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遗室诗话》卷二九· 陈衍

一、光绪初年，福州有三狂生，皆林姓，一畏庐，一述庵（崧祁），一某。述菴乙酉举于乡，早卒。《挽林少溪》云：“牵裾惘惘去迟迟，便是人间死别时。箧裹剩将慈母线，扇头留得阿兄诗。龙蛇嫁呃天难问，烽火横江病不知。搔首为君添一恸，可怜生是好男儿。”少溪，畏庐弟，航海死台湾。述菴与畏庐挚交，故痛切若此。《送许莲荪之台湾省亲》句云：“天怜孝子帆无恙，海畏才人浪不狂。一事不才容我倦，万山如箭送君行。”《与郑璧侯》云：“黄金铸胆真如水，白发盈头屡望云。”《花朝东陈绩斋》云：“百岁几人常对酒，千金欲换更无裘。萧萧风雨相如壁，落落乾坤太白楼。”皆雄而隽。《艳体绝句》云：“背人小绾髻丫叉，隔著床帷六幅纱。隐隐衣裳作云气，水晶帘外望梨花。”殊有元微之风味。

二、述菴令子凉生（之夏），军人也，兼文武才。比来深自韬晦，隐于浙帅府参谋者十余载。地有湖山之美，益以出游。闻有诗数千首，未之见也。从干宝处录得数首。《横豆坑》云：“闲客关心处，方隅验废兴。亭倾茅不葺，桥断树为凭。贫产疏防盗，荒城易见僧。斋民元有术，今日亦何曾。”自注：“坑，天台县属。”《归途行乱山中半日》云：“乱峰无结束，磅礴尽南趋。树转初藏寺，泉奔辄碍途。远樵知虎善，新垦见牛劬。一自传刘阮，荒寒閟海隅。”二律极见结构，次首一起却有乱头粗服之致。或传其多振笔直书者，妄也。《登琼台未过桃源洞》云：“琼台南去饭胡麻，云物娟娟仙子家。我自闺中有荆布，不须溪上见桃花。”忽放出道学面孔。干宝与凉生至交，不啻昆季，尝数千里奔赴其病。有《春望怀凉生》云：“江海干重路，云天一片情。相思似春草，到处自然生。”竟是唐贤风味。

三、凉生久寓杭州，所与共为诗者，诸贞壮外，只知有同乡林鼎燮（步瀛）。余与鼎燮初相稔于都门，自以盐官薄宦之江，遂罕得消息。惟四年前，忽忽一晤于西湖，余明日行矣。时余编《近代诗钞》已出版，未得钞鼎燮诗为憾。兹从干宝、谦宣觅得数首，亟录之。《寄怀凉生杭州》云：“逆旅停车夜月凉，年时诗酒有清狂。湖楼犹在波光裹，林树苍苍高过墙。”《同谦宣秀渊集澄澜阁》云：“此阁何妨当作家，群山罨画水交叉。层层屋瓦青依树，簇簇园花馥入茶。屡至难于诗句好，久谈忘却日光斜。旧交散尽新知少，石帚天民各鬓华。”《寒雨旬日未出门》云：“断酒萧纲办饭羹，兼旬积雨废街行。江春犹瘦难舒柳，花信因寒恐病莺。心已忘机从讪笑，诗惟追古不声名。汾沮鄙俭伪牵局，何日龟阴负耒耕？”《自定海奇口口杭州》云：“微官莫疗半生贫，海角闲居负尽春。几树垂杨无赖雨，十年倦翮未归人。阴凝不信关天意，著述相期爱此身。长忆楼台灯火夜，何时重与一杯亲？”《赠干宝》云：“无本于昌黎，未识气先感。吾闻苏干宝，书味长醇醇。去岁诵其诗，蛟龙欲手揽。今夏湖上舟，杯酒见肝胆。作诗本性情，词句谢凿錾。气势任自然，盘硬无不敢。吾荒年且衰，一室废铅椠。子诗成来商，谓我辨精释。问道于青盲，食味嗜昌歜。湖之水溶溶，湖花开菡萏。一笑掉扁舟，诗与远山澹。”句如《次韵林十二谦宣》云：“故人书到吾无事，急递筒开中有诗。”“时对寺门僧坐久，行询邻舍菊开不？”《石浦山游》云：“山南山北春光好，桃花李花随意开。”又云：“山形到处虽有异，真意在静语可赅。山游山游得山意，四时不碍矧春回。”以上皆有静者机，故是诗人之诗。《除夕感言》云：“边云如墨压滇城，（英法议采七府矿产。）万户犹闻爆竹声。乡谊每从为客挚，年光紧向此宵更。劳生悔不同樵牧，薄宦何堪问姓名。笑指陌头萦拂草，也随名卉共春争。”能于“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外，别抒悲慨。

四、癸亥、甲子间，数至厦门，所识诗人以周墨史（殿薰）、黄雁汀（翰）称最。尝招游万石岩，水石树木，远胜虎溪鹿洞，余纪以五古十六韵。雁汀和作云：“鹭岛乏名区，幽岩但一二。生是懒散人，游踪亦罕至。先生今后山，魏寇业请肄。经年莅此邦，趋谒今始遂。逢迎上万石，载酒因问字。是晨秋风厉，飒飒雨沾袂。山灵欣杖履，午霁相献媚。中岩在咫尺，松榕晚逾翠。拾级穿林入，泉石倍清致。追随到太平，延平挟册地。当时百恶战，涉想犹心悸。侥视万瓦间，拔易纷几帜。衤任席何年登？岩壑偶然奇。瑶章贲隔日，洛诵不忍置。鸾音引蟀吟，老去乏才思。执蛰勉成章，请益从此始。”

五、墨史和作云：“厦岛山皆拔海出，剥尽皮肤见山骨。就中山石何处多？万石岩前罗万笏。我从黄石几来游，据石当关相出驼。（曾与雁汀仿施鸿葆夺关事。）兹游添得老诗人，万石低头一石凸。此石乃自太古遣，锻链功深光发越。早闻踪迹遍寰区，五岳归来脱布袜。不嫌此地山如拳，翻爱兹岩颇突兀。相逢一笑订石交，历险探幽穷洞窟。忽到延平读书处，怀古幽情触石发。不周天柱有时崩，太平古刹犹崔奉。划然长啸山谷鸣，掷地石声久未歇。更有王郎（谓孝泉）斫地歌，苫恨山石时见伐。呜乎厦岛山皆拔海出，海岛山根万仞没。奇石奇才沦海滨，安得诗人一一为扬挖？”此诗以余号石遗，遂炼成一块五色石，仍以掷地作石声，还赠此诗。雁汀哲嗣锌字儆民，亦有一律云：“山灵如素识，喜听足音来。撰杖从先辈，谈诗无弃才。乱云时作雨，顽石不容苔。无限兴亡事，苍茫付劫灰。”

