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遗室诗话》卷一七· 陈衍
一、杜牧之叙李长吉诗云：“少加以理，则可以奴仆命《骚》。”言昌谷仿诡之词，容有未足於理处也。理之不足，名大家常有之。山谷《题画诗》云：“石吾甚爱之，勿使牛砺角。牛砺角尚可，牛阐伤我竹。”此用太白“独漉水中泥，水浊不见月。不见月尚可，水深行人没”调也。然不见月虽以譬在上者被人蒙蔽，而就字面说，月之不见，於事固无大碍，以较行人之没於水，自觉其尚可。若其石既为吾所甚爱，惟恐牛之砺角损坏吾石矣，乃以较牛阙之伤竹，而日砺角尚可，何其厚於竹而薄於石耶，於理似说不去。昌黎诗云：“荆山已去华山来，日照潼关四扇开。”渔洋本之，以对“高秋华岳三出，晓日潼关四扇开。”益都孙宝侗议之，曰：毕竟是两扇。或曰：此本昌黎，非杜撰。孙愤然曰：昌黎便如何？渔洋不服，谓孙持论好与之左。余谓渔洋“潼关”句於韩诗止易一字；而“函关月落听鸡度，华岳云开立马看”又高青邱之句，华岳自是三峰，亏渔洋苦凑“高秋”、“出”三字，无甚高妙，亦何必哉？且分明是两扇，必说四扇，似不得藉口於古人。昌黎时关门不敢知其如何，总以不说谎为妥。又渔洋《雨后观音门渡江》诗云“饱挂轻帆趁暮晴”，雨后作，言“暮晴”是矣，而第三句又云“吴山带雨参差没”，又说雨何耶？为之解者曰：“初晴，山尚带雨耳。”然非方落雨，何以会没？若因天暝而没，又何以知其带雨耶？此虽小疵，亦宜检点，非效纪文达之好批驳古人诗也。
二、诗要处处有意，处处有结构，固矣。然有刻意之意，有随意之意，有结构之结构，有不结构之结构。譬如造一大园亭然。亭台楼阁全要人工结构矣，而疏密相间中，其空处不尽有结构也，然此处何以要疏，何以要空，即是不结构之结构。作诗亦然。一篇中某处某处要刻意经营，其余有只要随手抒写者，有不妨随意所向者。譬如走路然，今日要访何人，今夜要宿何处，此是题中一定主意，必须归结到此者。至於途中又遇何人，立谈少顷，又逢何景，枉道一观，迤逦行来，终访到要访之人，终宿到可宿之处而已。若必一步不停，一人不与说话，一步路不敢多走，是置邮传命之人、担夫争道之行径矣。譬诸构屋，是楼阁钩连，亭台攒簇，并无山花野草生长之方，陂陀回伏，自然之天趣矣。
三、强庵嗜游山。今夏同默园、宰平游上方山，至兜率寺，有诗示二子。第三韵以下云：“峰回涧束林翠合，森壁留罅穿天光。折盘开阖路几绝，数武一换山阴阳。岂无飞流与争道？上有栏栀临洋。石梯历级三百尽，复磴稍坦云屏张。”此诗最警句在“数武一换山阴阳”一韵，此山之特别即在此。古人诗文之言山水者，以能写重沓曲折处见工。柳州游记云：“舟行若穷，忽又无际。”王右丞诗云：“随山将万转，趋途无百里。”又云：“遥爱云木秀，初疑路不同。安知清流转，偶与前山通？”此言港汊之转折也。又云：“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此极言终南山之大，而峰峦重叠也。