安知其用心?著为此书,天使之也。且安石著书之意,岂是便欲施行?卞所安排,非无次序,自谓举无遗策,何乃急于流传,宣示远近,不太速乎?然则流传之速,天促之也。天之右序我宋而不助王氏,亦可知也。如臣昔者,妄推安石谓之圣人,如视蚁垤以为泰山,如指蹄涔以为大海。易言无责,鬼得而诛,驷不可追,<齿甚>舌何补?圣人,人伦之至也,傲上乱伦,岂圣人乎?圣人,百世之师也,教人诬伪,岂圣人乎?孔子,集大成也,尚以不居为谦;光武,有天下者也,犹下禁言之诏。岂可身处北面人臣之位,而甘受子亻?骄僭之名乎?{?万}出《安石画像赞》曰:‘列圣垂教,参差不齐,集厥大成,光乎仲尼。’蔡卞大书之,刊于石,与{?万}所撰诸书经义并行于世。臣昔以答义应举,析字谈经,方务趣时,何敢立异?改过自新,请自今始。于是取安石《日录》编类得六十五段,厘为八门:一曰圣训,二曰论道,三曰献替,四曰理财,五曰边机,六曰论兵,七曰处己,八曰寓盲。事为之论,又于逐门总而说之,凡为论四十有九篇,合二门为一卷,并序共为五卷。臣以忧患之余,精力困耗,披文索义,十不得一;加以海隅衰陋,人无赐书,神考御集,无由恭阅;又《日录》与御批《日历》、《时政记》抵牾同异,无文可考,欲校不得,但专据私书,略分真伪,不能尽究底蕴,亦可以窥其大概矣。凡臣之所论,以绍述宗庙为本,以辩明圣训为先,盖所述在彼则宗庙不尊,诬语未判则真训不白,何以光扬神考有为之心,何以将顺陛下述事之志?凡今之士,学古入官,身虽未试于朝廷,心亦不忘于献亩,戴天履地,宁忍同诬,日拙心劳,徒唱尔伪,犯古今之公议,极典籍之所非,阴奉寂言,显违格训。安石欲置四辅,神考以为不可,神考欲建都省,安石以为不可,然今则四辅成矣,都省毁矣,道路为之流涕,圣哲能不痛心!人皆独非于蔡京,安知谋发于蔡卞?至于宿卫之法,亦敢更张;变乱旧规,创立三卫。用私史包藏之计,据新经穿凿之文;以畏惮不改为非,以果断变易为是。按书定计,以使其兄当面赞成;退而窃喜,京且由之而不悟,他人岂测其用心?事过而窥,纵迹方露;赍咨痛恨,虽悔何追?在私家可足备论,于国事岂宜如此?谓塘泺未必有补,可以决水为田;谓河北要省民徭,可以减州为县。至于言江南利害,则曰州县可析;论兵民将领,则曰奖拔豪杰。四海本是一家,何为分彼分此?大法无过宿卫,安得率尔动摇。弃旧图新,厥意何在?昔元?更张之始,方安石身没之初;众皆独罪于惠卿,或以安石为朴野;优加赠典,欲镇浮薄;司马光简尺具存,吕惠卿责词犹在。深惩在列,曲恕元台。凡同时论之人,无一人指点安石,往往言章疑似,或干裕陵。致卞以窥伺为心,包藏而待;润色诬史,增污忠贤。凡愠怼曾布之言,与怒詈惠卿之语,例皆刊削,意在牢笼。欲使共述私书,将欲济其大欲。布等在其术内,卞计无一不行。良由议赠之初,不稽其弊;若使早崇名分,何至横流?司马光误国之罪,可胜言哉!臣闻熙宁之初,论安石之罪,中其肺肝之隐者,吕诲一人而已;熙宁之末,论安石之罪,中其肺肝之隐者,惠卿一人而已。吕诲之言曰:‘大奸似忠,大佞似信,外视朴野,中藏巧诈,骄蹇傲上,阴贼害物。’吕惠卿之言曰:‘安石尽弃素学,而隆尚纵横之末数,以为奇术。以至谮?胁持,蔽贤党奸,移怒行很,方命矫令,罔上要君,凡此数恶,莫不备具。虽古之失志倒行而逆施者,殆不如此。平日闻望,一旦埽地,不知安石何苦而为此也。谋身如此,以之谋国,必无远图,而陛下既以不可少,而安石之罪固未易言。’又曰:‘平日以何如人遇安石,安石平日以何等人自任,不意窘急,乃至如此。’又曰:‘君臣防闲,岂可为安石而废哉!’又曰:‘臣之所论,皆中其肺肝之隐。’臣某窃谓:元?臣僚,于吕诲之言则誉之太过,于惠卿之言则毁之太过。此二臣者趣向虽异,至于论安石之罪,献忠于神考,则其言一也。岂可专誉诲而毁惠卿乎?偏毁惠卿,此王氏之所以益炽也。元?之偏,可不鉴哉!臣窃以天下譬如一舟,舟平则安,偏则危,臣之以言取祸,初缘此语。然臣自视此语,犹野人之视芹也,切于爱君,又欲以献。前日之欲杀臣者,必亦?目矣。然臣之肝脑,本是报国之物。臣若爱吝此物,则陛下不得闻安石之罪矣;陛下不得闻安石之罪,则人之利害咸在矣。为我宋之臣岂得不思乎?乃者天子幸学,拜谒宣尼,本朝故臣,坐而不立,跻此逆像,卞唱之也。辅臣纵逆而养交,礼官舞礼而行谄。僭自内始,达于四方,万国寒心,外夷非笑。?冕夷俟,载籍所无,屦加于冠,何以示训?自有中国以来,五品不逊,未有此比。然则观此一像,而八十卷之大概,可以未读而知矣。蔡氏、邓氏、薛氏皆立安石之像,祠于家庙,朝拜安石而颂曰:‘圣矣,圣矣!’暮拜安石而颂曰:‘圣矣,圣矣!’国学,风化之首也,岂三家之家庙乎?故曰:废大法而立私门,启攘夺而生后患,可为寒心,莫大于此。尊君爱国之士,孰敢以此为是乎?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极天下之非,而可以谓之国是乎?呜呼,讲先王之道,而以?弗百姓为先;论周公之功,而以僭天子为礼。?弗民岁久,蠹国日深,僭语为胎,遂产逆像;以非为是,态度日移,废道任情,今甚于昔。昔者,初立国是,使?行之;?既窜逐,移是于布;布又窜逐,移是于京。三是皆发于卞谋,三臣同归乎误国。然则果国是乎?果卞是乎?若以卞是为是,则操心颇僻,赋性奸回,如邓绾者,不当逐也;若以卞是为是,则以涂炭必败之语诋诬神考,如常立者,不当窜也。神考逐绾,可以见悔用安石之心;哲宗窜立,可以见斥绝安石之意。两朝威断,天下皆以为至明;陛下光扬,亦以去卞为急务。埽除旧秽,允协人心,布泽日新,上合天意。乐于将顺,?绅所闻,梦阙驰诚,名限疏远。彼元?、元符之籍,虽渐绝弛,而人尚未见用;应诏上书之罪,虽已释放,而士犹在沮辱。沮辱者不可复问,未用者当自退藏,其余虽在朝廷,或非言路,明哲之士,又务保身,纵有强聒之流,且无私史之隙。唯臣因论私史,祸隙至深,得存余命,全由独断。臣之所以报国者,敢不勉乎!兼臣年老病多,决知处世难久,与其赍志于没后,孰若取义于生前。义在杀身,志惟尊主,故臣所著《日录辩》,名之曰《四明尊尧集》云。”