六、今年避兵，又至厦门。墨史馆余于镇南关外一公廨，有花木之胜，门对鸿山，山上刺桐，经冬犹苍翠，卧斋中望之，恍如吾家皆山楼之对乌石山也。墨史先以诗至，句句雅切，遂更唱迭和，几成一集。墨史诗云：“乐安悬榻待周璆，（夏间有至省之约。）愧我愆期负九秋。今日真成反宾主，重歌《杖杜》肯来游。”“大难逅邂岁寒时，栖息休嫌屈一枝。预种梅花待高士，（堂边老梅数株，先生故喜居此。）安排纸帐乞新诗。”“净土宁无一片存？鹭门旧号小桃源。庞公此日携家至，合便更名小鹿门。”余亟次韵云：“交驰函电捧荆璆，小别情怀恰隔秋。此是望门投止日，却疑会合上文游。”“差胜燖汤剪纸时，南飞众鸟得安枝。翻于宾至如归后，东道先来七字诗。”“松菊故园闻幸存，平安日报盼源源。皆山楼与黄楼近，惭愧当年通德门。”雁汀次韵云：“渴思玉趾步呜谬，盼断蒹葭倏一秋。邂逅相逢忘慰藉，转欣杖履得从游。”“避地重来益感时，蓬蒿径乏碧梧枝。高冈虽好无鸣凤，慨诵青衿学校诗。（丈方辞厦门大学讲席。”）“大雅于今归独存，时贤麇至叩心源。春风我亦枢衣者，私喜登门免扫门。”前数年余避兵至上海，有绝句述朱古微同年戏言渴望余至，云：“故人情重托诙谐，果尔相逢笑口开。回首三年饥渴意，只除祝汝避兵来。”雁汀第一首末二句可谓貌异心同。墨史又叠韵三首，第二首云：“敢比空堂奉客时，屋椽仍旧是卑枝。盘飧有幸供高士，又入彭衙工部诗。”雁汀叠韵云：“涧泉万石响琳璆，不到于今又几秋。尚欲招邀云顶去，留云洞裹纪清游。”“奈此风声鹤唳时，安巢惭愧屈低枝。倘教移向吴庄住，吾浩堂添别集诗。（纪石青寓吴庄，著有《吾浩堂诗集》。”）“场老空留钓石存，（禾山有陈场老钓矶。）衣冠族望尚追源。（《厦门志》有云‘陈氏衣冠族’。）能纡长者来游辔，地以人传并一门。”唐陈黯以久不第称“场老”。此诗原唱“璆”韵难押，余叠韵不工，乃避而倒次原韵。（今不绿）。硕士柯荣试，亦公廨居停主人，故第三首次韵云：“冬来卧病困蓬门，至谊能敦让子源。函电交驰嗟不与，愿公谅我失温存。”语朴质可感。或疑“温存”字近纤，不知司空表圣诗云：“地炉生火自温存。”不过送暖之意而已。墨史第三首云：“邱陵从上叩禅门，海阔天空悟性源。小坐鸿山怀雁侣，高攀云顶约犹存。”此首言同游鸿山寺，末指雁汀约游云厘岩也。硕士又叠韵第三首云：“洪济山高峙鹭门，涪翁间说约探源，让君捷足同登去，休笑良夫一跛存。”或疑跛是“却克”，不知《谷梁》定本作“良夫”。

七、云顶岩为厦门众山最高者。雁汀招同墨史、文典（陈沙）往游，始以小车走十里至禾山，一路弥望稻田，间以陂塘，颇有江南风景。过陈场老钓矶，憩商业学校，肩舆入山，数里先造云顶寺。俯视众山，皆扑地如土自。雁汀载饼饵鼎肉，饱饭于寺僧。复行数里，登绝顶观日台。归各有诗。余云：“百怪千奇石刺天，九溪十涧恍呜泉。（初入山，极似杭州九溪十八涧。）平桥忽向芦睛转，仄磴刚容竹轿旋。拔地众峰都俯伏，有亭绝顶尚高悬。一层更上观云海，始信岩名不浪传。”墨史云：“正是晴明作好天，雨余来听四山泉。短筇直上身差健，众壑回看眼欲旋。古寺峰腰原陡绝，方台岩顶更孤悬。茫茫云海开奇境，要仗诗人笔与传。”雁汀云：“海外林峦别有天，遥从树杪走流泉。刚欣陟巘翻原降，每到临崖又折旋。古寺已无平地著，高台直向半空悬。众山览小披新咏，岱岳端凭杜老传。”立典云：“出游恰值好晴天，杯饮欣陪试圣泉。台迥日斜犹映带，洞幽云住若周旋。人登绝顶山皆向，石耸危屏树半悬。不为催归风雨急，僧楼题句早争传。”于云顶岩之高，皆写得出。墨史“旋”韵较新。硕士句云：“高台下视芳洲小，大海中分白鹭旋。”

八、余有《云顶岩回谢雁汀》诗，雁汀和韵，佳在前四句，云：“为上禾山第一山，高轩特地过柴关。分斋何敢方前哲，擅壑犹堪老此间。”墨史和韵，佳在后四句，云：“片云应为犹龙至，（石丈生丙辰，自言登山多遇雨，佘曰：云从龙，固应尔。）细雨能催倦鸟还。颇怯诗筒传络绎，难将步韵比跻攀。”

九、阖题斗胜之作，本不足传。有时咏史、咏物亦有能见其大者。墨史有《张良》绝句云：“殖醢韩彭系邓侯，毒于乌喙敢夷犹。五湖尽入炎刘地，不托游仙何处游？”李绣伊（禧）句云：“阴符季子椎朱亥，那比兴刘与报仇。”

一○、闽南吟人介从墨史者，有南安苏警予（甦）、晋江谢云声（龙文），远奇合刻绝句一册。苏名《随天付与庐杂诗》。《野望》云：“河山破碎入黄昏，一段荒城鸟雀喧。极目苍茫云水外，荡胸浩气接中原。”《除夕和云声》句云：“诗人竟比催租吏，剥啄催持到五更。”谢名《灵箫》《阁杂诗》。《听雨》句云：“添花催柳小楼东，但觉寒生万点中。”《郑延平水操台》云：“英雄无限伤心事，易代犹翻鼓浪潮。（台在鼓浪屿日光严左。”）《野望》云：“悄立苍茫何所事？四郊暝色迫人归。”

一一、鹭门能诗者尚有柯伯行（徵庸）、陈丹初（桂琛）、余雨农（焕章）、李绣伊（禧）、蔡维中、翁纯玉（兆全）诸君。伯行和余留别诗云：“尊酒消寒聚一堂，敢云祖道送行装。忧时词客陈同甫，造士经帅马季长。海鹤高飞标骨格，泥鸿印爪尽文章。可容籍浞韩门附，浪献芜词笑大方。”绣伊以万寿岩古钟影片赠行，亦和前韵云：“未听松声过佛堂，聊将榻本压归装。千年神物钟无恙，一代词宗寿共长。春讯江干随杖履，离情席上抒篇章。名园知近乌山麓，惆怅梅花隔一方。（旧曾读书乌石山十三本梅花书屋。”）雨农、丹初、维中、纯玉诗手边觅不出，呼负负矣。

一二、在厦识朱铎民（镜宙），谂为太炎女夫，年少喜藏书。至福州，有《石遗前辈招饮有作》云：“吾爱陈夫子，诗盟主建安。一楼山万笏，三径竹千竿。海内存知己，（成句，指太炎岳丈。）平生薄热官。浊醪浇块垒，世事等闲看。”第二联眼前语，非常雅切。余与君皆嗜饮。

一三、南安苏乐天（鸿图），教授鼓浪屿学校，屡至厦岛访余。著《乐天斋文录》一巨册，体糅新旧，而鬯茂条达，所见时有警辟处。赠余七言古一首，推挹太过，兹摘录其中数语云：“著作恢弘世所稀，更搜残阙寿千棋。余事旁溢为歌诗，雄浑仿诡泣蛟螭。骚坛品藻析毫厘，海内争传一字师。（当代陈弢菴、赵尧生、俞恪士、梁任公、罗掞东诸公，有作每就商定。）我闻其名久倾葵，今秋始幸得见之。神光锷锷貌魁顽，和气接人春风吹，饱妖言论疗腹饥。”余有伤时处，未录。

一四、张扬芬者，自号抱膝翁，江都人。远寄小照属题，为书二十字。翁次韵和五首，第二首云：“山中亦世界，惜少新道德。促膝抱梅妻，冷觑嫦娥色。”第四首云：“夙闻陈太邱，四方仰道德。老来风趣多，想见婴儿色。”

一五、有鞠隐者，不知何许人，寄赠二律。警句云：“萧寺看云扶瘦杖，秋堂听雨减疏灯。诗心妙比琴无索，宦味闲于鸟脱缯。”又“遗老襟期梅偃蹇，通人胸次竹低昂。”“疏灯”句最佳。惟余甚不主张“遗老”二字，谓一人有一人自立之地位，老则老耳，何遣之有？

一六、吴兴王戟髯（树荣），未与会面，偶以诗简来往，已采数首入《近代诗钞》。后始见其《题叶小鸾遗迹一百韵》，直是一篇《孔雀东南飞》，前有序，后有跋，过长未能录，欲读者可求其单行印本也。