强庵此作，“峰迥涧束”两联，言既至接引寺，入山则两边皆峭壁插天，中通一道，宽不数武，洼其半如沟，山泉占之，壁数武一转，如是者两三里，乃上石磴，约三百级，铁绁阑之，旁则飞流争道矣，合柳州、右丞语意熔铸而成。末云：“洞游岩坐挈先后，争取余晷腰脚强。经行荦确亦劳止，差喜所得堪汝偿。”言脚力有余，商量即往云水洞各处，而回顾已游之景，得足偿劳，逆挽竟住，亦有力。又《归自上方，寄赞虞侍郎》次联云：“云梯猿引犹能上，阴洞蛇行幸免创。”上句即前诗所谓石级三百，下句谓入云水洞，口渐入渐小，始而偃傧，继而兽行，继而鳌行，终则卧而蛇行始得入，小不留意即被伤也。最佳末三句，云：“兹游所欠要天偿。岩夹涧无飞瀑，好树弥山未著霜。”搜庵作七律，每自嫌结联多顺承上数句，未能变化出奇。此首末二句对收，已善用杜法，而“无飞瀑”、“末著霜”皆从第六句“兹游所欠”来，乃擒笔非纵笔，故站得住，殊足推陈出新。“兹游”本作“前游”，强老有诗，多就余商榷，遂僭易之。
四、沧趣有《感春》四律，作於乙未中日和议成时，其一云：“一春无日可开眉，未及飞红已暗悲。雨甚犹思吹笛验，风来始悔树旖迟。蜂衙撩乱声无准，鸟使逡巡事可知。输却玉尘三万斛，天公不语对枯棋。”三、四略言冒昧主战，一败涂地，实毫无把握也；五言台谏及各衙门争和议，亦空言而已；六言初派张荫桓、邵友濂议和，日人不接待，改派李鸿章以全权大臣赴马关媾和，迟迟不行；七、八则赔款二百兆，德宗与主战枢臣坐视此局全输耳。其二云：“阿母欢娱众女狂，十年养就满庭芳。谁知绿怨红啼景，便在莺歌燕舞场。处处凤楼劳剪彩，声声羯鼓促传觞。可怜买尽西园醉，赢得嘉辰一断肠。”此首言孝钦太后以海军经费浪用诸建筑颐和园与诸娱乐之事。是年适六旬寿辰，当大庆贺，以战事败而罢。其三云：“倚天照海倏成空，脆薄原知不耐风。忍见化萍随柳絮，倘因集蓼毖桃虫。一场蝶梦谁真觉？满耳鹃声恐未终。苦倚桔槔事浇灌，绿阴涕尺种花翁。”此首言海军告焙，末联言北洋枉学许多机器制造，付诸一掷而已；六句言翁同稣以南人作相也。其四云：“北胜南强较去留，泪波直注海东头。槐柯梦短殊多事，花槛春移不自由。从此路迷渔父棹，可无人坠石家楼？故林好在烦珍护，莫再飘摇断送休。”首联言俄、德、法三国代争已失之辽南，而移祸於割台也；三句言台抚唐景崧自立民主国，仅数日而已；四句言李经方充割台使，在舰中定约签字。此四诗见之已久，作者秘不欲宣。时世沧桑，又方有刻集之议，屡与余商定去留。余为删存六百首，因详此诗所指，以告观览者。
五、读荆公集竟，摘句如下。七言如“骚人自欲留佳句，勿忆君诗思已穷”、“柳丝不动千丝直，荷叶相倚万盖阴”、“鸥鸟一双随坐啸，荷花十丈对冥搜”、“病身最觉风露早，归梦不知山水长”、“徐上青云犹未晚，可无音问及沧浪”、“云尚无心能出岫，不应君更嫩於云”、“试问道人何所梦，但言浑忘不言无”、“除却东风沙际绿，一如看送过江时”、“白发逢春惟有睡，睡闻啼鸟亦生憎”、“春风日日吹香草，山北山南路欲无”、“絮飞度屋何许柳，花落填沟无数桃”、“绿琼洲渚青瑶嶂，付与诗工敢琢磨”、“长遭客子留连我，未快穿云涉水心”、“数能过我论奇字，当复令君见异书”、“嗟我与公皆老矣，拂天松柏见栽时”、“如何更欲通南埭，割我锺山一半青”