●卷二十四晁说之以道,其姓名蚤列东坡先生荐贤中。崇宁初,又以应诏言事,编部党者,三十暑寒不赦。渊圣帝元年起入西掖,典制命,独以上辈旧学遇之,其初见帝之言,亦陈莹中《尊尧》之意也。曰:“臣窃以谓善观圣帝明君成天下之业者,不观其迹而观其志。恭惟神宗皇帝,巍巍然之功在天下者,孰不睹矣。其末年所以为天下后世虑者,未易为单见浅闻道也。神宗皇帝即位之初,却韩琦论新法之疏,至于再三。逮琦之薨,与两宫震悼,躬制神道碑,念之不已,每对臣僚,称琦为社稷之臣。方即位初时,深欲相富弼,弼辞以疾,退居洛阳。弼在洛阳多以手疏论天下大利害,皆大臣之所不敢言者。神宗欣然开纳,赐以手札曰:‘义忠言亲,理正文直,苟非意在爱君,志存王室,何以臻此?敢不置之枕席,铭诸肺腑,终老是戒,更愿公不替今日之志,则天灾不难弭,太平可立俟也。’尝因王安石有所建明,而却之曰:‘若如此,则富弼手疏称“老臣无处告诉,但仰屋窃叹”者,即当至矣。’弼之薨,神宗躬制祭文,有曰:‘言人所难,议定大策,谋施廊庙,泽被四方,他人莫得而预也。’又其即位之初也,独以颍邸旧书赐司马光,逮光不愿拜枢臣之命,而归洛阳,修《资治通鉴》,随其所进,命经筵读之,其读将尽而所进未至,即诏趋之。熙宁中,初尚淄石砚,乃躬择其尤者赐光,其书成,赐带,乃如辅臣品数赐之。尝因蒲宗孟论人材,乃及光曰:‘未论别,只辞枢密一节,自朕即位来,唯见此一人。’在元丰末,灵武失利,神宗当宁恸哭,大臣不敢仰视。已而叹曰:‘谁为朕言有此者?’乃复自发言曰:‘唯吕公著数为朕言之,用兵不是好事。’岂咎公著常争新法不便于熙宁初哉?元丰之末,将建太子,慎求宫僚,神宗宣谕辅弼,独得司马光、吕公著二人,于王安石、吕惠卿何有哉?至厌薄代言之臣,谓一时文章不足用,思复辞赋,章?犹能为苏轼道上德音也。经筵蔡卞愈为恍惚荡漾之说,上意殊不在;逮赵彦若以经侍,则皆忠实纯朴之言也。上听之喜,因问曰:‘安得此说?’彦若对曰:‘先儒传注,臣得以发之。’上益喜。其在政事,因韩绛自请前日谬于敷奏之罪,乞旨改正。上欣然叹曰:‘卿不遂非甚好,若是王安石,则言害臣之道矣。’元丰末,不得已创为户马之说,神宗俯首叹曰:‘朕于是乎愧于文彦博矣。’王?等请宣德音,复曰:‘文彦博顷年争国马不胜,乃奏曰:陛下十年后必思臣言。’?因奏曰:‘罢去祖宗马监,是王安石坚请行之者,本非陛下意也。’上复叹曰:‘安石相误,岂独此一事!’安石在金陵见元丰官制行,变色自言曰:‘许大事,安石略不得预闻。’安石渐有畏惧上意,则作前后《元丰行》,以谄谀求保全也。先是,安石作《诗义序》,极于谄谀,上却之,令别撰,今所施行者是也。神宗闻安石之贫,命中使甘师颜赐安石金五十两。安石好为诡激矫厉之行,即以金施之定林僧舍,师颜因不敢受常例,回,具奏奏之,上谕御药院牒江宁府,于安石家取甘师颜常例。安石约吕惠卿,无令上知一帖,惠卿既与安石分党,乃以其帖上之;上问熙河岁费之实于安石,安石谕王韶,不必尽数以对,韶既叛安石,亦以安石言上之。不知自昔配飨大臣,尝有形迹如此之类乎?安石不学孔子《春秋》而配飨孔子,晚见薄于神宗而配飨神宗,无乃为国家政事之累乎?神宗一日尽释市易务禁锢保人在京师者,无虑千人,远近闻之,罔不手足舞蹈欢喜。神宗尝恨市易法曰:‘百姓家大富者,犹不肯图小利,国家何必屑屑如此邪?’呜呼,上天若赐眷?神宗,更在位数年,则市易法之类,躬自埽除之,不使后日议者纷纷,知为谋而不知为圣君之累乎?有志之士,痛心疾首,不能已者,政为是也。陛下图治之初,近当奉上皇求言之诏,远当成神宗晚岁之志,则天下幸甚。”

洛阳名公卿园林,为天下第一。裔夷以势役祝融回禄,尽取以去矣。予得李格非文叔《洛阳名园记》,读之至流涕。文叔出东坡之门,其文亦可观,如论“天下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圃之兴废。”其知言哉!故具书之左方云。

○富郑公园洛阳园池多因隋唐之旧,独富郑公园最为近辟而景物最胜。游者自其第西出探春亭,登四景堂,则一园之胜景顾可览而得;南渡通津桥,上方流亭,望紫筠堂而还;右旋花木中百余步,走荫樾亭、赏幽台,抵重波轩而止;直北走土筠洞,自此入大竹中。凡谓之洞者,皆轩竹丈许,引流穿之,而径其上。横为洞一,曰土筠;纵为洞三:曰水筠,曰石筠,曰榭筠。历四洞之北,有亭五,错列竹中,曰丛玉,曰披风,曰猗岚,曰夹竹,曰兼山。稍南有梅台,又南有天光台,台出竹木之杪,遵洞之南而东,还有卧云堂,堂与四景堂相南北,左右二山,背压通流,凡坐此,则一园之胜可拥而有也。郑公自还政事归第,一切谢绝宾客,燕息此园几二十年,亭台花木皆出其目营心匠,故逶迤衡直,圜爽深密,曲有奥思。○董氏西园董氏西园,亭台花木,元不为行列区处,疑因景物岁增月葺所成。自南门入,有堂相重者三:稍西一堂,在大池间;逾小桥,有高台一;又西一堂,竹环之,中有石英蓉,水自其花间涌出;开轩窗,四面甚敞,盛夏燠暑,不见畏日,清风忽来,留而不去。幽禽间鸣,各夸得意。盖山林之景,而洛阳城中,遂得之于此。午路抵池,池南有堂,面高亭,堂虽不宏大,而屈曲甚邃,游者至此往往相失。岂前世所谓“迷楼”者?元?中,有留守喜宴集于此。

○董氏东园董氏以财雄洛阳,元丰中,少县官钱,尽籍入田宅。城中二园因芜坏不治,然其规模尚足称赏。东园北乡,入门有栝可十围,实小如松实,而甘香过之。有堂可居,董氏盛时,载歌舞游之,醉不可归,则宿此数十日。南有败屋遗址,独流杯、寸碧二亭尚完。西有大池,中有堂,榜曰“含碧”。水四面喷泻池中,而阴出之,故朝夕如飞瀑,而池不溢。洛人盛醉者,登其堂辄醒,故俗目为“醒酒”也。

○环溪环溪,王开府宅园。其洁华亭者南临池,池左右翼而北,过凉榭,复汇为大池,周回如环,故云。榭南有多景楼,以南望,则嵩高、少室、龙门、大谷,层峰翠?,毕效奇于前;榭北有风月台,以北望,则隋唐宫阙楼台,千门万户,?蛲璀璨,亘十余里;凡左太冲十年极力而赋者,可一目而尽也。又西有锦厅秀野台,园中树松桧花木千株,皆晶别种列。除其中为岛屿,上可张乐,各时其盛而赏之。凉榭、锦厅,其下可坐数百人,宏大壮丽,洛中无逾者。

○刘氏园刘给事园凉堂,高卑制度,适惬可人意。有知《木经》者见云:近世建造,率务峻立。故居者不便而易坏,唯此堂正与法合。西有台尤工致,方十许丈地也。楼横堂列,廊庑回缭,栏循周接,木映花承,无不妍稳,洛人目为“刘氏小景”。今析为二,不能与他全园争矣。

○丛春园今门下侍郎安公买于尹氏。岑寂而高木森然,桐梓桧柏,皆就行列。其大亭有丛春亭,高亭有先春亭,出荼コ架上,北可望洛水,盖洛水自西汹涌奔激而东。天津桥者,叠石为之,直力氵畜其怒,而纳之于洪下,洪下皆大石底,与水争,喷薄成霜雪,声数十里。予尝穷冬月夜登是亭,听洛水声。久之,觉清洌侵人肌骨,不可留,乃去。

●卷二十五○天王院花园子洛中花甚多种,而独名牡丹曰花王。凡园皆植牡丹,而独名此曰花园子,盖无他亭,独有牡丹数十万本。凡城中赖花以生者,毕家于此。至花时张幄幕,列市肆,管弦其中,城中士女,绝烟火游之。过花时则复为丘墟,破垣遗灶相望矣。今牡丹岁益滋,而姚魏花愈难得,魏花一枝千钱,姚黄无卖者。

○归仁园归仁,其坊名也,园尽此一坊,广轮皆里余。北有牡丹、芍药千株,中有竹百亩,南有桃李弥望。唐丞相牛僧孺园七星桧,其故木也,今属中书李侍郎,方创亭其中。河南城方五十余里,中多大园池,而此其冠。

○苗帅园节度使苗侯既贵,欲极天下佳处,卜居得河南;河南园宅又号最佳处,得开宝宰相王溥园,遂购之。园既古,景物皆苍然,复得完力藻饰出之,于是有欲凭凌诸园之意矣。园故有七叶二树,对峙高百尺,春夏望之如山,今创堂其北;竹万余竿,比其大满二三围,疏密琅?,如碧玉椽,今创亭其南;东有水,自伊水来,可浮十石舟,今创亭压其溪;有大松七,今引水浇之;有池宜莲荷,令创水轩,板出水上;对轩有桥亭。制度甚雕侈,然此犹未尽得之。丞相故园水东,为直龙图阁赵氏所得,亦大创第宅园林,其间稍北曰“郏?陌”,列七丞相第,文潞公、程丞相第旁有池亭,尚不可与赵韩王园比。

○赵韩王园赵韩王宅园,开国初,诏将作营治,其经画制作,殆侔禁省。韩王以太师归是第,百日而薨。子孙皆家京师,罕居之。故园池亦以扃钥为常,高亭大榭,花木之渊,岁时独厮养拥彗负畚插其间而已。盖天之于宴闲,每自吝惜,疑甚于声名爵位。

