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遗室诗话》卷五· 陈衍
一、昌黎“同工异曲”之说，即刘子玄《史通》所谓“貌异心同。者也。但“貌异心同”所“同”者，以用意言，“同工异曲”所“同”者，以用事、隶辞言。叶损轩为江南牧令，喜言孜据，要余赠诗，余结韵勉之云：“君看经师出大令，金坛曲阜双嶙峋。”谓段懋堂、桂未谷皆为县令，皆治许学也。损轩和诗亦欲觅两县令治小学者相敌，苦思数日，乃得句云：“汶泼令长虽异代，中天万古双嶙峋。”谓许君为浚长，作《字林》之吕忱为滋令也。余笑曰：“君数年辛苦，方由令升为牧，今又将降为长耶？”后余居武昌，苏堪总铁路事，居汉口。李拔可为记室，喜斗麻雀牌，亦要余赠诗。有云：“樗蒲运甓等无用，互讼廷尉难为平。”时张广雅督部方以陶侃自命，故用陶事也。近寓都门，畏庐日以译小说得多金，又喜赌麻雀，弢菴因和诗讽之云：“读书博篓等伤性，多文虽富君勿贪。”各用博进故事，而命意极相似。
二、吾乡诗人多在会城之西南乡。弢菴居螺洲，去城三十余里，南而稍偏西，筑沧趣楼。面隔江尚干乡之方山，五峰插天，摺叠如列屏，视匡庐之五老、香炉，廉悍过之。由马江西望，则又突兀似五虎头，故俗呼五虎山，落荒峤而名不著也。洲上良田广宅，有华严菴，具林塘之致，有桫樨树，皆高数十尺，有水松栝者，皆缘以朱藤花，使若木本者然，犹北地凌霄花多缘楸树也。弢菴同怀弟有叔钹（宝璐），族侄有芸敏，族孙有汝翼翥。汝翼编修与李纯客（慈铭）、吴子俪（观礼）友善，能为骈散文与诗，皆不传。芸敏骈文学阳湖，诗学浙派，力避高调，而苦落纤仄。《次韵和椒玉先生》云：“帘钩风紧不曾开，病起将书校几回。键户岂知春色至？捧诗还当故人来。中年各有衰亲慕，早慰深怜稚子才。（谓三弥）。行止难求詹尹卜，何曾热萝恋强台？”《夜过伯初，见三弥案头有司马景和碑内夹和杜五古一首，三弥作也。喜而赋赠，将索损轩同年和以张之》云：“故人有子字三弥，七岁能为五字诗。（三弥七岁咏蚊，有‘县官无汝肥’句）。肯共而翁逃宋派，不妨学杜得其皮。避兵也署《陶江集》，临帖居然北魏碑。致语写经老居士，他年三舍避偏师。”君早慧，余侄三弥亦早慧，君最喜之。《论诗寄兰生》云：“燕瘦环肥各赏音，偶于浙派见精深。论诗未信卷麓语，樊榭何人更铸金？”“三朝选本亦区区，七子松陵枉并驱。一例诗翁饶派别，故应箨石胜归愚。”
三、叔毅耽经学，漠宋兼采，能散体文，能诗，极少作。以庶常改官部曹，闭户乡居，累岁不入城。强菴哀辞所谓“不名一编，不出一廛”者也。有《雪坪与弢菴联句》云：“雪坪生夏寒，奇胜吾斋甲。下临无尽溪，上有太古峡。岩悬乔木翳，磴迤危栏夹。谷响易聚空，江光未迷眨。苔深平妥簟，箨积凹胜构。摊书床是簏，烧茗灰成劫。曲几滑可凭，洼尊净宜呷。仙遣赌弈枰，天借眠琴匣。千模从意造，群客谁爪掐？想当春雨后，侧足奔流狎。河势走吕梁，横绝不可闸。洎乎秋月夜，列坐微风洽。桂子落天坛，馨发那由篷？寂顽见佛性，夷坦息世乏。鸟飞恋其巢，兽逸宁思柙。醉当卧陶石，游或荷刘镭。雪坪生夏寒，盘涧盟须歃。”旧稿传写，脱去两人名字，三十余句，不辨其孰伯孰叔矣，然妥贴不颇，居然韩孟之工力悉敌也。