、“背人照影无穷柳，隔屋吹香并是梅”、“拈花嚼蕊长来往，只有春风似我闲”、“临溪放仗依山坐，溪鸟山花共我闲”、“此花似欲留人住，啼鸟无端劝我归”、“无人语与刘玄德，问舍求田意最高”、“丈夫出处非无意，猿鹤从来自不知”、“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十年流落负归期，临水登山各有思”、“更作世间儿女态，乱栽花竹养风烟”、“若见桃花生圣解，不疑还自有疑心”、“各据槁梧同不寐，偶然闻雨落阶除”、“窥人鸟唤悠扬梦，隔水山供宛转愁”、“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千”；五言如“春风取花去，酬我以清阴”、“染云为柳叶，翦水作梨花”、“眠分黄犊草，坐占白鸥沙”；数句及全首者如“久间阳羡溪山好，颇与渊明性分宜。但愿一门皆贵仕，时将车马过茅茨”、“一陂春水逵花身，花影妖娆各占春。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贺兰溪山几株松，南北东西有几峰。买得往来今几日，寻常谁与坐从容”，此首直不似绝句，“北风吹人不可出，清坐且可与君棋。明朝投局亦未晚，从此亦不复吟诗”、“尚有残红已可悲，更忧回首祗空枝。莫嗟身世浑无事，睡过春风作恶时”。《寄王逢原》七古末四句石：“我方官拘不得往，子有闲暇宜能来。晤言相与入圣处，一取万古光芒迥。”《酬朱昌叔》七律后四句云：“山蟠直渎输淮口，水抱长干转石头。乘兴舟舆无不可，春风从此与公游。”《思王逢原》七律后四句云：“庐山南堕当书案，湓水东来入酒。陈迹可怜随手尽，欲欢无复似当时。”两诗同一用笔用意，但一将来，一已往，一满意，一悲伤耳。六言如“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与“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东西”用意亦同，但一遥想，一追念耳。以上荆公佳句，皆山林气重而时觉黯然销魂者，所以虽作宰相，终为诗人也。余尝语子培，荆公诗甚妖冶。子培曰：“何以言之？”余曰：“‘怊惆俯凌波，残坏难整’，不谓之妖冶，得乎？”
六、芳原绿野，妆点春景者，莫如桃李花，荆公“崇桃兮炫昼，积李兮缟夜”二语尽之矣。惟少陵诗喜说桃花，昌黎、荆公诗喜说李花。殆以桃花经日经雨，皆色褪不红，一望成林时，不如李花之鲜白夺目。所以少陵之爱桃花，亦在深红间浅红时。余作《法源寺丁香》诗，所谓“昌黎半山总爱李，爱其缟色天不晡”也。王谷原《丁辛老屋》诗，为桃花作者最多。《过湖上风甚不果泛舟，沿钱塘门至钱王祠望湖中桃花》云：“今年东风太早计，正月已催黄鸟鸣。红得桃花遽如许，更将底物作清明？”“柳边花下马轻跑，瞥地红梢更绿梢。可惜湖船风太急，不然摇到晚钟敲。”兜围红影衬青山，裹住湖滨不放闲。谁做争春红杏例，一花树下一丫鬟？”《吴山看桃花独饮旗亭》：“一朵一枝还一株，心心香恼蜜蜂须。落灯风裹争催趁，诗老何烦与说？”