○李氏仁丰园李卫公有《平泉花木记》,百余种尔。今洛阳良工巧匠,批红判白,接以他木,与造化争妙,故岁岁益奇且广。桃、李、梅、杏、莲、菊,各数千种,牡丹、芍药,至数百种,而又远方异卉,如紫兰、茉莉、琼花、山茶之俦,号为难植,独植之洛阳,辄与其土产无异,故洛中园圃,花木有至千种者。甘露院东李氏园,人力甚治,而洛中花木无不有,中有四并,迎翠、濯缨、观清、超然四亭。○松岛松、柏、枞、杉、桧、栝皆美木,洛阳独爱栝而敬松。松岛者,数百年松也。其东南隅双松尤奇,在唐为袁象先园,本朝属李文定丞相,今属吴氏,传三世矣。颇葺亭榭池沼,植竹木其旁,南筑台,北修堂,东北道院。又东有池,池前后为亭临之。自东大渠引水注园中,清泉细流,涓涓无不通处,在它郡尚无有,洛阳独以其松名。

○东田文潞公东田,本药圃,地薄东城,水渺イ甚广,泛舟游者,如在江湖间也。渊映、缥水二堂,宛宛在水中,湘肤、药圃二堂间之,西去其第里余。今潞公官太师,年九十,尚时杖屦游之。

○紫金台张氏园自东田并城而北,张氏园亦饶水而富竹,有亭四。《河图志》云:“黄帝坐玄扈台。”郭璞云:“在洛?。或曰,此其处也。”

○水北胡氏二园水北胡氏二园,相距十许步,在邙山之麓,?水径其旁,因岸穿二土窦,深百余尺,坚完如埏埴,开轩窗其前,以临水上,水清浅则鸣漱,湍暴则奔驶,皆可喜也。有亭榭花木,率在二窦之东,凡登览而惝恍,俯瞰而峭绝,天授地设,不待人力而巧者,洛阳独有此园尔。但其亭台之名,皆不足载,载之且乱实,如其台四望尽百余里,而萦伊缭洛乎?其间林木纷概,云烟掩映,高楼曲榭,时隐时见,使画工极思不可图,而名之曰玩月台。有庵在松桧藤葛之中,辟旁牖,则台之所见,亦毕陈于前,而名之曰学古庵。其失皆此类。

○大字寺园大字寺园,唐白乐天园也。乐天云:“吾有第在履道坊,五亩之宅,十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者是也。今张氏得其半,为会隐园,水竹尚在洛阳,但以其图考之,则凡曰某堂有某水,某亭有某木,至今犹在,而曰堂曰亭者,无复仿佛矣。岂因子天理者可久,而成于人力者不足恃也,寺中乐天刻尚多。○独乐园司马公在洛阳自号迂叟,谓其园曰独乐园。园卑小,不可与他园班。其曰读书堂,数椽屋,浇花亭者,益小;弄水种竹轩者,尤小;见山台者,高不过寻丈;其曰钓鱼庵、采药圃者,又特结竹梢蔓草为之。公自为记,亦有诗行于世,所以为人钦慕者,不在于园尔。

○湖园洛人云:“园圃之胜,不能相兼者六;务宏大者少幽邃,人力胜者乏闲古,多水泉者无眺望。能兼此六者,唯湖园而已。”予尝游之,信然。在唐为裴晋公园,园中有湖,湖中有洲,曰百花湖。北有堂曰四并,其四达而旁东西之蹊者,桂堂也。截然出于湖之右者,迎晖亭也。过横池,披林莽,循曲径而后得者,梅台知止庵也。自竹径望之超然,登之?然者,环翠亭也。渺渺重邃,尤擅花卉之盛,而前据池亭之胜者,翠樾轩也。其大略如此。若夫百花酣而白昼暝,青苹动而林阴合,水静而跳鱼鸣,木落而群峰出,虽四时不同,而景物皆好,则又不可殚记者也。

○吕文穆园伊洛二水,自东南分,径入城中。而伊水尤清澈,园亭喜得之,若又当其上流,则春夏无枯涸之病。吕文穆园在伊水上流,木茂而竹润,有亭三:一在池中,二在池外,桥跨池上相属也。

洛阳又有园池中一物特有称者,如大隐庄梅,杨侍郎园流杯,师子园师子是也。梅盖早梅,香甚烈而大,说者云:大庾岭梅移其本至此;流杯水虽急,不旁触为异;师子草石也,入地数十丈,或以地考之,盖武后天枢销铄不尽者也。舍此又有嘉猷、会节、恭安、溪园,皆隋唐官园,虽已犁为良田,树为桑麻矣。然宫殿池沼,与夫一时会集之盛,遗俗故老,犹有识其所在,而道其废兴之端者。游之,亦可以观万物之无常,览时事之?来而忽逝也。

李格非曰:“洛阳处天下之中,挟ゾ渑之阻,当秦陇之襟喉,而赵魏之走集,盖四方必争之地也。天下常无事则已,有事则洛阳先受兵。余故曰:洛阳之盛衰者,天下治乱之候也。方唐贞观开元之间,公卿贵戚开馆列第于东都者,号千有余所,及其乱离,继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树,兵车蹂践,废而为丘墟;高亭大榭,烟火焚燎,化而为灰烬;与唐共灭而俱亡者,无余家矣。余故曰:园圃之兴废者,洛阳盛衰之候也。且天下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而知;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囿之兴废而得。则《名园记》之作,余岂徒然哉!呜呼,公卿大夫,高进于朝,放乎以一己之私自为,而忘天下之治,忽欲退享此,得乎?唐之末路是也。”予昔游长安,遇晁以道赴守成州,同至唐大明宫,登含元殿故基。盖龙首山之东麓,高于平地四十余尺,南向五门,中曰丹凤门,正面南山,气势若相高下,遗址屹然可辨。自殿至门,南北四百余步,东西五百步,为大庭,殿后弥望尽耕为田。太液池故迹尚数十顷,其中亦耕矣。明日,追路以道入咸阳,至汉未央、建章宫故基,计其繁伙宏廓,过大明远甚,其兼制夷夏,非壮丽无以重威,可信也。又明日,至秦阿房宫一殿基,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所谓上可坐万人,下可建五丈旗,周驰为阁道,直抵南山表,山之巅为阙者,视未央、建章,又不足道。县令张琦者言:“如周之镐京、丰宫、灵台、明堂、辟水,地亦相迩;唯灵台可辨,其崇才二十尺,宫殿则无复遗址。”以道太息曰:“《诗》所谓‘经始勿亟,庶人子来’者,其专以简易俭约为德,初不言形胜富强,益知仁义之尊,道德之贵。彼阻固雄豪,皆生于不足,秦汉唐之迹,更可羞矣。”予追记其言,有可感者,故具书之。

●卷二十六客有云:昔罢兖州掾曹,与一二友人祠岱岳,因登绝顶,行四十里,宿野人之庐,前有药灶,地多鬼箭、天麻、玄参之类。约五鼓初,各杖策而东,仅一二里,至太平顶,丛木中有真庙东封坛遗址,拥褐而坐,以伺日出。久之,星斗渐稀,东望如平地,天际已明,其下则暗。又久之,明处有山数峰,如卧牛车盖之状,星斗尽不见,其下尚暗,初意日当自明处出。又久之,自大暗中,日轮涌出,正红色,腾起数十丈,半至明处,却半有光,全至明处,即全有光,其下亦尚暗,日渐高,渐辨色,度五鼓三四点也。经真庙帐宿之地,石上方柱窠甚多;又经龙口泉,大石有罅,如龙哆其口,水自中出;又经天门十八盘,尤耸秀,北眺青齐,诸山可指数。信天下之伟观也。

客又言:兖州之东曲阜城,鲁国也,孔子庙宅在焉。庭中二桧,各十数围,东者纹左旋,西者纹右旋,世传孔子手植也。殿前有坛,鲁恭王所坏堂基也。城北即孔林,其中有亭,真庙驻跸之地。西北隅孔子墓,东北隅伯鱼墓,正北子思墓,孔氏云:商人尚左。故孔子墓在西也。

旧说武都紫泥用封玺,故诏有紫泥之名。今阶州,故武都也,山水皆赤,为泥正紫色,然泥安能作封?当是用为印色耳。又说,武都为武王采地,文、成、康三州亦三王采地也,皆因以得名。虽无经见,其传亦古矣。

赵复言:昔往来丰沛间甚熟,汉高帝宅与卢绾宅相邻,俱即以祠之。行平衍之地,山原迤逦,求所谓丰西之泽,芒砀之泽,皆无之,亦无遗迹,与史所著不合。

蜀号“天险”,秦以十月取之,后唐以七十五日取之,本朝以六十六日取之。予过武功唐高祖宅,昔号庆善宫,今为佛祠,前向渭水。史载太宗生之日,有二龙戏于门外。此地也,形势殊Τ仄,苏世长云:“臣昔侍陛下于武功,见所居宅仅庇风雨者,有唐二帝?漆像。”不知何帝也?游景叔得唐本太宗画于屋壁,极奇伟,与世所传不同也。