四、弢菴犹子徵宇（懋鼎），肆力后山，俯视一切。尝手录旧作二十余首付余，密字丈余，可装一长卷也。《齐齐哈尔遇林葵云》云：“卜奎去闽崤，鸟飞犹半年。乡人来者谁？将毋我为先。忽惊见林子，雪中足跫然。借问自何方，桂管西南边。携妇涉关塞，不顾寒无毡。妇为女子师，身列幕下贤。破荒出宏抱，但凭愿力坚。上农载末耜，榛莽皆良田。岁晚冰峨峨，志士当勉旃。”《自昂昂溪至齐齐哈尔道中》云：“黄尘滚滚淡斜曛，乱辙枯槎浅不分。天影四低平野尽，一行黑点是牛群。”“一带寒林路外斜，荒风起处绝栖鸦。平原小作坡陀势，障得前村十数家。”《将去英伦，书居停女葛悌册子》云：“七尺昂藏独立难，飘然挟策复东还。愿卿勿倚年华盛，及取春风问指环。”先录数首，皆从诗榻中苦吟来也。
五、从螺洲诉江西上，为义屿，又西为阳崎。溪山寒碧，树石幽秀，稻田外缭以江橘，间以桃、李、荔支、橄榄、龙眼之属。外临大江，中贯大小二溪。大溪通以二桥，宋时所造；小溪潮落，度以石工，潮长唤舟而渡，则六分洲也，弥望皆橘，无他物。溪水滟滟时，极似杭州西溪。二桥左右则有玉屏山、李家山、楞岩诸邱壑，嵚崎历落，如行光福、邓尉、卢邱山塘间。土著为岩、陈二姓，已数百年。陈氏少闻人，严氏则几道（复）久客于外，令子伯玉（璩）以三千饼金典叶氏玉屏山庄，小住又去。玉屏山庄者，叶损轩之父作宰江南，买玉屏山，以万金卜筑焉。池馆幽致，有陶江书屋、归来草堂、偕寒堂、写经斋、玲珑阁诸胜。山庄外，田园果树几占一乡之半。过江至古灵、西溪诸处。损轩少负才名，舆芸敏并以院试《会昌一品制集序赋》，风檐寸晷，下笔二三千言，为济宁孙莱山学使（毓汶）所赏识。光绪初年，以中书舍人称诗都下。芸敏体弱多病，登第后屡出衡文，故少所作。损轩时时往来吴山浙水间，所为诗心摹力追于石湖、后村。集中《西溪》一卷，最为幽秀。《溪堂闲居六首》之一云：“微波无力不生鳞，却似将春尚未春。只好入诗休入画，画来愁绝水边人。”此即从司马池绝句“冷于陂水淡于秋，远陌初从见渡头。幸是丹青不能画，画来端合一生愁”意来也。损轩尝以诗稿请苏堪去取，苏堪时方为大谢、柳州，颇致微词。旋悔之，因与君书，特举此诗首二句为问云：“足下近来尚能作‘微波无力不生鳞’云云否？”君乃释然。《游古灵村四首》云：“水折峰盘别有天，连冈茶筍不论钱。园林见说梅如雪，正要山中住一年。”“石峭溪幽景益真，桥阑井瓮字犹新。此村岂止饶林壑？九百年前大有人。”“山光长傍古灵祠，谷鸟岩花尽入诗。潘柄郑潜居尚在，村中访得宋元碑。”“山程佳处耐闲行，一石都堪悦我情。古树蓬科多不识，可能强派是何名？”西溪者，由陶江西上，转入永福诸处也。