《江行风顺，疾行二百里，一路看桃花》云：“杨柳能青李能白，闲青闲白极萋迷。可怜装点大痴画，红过严家钓濑西。”《冒雨乘芦乌船过金华见桃花不绝》云：“矍鹆舞酣碓水白，鹑鸪呼急山云低。细麦绿深岸高下，小桃红湿村东西。”村角野桃无数开，菜花李花铺作堆。黄蝴蝶惯成团去，白鹭驽看打队来。”《滩行武义道中雨霁看桃花》云：“寸寸横波朵朵鬟，水纹山黛信湾环。岸头却望花临水，船裹遥看红到山。”《缙云道中值雪看桃花》云：“翦翦轻寒压敝襦，雪花偏与缀花须。天公料也有晴意，但到晴时花已无。”《瞻园看桃花》云：“廾四番风作意狂，浓春深贮大功坊。枕边几夜江南雨，换得园林碎锦装。”“人柳三眠低拂花，庆奴风态更天斜。惹来双燕差肩坐，软语商量莫定家。”“浩浩春风不自持，兔葵燕麦也时宜。井栏壅却淳熙字，便问碧桃浑未知。”桃花之作可谓多矣，诗格亦与杨廉夫之学少陵者相伯仲。宋芷湾亦可把臂入林。沈子培尝论谷原诗胜於樊榭，余谓谷原固有老於樊榭者，然樊榭佳处较多。此亦如山水游者，或谓西子湖不如鸳鸯湖，自矜独见，究竟西子湖四面有山，格局天然胜也，但亭榭楼台，过於装点耳。
七、阅放翁诗竟，摘句如下：“名酒过於求赵璧，异书浑似借荆州”、“溪山胜处身难到，风月佳时事不休”、“愁得酒卮如敌国，病须书卷作良医”、“自爱安闲忘寂寞，天将强健报清贫”、“浅碧细倾家酿酒，小红初试手栽花”、“瓶竭重招曲道土，床空新聘竹夫人”、“绿树雾香莺独语，画廊风恶燕双归”、“号野百虫如自诉，辞柯万叶竟安归”、“唤船野岸横斜渡，问路云山曲折登”、“残躯未死敢忘国，病眼欲盲犹爱书”、“津吏报增三尺水，山僧归入万重云。、“相逢只怪影亦好，归去始知身染香”、“坐收国士无双价，独出东皇太一前”（梅）、“午枕为兄哦旧句，晚窗留客算残棋”、“登庸策免多新报，老子痴顽总不知”、“看画客无寒具手，论书僧有折钗评”、“琴传数世漆文断，鹤养多年丹顶深”、“山僧欲去还留话，更尽西斋一炷香”、“使君岂必如椰大，丞相元来要瓠肥”、“胸中那可有一事，天下故应无两人”、“只知秋菊有佳色，那问荒鸡非恶声”、“江山常逐客帆远，岁月不禁衙鼓催”、“记书身大似椰子，忍事瘿生如瓠壶”、“国家科第与风汉，天下英雄唯使君”、“月明满地看梅影，露下隔溪闻鹤声”、“冻云傍水封梅萼，嫩日烘窗释砚冰”、“大度乾坤容落魄，多情风月笑衰迟”、“长安之西过万里，北斗以南惟一人”、“但知礼岂为我设，莫问客从何处来”、“恨身不能插两翅，与汝相守宽百忧”寄子、“志士凄凉闲处老，名花零落雨中看”、“我是天公度外人，看山看水自由身”、“微倦放教成午梦，宿酲留得伴春愁”、“寻碑野寺云生屦，送客溪桥雪满衣”、“十年尘土青衫色，万里江山画角声”、“别都王气半空紫，大将牙旗三丈黄”、“寒与梅花同不睡，闷寻鹦鹉说无聊”、“储泪一升悲世事，减愁三尺看君书”、“雨声已断时间滴，云气将归别起峰”、“发无可白方为老，酒不能赊始觉贫”、“枫叶欲残看愈好，梅花未动意先香”、“老狐五百年前错，孤鹤三干岁后归”、“造物与闲仍与健，乡人知老不知年”、“痴欲煎胶粘日月，狂思入海访蓬莱”、“正欲清言间客至，偶思小饮报花开”、“淋漓纵酒沧溟窄，慷慨高歌华岳倾”、“宦情薄似秋蝉翼，乡思多於春茧丝”、“迎风枕簟平欺暑，近水帘拢预借秋”、“绕庭数竹饶新笋，解带量松长旧围”、“萦回水抱中和气，平远山如蕴藉人”、“江山重复争供眼，风雨纵横乱入楼”，以上数十联随意摘后，乃翻《瓯北诗话》所摘放翁诗句数百联对之，重见者不过数联。