天下州名,俗呼不正者有二。一处州,旧为括州,唐德宗立,当避其名,适处士星见分野,故改为处州,音楮,今俗误为处所之处矣;洋州,乃汪洋之洋,音杨,今俗误为详略之详矣。上自朝省,下至士大夫皆云尔,无能正之者。今道州,古之有庳,獠夷所处,实荒服也。曰舜之于象,封之,非放也;象不得有为于其国,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焉。皆孔子所不言。有庳距舜之都平阳,越在江湖万里之外,如曰欲常常而见,源源而来,亦劳矣。但出于《孟子》也。韩子曰:象为弟而舜杀之。《通鉴外纪》笔之不削云。

夔州古名朐腮。朐,音蠢,又音劬;腮,如尹反,又音忍,蚯蚓也。至今其地多此物。春秋时,人苦寒热疾,谓之蚯蚓瘴云。

凤翔府园有枯槐一株,故老云:昭宗扶此树,令朱全忠结袜,四顾无应者,故至今谓“手托槐”云。

沈黎,武侯驻兵之垒,城壁尚存,中有武侯祠,败屋数椽,杂他土木鬼神,甚不典。予为州,按本书更作之,刻石以记,又榜其庑下,记文多不著。榜云:“黎州据本州县士民状,伏见汉大丞相武侯诸葛公,其操节之大,足以师表天下后世,不但有功于蜀之一边也,庙于州之武侯城中,古矣。今即其地更作益严,宜有约束,庶几不致渎慢有神,隳坏前制者。谨按蜀本书,大丞相元子,侍中、尚书仆射、军师将军讳瞻,本朝一有善政,虽不出其议,民必欢言:‘吾葛侯所为也。’其慕如此。邓艾下蜀,遣使遗以书曰:‘若降,表为琅琊王。’将军斩使者,率其子尚,大呼搏战以死。君子曰:‘外不负其国,内不愧其家,忠孝两有焉。’今大丞相庙,以将军配。又按《汉晋春秋》,蜀大丞相诸葛公南征,夷有孟获者,豪健莫敌,公七擒七纵之。获始叹曰:‘公天威也,夷不复反矣。’今以‘天威’名公之堂,写丞相府从事将佐,自镇南大将军马公忠以下十人于堂中。又按大丞相文集,丞相南征,‘诏赐金铁钺一,曲盖一,前后羽葆鼓吹各一部,虎贲六十人。’今并写於庑下,惟唐南康王韦公皋、太尉李公德裕,旧分祠于大丞相庙庭,以其各有功于一边,得不废,外此辄休。他丛祠妄以土木丹青塑画鬼神等物者,当从州县按举置于理。右版榜庙中,以示方来,无致违戾。”秦州伏羌城三都谷,有曹玮武穆与羌酋李遵战胜之地,羌人到今畏慑不敢耕,草木弥望。武穆以六月二十日生,邦人遇其日,大作乐,祭于其庙云。

唐昭宗为朱全忠劫迁洛阳,至陕,以何皇后临蓐,留青莲佛寺行宫,全忠怒逼行甚急。今寺中佛坐莲花叶上,有当时宫人书“愿皇后早降生”,墨色如新。先人宰陕之芮城县,一村落皆李氏,盖唐之遗族。高祖微时,尝居其地,有故宅基。民收高祖诏书十数纸,皆免赋役事,每云“不得欺压百姓”。予旧有录本,近失去。

今归州屈沱,屈原旧居也。世传原有姊,以原施行不与众合,以见流放,弃之独归,故曰“归州”,又曰“秭归”。袁崧云:“姊秭古字通用,与原‘女Ч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之语合。”

归州有昭君村,村人生女无美恶,皆灸其面;白州有绿珠村,旧井尚存,或云饮其水生美女,村人竟以瓦石实之。岂亦以二女子所遭为不祥邪?

浙人谓“富家为起早”,盖言钱多则事多,不能晏眠也。虽俗下之语,亦有理云。

绍圣元年,咸阳县民段吉,夏日凌晓雨后,粥菜村落中,立何人门,足陷地,得玉玺一,玉检。玉玺方四寸,篆文如凤鸟鱼龙之形,曰“受命于天,既受永昌。”按《玉玺记》,秦始皇得卞氏蓝田玉,刻以为玺,命丞相李斯篆文云云。又王莽逼元后取玺,后投之地,故一角缺,验之皆合。唯《记》云“玉色黄”。此青苍色耳。盖汉高祖至霸上,子婴素车降轵道所上者,世世传受,号曰“传国玺”。董卓徙都关中,孙坚入洛,得于城南井中。至梁朱全忠后,始失所在,全忠以下,多都汴洛,今玺尚出于秦。又云:背亦刻“受天之命,皇帝寿昌”八字,则无之。又不云有玉检为异,有司来上,庭议以为瑞,改元元符,命段吉以官,至靖康国破,敌取以去矣。和氏玉见蔺相如语中,璧也其可刻以为玺邪。

宣和元圭,出王懿恪家,旧上有懿恪朱书“元圭”二字。或上之,以为真夏后氏之瑞。后复燕山,又得一元圭,尤奇古,非前圭可比。朝廷以先既行盛礼,不应再有出者,藏之内库不复问。至金人起,后圭磨改副衮冕,奉其主,前圭亦取去。然窦建德以获元圭,故国号夏,不知二圭果何代物也?

绍圣初;先人官长安府,于西城汉高祖庙前卖汤饼民家,得一白玉奁,高尺余,遍刻云气龙风,盖为海中神山,足为饕餮,实三代宝器。府上于朝,批其状云:墟墓之物,不可进御,当籍收官库,尚遵祖宗典制也。至政和中,先人再官长安,问之,已失所在矣。

楚氏洛阳旧族元辅者,为予言:家藏一黑水晶枕,中有半开繁杏一枝,希代之宝也。初,避虏入颍阳,凡先世奇玩悉弃之,独负枕以行,虏势逼,亦弃于山谷中。文序世言:潞公有白玉盆,径尺余,三足,破贝州时,仁皇帝赐也,常用以贮酒,后纳之圹中云。

中隐王正叔云:“王仲至帅长安日,境中坏一古冢,有碧色大瓷器,容水一斛,中有白玉婴儿,高尺余,水故不耗败,如新汲者。玉婴儿为仲至取去。”

●卷二十七张浮休云:盗夜发咸阳原上古墓,有火光出,用剑击之,铿然以坠,视之,白玉帘也。岂至宝久埋藏欲飞去邪?既击碎之,有中官取以作算筹,浮休亦得一二。

宣和殿聚殷周鼎钟尊爵等数千百种。国破,虏尽取禁中物,其下不禁劳苦,半投之南壁池中。后世三代彝器,当出于大梁之墟云。

主父齐贤者自言:少羁贫,客齐鲁村落中。有牧儿入古墓中求羊,得一黄磁小褊瓶,样制甚朴。时田中豆荚初熟,儿欲用以贮之,才投数荚,随手辄盈满,儿惊以告,同队儿三四试之皆然。道上行人见之,投数钱,随手亦盈满,遂夺以去。儿啼号告其父,父方筑田,持锄追行人及之,相争竞,以锄击瓶破。犹持碎片以示齐贤,其中皆五色画,人面相联贯,色如新,亦异矣。齐贤为王性之云。近岁,犍为、资官二县接境地名龙透,向氏佃民耕田,忽声出地中,耕牛惊走,得铜剑一,长二尺余,民持归,挂牛栏上。入夜,剑有光,栏牛尽惊。移之舍中,其光益甚,民愚亦惊惧,掷于户外,即飞去,盖神物也。士聂椿云:向,其妇家也。

牛僧孺李德裕相仇,不同国也,其所好则每同。今洛阳公卿园圃中石,刻奇章者,僧孺故物;刻平泉者,德裕故物,相半也。如李邦直归仁园,乃僧孺故宅,埋石数冢,尚未发,平泉在凿龙之右,其地仅可辨,求德裕所记花木,则易以禾黍矣。

世传李太白草书数轴,乃葛叔忱伪书。叔忱豪放不群,或叹太白无字画可传。叔忱偶在僧舍,纵笔作字一轴,题之曰“李太白书”,且与其僧约,异日无语人,每欲其僧信于人也。其所谓得之丹徒僧舍者,乃书之丹徒僧舍也。今世所传《法书要录》、《法书苑》、《墨薮》等书,著古今能书人姓名尽矣,皆无太白书之品第也。太白自负王霸之略,饮酒鼓琴,论兵击剑,炼丹烧金,乘云仙去,其志之所存者,靡不振发之,而草书奇倔如此,宁谦退自悔,无一言及之乎?叔忱翰墨自绝人,故可以戏一世之士也。晁以道为予言如此。

大儒宋景文公学该九流,于音训尤邃,故所著书用奇字,人多不识。尝纳子妇三日,子以妇家馈食物书白,一过目即曰:“书错一字。姑报之!”至白报书,即怒曰:“吾薄他人错字,汝亦尔邪!”子皇骇,却立缓扣其错,以笔涂“暖”字,盖妇家书“以食物暖女”云,报亦如之,子益骇,又缓扣当用何暖字?久之,怒声曰:“从食从而从大。”子退检字书《博雅》,中出“饣Й”字,注云:“女嫁三日,饷食为饣Й女。”始知俗闻饣Й女云者,自有本字。