六、余交张珍午（元奇）民政十余年，癸卯都门别后，余仍客武昌，君出守岳州，与武昌一江上下，邮筒隔宿可至。至必有诗若书，录数首于后。《石遗诗老许来游不果，以诗至，次韵答之》云：“雄杰湖山古大州，登楼一眺释千忧。江潮夜静时闻些，庭草秋深不系囚。见说嘉宾犹入幕，可因安道竟回舟。壮怀随处须驰放，莫使金羁络马头。”又《澹菴同年次石遣韵见怀，再依原韵奉酬》云：“老向湖坝乞一州，自将诗句托嫠忧。黄金难活沟中瘠，自梃仍多阶下囚。妙手纷纷争举奕，禅心寂寂只虚舟。输君日注《参同契》，高卧鳌峰独掉头。”《澹菴同年因石遗不愿内调，寄诗请为说法，次韵奉和，并示石遣》云：“今人爱诵石遣诗，诗笔纵横近益奇。一世才名空偃蹇，百家学说待论思。林花已悟飘茵旨，剑气宁忘出匣时？衡岳至今留芋火，为君重叩嫩残师。”又癸卯送余出都云：“十日深谈塞百悲，借君跌宕发雄奇。撑肠万卷书宁腐，垂翅重渊事可知。大冶祥金认干莫，多方歧路误骈枝。援琴归谱苍凉曲，漫说成连是我师。”岳州为张燕公凄惋得江山助处，于公最称，故诗笔皆壮于发端，而千忧百悲，中间时时流露。数诗推许太过，岂亦燕公政事堂榜王湾诗句之意欤？《岁除日喜晤苏堪》云：“到门示我入辽诗，别后霜华各点髭。坠地同时身易老，（佘与苏堪俱生庚申）。回天无力路多歧。看人群逐中原鹿，请子一为当道熊。正是平津开合望，驿车催送郑当时。”“罢”韵甚切当，君当少日，曾馆陶江握轩处，故次其诗于此。
七、己酉在都，几道见示《十二月初七日阅邸抄作》云：“自笑衰容异壮夫，岁寒日暮且踟蹰。平生献玉常遭刖，此日闻《韶》本不图。岂有文章资黼黻？耻从前后说王卢。一流将尽犹容汝，青眼高歌见两徒。”几道以马江习流学子，既游学西国，精英文，复肆力探究四部之书。所译《原富》、《天演论》、《名学》各种，文笔雅驯，殆罕其匹。此邸抄乃中朝采访数十年绩学有名者，赏给进士。看花之年，虽同于东野；及第之赐，大异于方干。得意马蹄，难逢开口之笑；同阜牛骥，终免仰首之鸣。诗末联较有意趣，视古人弟子得桂、先生灌园者，迥不同矣。余急和其韵云：“夫子雄才敌万夫，苦吟字字费踟蹰。偶将雁塔题名记，写入诗宠祭脯图。五十本来少进士，百年能几大胡卢？看君放荡无涯思，莫管南公舆左徒。”唐人最重进士，有“五十少进士，四十老明经”之谣。君并示送朝鲜某侍郎诗，故末句及之。
八、甲申、乙酉间，损轩家居，招伯兄移家陶江者二年。木菴诗中所分为《陶江集》者，此时作也。后十余年庚子，余亦以避乱至陶江，遂购薄田，买果树，为退休计。先室人及子女媳妇，前后住数年，余则最久者未及一月，故村居之诗，前岁始有作焉。
九、前岁九月，举家归自京师。家人借居陶江力氏庐，余携张仆居城中，时往来于城乡之间。岁暮有《归陶江》诗四首寄力医隐云：“归来敛翼向江村，失喜君家剩旧园。补葺窗棂安荣几，量移书匮启柴门。不多寒碧聊舒眼，无主幽香渐返魂。（园有梅、竹）。苦忆去年风雪裹，唐花红白醉芳尊。”“数畦寒菜长荒村，彷佛江关赋《小园》。野菊犹花都豌地，山桃已蕊恰当门。绝江唤渡殊躭阁，（时将从濑下游葛岭）。念远登高欲断魂。天末来书聊慰藉，蛎房春饼佐清尊。”“李家山下自成村，典得君家十亩园。叱犊扶犁田破块，打鱼漉泽水开门。蜡宾曾感官家局，社祭将招古昔魂。能护《全闽诗》在否，称王水陆一何尊。（佘刻《全闽诗绿于武昌，方成而兵事起。中有林垌诗。相传坦为陶江社公，俗称‘水陆尊王）’。”