又七言不对者如下：“拔地青苍五千仞，劳渠蟠屈小诗中”、“老夫合是征西将，胸次先收一华山”、“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何方可化身干亿？一树梅花一放翁”、“绿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阴护海棠”、“从今诗在巴东县，不属灞桥风雪中”、“商略前身是飞燕，玉肌无粟立黄昏”梅、“风鬟雾鸯归来晚，忘却荷花记得愁”、“三更画船穿藕花，花为四壁船为家”。古体如“士初许身辈稷契，岁晚所立惭廉蔺”、“荒林月黑虎欲行，古道人稀鬼相语”、“正如奇材遇事见，平日乃与常人同”。数句者，如“江头渔家结茅庐，青山当门画不如。江烟淡淡雨疏疏，老翁破浪行打鱼。恨渠生来不读书，江山如此一句无。我亦衰迟惭笔力，共对江山三叹息”、“山中大雪二尺强，道边虎迹如大。衰翁畏虎复畏寒，招唤不来公勿怪”。
八、何梅生《姑留稿》一册经余评品，选百十首，付胥钞藏之。中多精语，拈出与知音者共赏焉。《同霜杰入杭》云：“始发意已远，江声秋杳漫。红龄非不小，人意自然宽。”《鼓山灵源洞》云：“松去月盈尺，月高松影圆。”郊岛之间。《鼓山达摩洞》云：“古洞受江色，无云常夜光。”是东野语。《偶题》云：“水静如留影，花暝不辨衣。楼台横海色，车马乱晴晖。”中、晚情韵，气骨则骏骏初唐矣。《夏夜》云：“夏殊不浅气犹寒，夜岂忘深睡故难。”又“萧萧叶吹能为雨，艳栀香乃胜兰。”乐天、诚斋闲适之作。《常席作》云：“晚识芳菲恨，春怀换故吾。”伤心人同此怀抱也。《和内子对菊》云：“细将肥瘦量今影，进以欢愁理旧心。”又“钗头瓶上相思意，未辨花人孰浅深。”《黄家楼上林树蓊蔼宜夏》云：“树影争入楼，进绿塞窗牖。”《雨夜与墨泉，时君将赴粤》云：“有如小称意，告慰约互并。”朴实亲挚之言不啻骨肉。《今晨》云：“骨酸思母抚，食减怪僮加。”《喜购序至》云：“一喜胜诸药，平生只异身。”《病夜得诗以左手书之》云：“左书殊自劲，伏枕写新诗。烛焰风高下，虫声秋系縻。江湖将八月，志士有干思。一病无由奋，皇天肯放慈。”以上二诗皆学杜而得其骨者，深透耐人思，惟杜有之，大历诸子则著力不多矣。《暝色》云：“暝色不可写，只疑天渐低。”《张园》云：“更无人与分荷气，只觉风来尽露香。”荷花佳处全在早起时，括古人几许名句。《瓶中杂花》云：“久欲敛芳怀，临赏不可止。”《四更起坐》云：“梦回夜气初澄后，吟答秋声欲下时。”《雨夜》云：“半睡已将新梦接，极思翻觉百愁平。细灯善养寒滋味，疏雨真谐嫩性情。”《东坡生日集二梅精舍》云：“百羡多捐爱见存，违合之悲难割置。”《初一夜同阿岚饮》云：“微醺人意天然好，无乐能欢似少时。”