东坡《谢滕达道书》云:“前日得观所藏诸书,使后学稍窥家传之秘,幸甚!恕先所训,尤为近古。某方治此书,得之颇有开益,拜赐之重,若获珠贝,老朽不揆,辄立训传,尚未毕功,异日当为公出之。古学崩坏,言之伤心也。”李方叔云;“东坡每出,必取声韵音训文字复置行箧中。”予谓学者不可不知也。陶隐居《与梁武帝启》云:“逸少有名之迹,不过数种。《黄庭》、《劝进》、《像赞》、《洛神》,不审犹得在否?”褚遂良《逸少正书目》:《乐毅论》、《黄庭经》、《书赞》、《墓田》、《丙舍》以次,共十四帖,合五卷。《劝进》已亡,《洛神》不录,盖遂良误以《洛神》为子敬书,故柳公权亦云。褚、柳于书工矣,其鉴裁尚有失,古语二王以来,评书之妙,惟隐居为第一,不诬也。崇宁初,经略天都,开地得瓦器,实以木简札,上广下狭,长尺许,书为章草,或参以朱字,表物数曰:缣几匹,绵几屯,钱米若干,皆章和年号。松为之,如新成者,字遒古若飞动,非今所畜书帖中比也。其出于书吏之手尚如此,正古谓之札书。见《汉武纪》、《郊祀志》,乃简书之小者耳。张浮休《跋王君求家章草月仪》云尔。

崔??,淳化中判国子监,有字学。太宗问曰:“李觉尝言四皓中一人姓,或云用上加一撇,或云用上加一点,果何音!”??曰:“臣闻刀下用擢音,两点下用为鹿音,用上一撇一点俱不成字。”四皓中一人,甬里先生也。予谓今书“角里”,用上加撇者非是。

俗语借与人书为一痴。还书与人为一痴,予每疑此语近薄,借书还书,理也,何痴云?后见王乐道《与钱穆四书》《出师颂书》,函中最妙绝,古语:借书一?,还书一?,欲以酒二尊往,知却例外物不敢。因检《说文》,?,抽迟反,亦音?。注云:酒器。古以借书,盖俗误以为痴也。

荆浩论曰:“山水之学,吴道子有笔而无墨,项,容有墨而无笔,王维、李思训之流不数也。”其所自立可知矣。然入吾本朝,如长安关同、营丘李成、华原范宽之绝艺,荆浩者又不数也。故本朝画山水之学,为古今第一。

国初,营丘李成画山水,前无古人。后河阳郭熙得其遗法。成之子觉,熙之子思,俱为从官,颇广求两父之画,故见于世者益少,益可贵云。

观汉李翕王稚子高贯方墓碑,多刻山林人物,乃知顾恺之、陆探微、宗处士辈尚有其遗法,至吴道玄绝艺入神,然始用巧思,而古意少减矣。况其下者,此可为知者道也。

画花,赵昌意在似,徐熙意不在似,非高于画者,不能以似不似,第其远近。盖意不在似者,太史公之于文,杜少陵之于诗也。独长安中隐王正叔以予为知者。蜀人重孙知微画笔,东坡独曰:“工匠手耳。”其识高矣。宣和中,遣大黄门就西都多出金帛易古画本,求售者如市,独于郭宣猷家取吴生画一剪手指甲内人去,其韵胜出东坡所赋周员外画背面欠伸内人尚数等。予少年时,尝因以作《续丽人行》云。

予旧于氵虽城孔宁极家,见孔?《私纪》一编,有云:“退之丰肥喜睡,每来吴家,必命枕簟。”近潮阳刘方明摹唐本退之像来,信如?之记,益知世所传,好须髯者,果韩熙载也。

晁以道言:当东坡盛时,李公麟至,为画家庙像。后东坡南迁,公麟在京师遇苏氏两院子弟于途,以扇障面不一揖,其薄如此。故以道鄙之,尽弃平日所有公麟之画于人。

郭恕先画重楼复阁,间见叠出,善木工料之,无一不合规矩。其人世外仟者,尚于小艺委曲精致如此,何邪?

予收南唐李侯《阁中集》第九一卷,《画目》:上品九十五种。内《蕃王放簇帐》四。今人注云:一在陆农师家,二在潘景家。《江乡春夏景山水》六。注云:大李将军;又今人注云:二在马粹老家。《山行摘瓜图》一。注云:小李将军;又今人注云:在刘忠谏家。《卢思道朔方行》一。注云:小李将军;又今人注云:在李伯时家,《明皇游猎图》一。注云:小李将军;又今人注云:在马粹老家。《奚人习马图》三。注云:韩干;又今人注云:一在野僧家。中品三十三种。内《月令风俗图》四。今人注云:在杨康功龙图家。《杨妃使雪衣女乱双陆图》一。注云:李?;又今人注云:在王粹老家,今易主矣。《竹》四。今人注云:在王仲仪之子定国处,其着色卧枝一竿尤妙。下品百三十九种。内《回纹图》二。注云:殷嵩;又今人注云:在仲仪家。《诗图》二,《叙》一:楼台人物分两处,中为远水红桥小山,作窦滔从骑迎若兰,车舆人物甚小而繁,大概学周?而气制甚远。《猫》一。注云:汀州李交;又今人注云:在刘正言家。《花而行者》一,小者三,如生。后有李伯时《跋》云:“江南《阁中集》一卷,得于邵安简家。其中名品多流散士大夫家,公麟尚见之,有朱印曰‘建业文房之印’,曰‘内合同印’,有墨印曰‘集贤院御书记’,表以回鸾墨锦,签以潢经纸。”予意今注出于伯时也,然不知集有几卷?其他卷品目何物也?建业文房亦盛矣,每抚之一叹。

●卷二十八凤翔府开元寺大殿九间,后壁吴道玄画:自佛始生、修行、说法至灭度;山林、宫室、人物、禽兽,数千万种,极古今天下之妙。如佛灭度,比丘众?踊哭泣,皆若不自胜者,虽飞鸟走兽之属,亦作号顿之状,独菩萨淡然在旁如平时,略无哀戚之容。岂以其能尽死生之致者欤?曰“画圣”,宜矣。其识开元三十年云。今凤翔为敌所擅,前之邑屋皆丘墟矣。予故表出之。

古画、塑一法。杨惠之与吴道子同师张僧繇学画,惠之见道子笔法已至到,不服居其次,乃去学塑,亦为古今第一。嗟夫,画一技耳,尚不肯少下,况于远者大者乎?

曰“砚瓦”者,唐人语也,非谓以瓦为砚。盖砚之中,必隆起如瓦状,以不留墨为贵。百余年後,方可其平易。古人用意于一砚,尚如此。

予尝评砚:端石如德人,每过于为厚,或廉于才,不能无底滞;歙石如俊人,于人辄倾倒,类失之轻,而遇事风生,无一不厌足人意。能兼其才地,则为绝品。又涤端石,竟日屡易水,其渍卒不尽除;歙石一濯即莹彻无留墨,亦一快耳。唐氏为砚说甚广,初不出此。

石晋时,关中有曰李处士者,能补石砚。砚已破碎,留一二日以归,完好如新琢者。其法不传,或以为异人。

近世薄书学,在笔墨事类草创,于纸尤不择。唐人有熟纸、有生纸。熟纸,所谓妍妙辉光者,其法不一;生纸,非有丧故不用。退之《与陈京书》云:“《送孟郊序》用生纸写。”言急于自解,不暇择耳。今人少有知者。

司马文正平生随用所居之邑纸,王荆公平生只用小竹纸一种。

宣城陈氏家传右军求笔帖,后世益以作笔名家。柳公权求笔,但遗以二枝,曰:“公权能书,当继来索,不必却之。”果却之,遂多易以常笔。曰“前者右军笔,公权固不能用也”。予从王正夫父子,得张义祖所用无心毫,锥锋长二寸许,他人不能用,亦曰右军遗法也。义祖名友正,退传之子,居昭德坊,不下阁二十年,学书尽窥右军之妙,尚以蔡君谟为浅近,米元章为狂诞,非合作,然世无知者。如其所用笔,可叹也。独王正夫父子好之云。

太祖下南唐,所得李廷?父子墨,同他俘获物,付主藏籍收,不以为贵也。后有司更作相国寺门楼,诏用黑漆,取墨于主藏,车载以给,皆廷?父子之墨。至宣和年,黄金可得,李氏之墨不可得也。

黄鲁直就几阁间,取小锦囊,中有墨半丸,以示潘谷。谷隔锦囊手之,即置几上,顿首曰:“天下之宝也。”出之,乃李廷?作耳。又别取小锦囊,中有墨一丸,谷手之如前,则叹曰:“今老矣,不能为也。”出之,乃谷少作耳。其艺之精如此。