一七、当涂奚无识（侗）诗语奇崛，余尝叙其诗，以为近于散原一派者。然前数年余避兵沪上，无识有奇怀一律，则甚似拙作，云：“能穷能健百无求，笔砚平安更不忧。豪气欲吞黄歇浦，诗邻如卜海藏楼。在天群刺供谈笑，起世孤怀付校警。何用短笺慰羁泊，知公心已养空游。”豪气出以健笔，真欲吞黄歇浦矣。末句是补注老庄者口吻。（君有此二著）。君尝寄纸索书对联，侑以《庄子补注》。余大书现成句八字寄之，云：“濠濮闲想，羲皇上人。”颇觉切合。盖君方弦歌江浦县，以为三径之资也。无识治小学，用力甚深，有《藻渔集殷架文为诗见怀赋一首》，诗系五古，并自注约二千余言，斑剥陆离，得未曾有，以太长未录，兹再录其不甚似散原者。《九日登北极阁》云：“丛林翳翳掩城阿，延赏寒空又一过。野气苍凉秋日瘦，山灵憔悴劫灰多。五年抗迹欺云壑，何处高翔避蔚罗？照影分明后湖水，心池犹恐有风波。”《审言卧病沪上，有书来赋奇》云：“李先发藻儒林者，分手迟回七岁年。不信著书天雨粟，长愁窥户海成田。故人消息能穷饿，绝学商量见爱怜。累读一缄忘不得，白头病肺沪江边。”《辛酉守岁》云：“酸风飘雨漏声残，宿雪连阶烛影寒。尚觉啼呼满郊野，宁容欢喜对杯盘？壮怀渐恶仍今夕，浅醉初消又万端。占岁明朝要晴旭，东窗揩眼几回看。”此首俨具先忧后乐怀抱。句如《雪浪石》云：“爱力相续寿乃久，中有百代诗人魂。”谛视文理极奇诡，如瞿塘峡滟预根。《鸡鸣寺》云：“痴哉凡夫心，学佛昧真谛。所以六道中，乃有饿死帝。”《高淞荃为叙庄子补注赋呈》云：“世且嚣然疑此意，谁相知者定吾文？”《春郊》云：“春风满地难收束，一尺夭桃已著花。”

一八、南通冯善徵有《达庐诗录》一厚册，前有冯梦华抚部一序，曾同宦四川也。诗甚雅健，多古体长篇。有《黄河铁桥歌》最工，不靠新名词，能将新题目写得逼肖。因长未录，欲读者求之本集可也。

一九、近贤诗清脆者多，雄俊者少。潮安石铭吾（维展）、潮州刘仲英（仲英）、闽县曾履川（克端）皆可以走僵籍浞者。履川，肌叟（宗鲁，后更名福谦）孙。凯叟字伯厚，以即用知县官蜀，两袖清风，遣子孙以清白而已。履川少劬学，间关数千里，自蜀至京师，请业于一时闻人，肆力诗古文辞。前岁余有子之丧至都，履川来见，出示旧作散体文数首，则才气有余，范以方姚榘，并撰五言古三首为蛰，兀傲不群，读之使人气王。其一云：“老去乱屡经，名高桐踵至。颇哀石遣翁，看尽湖海气。索句有闭门，四海驰姓字。廿年腾骥子，微传未忧坠。岂意高明家，天故不子惠。欲使穷愈工，忧患巧位置。嗟哉骨肉亲，终学形骸伪。阖棺如欲语，一瞑竟长弃。泪尽思子亭，万里犹驰辔。浩规行且来，苍生日凋瘵。哀此垂绝躯，众手争一试。死所谁复知，瞪目视诸帅。”其二云：“怪奇郁文字，万世宁能减。沆瀣感意气，翻疑造化设。大群委末化，惨痛纷颠蹩。横流跳猛兽，未足方其烈。夫子吾乡彦，声誉照江国。忍泪余看天，震名咸桥舌。抱一式天下，余事包孔墨。神虑迥涛澜，一卷沁冰雪。末学眩高文，辄思寻其穴。洪炉铸万化，妙技试点铁。平生百无恋，师友念独结。此意当谁告？刳肝有沥血。”其三云：“学虽未可知，气不甘人下。骐膦骋天衢，吾宁舍十驾。豪桀摧万古，庶几一战霸。怀此亦有年，独唱畏人和。岂伊知者希，念之辄悲咤。顾瞻乡里亲，爱就耆旧话。俨若父祖临，或者警余惰。晚景迫世变，翻恐渐凋谢。謦狱接所欢，私意珍无价。独感招致诚，犹幸及亲炙。奇才愧昌谷，敢赋《高轩过》。心肝呕示公，所求在讥骂。”三诗勃郁烦冤，末篇直不啻千回百转矣。

二○、仲英有《读石遗集》七言长古云：“侯叟（乙符丈）示我石遗集，谓光宣来此一人。我知公名始丙辰，越八载今始识真。弃粕吐酮吸古醇，芟芜抉秽绝陈陈。漓幽涵远何清新，结庐秋山明月邻。掬泉蹋石藉芳茵，朱徽药鼎坐古春。不知人世有纤尘，以此持喻或等伦。俪之斯世譬凤麟，更难能者言霭仁。使我读之几逡巡，同时陈郑吾能云。并示爬梳去翳繁，取材高古非俗藩。陵踔凝链不可驯，但恐狡张债脉筋。馨兰自燔东坡论，荒寒不似人世文。凄紧既非中和言，衰季志危心放奔。谁与挽回元气元？宛陵香山公所欣。更推南宋非断断，笔意阴同固其因。更有神契俗不闻，圣道自汉中沈沦。矫矫唐宋义始伸，涵泳微旨复性纯。志粹气完心宽温，发为声文无躁纷。香山遭世多遭迤，圣俞顿踬宋燕蹬。自比鲇鱼辛酸辛，微有苦语杂笑吨。皆能蕴藉无愤嗔，不妄悻悻肆哀呻。惟公养境与之群，岂求辞语能穷源？捧书赞叹语遂烦，我年十七志皇坟。更贪排比忘朝昏，资荷作镜ウ不分。益之愈乱如治军，未甘自弃敝帚珍。欲求智炬然途遵，因书问讯鹭江渍。更请安心不二门，海月珠光灿云昱。何时重照韩公轩？江城握管意存存。”篇中两处暗转，极见结构，余报以一律云：“刘生雄惊孟郊材，凌纸论文怪发来。并世欲推压元白，古人直遣娩欧梅。宋唐区画非吾意，（来诗‘矫矫唐宋’，原作‘有宋’）。汉魏临摹是死灰。万卷有书真读破，吐颐弃粕快衔杯。”