又“竹风檐际撞千玉，花气中宵曳一丝。”以上数诗，会心微妙，时见哲理。梅生与林狷生孝廉（大任）至相善，来往诗极多。《述怀奇狷生浔阳》云：“吾尝对俗子，气索如积病。”又“审性足知命，未用测天意。”又“众忽独感深，群谨若仇避。”又“愿子念我好，尤念其可憎。我亦攻子阙，落落羞畦町。”《再寄狷生约游西湖》云：“贱者无所余，素志傥一肆。”又“论文析奥蕴，得意即取醉。如是者数年，别去亦无慰。”《小楼对雨寄狷生》云：“楼西南隅气更佳，双峰列峙圆如卵。峰下诗人学屏居，花树冥冥闷池馆。举家听雨向名山，此福能消今亦罕。朝来示我山中吟，区画新寒纪昨暖。”五言时得韩孟精殷处。狷生为子庄故人少子，能为幽峭之诗。游杭时曾奇余数首，惜失之矣。
九、师曾诗少学《选》体，存者不多。《感怀》（自注：将就婚汉阳，感念前室，怆然於怀。）云：”闲居心不怡，徘徊眄遥冈。层霭荡空冥，修林日摧黄。萋草蔓广陌，寒潦澹方塘。寻迹非故尘，即景散余芳。昔惧如未徂，沈思安能详？”此半首神似大谢。《观朝雨》云：“烟林秀远色，晨雨纵横来。轻寒散平麓，飞翠上层台。”四句直是小谢原作。《苗木道中》云：“绝顶明明月，高寒照我行。”《公湛以诗酬我之画，复以诗报之》云：“投以无声诗，而以有声和。其声何泠泠，松风半空堕。侥仰江海间，朋好余几个？汝我形影乖，坚意不可破。”略似东野。《汪氏兄弟招饮焦山松寥阁》云：“穷居罕清旷，劳役阙盘游。经过上下江，曾不陟崇丘。焦君郁峨峨，髻鬃灵幽。嘉我二三子，招邀览芳洲。扬龄送长风，开轩玩洪流。豁达坐修椽，一解烦暑忧。茂木蔼苍翠，激石戛琳谬。”似颜。《闻公湛南归》云：“天寒高树林，日暮倚楼心。鸿雁穿云重，蛟龙失水深。”《次韵诸贞长》云：“飞花巢燕终无定，细认轩窗倘再来。”《微雪》云：“小阁一炉深自暖，迥肠万语不成篇。”《画梅歌》云：“我今画梅无所本，意未经营手先冷。攒空野棘两三条，又似枯藤挂寒岭。”《鹤癯过访有作》云：“田家作苦三年矣，过我飞鸣非子耶？”《溪上杂吟》云：“芦丛匝水森高碧，瓜蔓迎凉点碎金。”《悼亡》云：“事同饮鸩销膏尽，梦付驰驹积恨长。”《为季常画对酒图并题》云：“醉眼看醒人，纷纷果何事？”十字可作《反离骚读》。《法源寺看花次知白韵》云：“客里光阴何事了？万花难写倚阑情。”《忆石湖旧游》云：”扁舟无力回天地，雨打风吹过石湖。”翻用杜诗好。《秘魔崖》云：”古言山可居，於此境益信。”又云：“我若置几案，久坐灭悔吝。”《题濠梁观鱼图》云：“尺波有天地，何必游江湖？苟缓薪火热，釜中亦自娱。”《杂诗》云：“众流尽靡靡，反觉压岸高。”又云：“收身归及早，幸免没踝泥。”《阅尽》云：“人去百年亡姓氏，字留三岁化鸳鸯。”《秋晓》云：”出有鱼堪网，归无妇可谋。”《吴仲成再婚感而有赠》云：“新婚人所欢，再婚人所叹。不识新人意，常忆故人颜。”皆佳句也。师曾笃於伉俪，冉悼汪氏亡，悲之尤甚。年来有诗，必使余酌定之。一卷百余首，悼亡作居十三四，即非悼亡题目，亦牵动及悼亡，与余十年来真同病矣。真挚语至多，莫如《题春绮遗像》一首云：“人亡有此忽惊喜，兀兀对之呼不起。嗟余只影系人间，如何同生不同死？同死焉能两相见，一双白骨荒山裹。及我生时悬我睛，朝朝伴我摩书史。漆棺幽闳是何物？心藏形貌差堪拟。去年欢笑已成尘，今日梦魂生泪。”