故德阳县男虞祺,字齐年,起陵州诸生中。初不知佛书也,每曰:“诚者天之道,思诚者人之道,其至则一也,吾知此而已。”当毒赋剩敛鞭棰马牛其人之日,一漕夔,再漕潼,川民独晏然倚以朝夕也。间属微疾,凭几不言,忽顾坐客曰:“古佛俱来,吾亦归矣。”男子允文旁立泣下。又笑曰:“人而为佛,宁不可哉?”客异其非君平生之言,即之,已逝矣。明年,始有更生佛事。陵州民解逑者,病死一昼夜再生。具言:初为黄衣逮去,遇故里中少年曹生曰:“乡之大夫虞君主更生事,明当为更生佛,亟见之。”前抵宫室,沈沈王者冕服正坐,虞君也。吏问逑故为善状,逑诉力贫,但一至瓦屋山,见辟支佛瑞色甚胜,得释去。王再敕逑:“过语吾家,广置更生道场,诵数更生佛名字勿怠。”语定,白毫光自王身起,直大观阙黄金书榜“大慈大悲,更生如来”,逑洒然而悟。明当虞君练祭云。士陈公璜,年甫九十,直书其事甚备。华严道人祖觉,自《大涅?经》中得更生佛,因地不诬,虞君不为佛学佛言,直心是道场,无虚假故,著其为更生佛事无疑。先是,彭山杨舜钦使君在田间,夜梦故计吏王咨者,多哀言,辞去,衣后穿出牛一尾,使君旧与咨善,惊起。家人之梦亦合,相语未竟,外报一牛生,遽取火视之,牛仰首泪下。呜呼,君子小人之善恶,如天渊然,有报亦如之。予特著其略,以为世戒。

王子飞观文为予言:吾使三韩,泛海每危于风涛,翦佛书以投,异物出没争夺以去,至投道书则不顾。

凤翔府祁阳镇法门寺塔,葬佛手指骨一节,唐宪宗盛仪卫迎入禁中,韩吏部《表》谏者。塔下层为大青石芙蕖,工制精妙,每芙蕖一叶,上刻一施金钱人姓名,殆数千人,宫女姓名为多,如曰张好好、李水水之类,与慈恩寺塔砖上所书同。又刻白玉象,所葬佛指骨,置金莲花中,隔琉璃水晶匣可见。予宣和中过之,有老头陀言:旧多宝器,唐诸帝诸王施以供佛者,尽为权势取去,尚余二水晶兽环洗,亦奇物也。

五台山佛光,其传旧矣。《唐穆宗实录》:元和十五年四月四日,河东节度使裴度奏:五台山佛光寺侧,庆云现,若金仙乘狻猊,领其徒千万,自巳至申乃灭。又峨眉普贤寺,光景殊胜,不下五台,在唐无闻。李太白峨眉山诗言仙而不言佛,《华严经》以普贤菩萨为主,李长者《合论》言五台山而不言峨眉山,又山中诸佛祠,俱无唐刻石文字,疑特盛于本朝也。

庆历中,齐州言:有僧如因,妖妄惑人,辄称正法一千年一劫,像法一千年一劫,末法一千年一劫。今像法已九百六十年,才余四十年,即是末劫,当饥馑疾疫刀兵,云云。事下两街,僧录司奏:正法、像法、三灾劫等,悉出《大藏经论》,非妖。皇帝但敕天下,《大藏经论》勿妄以示人云。

又熙宁初,神宗谓王安石曰:“有比丘尼千姓者,为富弼言:世界渐不好,勿预其事可也。弼信之。”然亦不之罪也。

予尝以前闻长老言汤保衡遇汉张陵事,刻石于资中崇寿观矣。后得吕大临与叔所作《保衡传》,尤详尽。与叔授横渠先生之道,以诚以正为本,可信其不诬。然汉史建安二十年,曹操破张鲁,定汉中。鲁祖父陵,顺帝时客于蜀,学道鹤鸣山中,造作符书,以惑百姓。受其道者辄出米五斗,时谓之“米贼”。陵子衡,衡子鲁,以其法相付授,自号“师君”。其众曰“鬼卒”,曰“祭酒”,曰“理头”,大抵与黄巾相类。朝廷不能讨,就拜鲁镇夷中郎将,领汉宁太守。则所谓张陵者,果异人乎?今道家者流祖,其事不可辨云。与叔《汤保衡传》:“嘉?末年,京师麻家巷,有聚小学者李道,太学生汤保衡尝与之游。一日,保衡至道学舍,有一道士,形貌恢伟,须髯怪异,言语如风狂人,与道相接,保衡见而异之。既去,保衡问道,道曰:‘此道士居建隆观。朝夕尝过我,我固未尝诣之,乃落魄不检者,子何问之?’保衡曰:‘余所居与建隆甚迩,凡观之道士皆与之识,未始见此人。’既而保衡颇欲访之。它日,保衡至道学舍,复见前道士,问其所止,亦曰建隆。既去,保衡默从之,入观门至西廊而没,保衡往追寻之不复见。因观廊壁绘画,有一道士,正如所见者,其上题云‘张天师’。保衡心异之。他日,乃具冠带伺于李道之舍,道问曰:‘子何所伺?’保衡佯以它语答之。凡伺三日,其道士始自外至,已若昏醉者,与道相见如常日,保衡既见正如所画者,遂出拜之,称曰:‘天师。’道士辞避曰:‘足下无过言。’道亦笑曰:‘此道士安得天师之称哉?’保衡再三叩请,具述所见。道士乃曰:‘请,以某日会于某地。’保衡曰:‘诺。’如约而往,道士见之曰:‘但举目视日十日,必有所见,可复会于某地。’保衡归,依所教视日,视既久,目不复眩。至十日,乃睹日中有人形,细视之,见道士在日中,形貌宛然。保衡复往会道士,道士曰:‘何所见?’保衡日:‘见天师在日中。’道士曰:‘可复归再视日,百日外复有所见,可再相会于某地,慎勿泄也。’保衡如教视之,家人以为风狂,问之不答。逾百日,乃见己形亦在日中,与道士立。保衡乃会道士具谈之,道士曰:‘可教矣。’乃为授以符录,可以摄制鬼神,其道土复不见。保衡居太学中,尝丧一幼子,每思之,召至其前,同舍生皆见之。一日,保衡语其友人曰:‘予适过西车子曲,见一小第,门有车马,有数妇人始下车,皆不以物蒙蔽其首;其第二下车者,年二十许,颇有容色,意其士大夫自外至京师者,必其妻也。予欲今夕就子前舍小饮,当召向所见妇人观之。友人曰:‘良家子,汝焉可妄召,必累我矣。’保衡曰:‘非召其人,乃摄其生魂,聊以为戏耳。然必至夜,俟其寝寐乃召之,若梦中至此,止可远观,慎勿近之,近之则魂不得还,其人必死矣。’遂与友人薄暮出门,过其舍,伺少顷,闻门中有妇人声,保衡心知乃适所见妇人,即吸其气,以彩线系其中指,既而至友人学舍,命仆取酒至,与之对饮,令从者就寝。中夜,保衡起开门,有妇人自外至,乃所见者,形质皆如人,但隐隐然若空中物,其语声如婴儿,见保衡拜之。保衡问其谁氏,具道某氏,其夫适自外罢官还京师,复问保衡曰:‘此何所也?适记已就寝,不意至此。又疑是梦寐,而比梦寐差分明;又疑死矣,此得非阴府邪?’保衡曰:‘此亦人间耳,今便可归,当勿忧也。’命立于前,款曲与语,至五更始遣去。人传保衡甚得召鬼之术,保衡以进士及第,今官为县令云。”

●卷二十九张君猷为湖南漕,过南岳,自肩舆中见路左一道观甚丽,榜曰“朱陵宫”,遥望其中,有一羽衣立殿上。君猷意欲下,而从骑半已过。明年再经其地,求朱陵宫,无之。父老云:旁近但有朱真人祠。至其下,乃前所见朱陵宫之处,才小屋一二楹,其变异如此。

唐吕仙人故家岳阳,今其地名仙人村,吕姓尚多。艺祖初受禅,仙人自后苑中出,留语良久,解赭袍衣之,忽不见。今岳阳仙人像,羽服下着赭袍云。北齐敕道士剃发为沙门,宣和中,敕沙门着冠为道士。古今事不同如此。郝翁者,名允,博陵人。少代其兄长征河朔,不堪其役,遁去。月夜行山间,惫甚,憩一树下。忽若大羽禽飞止其上,熟视之,一黄衣道士也。允拜手乞怜,道士曰:“汝郝允乎?”因授以医术。晚迁郑圃,世以“神医”名之。远近之人,赖以活者,四十余年。非病者能尽活之也,盖其术精良可信。不幸而不可治,必先语之,虽死亦无恨,于脉非独知已病,能前知未病与死,近者顷刻,远者累年,至其日时皆无失。岁常候测天地六元五运,考四方之病,前以告人,亦无失。皇?年,翁死。张峋子坚志其墓云:“夏英公病泄,太医皆为中虚。翁曰:‘风客于胃则泄,殆稿本汤证也。’英公骇曰:‘吾服金石等物无数,泄不止,其敢饮稿本乎?’翁强进之,泄止。太常博士杨日宣病寒,翁曰:‘君脉首震而尾息,尾震而首息,在法为鱼游虾戏,不可治。’不数日死。州监军病悲思,翁告其子曰:‘法当甚悸即愈。’时通守李宋卿御史甚严,监军内所惮也,翁与其子请于宋卿。一造问,因责其过失,监军惶怖汗出,病乃已。殿中丞姚程,腰脊痛不可俯仰。翁曰:‘谷独气也。当食发怒,四肢受病,传于大小络中,痛而无伤,法不当用药,以药攻之则益痛,须一年能偃仰,二年能坐,三年则愈矣。’后三年而愈。里妇二,一夜中口噤如死状。翁曰:‘血脉滞也。不用药,闻鸡声自愈。’一行?甚踔辄踣。翁曰:‘脉厥也。当治筋,以药熨之自快。’皆验。士陈尧遵妻病,众医以为劳伤。翁曰:‘亟屏药,是为娠证,且贺君得男子矣。’已而果然。又二妇人娠,一咽嘿不能言。翁曰:‘儿胞大经壅,儿生经行,则言矣。不可毒以药。’既免,母子俱全。一极壮健,翁偶诊其脉,曰:‘母气已死,所以生者,反恃儿气耳。’如期子生母死。翁所治病半天下,神异不可胜记。如上所记,特郑圃之人共知者也。翁有子名怀质,尽能传其学。怀质尝自诊其脉,语人曰:‘我当暴死。’不数年果暴死。翁读《黄帝内经》,患王冰之传多失义指,间以朱墨笺其下,世尚未见。怀质死,其书亦亡,独太医赵宗古得六元五运之法于翁,尝图以上朝廷,今行于世云。”