二一、铭吾有《读石遣室诗集，呈石遣老人八十八韵》云：“有清一代间，论诗首渔洋。渔洋标神韵，《雅》《颂》不敢望。归愚主温厚，诗教非不臧。然或失而愚，字缺挟风霜。是皆傍门户，终莫拓宇疆。寿阳祁相国，辅以曾湘乡。寿阳宗杜韩，春海相颉顽。湘乡诗若字，低头豫章黄。杜韩苏黄间，暖翁目助张。邵亭巢经巢，列宿森其旁。诸公丁世乱，《雅》废《诗》将亡。所以命辞意，迥异沈与王。穷者秋蟪馆，并世伏堂。诗人信以穷，诗道于以昌。石遗老人出，揭橥号同光。双井孕散原，半山孳海藏。弢菴于二者，亦颇扼其吭。节庵工超逸，中晚多感伤。乙菴喜诘屈，深语难浅商。觚菴学简斋，杜味得苍凉。香宋比陵阳，精卓莫低昂。剑丞视伯足，长者或徐行。博丽斗工巧，云门共龙阳。暾谷迨观槿，后山步趋舱。苍虬起后劲，陈郑观旁徨。（散原尝云：‘此世有仁先，使余与太夷诗皆不免为伧父。’）壬秋守汉魏，旧派衍湖湘。公度五七言，谢翘欲与翔。喜苏不喜黄，南皮一文襄。各不为地囿，道分而镳扬。诸子自一时，石遗实兼长。石遣持偏师，能以弱制强。石遗挥巨刃，大道辟榛荒。石遣拗秃笔，有时放毫芒。每每下一语，链于百链钢。生涩者平易，平易者微茫。微茫者冷峭，冷峭者郁苍。池馆恣闲适，江山助凄怆。风雨供驰骋，凤鸾接高扬。词约而事备，貌柔而气刚。视孟穷累累，视韩富穰穰。穷可医肥俗，富可鲭贫粮。有如一老树，著花自芬芳。又如老雄鸡，爪觜独擅场。橄榄初苦涩，啖之甘回尝。洪钟无大小，扣之声铿锵。白日忽飞动，大风翻巨樟。攀跻既非易，摹仿焉可常。云从皮陆入，毕竟多皮相。用心已到圣，直逼夫子墙。近人盛宗宋，时服炫古妆。根本不盛大，谬云欲祧卢。学人与诗人，大抵非殊方。往持诗教者，大官坐庙堂。石遣位非高，大力鄙小仓。小仓结公卿，遂今天下狂。公独洁其身，俗士踣且僵。公身虽独善，公名乃弥彰。晶诗轶锺嵘，话诗凌沧浪。徵诗逾南山，评诗压两当。（仲则有《诗评》一卷）。说诗渊无尽，千顷波汪洋。诵诗如闻政，尤能振纪纲。庚戌客宣南，偶见长短章。丙辰过申江，公名震书坊。立志学公诗，此愿久不偿。杂报乏胥钞，剪采贮奚囊。虽未窥全豹，清词沁肺肠。厥后常知公，讲学居上庠。庆历胡安定，元和韩侍郎。今岁侯乙符，言公寿而康。言公工琢璞，琢焉成圭璋。言公敛槎橱，不肯露锋锥。侪辈偶疵谬，舍公孰相匡？后生偶造请，公语必精详。侯子言未终，而余起肃将。年来诗道衰，白战方披猖。其中空无有，咀嚼若秕糠。话言谓独创，寒山实滥觞。谓辟新纪元，《击壤》早津梁。自命活文学，病已入膏盲。筌蹄视经史，可嗟不自量。野狐思参禅，野马思脱鳄。野草终弥萝，野火终自殃。际此道扫地，念公愈不忘。恶风日Е洞，有公抵危樯。途路日纷歧，有公不亡羊。今读石遣集，恍如饮琼浆。侯子抱此本，余臂欲先攘。蛇江隔鹭岛，一苇幸可杭。”篇中振起处笔意奇横。

二二、岭南门人，姚君殷（梓芳）外，多未见面。石铭吾曾至厦门访余，余已回里。侯乙符（节）欲来不果，刻又赴南洋群岛矣。乙符生平有诗一二千首，下笔千百言立就，余恐其率易也，题其集后云：“短长千百首，颇觉患才多。磨砺新钅垂凿，推排老臼窠”云云。盖潮汕饶有诗人，率宗随园，见乙符渐事苦吟，多怪诧之，同志者惟铭吾、仲英及丁叔疋之兄讷菴（乃潜）耳。故乙符有《春日试笔奉怀石遣师》云：“传薪已及岭南人，餍妖名言簇簇新。诗学一家工手法，笔谈千里当身亲。文章结构艰辛处，花木园亭烂熳春。老我侯芭频问字，停车待话去来因。”《石师惠寄诗文集奉呈》云：“公诗久风行，小子未深览。朝日出阳谷，闻见何陋ウ。惠我数寸集，元气味醇醇。竖义必坚卓，岳军不可撼。名言时领略，契如嗜昌歜。海藏论诗诀，初如咀橄榄。散原务生涩，沈郁杂哀感。公以老鸿博，精深出闲淡。册年主骚坛，抗手问谁敢？我读《金石跋》，文字归总揽。诘屈骤难解，会心时一颔。近体糅唐宋，廉悍究难抢。持此勤揣摩，丹黄溢铅椠。籍浞学昌黎，巨刃欲破胆。”其二云：“十年走风尘，山水拓诗境。一舸江之南，莺花谁管领？莫愁澹烟波，玄武菱荇。半山艮其背，平山造其顶。六朝几陈迹，在在足引颈。放胆动赋诗，罄控肆驰骋。未尝畏流宕，何以策精警？岂知行吟地，公早摹清景。笔力所挥洒，宏深而俊颖。及兹亟钻仰，故技庶可屏。赵德为之师，更为潮人请。（时方函请先生来游潮阳。”）句如《春日同秋园闲行》云：“寻芳风雪后，新题自督课。花意若目成，山影一肩驮。此间安诗榻，餐秀饱寒饿。”可以“秀色可餐”四字赠之。《飞霞洞》云：“群峰恍列屏，二水如束带。”眼前语写得出。《观大龙湫瀑布》云：“四围峭壁风凛冽，气象严肃意孤危。”深山中奇绝岩壑，七字真写得出。《千步沙观潮》云：“其来如卷席，大陆变巨沛。”亦写得出。《拙政园用吴梅村连理山茶原韵》，居然梅村，太长未录。

二三、讷菴作诗力求锻链，造语迥不犹人。兹录其警辟而复幽秀者。《上巳雨》云；“沿冈度陌若无情，坐惜轻红堕欲平。蛮植劝人还寂寞，屋山吹雾失晴明。相逢已晚茶蘼恨，且住为佳杜宇声。回首昔年行乐地，秋千钤索最纵横。”《夜坐白兰花下》云：“退志何卒卒，於此荫林樾。明月不吾恋，而吾恋明月。微凉拂梢来，坐裹香已夺。讵惟鼻知之？且以善宵魄。光光草头萤，照人共今夕。我欲囊其焰，觅久了无迹。世事政尔耳，已往安所获？对伊指牛女，不说河汉隔。尘中自多离，附会宁有益。深夜叶坠露，微微湿巾帧。始觉林际月，移影已寻尺。月既不我待，我亦将远客。”《夏日舍舟山行》云：“水流本无质，人事清浊之。问其所以然，流水亦不知。畏热觅溪行，不令暑相欺。青山似惠我，泼翠舒我眉。我不识青山，奚其低昂为？水远送鸥到，鸥习已无机。信我如鸥闲，来听吟鸥诗。坐久已忘鸥，亦忘我为谁。”句如《吴山早秋》云：“久客先秋觉，逢僧共影癯。惊涛犹霸国，暮气欲沈城。”《闲居》云：“冷檠遮短梦，急雪定群峰。枕醒催孤雁，斋空断百虫。”《答逸老》云：“吾尝与子言，逃俗犹避涨。”重九云：“冷云覆屋不出户，清坐无花情自佳。”《次韵曾月樵》云：“望裹青山无可宅，愁边黄叶不成题。”《消夏杂咏》云：“便面初成暑雨图，持将凉意扇江湖。”所作名《匏存室诗钞》。

二四、南通费范九（师洪）常与余文字往来。喜为诗，张啬庵高弟也。有《读范彦殊蜗牛舍诗赋奇》云：“此事君家有秘传，遥遥诗脉镇相连，春风又被蜗牛舍，独霸淮南三百年。”“诗人大率长贫者，吐纳江山气自奇。芳草古祠题句在，何时一棹弄晴曦？”《潘安过访，即招范彦殊陈保之邵伯言同酌，夜分始散》云：“春色随人赴今夕，清谈未忍负灯光。旷怀天地容孤放，到眼沧桑易老苍。一片凫鸥僧舍静，四围花柳客衣香。当前纵有千秋想，三十江湖尚稻粱。”句如《中秋集忆肪》云：“危尊待月战云边，月敛清光未忍圆。无复闲谣酬令节，只余孤愤散荒烟。”语皆清而挚。