一○、阅诗庐诗竟，摘句如左。《次韵义宁师见贻》云：“志存京洛江湖外，（山谷诗‘不居京洛不江湖’。）身在支离漂泊余。”《重九偕晦九登鸡鸣寺》云：“强开怀抱对重九，喜有友生胜弟兄。”《训梁节庵先生见贻诗扇》云：“南国佳人自幽绝，西江落月相吐吞。”陈伯严云：“‘吞’韵入古”。《挽外姑》云：“寻常欢会不自省，此日追思倍觉哀。。野望云：“交游离别地，酒泪短长痕。”《送陈师曾之日本》云：“二三素心人，各有苍茫意。”《感二毛》云：“瓶冰识天寒，别久怀亲知。南山白云下，有母迟归儿。岂知归去颜，已非出门时。”陈伯严云：“沈挚”。《梁节庵》云：“略得孟旨”。《秋感》云：“偶然吊古感秋意，便欲入林逃世喧。”《雨中小饮》云：“四座且歌余且和，万花如醉雨如绵。”《寄陈大陈六》云：“努力直须在少年，当春正好勤诗篇。”《岁除效孟郊体》云：“人被日月驱，奔窜无宁止。日月汝谁迫，跳走不自己？”《新秋对月》云：“祗为乱来成入洛，不忘醉裹说归吴。”《赠中国学报社》云：“徒以一念不悦学，妄使圣贤遭击掊。”又云：“人心一放水泻地，虽有圣哲为束手。”《秋思》云：“虫声吟声互断续，各适其适无猜疑。”《移居后闸》云：“所至亲栽树，其如类转蓬。”《游香山》云：“山入高秋增突兀，天从绝顶界青苍。”此外佳句尚多。
一一、疑始诗颇学义山。《春兴》云：“柳绿因风透，窗虚映日明。象寻梦蝶，鸳枕听流莺。旧曲杜红谱，新茶樊素烹。此生何所望？合老碧霞城。”又《日本樱枝词序》云：“《柳枝》、《柘枝》、《竹枝》诸词，托情里巷，体近《风骚》。黄任轩谓日本樱花独繁，而土女之游赏樱花者亦独盛，宜有《樱枝词》。则引元微之《折枝花赠行》诗‘樱桃花下送君时，一寸春心逐折枝’句为故实，约予同作。率成九首，从梦得《柳竹枝》例也。”诗云：“樱花三月满蓬瀛，雪缀云装眼明。干莺万莺绕花啭，干人万人看花情。”“银烛高烧耀月明，墨堤樱花盛处十里最冲清。小姑挽得时新髻，纷向花前款款行。”“一片繁英压玉枝，暗香郁雾影参差。穿花蛱蝶双双过，惹得游人情更痴。”“与君携手花田步，步入花田不见君。匪系枝浓鸟相失，（梁简文《樱桃花》诗，花茂蝶争飞，枝浓乌相失’。）人花一色忒难分。”“掇花赠妾郎爱妾，将妾比花妾谢郎。妾自不如花茜媚，问花可有妾心肠？”“菱样樱糕扑鼻香，卖糕人著紫罗裳。纤纤检个莲花馅，蜜味要郎仔细尝。”“风动花飞白日驰，折枝无奈送郎时。郎心便似花易谢，妾在天涯那得知？”肠断樱枝送别词，旗亭唱罢泪如丝。明年花似今年好，莫到明年更别离。”殊有杨铁崖风调。
一二、泰兴朱曼君孝廉铭盘工骈文，有《桂之华文集》。甲午夏客死於旅顺。有《赠邱履平》一律云：“苦道欲归去，家山无寸田。谁能临碧海，长日对青天？相见亦无语，能饥恐得仙。不须论兵法，零落十三篇。”邱名心坦，袁爽秋诗中所谓“海州大侠”，与曼君曾同为吴武壮座上客也。诗有盛唐人门面。