无为军医张济,善用针,得诀于异人。云能解人而视其经络,则无不精。因岁饥疫,人相食,凡视一百七十人,以行针无不立验。如孕妇,因仆地而腹偏左,针右手指而正;久患脱肛,针顶心而愈;伤寒翻胃,呕嗍累日,食不下,针眼眦,立能食。皆古今方书不著。陈莹中为作传云。

药王药上为世良医,尝草木金石名数凡十万八千,悉知苦酸咸淡甘辛等味。故从味因悟入,益知今医家别药曰味者古矣。

郑师甫云:“尝患足上伤手疮,水入,肿痛不可行步。有丐者,令以耳塞敷之,一夕水尽出,愈。”

崇宁年,西都修大内,患苑中池水易涸。或云置牛骨池中,则水不涸。置之,果然。范时老董役,亲见之。

吕公晋伯云:除虱法,吸北方之气喷笔端,书“钦深渊默漆”五字,置于床帐之间,即尽除。公资正直,非妄言者。

洛阳楚氏,葬龙门之东尹樊村。凿井每不得泉,有术者云:夜以水盛器,见星多者,下有泉。用之果然。

今世俗谓卦影者,亦《易》之象学也。如见豕负涂,载鬼一车,非象而何?未易以义理训也。予见王庆曾言:“蚤日羁穷,尝从一头陀占卦象。其词云‘须逢庚午方亨快,半是春来半是秋’头陀云:‘岂君运行庚午,春秋之间少快邪。’久之无验。晚用秦相君荐,至参知政事。相君庚午生,半春半秋秦字也。其异如此。

殿中丞丘浚颇知数。熙宁十年秋,翰林学士杨元素贬官荆州,过池阳见之。浚曰:“明年当改元,以《易》步之,《丰》卦用事,必以丰字纪年。”如期改元丰云。

汾晋间祈雨,裸袒叫呼,奋臂为反覆手状,又以水洒行道之人,殆可笑。按董仲舒传注,有“闭阴纵阳,以水洒人”之说,盖其自也。

广西人喜食巨蟒,每见之,即诵“红娘子”三字,蟒辄不动,且行且诵,以藤蔓系其首於木,刺杀之。

熊山行数十里,各于岩穴林茜之间有藏伏之所,山中人谓“熊馆”云。如虎豹出百里外,则迷失故道矣。

??能敕水,故水宿物莫能害。鸩能巫步禁蛇,故食蛇。啄木穴树巢其中,人或用木塞之,能以觜画符,其塞自出。鹊知岁所在,又有隐巢木,故鸷鸟不可见。燕营巢避戊己日,故不倾坏。鹳有长水石,故能巢中畜鱼,水不涸。盖不止于有知也。

有隐者刘易,在王屋山,见一蜘蛛为大蜂所螫,腹胀欲裂,亟就草间啮芋梗磨之,胀即平。因以治人之被蜂螫者,痛立止。

鱼枕骨作器皿,人知爱其色莹彻耳,不知遇蛊毒必爆裂,尤可贵也。

油绢纸、石灰、麦糠、马矢、粪草,皆能出火。

马、骡、驴,阳类,起则先前,治用阳药;羊、牛、驼,阴类,起则先后,治用阴药。故兽医有二种也。

梧桐,百鸟不敢栖止,避风凰也。古语云尔,验之果然。

蜀中喜事者,南归多载木犀花以来,种之皆生,或择嫩条接冬青枝间亦生,岂其类耶?谓万年枝者,冬青也。玉树者,槐也。宫苑中多此二木,特易以美名。冬青又名冻青,贵其有岁寒不改之节,故司马长卿谓之女贞,自不为文君地邪?芸草,古人用以藏书,曰“芸香”是也。置书帙中即无蠹,置席下即去蚤虱。叶类豌豆,作小丛,遇秋则叶上微白,如粉汗,南人谓之“七里香”。大率香草,花过则无香,纵叶有香,亦须采掇嗅之方觉。此草远在数十步外已闻香,自春至秋不歇绝,可玩也。

种柿有七绝:一有寿,二多阴,三无禽巢,四无虫蠹,五有嘉实,六其本甚固,七霜叶红。可玩也。

榆有二种:一名郎榆,一名姑榆,郎榆无英。

千叶黄梅花,洛人殊贵之,其香异于它种,蜀中未识也。近兴、利州山中,樵者薪之以出,有洛人识之,求于其地尚多,始移种遗喜事者,今西州处处有之。予尝春日经夷陵,山中多红梨花,诵欧阳公之诗,裴回其下不能去,近蜀中亦稍见之。又有得千叶杏花于剑州山中者,在洛阳《花木谱》中无之,亦奇产也。蜀无橄榄。或云:司马相如狗监所诵《上林赋》、《喻蜀父老文》、《封禅书》,王褒《中和乐职宣布诗》、《圣主得贤臣颂》,扬雄《剧秦美新篇》,辞皆烂美,足以取悦当代。张九龄《策安禄山》,姜公辅《论朱砒》,危言可验,辄弃之不采。相如辈蜀人,九龄公辅岭海之士,以草木臭味譬之,如橄榄不生于蜀,生于岭海也。亦犹唐李直方以贡士第果实:一绿李,二粉梨,三樱桃,四柑子,五葡桃,或荐荔枝,曰寄举之首也。盖始于范晔,以诸香品时辈,侯朱虚著《百官本草》,皆戏言之善者耳。然近日蜀中种橄榄辄生,予山园自有数章。兰有二种:细叶者春花,花少;阔叶者秋花,花多。黄鲁直《兰说》云:“楚人滋兰之九畹,树蕙之百亩,兰以少故贵,蕙以多故贱。”予以为非是。盖十二亩为畹,则九畹百亩,亦相等矣。又云:“一千一花而香有余者兰,一千五七花而香不足者蕙。”是以细叶为兰,阔叶为蕙,亦非也。楚人曰,蕙,今零陵香也,又云薰,所谓一薰一莸者也。唐人但名铃铃香,亦名铃子香,取其花倒悬枝间,如小铃也。近时附入《本草》,云:出零陵郡。亦非也。不详《本草》自有“薰草”条,亦名蕙草甚明,零陵为重出云。

凌霄花有毒(一作出蜀),有人凌晨仰视其花,花中露水滴入眼中,遂失明。或云金钱亦然。

卷三十政和戊戌夏六月,京师大雨十日,水暴至,诸壁门皆塞以土,汴流涨溢,宫庙危甚。宰执庐于天汉桥上。一饼师家蚤起,见有蛟螭伏于户外,每自蔽其面,若羞怖状,万人聚观之。道士林灵素方以左道用事,曰:“妖也。”捶杀之。四郊如江河,不知其从出,识者已知为兵象矣。林灵素专毁佛,泗州普照王塔庙亦废,当水暴至,遽下诏加普照王六字号,水退复削去,先当制舍人许翰以词太褒得罪。

卢立之尚书云:“宣和末,禁中数有变异,曰‘摧’(原注:内音)者为甚。每夜久,有巨人呼‘摧’云,遇人必撤裂之。中官有胆勇者数辈,相约俟其出,迫逐之。巨人返走,坠一物,铿然有声,取视之,乃内帑所藏铁幞头也。”赵正之云:“禁中旧有此怪,不出仙韶院,至宣和末,始遍出宫殿中云。”

宦官卢功裔云:“宣和末,鬼车沥血于福宁殿庭,又有狐登御坐,又内殿砖砌上忽有积血,遽拭之复出,去砖亦出,发地亦出,至废其殿云。”