二五、前数年有《近代诗钞》之役，故人之作，多未入选，其时万避兵沪上，未遑徵集也。吾乡若刘筱云（崧英）、林大年（则铭），其尤稔者。筱云壮游蜀中，中年宦江右岭南，不得意归。教授学校，益以卖文鬻宇，仅免寒饿。饮量故洪，醉则高歌，醒则孤吟。尽弃少作，尚有诗数百首。平生口未尝臧否人物，而观其诗，不乏愤时嫉俗之语。兹录其稍自得者。通仙里云：“迎仙门北通仙里，大树长池白板扉。陋室数间两年住，只贪湖上看斜晖。”君故自有室庐，而旁妻别居於此，故又有《通仙里第二宅落成赋视同社诸子》云：“漫营小屋不能深，徙处聊完卜筑心。负郭陂塘皆我有，窥楼岭树待君临。暂来警夜驯邻犬，相对忘机狎水禽。咫尺湖西游冶地，闭门肯许俗尘侵。”此於赁屋左近别营一屋，故首联云云。其地甚僻，有陂池，其屋有楼，可以见山望湖，故二三联云云。《池上杂兴云》：“宅后林塘当小湖，春波微动跃鲰隅。晚禽各自发清瞬，浑似通名朝老夫。”《自嘲》云：“和仲自观犹可厌，（本苏诗。）长贫如我更堪羞。老来弥与酒难断，运去敢云文易酬。只管浩歌休嫂骂，颇能奇想不穷愁。里门耐作酸寒事，岁课生徒已十周。”《竹窗杂感》云：“立苗欲疏竹欲密，东正倚遮炎日。阅年旧竹只许长，岂意新篁乃拔出。地宽聊可容攒生，雨足幸乘生气溢。此时且勿贪天功，岁寒未必不萧瑟。笑尔后生孟晋多，犹为先生怨遗佚。”笔意婉曲。《昔游诗》云：“峡江八百里，雪霁攒奇。万态不暇接，孥空皆玉龙。滩舟驶如箭，犹恐崩冰春。朝发白帝城，暮泊巫山曲。巫山望无极，十二相续。三日抵江陵，惊魂始敛束。”此少陵追昔游之例也。《咏玉尺山桧》云；“老桧撑天四十尺，绝不依墙不附石。孤根挺直悬瘦蛟，望之森然无枝格。近梢缀叶非凡姿，离立树丛宁矜奇？徘徊其下若有悟，柳诚悬字涪翁诗。”《闻雁》云：“倦翮昏林尽熟眠，叫群犹自度辽天。前身不是耽吟客，怎与诗人夜有缘？”《七月初三晚看云》云：“晓出骄阳便若焚，晚来何益见氤氲？未能一雨苏群，任尔弥天不算云。”皆不作人云亦云语。

二六、好句甚多，如《寄潘穆荃茂才新嘉坡》云：“满岛金银气，孤灯铁石人。”《赠何梅生》五古，篇长，录其警句云：“千鸠与万雀，啾唧轻相渎。”又云：“我肥纵非痴，君瘦较为福。”又云：“寒花乱锸瓶，好书高连屋。”首联言梅生分纂志局，嫉谤者多也。君腰腹甚大，故诗中屡自言之。《林剑农饮余江楼》云：“引杯好与消秋色，临水能令减暮愁。”《花朝移柳》云：“不合群芳称寿日，独为此树左迁时。”“左迁”二字用得有趣。《和国容》云：“野烧谁能为幸草？扶桑见说庇强枝。”《和梅生客夜》云：“深院月生宵静后，故人天远梦醒时。”《东园雪丁香》云：“年来忘与冰姿熟，春去犹为玉戏看。”《从山僧乞竹》云：“入世此君宁免俗，凌云底事不如人。”《挽郑无辩》云：“剧怜玩世工谐谑，颇怪论诗过刻深。”《闻警》云：“裘带漫言儒将度，橐鞑难结客军诚。”《挈熙儿游西公园》云：“偶耽稚子嬉春乐，稍减衰颜逐岁苍。”《次梅生韵》云：“得屏嚣尘差类隐，自浇磊块复谁尤？”病中偶成云：“渐怯西风成老态，暂疏旨酒奈愁肠。”《庭柯》云：“庭柯岁岁添新叶，凡体年年减旧容。”余旧见此二诗，颇不乐。酒人至与酒疏，素健人至说病，往往不能久。未几年君竟下世。《次国容根楼晚眺韵》云：“晴多渐靳池塘水，寒酷因思岭海裘。（有弟在粤。）”《联英社女弟子饷佳菊》云：“风来吹酒增醇酽，吟罢题笺当绮纨。”《道山亭落成重阳日幼招饮》云：“肯辜佳日从轰饮，缓放黄花似锻诗。望裹青山稀故态，晚来秋色耐遥思。”《闰花朝集旧涛园》云：“长筵摊花罗瓶，岁凡几集消芳馨。”又云：“灯光栖壁如明星，花影人影交晶屏，众秀可餐香可听。”

二七、大年诗名《虚心斋》。游踪所至，北燕齐，南湘楚，东吴越，率有题咏，而吟朋若何梅生、刘筱云、郑无辩辈，多在里中，唱和尤数数。《霜夜菊前同梅生作》云：“先生酒病爱霜天，默坐秋斋意适然。片月不孤今夜好，数花虽瘦向君妍。宵阑清话宁输饮，老去新诗尽可传。早晚青山谋小隐，枳篱竹屋枕书眠。”《再答梅生》云：“花下吟深月转廊，与君不忍负秋光。未眠散步幽人惯，敢比苏州咏夜凉。”《赠梅生》云：“不独年来踪迹亲，爱憎殊俗见君真。安能名隐聊相晦，未悔同清稳得贫。载酒时过扬子宅，闭门且避庾公尘。弥天鸟雀纷啼噪，坐任垂垂白发新。”《同小云过蒙泉山馆藜观留饮》云：“雨中啸侣赴嘉招，三五吟朋话此宵。已自清泠泉更冷，本无块碥酒仍浇。闲搜石藓前题在，坐听风篁醉意消。老去输君专一壑，卷帘岚翠挹朝朝。”《忆杭州旧游》云：“尚有孤山百树梅，春风常入梦中来。当时鬓影湖波识，坐叹姿年去不回。”君诗气韵在二皇甫、刘文房之间。有凄黯近冬郎者，如《友人约往越王观桃花至则已谢》云：“苦揩病眼试相望，枉向花丛逐队忙。流水愁边余断片，绿阴尽处见斜阳。兹游谁遣来何暮？全盛元知事不常。明日池塘消一盏，伤心岂独有冬郎。”句如《湖楼春暮》云：“年年春尽啼莺外，风雨弥天嫩出游。”又云：“白发凭阑能几醉，不应禅坐下帘钩。”《别玉尺山》云：“好花竟入俗人手，老树可完太古春。”《春雨病思》云：“偶病不曾将酒废，少间顿觉此身轻。”《与无辩饮酒楼》云：“长夏与谁商遣日？中年底用戒贪杯。”君里居几无日不醉，有子宫京师，能办酒钱也。《宛在堂看雨》云：“幽禽解语停佳客，枯树能花络瘦藤。”《同雨渔于山观大水访楞根上人留饭》云：“春色明朝成怅恫，溪流一瞥没村墟。高僧先扫林间榻，熟客新尝雨后蔬。”《春感》云：“几经换主园林在，终觉争巢鸦鹊痴。”《陈氏草庐夜饮》云：“墙头树影如山立，塔顶铃声到寺沈。”

二八、吾乡中诗之戛戛独造、不肯一语犹人者，梅生、惕庵可称二难。然二人面目又颇不同。梅生作所录已不少，惕庵则遣珠尚多。《夜归双骖图》云：“草荒径仄夜三更，携影笼束道废城。境寂多闻如有遇，心悬远火却关情。了知鬼亦不到处，稍喜园犹乡日名。踽踽未须增感慨，生人吴壤本孤征。”《天遗惠诗答之》云：“税屋荒寒暂定居，诣人来客并稀疏。俗闻妙自施千障，旷瞩遥能揽六虚。早付苓通天下事，忻承语笑袖中书。只残一物难消遣，未办奴星结柳车。”二诗写出所居荒僻无对景象。“心悬”本作“心孤”，以与“孤征”复，为改作“悬”，然不如“孤”字矣。《花朝孝泉招饮村店和石遗师韵》云：“春半南中未见春，高楼归雁正愁人。厉风谁怒常终日？佳月相垦恐鬲尘。望海登邱空意远，读诗举酒一神亲。二分流水从无赖，便置除忧去累身。”《清明有怀，寄碧栖福州梅生陀庵京师》云：“逢辰羌亦欲云云，倚遍句阑易夕曛。疏壤涉春殊未绿，小山负海直能云。携家上冢倾城郭，寺追花盛屐裙。南朔佳时端可念，等闲玄发