“楞岩高处瞰山村，邱壑松篁此最尊。桶水分江登拾级，爨烟绕舍闭重门。峰峦隐见占晴雨，池馆经过怆梦魂。曾是母兄偕隐地，于陵来灌桔槔园。”医隐（钧）郎中者，永福芹漈人。与损轩相先后寓居陶江。幼苦贫，随其父至李家山下，拾林中朴檄归供炊爨。顾有大志，语其父曰：“异日若买得是处田园，亦足乐也。”父呵之。时山下田园，皆陈氏数百年产，旋归叶氏。后二十余年，叶氏中落，竟易主于力氏。前岁又典于余，以其金营北京鹅房之田。医隐有次韵和余云：“陈家村又叶家村，野老犹呼李垞园。里社饮宾多父执，先畴服穑记师门。（园本乡贤陈兰畹先生公产）。池边坐数鱼吹沫，花外行知蝶断魂。舍己芸人君莫笑，（鹅房田有兼为他人经理者）。何如铜镜换金尊？”“玉屏山下水环村，四十年前此灌园。无主落花常满地，成围老树尚当门。白云亲舍儿时泪，春草池塘客子魂。世事升沈都阅尽，算来还是布衣尊。”“上下斜街似一村，东园载酒醉西园。寻芳览胜常联骑，破晓冲寒擅入门。再过亭台新易主，归来环佩孰招魂？今年春意萌芽早，独坐花前嫩举尊。”君精医学外，稍治《说文》。向不为诗，藏书数万卷，而诗集阙如。近年始购有《全唐诗》及香山、剑南两集。“招魂”一联谓君居下斜桥，余居上斜街，宅今归林肖旭，而余妻实卒其中也。
一○、余仆张宗扬，侯官绅带乡人。乡在万山中，由陶江西上，十余里至洪江，又水路西上数十里，至小箬，又陆路四十里，乃至其乡。泉石林木，奥如睾如。乡名绅带者，以溪流形势言之也。宗扬从余十余年，年亦三十矣，喜弄文墨，无流俗嗜好，行草书神似苏堪，见者莫辨。挨东、众异、梅生最喜之。欲学诗于余，余无暇教之。惟从余奔走南北，若匡厦、彭蠢、黍岱、上谷、居庸、昌平、桑乾，京西之香山、翠微，江上之金、焦、北固、钟山、石钟、西山、赤壁，汉上之大别、郎官，湖上之南北高峰，以及姑苏、金陵、钱塘、武昌、南昌诸名胜，无游不从。钉铰之作，遂亦裒然径寸。然识字甚少，艰于进境。前岁除夕，亦和余“村”韵三首云：“诗人无不爱江村，我愿江头得小园。藐菜莳花成老圃，种松栽竹绕柴门。此时岩下梅应发，（主人所居名楞最）。遥想闇香都断魂。待到晓来潮水涨，鲜鱼味嫩佐芳尊。”“夜眠如在万梅村，（室中瓶梅甚夥）。晓起寻诗城北园。（主人女公子园林在城北）。寄语主人休远念，出游自锁几重门。冬冬腊鼓岁云暮，耿耿兰钅工摇梦魂。爆竹声喧街拆静，昨宵独酌酒盈尊。”“雪峰水碓响村村，草棘为篱护菜园。记得童时返樵担，山中日落早关门。田园不觉十年别，世事茫茫若梦魂。欲与主人同笠屐，到吾草舍醉匏尊。”三首起句俱好。又九日次韵和余天宁寺登高之作云：“萧瑟秋忽晚，景物俱变衰。客中何寂寥，畸人思东归。重阳好天气，晴晖风力微。迢递望故乡，乡情总牵羁。居守不出游，闭门独咏诗。乔木脱将尽，矮菊尚未开。昨夜微霜落，凄凄压蒿莱。西山当此时，红叶正美哉。故园弟与妹，尺书绝不来。天寒赖有酒，日日醉霞杯。愁我多疾病，憔顇弯发摧。昔人半销磨，旧事徒伤怀。往年登高处，矗矗邻霄台。太息屡为客，渡海还几回。”意自寻常，音节却亮。