李?常云:“宣和末,为洛阳县尉,有职事在西宫,一龙夏伏起宫中者无虚日,殆数百处,初固异之。未几,金人入洛,宫遂焚。”张浮休云:“向谪郴江,夏日在寓舍伴群儿读书次,忽天际一船,载人物如行水上,久之方没。”三峡中,石壁千万仞,飞鸟悬猿不可及之处,有洞穴累棺椁,或大或小,历历可数,峡中人谓之“仙人棺椁”云。按《隋唐嘉话》,将军王果于峡口崖侧,见一棺将坠,迁之平处,得铭云:“后三百年水漂我,欲坠不坠逢王果。”今洞穴在悬绝石壁千万仞之上。唯大禹初凿三峡,道岷山之江时,人迹或可至,不在崖侧,不止三百年也。望其棺椁皆完好如新,不知果何物为之,亦异矣。长安乾明寺,唐太庙也。庭中有星陨石,状如伏牛,有手迹四,足迹二,如印泥然。故老云:武氏革命日陨。又兴平一道观中,有星陨石,如半柱满,其上皆系痕,岂果系于空中邪?殆不可知也。旁有石,记西晋时陨。

熙宁中,少华山崩,压七村之人,不可胜计。先是穴居虎豹之属尽避去,人独不知,遂罹祸。山以夜崩,声震百里外,州距山才二十里,初不闻,其异如此。元符年,众人宿岐山县客邸。明日,一人亡其首,无血。官捕杀者,逾年竟不得。或曰:侠客飞剑中人无血。政和年,河中府早宴罢,营妓群行通衢中,忽暴风起,飞剑满空,或截髻,或翦髯,或创面,俱不死,亦不伤。他人或云:剑侠为戏耳。予亲见之。

殿中丞丘舜元,闽人也。舟诉汴,遇生日,舣津亭。家人酌酒为寿,忽昏睡,梦登岸,过林薄至一村舍,主人具饮食,既觉,行岸上,皆如梦中所见。至村舍,有老翁方撤席,如宾退者。问之,曰:“吾先以是日亡一子,祭之耳。”舜元默然,知前身为老翁子也,厚遗之以去。

欧阳公尝梦为鸲鹆,初夏清晓,飞鸣绿阴中甚乐。

刘法欲生,其母帏帐忽若坠压而下,视之,上有大蛇,蜿蜒若被痛楚状,母怖甚,避之他所。法生,再视之,但蛇蜕耳。后法为将,有贤称。崇宁兴儒学,则刑举子之无赖者;宣和兴道学,则刑道士之无赖者。坐此谪官。久之,以节度使、检校少师帅熙河。童贯尽取本道精兵去,俾用老弱下军,深入策应,遂陷。贯方奏捷,反以不禀节制闻,士大夫冤之。

王荆公在钟山,乘驴薄莫行荒村中。有妇人蒙首执文书一纸遮公曰:“妾有冤诉。”公喻以退居不预公事,当自州县理之。妇人曰:“妾冤诉关相公,乞留文书一观。”公不能却,令执药囊老兵取状。至半山园视之,素纸一幅耳。公以是月薨。犹子防为王性之云尔。

滕章敏公达道帅青社,一夕会其属。酒半,教官顿起,家有急,公先送之去,坐客皆散立前后。公来,共见一无头伟人,着锦袍坐于主席,公与客俱辟易不敢前,少时作黑雾散去。公亲为王乐道云。

近李西美帅成都,士陈甲者馆于便斋。夜月色中,有危髻古裳衣妇人数辈,语笑前花圃中,甲殊不顾。有甚丽者诵诗:“旧时衣服尽云霞,不到迎仙不是家。今日楼台浑不识,只余古木记宣华。”又诵:“小雨廉纤梅子黄,晚云收尽月侵廊。树阴把酒不成醉,何处无情枉断肠。”忽不见。今府第故蜀宫,岂当时宫女尚有鬼邪?按《蜀?杌》,宣华,故苑名。

近种湘守叙州,坏客馆为东园。警夜兵共见大蛇自客馆出,穿西楼以去。楼下临大江,度其地约长十数丈。明,求之于馆之寝,有穴方广寸尺许,发之,其蟠屈之迹大一间屋,土色光腻,如新泥饰者,岂异物亦避暴役穿穴以去邪?不数日湘死。

兴元府火,飞烬落天庆观殿下古柏上,柏中空尽焚,臭闻远近。明日,得如羊肋骨者数百枝,盖大蛇也。帅杨掌武每出以视客云。

庞孝祖言:昔提举成都茶马,夏日坐后圃堂上,忽闻其后铁钅巢锒铛之声,遽窥窗外,一物自小池中出,龙形,面如猫,曳其尾石砌上,鳞甲有声,少顷雷雨暴作,失去。孝祖疑世所画龙皆非是。予读《华严合论》,龙类最众,有如猫者,岂孝祖所见乎?

程致仲为予言:“近岁,《云斋小书》出丹棱李达道遇女妖事,不妄。致仲亲见泥金鸳鸾出入云气中,黄色衣,奇丽夺目,非人间之物,盖妖所服,留以遗达者。又歌曲多仙语,尚《小书》失载云。”

李公择之子夷旷,宣和中为发运司属,薄莫抵江上亭。亭吏云:“先有曰‘水太保者’在焉。”夷旷遣吏谢之。屏内云:“太保当避去。”已而老少妇人数辈,传呼“太保来”!太保者,一十余岁草角童子耳。各乘马以去,人马皆异状。夷旷疑之,遣数健步蹑其后,各惊惧而返云:“约十数里外,望大潭,人马皆下投其中。”昔江子我为予言,后与夷旷同官成都,问之信然。

高骈初展成都外城,后王氏、孟氏相继伪以为都,其更作奢僭之力,发地及泉也。近靖康年,帅卢立之亦增筑,期年,役甚大。至绍兴年,霖雨,北壁坏,摄帅孙渥才兴工,于数尺土下,得高骈《石记》云:刻置筑中,后若干年当出。正与其年合。前累有大役不得者,数未契也。高骈好异术,岂亦有知数者邪?傅献简云:“王荆公之生也,有獾入其室,俄失所在,故小字獾郎。”

欧阳公云:“予作《憎蝇赋》,蝇可憎矣。尤不堪蚊子,自远?要喝来咬人也。”

秦少游在东坡坐中,或调其多髯者。少游曰:“君子多乎哉?”东坡笑曰:“小人樊须也。”

经筵官会食资善堂,东坡盛称河豚之美。吕元明问其味。曰:“直那一死。”再会又称猪肉之美。范淳甫曰:“奈发风何?”东坡笑呼曰:“淳甫诬告猪肉。”郭忠恕嘲聂崇义曰:“近贵全为聩,攀龙即作聋,虽然三个耳,其奈不成聪。”崇义曰:“吾不能诗,姑以二言为谢:勿笑有三耳,全胜畜二心。”陈亚蔡襄亦云:“陈亚有心终是恶,蔡襄无口便成衰。”王汾刘?亦曰:“早朝殿内须呼汝,寒食原头尽拜君。”?又嘲王觌云:“汝何故见卖?”觌曰:“卖汝直甚分文。”其滑稽皆可书也。

孙传师名览,人有投诗者曰:“伏惟笑览。”传师曰:“君无笑览,览合笑君。”

谓“东方虬更三十年,乞汝西门豹作对”。唐人语也。今相州有西门豹祠,神像衣裳之间,微露豹尾。韩魏公见之,笑令断去。

韩玉汝平生喜饰厨传,一饮啖可兼数人。出帅长安,钱穆四行词云“喜廉颇之能饭”,玉汝不悦。又有贵人号“竞渡船”者,以其唯利是竞也。席大光作言官,击之曰:“某别名‘竞渡船’,中贮无赖之小人,外较必争之微利也。”士大夫欢传之。

王荆公喜说字至以成俗,刘贡父戏之曰:“三鹿为粗,鹿不如牛。三牛为细,牛不如鹿。”谓“宜三牛为粗,三鹿为细,若难于遽改,欲令各权发遣”。荆公方解纵绳墨,不次用人,往往自小官暴据要地,以资浅,皆号“权发遣”,故并谑之。

刘贡父云:“有人不识斗争字,以书问里先生,答曰仄更切。又疑更字,问,曰户横切。又疑横字,问,曰户行切。又疑行字,问,曰华争切。竟不知其为何音也?”予尝举以为笑欢。客有善切字者非之,亦难与言也。

士人口吃,刘贡父嘲之曰:“本是昌徒,又为非类,虽无雄才,却有艾气。”盖周昌、韩非、扬雄、邓艾皆口吃也。

客问刘贡父曰:“某人有隐过否?中司将鸣鼓而攻之。”贡父曰:“中司自可鸣鼓儿,老夫难为暗箭子。”客笑而去,滑稽之为厚者也。

刘贡父呼蔡确为“倒悬蛤蜊”,盖蛤蜊一名“壳菜”也。确深衔之。

马默击刘贡父,玩侮无度,或告贡父。贡父曰:“既称马默,何用驴鸣?”立占《马默驴鸣赋》,有“冀北群空,黔南技止”之警策,亦可谓奇才也。王荆公好言利,有小人谄曰:“决梁山泊八百里水以为田,其利大矣。”荆公喜甚,徐曰:“策固善矣。决水何地可容?”刘贡父在坐中曰:“自其旁别凿八百里泊则可容矣。”荆公笑而止。予以与优旃滑稽,漆城难为荫室之语合,故书之。

王荆公会客食,遽问:“孔子不彻姜食,何也?”刘贡父曰:“《草木书》:姜多食损知,道非明之,将以愚之。孔子以道教人者,故云。”荆公喜以为异闻,久之,乃悟其戏也。荆公之学,尚穿凿类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