一三、王壬秋先生诗，惟於友人屏幅上时见之，皆学盛唐、学《选》体者也。近乃於友人斋头翻阅其诗集一过，有《祁门》五言律二十苜之一最工，云：“已作三年客，愁登万里台。异乡惊落叶，斜日过空槐。雾湿旌旗敛，烟昏鼓吹开。独惭携短剑，真为看山来。”首二句将少陵“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调换言之耳；携短剑而作客三年，亦濡滞矣，而托言为看山来，末韵不可谓不冷隽。然世有尹士，又将有微词矣。余旧见台抚刘壮肃於内山营次有七言古，中数句云：“万峰刺天一鸟道，亦跋险阻瞻囊鞑。归来自笑成何事，妆点一卷游山编。”未知视王何如耳。
一四、甲寅春暮，湘潭王湘绮老人入都就国史馆馆长之任，年八十有三矣。步履食饮谈谐，健如五十许人，须皓白而半白黑发辫尚存。都下闻人争张燕相逢迎，余时与配食之列。春尽日集法源寺看丁香，寺僧绘图，要客题诗。余诗云：“丁香花满院，一老发如银。犹是春三月，居然集百人。寺僧希岛佛，坐客厕山民。共有今朝句，风光本足珍。”用事不无稍迁就处，然无字以易之。老人於前清末年赏给翰林院检讨，愿以后辈礼见诸老大前辈，大会於江亭，老人赋五言古一章。石屏袁树五嘉谷，经济特科之彭羡门、刘绳庵也。是日纪以七律一首，中二联最为雅切，云：“车声芦荡人如海，花影槐厅梦化烟。白发漫谈天实事，金幢兼感寿昌年。（自注：亭旧为慈悲院，有迭寿昌幢。”）树五有侄丕钧，字百举，肄业大学文科，有游西山句云：“太行西北来，脉络千万支。中有马鞍山，如马方奔驰。偃蹇不能御，蹴踏生雄姿。”又云：“一瞬数十里，但觉天地摇。”状坐汽车颇肖。
一五、余於前编《诗话》偶录李审言数诗，谓非近日诗人妙手空空者可比。审言见之，谓“石遗殆未知余论诗之说见於《拭觚》者”。记以一诗云：“偶间北海知刘备，惜未任华遇少陵。儇薄自迷三里雾，烦欹谁办一袢冰？游吴物论惟轻宋，（自注：赵秋谷游关门事，阮吾山谓所指者西陂耳。）朝鲁宗盟竟长滕。心折长芦吾已久，别材非学最难凭。”沧浪论诗，余所不凭，曾於《罗瘿庵诗叙》畅言之。惜审言所著《拭觚》终未之见。至此诗使事雅切，仍以“非妙手空空儿”评之耳。
一六、旧日知交，乱后久不得见。去春见沈雨人（云沛），读其近作二首。《春寒感事赠杨泗洲》云：“兼旬雨雪滞芳辰，今日清明已暮春。岂合霜华竞桃李？但凭风力长荆榛。黄钟已毁阳无律，黑眚方来夜未晨。灰死烛龙呼不起，焦原愁杀履冰人。”《甲寅三月春寒特甚，东海相国自青岛来京师，呈诗见意》云：“尧舜咨嗟四海穷，千钧一发介华戎。已看秦火燔姬录，未必荆人得楚弓。葛相隆中应有策，汉王马上竟何功？束山携手前盟在，雨雪漉漉正北风。”年来大局，分乐观、悲观两派。雨人曾长邮传部，阅世已深，当二次革命之后，作此悲观，不堪卒读矣。
一七、前提学使柯凤孙（劭态），淹赅蒙古事，重撰《元史》数百卷，渐次付刊。喜谈诗，少见所作。乱后重晤都门，读其《过定兴谒鹿文端公墓》一律，云：“遒屏城外相公阡，哀挽都门忆往年。人到九京思士会，车遇三步愧桥玄。虞渊落日悲身世，《蒿里》西风拜墓田。谁识平津旧宾客？尘埃衮衮送华颠。”次联工整，末联凄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