数奇分。”《石遗先生命和荷塘遇雨之作》云：“连塍界陌见幽塘，雨过田田送水香。未厌无花迎白堕，稍忻有缴貌青凉，高吟谁会嗟呀意，薄植虚云长养方。冯仗束君好回施，南风四月倘争场。”《南普陀长至夜望月呈石遗师》云：“穷日盲风可小休，穹楼寥夕暂舒眸。清光无改顽山丑，暗汐如将枉渚浮。试遣微吟回夙尚，漫凭节物逭乡愁。人间鹏真何限，乞示心源学至游。”《感怀奉奇石遗师碧栖丈福州》云：“高层徙倚日俄西，似剑群错望益迷。又向南天见新月，依然孤处介荒蹊。逢辰集感催宣发，赏醉冯谁绩曩题？雪后看山正同快，（里中春雪甚大。）梦回不奈晓鸦啼。”君诗体格在近人沈子培、陈散原之间，古体之佳者选入《近代诗》钞不过十之一二，当时未见全稿也。比使补钞，则所钞皆近体矣。又《石遣先生以和公荆重九诗命和》云：“半世登高共弟兄，今年独起异乡情。羌无萸菊资吟思，劣有杯袢对月明。展转兵间来七字，和歌海外逮孤生。斜川早嗣东坡法，劫娩从前阙奇声。”此首君诗之最不生涩者。哲嗣达深，以厦门大学学生及余门，嗜饮能诗，有《春尽日旅厦陪石遣先生小饮》云：“并少残红太可怜，送春何处作春筵？楼前绿剩齐腰柳，池上香迟扑鼻莲。尽醉不妨泥似我，开怀安得酒如泉。东公怪汝轻相别，一倍还人约隔年。”

二九、余初至厦门大学，可与言诗者惟叶生俊生（长青）、龚生达清。旋届重阳，同往南普陀登高。俊生先有一律云：“微霜昨夜点江滨，岁序推迁感又新。佳节他乡回溯处，（石师言壮岁后重阳多作客。）哀时词客苦吟身。登台杜老犹能健，卖赋相如未算贫。（近售稿得数十全。）独有家山增怅望，白云非复旧思亲。（时方丁先大母忧。”）余次韵和之云：“横舍高楼壮海滨，重阳风日足清新。数峰排合如相识，册载登台尚此身。案有和诗殊不寂，瓶余浊酒未为贫。两生青眼高歌望，昕夕过从倍觉亲。”达深亦次韵云：“追随杖履鹭江滨，陟彼南山景物新。下望楼船愁老眼，行看瓦砾见金身。（谓普陀寺。）逢辰酒盏胸浇块，累世师门学体贫。风日清嘉良可念，珠玑咳唾复相亲。”“贫”韵最雅切。惕庵数昆季皆受业於余伯兄，惕庵又将以伊川待余也。

三○、俊生字俊生，后改名长青，字长卿。在厦学余举充文字学教员。劬於著作，诗亦绝去俗尘，惟过求生涩，再录其不生涩者。《三日陪石遗师惕庵丈再至虎溪岩》云：“此是从游第几回？溪山如见故人来。层岩观瀑虚前约，（清明约游三节涧未果。）野寺临流作小陪。大有舞雩风浴意，（某校小学生数十衣此。）可无兰渚咏歌才！只今倪仰情何限，便遣春愁付酒杯。”《坐雨终日读石遣室诗有作》云：“书斋课雨兼吟望，不识萧闲堂裹人。知否将公诗径寸，依公声调读千巡。”余尝语俊生：“厉樊榭《燕子矶》绝句为能学唐人‘故乡今夜思千里，二语，而变化出之。”俊生体会成此首。昔人论文，所谓貌┆心同者矣。然达夫、樊榭只末二句回环用笔，此诗则合三句而回环用笔，尤觉一新。又俊生读诗，抑扬抗坠，能仿余声调，余家儿童皆以为逼肖。《雨后》云：“雨后山光数笏青，芒鞍一路有诗情。春田处处鸣流水，可想悬岩断峡声。”《赠若抡》云：“由来遇合岂无天，三载辞家苦坐毡。穷海见闻惟浊浪，野花开谢自经年。心殷兄弟亲朋友，地老干戈远市廛。且喜论交疏酒肉，荒村古木傲苍烟。”《题斟玄所著陕西纪游后》云：“石鼓东登藐三岛，华颠北睇小双俄。题名竟过高标塔，画壁应歌远上河。望气牛封知尹喜，侧身鸟瞰失秦阿。遥思青主居停处，（西北大学校长傅君聘主讲。）起唤汀茫奈汝何？”《至鼓山听水斋》云：“枕流漱石真成癖，几度空斋待月明。谷鸟傥知归树好，古泉犹吐出山声。”句如《寄公荆》云：“识荆不恨论交晚，积悬知继业雄。”用“荆”字恰切。《访梅》云：“冲寒何处寻高格，写照谁人善白描？”《江楼远望》云：“云气渐随双雁尽，涛声无改一鸥闲。”《陪惕庵丈论诗》云：“著眼用心几圣处，不重干躯重魂魄。”又云：“世人通病端┆此，七步八叉称巨擘。”《饮直园寄怀游翰明江苏》云：“翰明善诗复善饮，酒兼贤圣诗豪雄。我亦爱酒兼爱诗，诗料妙手愁空空，遣词聊从白傅白，陶情常共红友红。”

三一、游翰明（骞），遵义人，极慕其乡先生郑子尹。年少力学，研究周秦诸子。工诗文，在厦门校中尝呈四律。中二首云：“名山著作日星垂，价重鸡林未足奇。（美国图书馆有石遗室近著。）吏部精能出天地，草堂元气入肝脾。正声删定诗万首，文献搜罗笔一枝。莫虑壮怀渐消歇，纂修直欲到期颐。”避地逍遥当泛槎，一生强半是浮家。看山有约常携酒，到处移居必种花。偶尔南图嘉屿僻，几回西望蜀川赊。（最慕蜀中山水，以乱未果游。）蓝舆不藉门生舁，早晚登临脚力加。”可云妥贴排暮。余二首有颂祷语，未录。年来翰明因家贫，投笔从军矣。

三二、潮州谢幼安（倬），亦大学诸生，喜为诗，时作穷愁幽忧之语。善病，忽自谓必死，要朋友作挽诗。余作一绝句辟之云：“吴中名士曾求死，海外东坡亦浪传。我劝伯伦休荷铺，何方埋骨事由大。幼安答云：“曾板子在回何敢？造物无亲古所传。不道离骚真可反，魂招宋玉向遥天。”

三三、王孝泉（振先）同客厦岛，少作诗，有作必稳惬。《赠俊生》云：“久聚不知乐，将离百感生。赠言吾岂敢，劬学子能鸣。风雨犹如晦，波涛壮此行。他年多述作，记共砚田耕。”

三四、丙寅三月重至厦门，学子劬学者又得两人：晋江邱立、吴大彭。立字豫凡，肆力文字学，时有心得，而罕为诗。大阶未有字，使余字之，字曰圭峰。诗笔轻倩，最近十砚老人。《忆家》云：“客裹风情薄似纱，倚楼日日望归鸦”，“春长见相思子，不许离人不忆家。”厦岛滞山皆红豆，所谓相思子也。句如《春日偶成》云：“花事不多帘影外，春愁无限雨声中。”《秋日村居》云：“留客宜於微雨后，登楼好在夕阳时。潮平两岸归渔艇，叶落孤见酒旗。”《杨花》云：“一江流水无多绿，三月东风太薄情。”《石遣师避乱鹭江》云：“鹭江一片佳山水，暂得诗人作主人。”再益以读书，则浓至矣。

三五、门人何宝生（荣光），二十年前两湖师范生也。自安东寄怀余云：“经师回忆事申辕，讲座湖堂笑语温。书局几经陵谷变，谲觚弥觉斗山尊。八闽文献归丛，六籍菁华养道根。我是先芬叨表著，岂徒籍附韩门？”末联谓余曾为其尊人表墓，第三句谓余总志局，三遇兵乱，志稿几不保。

三六、长青文字骨肉，有桂林陈柱尊（柱）、盐城陈斟玄（钟凡），皆考据家兼教育家，各主任江南一大学文科。斟玄游览山水，作游记而不作诗，或云有之，秘不示人。柱尊亦仅读一二首，如《见桂林山水之奇登桂台》云：“乱石欲飞天，其势不可制。挺作万山雄，桂台最凌厉。我来拾级登，山头小留滞。南望尽万家，北望穷天际。红尘飞不到，青天或可至。临风一开襟，真能雄一世。仓卒下山去，恐与石飞逝。”自注：“山在桂林。”句如《追题句漏洞》云：“洞启云常关，尘来风自扫。”又“径阶或伤衣，穴窄时碍帽。”又“纵未尽幽深，已略明要妙。”又“┆邦虽信美，兹山更独造。”自注：“洞在北流。”

三七、山阴俞伯叙以字行，晚始相见於京师。得读长句数首，知与罗敷庵、黄晦闻相稔，盖不苟为诗者。《中秋次敷庵韵同晦闻作》云：“云外微芒月暗生，起看大角正缠兵。已酬佳节三杯过，难放深宵一晌明。岁久淹留生桂树，露凉激楚变蝉声。城南诗客当兹夕，同耐千穷赋短檠。”《春晚道阶和尚招法源寺看花》云：“辛夷一过看丁香，移病游春似未妨。隔巷市声惊梦早，入城花担压肩忙。衰龄三黼犹强饭，世事干篇已健忘。日日风沙暗双眼，又随斋鼓入僧房。”二诗体格皆极似罗、黄二君。《残腊夜坐有怀》云：“弹烛观梅信有情，坐消寒夜赖余酲。旋添香炷看烟上，静对茶炉听浪生。旧俗渐微存节物，故园虽在废春耕。青毡有味黄齑好，一蹋缁尘误已成。”此首气味在放翁、后村之间。句如《东城临眺》云：“大野黄尘古北平，客心愁送雁南征。登台人去望遐想，入市歌来少壮声。”《有谈珠江之胜者》云：“无柳阴中无画舫，有阑干处有青山。

三八、说诗社人多有园，离孙沈冠生有涛园，女夫吴铁庵（铎）有吴园。自是林谦宣（葆忻）营息园，江伯修（古怀）营双荔园，马感（光桢）营及园，各有胜处。而苏干宝（南）上校独有宅一区，在了戊山下军门前，无所谓园也。一日忽成《河园》诗一首，示同社索和。诘之，则曰：“屋后临河，有板桥达对岸，有地数弓，有榕，有杂树，有短垣蔽之，官所有也。即假以为吾园，可乎？”余首成五言古二十二韵张之石：”昔余客春申，所居旁临河。临河篱为墙，蒙密牵薜萝。余复抉其篱，以河为吾沱即池。每当江月来，穆穆摇金波。更乘江潮上，闪闪纹旋靴。满庭皆荇藻，花影方婆娑。损轩涛园辈，车马时相遇。夜谈每失眠，欠伸眼屡搓。至今卅余载，犹忆此行窝。苏生有室庐，颇恨乏庭柯。屋后枕河流，可以耀自佗。隔河余尺地，杂树高峨峨。添种几竿竹，临风舞馐馐。南窗此坐对，置身俨涧迈。逐水通柴门，板桥平不颇。即此为吾园，客来足啸歌。返照随船来，估客肩相摩。何┆挂西窗，南堂咏东坡。何┆钓水槛，比邻喧鸭鹅。所以名河园，作诗洗臼窠。因此怀旧居，陈迹陈人多。持较《临河帖》，感慨当如何？”於是社中人各有诗，哀然成集矣。既而西园（陈文翰）、鹿庄（陈寿谲）、说洲（陈海瀛）、如香（张培挺）诸人，入社在后，干实则催其补作，督促甚急。西园一首甚有逸趣，云：“只园干二百人俱，河园恒河沙区区。兹河况复非汝有，从而园之尤近诬。苏侯与客俱胡卢，循名贵实无乃迂，我言此园特桥耳，盍以丁戊名之乎？（君宅丁戊山麓。）许家丁卯故有例，他年举似诗人庐。不然以姓亦不恶，西湖有堤长姓苏。君言我意殊不尔，平生喙硬胆气废。人皆有园我独无，入门何以对妻孥。忽然凿空发奇想，玉津金谷成斯须。古人牵船岸上住，非园园之曾何殊？园成不难名不易，一字知费几踌躇。试呼河伯出鲤鱼，开园醉客春风初。”但《周官》以九职任民，二日园圃毓草木，盖圃以种菜蔬，园以树果木，故毛《传》云：“园，所以树木也。”许书云：“园，所以树果也。”总之，有树木即可称园，不问其大小也。

三九、题河园诗尚有可讽者，再录如下。陈友渔（樵）句云：“奇哉此园奇河旁，一步之阔十步长。野梅夹榕榕倚桑，疏篁娟娟出短墙。知君胸次万象藏，眼底涔蹄心汪洋。南正与园相望，踞床可纳园中凉。”黄樨观（道光）云：“园地尺与寻，河流蹄与涔。中有一诗人，其量江海深。慎哉彼邻叟，非理故相侵。茵溷人间世，苏侯无容心。所以园虽小，三上足高吟。所以河虽狭，仰见嵩之岑。”中有本事。陈肖洁（忻侯）句云：“树影天然兼水影，诗家宛似一渔家。”干宝自己句云：“宅后隔河岸，两树已充初。”其地之小可知矣。伯修句云：“虽无池与沼，河水清不涸。虽无亭与榭，河梁身可托。有河斯有园，长足慰寂寞。”董仲纯（子良）诗云：“苏子河园落成久，我时适向钱塘走。归来合眼构意园，大好湖山皆我有。灵鸶飞来作屋墙，烟霞嵌空当产牖。无边花木不老春，孤山寒梅六桥柳。湖光万顷葡萄酷，醉呼白苏为吟友。眼开乃在陋室中，意之所适忘好丑。回园河园安在哉？河广如带园如斗。人坐板桥如坐船，杂树两三映左右。古人擅壑子擅河，持较意园略同否？”此真可为河园解围矣。

四○、干宝有《社侣小集河园分得约字》云：“藤床竹几列横杓，六七吟朋亦宽绰。河流涓涓水自潆，岸树阴阴枝互错。城中三伏日轮烘，傍晚河埂罢焦灼。擎茶把酒勤献酬，说鬼谈狐恣笑谵。树梢风起水光摇，衫袖飕觉稀薄。宵分更看夜潮生，三五估船行与泊。河园虽小多可欣，愿客常来不须约。”

四一、去福州省垣水程百余里，地名头，属连江界。有山如盖，其色青，翘然拔出於众山之间者，青芝也。以其多洞，又名亘洞。余十余岁即耳其胜，蹉跎数十年，前数年始往游。山乏水与树，专以石胜。洞屈曲贯通，高下衔接，阳羡之善卷，匡庐之白鹿，杭州之灵鸶、烟霞、紫云，皆远不逮也。余未游之前，曾为人作一记，未能形容其真相。既游，作一律，项联云：“碧空百石穿珠曲，壁立重陉拔地生。”亦不过状其大概而已。宝有《宿梅花楼与陈彦秋谈百洞山诸胜》诗较详，云：“贤豪自爱佳山水，山水亦藉贤豪传。董公去后百洞塞，榛莽芜没三百年。陈侯乃继董公起，玲珑百洞仍贯穿。董公偏重青芝寺，猿公师子与八仙。至今岩壁遗迹在，银钩铁画泐吟篇。深怜虎馆遭薄视，似宠众女屏婵娟。陈侯导我搜剔处，虎馆实较石宦妍。履幽蹈险窈无地，窥空睨罅小有天。如蛇赴壑备蜿蜒，如蚁穿穴几转旋。陈侯於此补题咏，董公阙憾可以蠲。季绥（陈子兆）履凉生（林子之）夏昔同到，所惜岩洞游未全。梅花楼头月如霰，（夜微雨。）衔杯共听溪潺。留诗我乏叶相句，搜奇侯娩董公贤。”百洞山为明末董崇相侍郎（应举）所开辟，叶台山相国（向高）则表章福清之福庐，互相赋诗夸示。然兹山叶相国亦甚称赏，洞中留有诗刻也。干宝诗长多於古体，已见《近代诗钞》者不复录。其挚友二人皆能诗，一陈不浮（天听）蹈海死，不存一字；一季绥，只记得二句云：“朝咏清晨登陇首，宵吟微月透帘拢。”皆借用五言成句。

四二、军人能诗者，又有一黄挺生（懋和），故人子穆先生（敬熙）令子也。充海军陆战队旅部参谋长。巡洋至厦门，闾余在大学，停舟过访，不见殆廿余年矣。握手道故极欢。次日以诗来，云：“昔年支社早知名，绝世才华莫与京。海内文章曹子建，江东词赋谢宣城。地偏难得黄花赏，市远聊将白酒倾。父执今兹存有几？妪衣来拜慰平生。”家常语尤见挚爱之情。支社者，子穆与林畏庐、李畲曾诸人所结吟社，余亦偶与。急和之云：“惯看宾客旧儿童，卓荦英姿照眼中。难得扬帆能过我，何曾投笔始从戎。几年索句传师法，七字耽吟有父风。白酒黄花劳点缀，先施渐愧到衰翁。”君至仓卒，无以饷客，惟对酌膏粱酒，下以水果饼饵。校中菊花不少，少佳种者，故君有“地偏”云云：支社专赋七律，故有“七字耽吟”云云。

四三、续得挺生诗数纸，再录如左。（挽唐庭孙）云：“战马悲鸣失主回，徒令筹笔恨难灰。临流空洒英雄泪，酹酒长增壮士哀。未报风云收大泽，欲从梦寐觅泉台。只今血染陈陶水，犹作江头匹练来。”此诗佳在处处切此番战地，第二句是参谋长语。句如《赠经夫》云：“偶得奇书思共读，久藏斗酒待同倾。”《马江夜泛》云：“潮声夜入江干寺，蜃气朝浮海上峰。”《登长门炮台》云：“不与沧桑同换，我心深浅问蓬莱。”《登东山石室》云：“沧海波涛难渡鸟，遥天风雨欲沈山。”君年少治军，豪壮语自其本色。而《花朝》句云：“烧残银烛还同赏，写罢蛮贱已废眠。”又清言何绮矣。

四四、余天遣诗，尝言樊樊山平生以诗为茶饭，天遗亦然。说诗社中人，陈梅亦庶乎近之。初入社时，每间三数日，必以诗筒至，至必数首，不啻日课一诗矣。先录其断句之佳者如左。《春感》云：“似我惯听僧舍雨，避人还倚酒家旗。如何能制怀归泪？一个西湖一卷诗。”又云：“心随归雁穿云去，诗似寒莺出谷鸣。”《晤爱吾》云：“梦中相见犹肝胆，乱后何须问汉秦？雨意初来深院后，雷声欲作大江春。”登望耕台云：“天公为破幽人颜，雨随诗意生远山。”《闻东岩山开诗社》云：“来游只觉风盈耳，入梦颇疑松生腹。行吟时与涛声和，长啸能令山鬼伏。”《西园师见示和舜卿诗》云：“地僻每思长日卧，眼明忽睹故人诗。”《秋怀》云：“三百里频增客感，十余年渐长吟髭。”《人日集息园》云：“社人初集庚申岁，社事中兴甲子年。问世不殊天宝乱，题诗欲续草堂篇。”《修墓》云：“行子坐为衣食累，还乡况有乱离忧。”《怀壶社同人》云：“春半远山犹未晚，规余对酒恐难狂。”《和感温崎江榷舍作》云：“监税诗人原有例，移官乱日为无田。”《旧耿庄》云：“平池水积兼旬雨，绕径花争卓午睛。”《饮友人家》云：“止雨喜看灯市闸，入春渐觉醉人多。”《与秀渊虚谷》云：“不为饥驱宁作吏，直排众论以为诗。”《和感沤》云：“我说还乡子闭门，半生此愿各空存。”《送叔藩》云：”送君便有留君意，十里兰陂水可渔。”《岁晚》云：“珍兹毛羽推孤鹤，耐彼风霜敬野梅。”五言如《花朝集半野轩》云：“夭桃欲灼人，农李如隔幔。盈盈出画堂，盛服以待旦。”写得出。《立春后买花》云：“坐看春意足，便算吾年丰。”春晓云：“鸦先群鸟晓，蜂占百虫春。”全首者如《题林枫丹西湖把钓图》云：“三山之间富山水，何处不可容钓徒。而君掉头不肯住，去钓於越之西湖。”“竿在手日卓午，苍茫独立孤亭孤。千章古木水一曲，晚风谖谖生菰蒲。定知旁有渔父笑，书生之见何其迂。不辞千里触热至，终朝垂钓鱼则无。不知君意别有在，故乡无此好画图，因之著个似渔而非渔。”陈泽观（鸣则）亦题此图云：“涌金门外客夥颐，销金锅裹谁可儿？管弦车马日填咽，问君何处垂钓丝？君言三潭印月底，绊缭寒风衣袂起。游人畏晚不肯留，此地此时意钓耳。不须更问鱼有无，兴至而行尽而止。何人为写好束绢，手卷湖天入行李。归来坐我高斋头，耳边髻鬃闻流水。”题颇宽廓。二作皆能束之使紧。

四五、梅峰有《观楼含章指书》云：“八口凭君食指食，一指可抵千万笔。当其兴酣落纸时，指挥顾盼风雨疾。有时见指不见书，静如治丝细引结。有时见书不见指，动如龙蛇走郁律。张颠以头君以指，书家创例乃有匹。抵抱撅捺指用四，君也去三用其一。笔工闻之爽若失，有生便与笔俱来，彼中书君可不设。”指书始於何人，未考。楼君名卜雄，诸暨人，尝为梅书联贶余。

四六、梅峰七律，如《林庄约舜卿不至》云：“渔蓑野艇水平湖，来写荒庄主客图。林杪钟声摇欲定，门前屐响认还无。”《江楼春望有怀兰荪》云：“浮岚翠满江楼，如此春光合出游。岁始爱闻人语乐，天晴弥觉鸟声柔。”《元旦闻雷》云：“此是开年第一声，东邻野老最关情。或云盛夏忧洪水，又恐中原更构兵。”皆聚精会神於上半首。尝论七言律不易讨好，即在意不足铺颁八句，则后半往往妥适而已。其《入春》一律云：“入春事简早休衙，爱听家人笑语哗。娇女断葱成短笛，雏儿然爆作飞花。漫云小巧终何用，也算灵心渐有芽。蹬节已过须上学，且将纸笔任涂鸦。”此首气势不及前三首，然却完全似放翁。

四七、梅峰哭其师西园五古四首，情词切至，格调不落恒蹊，以颇长未录。其《社集双荔园怀西园师，翌日至林氏祠议师葬期》云：“栋花白后诗人逝，荔子红时独客悲。此夕何心数乡物，明朝有泪对荒池。湖天百尺营无日，香火三秋荐有期。沧海门生凄绝处，江干丹腕望多时。”《社人议於九日祀西园师於宛在堂》云：“准拟迎公祀水滨，办香报此苦吟身。后村不作将干载，赵璧而还只一人。孤鹤难收清夜唳，老梅苦忆去年春。从今踯躅西郊路，湖月林风助怆神。”《哭友渔社丈》云：“干戈倥偬谒元戎，肝胆轮困共我公。乱日理财犹用士，平生抵死不言穷。林亭饮罢荷花白，湖海魂归荔子红。最时夜深凄绝处，剑池水满月当中。”《吴园观荷》云：“南植红莲北白莲，淡浓抹若争妍。吴侬生长湖山曲，（用苏句。）管领名花六月天。”园近北湖越山，第三句借用恰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