一一、胪厦乡在螺洲、陶江之间，郑友其（锡光），其乡人也。余交友其晚，一见相怜，不自知所以然，友其常以为佛言有缘者。罕为诗，尝和余寄怀之作云：“不薄嵇生七不堪，相从情味最深醇。忤时幸许言无罪，谐俗应怜老未谙。尺札跫然天外至，夙因当向佛前参。平生婚宦销磨处，根触无端未忍谈。”君以宿学入翰林，未几即修然引去。精内典，喜与浮屠氏游。中年屡遘伤心之故，思以道力战胜，解脱蚕茧缴绕，故有“平生婚宦”云云，读之使人凄然也。余寄君诗二首，今只存“齐”韵一首云：“一监方塘月坠西，荷风竹露坐凄凄。赠言敢谓深潭水，惜别先拚醉烂泥。莎栅联吟容会合，礼堂高足忍分携。最怜草泽狂歌处，他日归来路欲迷。”时君掌教鳌峰书院，院有监堂，前后荷池，旁挺高树，常邀余烂醉池上。君饮量至洪，数倍于余，而独喜与余饮。一夜醉后话别，君亦有出山意，因及往事，琐屑悲辛，使余酒气不知何往，分携时不禁共诵坡诗“世间那有千寻竹，月落空庭影许长”矣。
一二、君有《里居闻石遣内调甚喜，得寄岳州诗，知殊不欲行；窃广其意，并示珍午》云：“前贤五十始为诗，五十为官事大奇。诗好巳居吾辈上，官迟弥耐世人思。低徊江汉行将老，旋转乾坤或此时。官职诗名元不碍，一摩张楚是吾师。”又《次石公韵怀珍午，并寄石公》云：“清贫太守似湖州，赢得刚肠百不忧。剧郡梗书宁厚禄，穷乡株守恍诗囚。传闻汉上常联句，乘兴山阴欲买舟。一事想君开口笑，经师新辟贾长头。”二诗工稳，“官迟”句真耐人寻味。
一三、叶肖韩侍御（在琦）与珍午齐名，而珍午则对客挥毫，肖韩则闭门索句。有《积翠寺新楼雨中吟集，用石湖清心堂观晚菊韵，呈傲玉年丈，就为叔伊三丈送行》云：“山楼纠诗事，难得吾髯到。檐阴别一榻，烧烛雨中照。髯从人海归，看俗头先掉。维摩缮病室，新为联床小。故应兴不浅，并辔游未了。兹吟算乡物，老辈亦妍巧。且纡陶谢手，听钵时一笑。买鱼杂菱栗，容易双瓶倒。偶携孤句隽，欲遣千愁扫。忽惊客旋去，门外骊驹噪。”笔意简练，是从苦吟来者。木菴伯兄甚许君诗，尝为余诵其七古一首，言蚕织事，今悉忘之矣。
一四、刘步溪长于理财学，持论最与余合。尤精盐荚，旧学多所探究，未知其工诗也。有《长至雪夜到都呈橘叟》云：“累书不答突如来，执手灯前万事哀。向晦君犹难偃息，多歧我且少徘徊。居然相对能今夕，似此为欢得几回？见岘未消还集霰，熙熙人说是春台。”《留别橘叟》云：“客裹光阴也自忙，来时雪虐去风狂。无缘咫尺亲朝爽，能复流连待众芳。庭树向人如惜别，车声入梦已迥肠。去年手种临河柳，准拟归期及吐黄。”用意用笔，颇到恰好处，“向晦”句尤亲切有味，橘叟、弢菴，其妻兄也。
一五、默园为弢菴诗弟子，《沧趣楼诗》大半能背诵，七言律久称入室，清隽句居多。客秋有《听水师招同石遗丈宿师子窝》一律云：“荒榛宿莽晚苍苍，三两疲驴陟数冈。山半画廊连栋起，望中浑水带沙长。风号欲遣寒专夜，叶赭多因雪先霜。三宿浮屠犹自感，更堪人世有沧桑。”气势壮往，视平日最为杰作。是日师弟皆苦吟，良久而后就。暮归，三人同载，犹推敲不已。弢菴成一短古，起四句最得势，云：“秋深赴霜林，常恐风先我。谁知前夕雪，断送陆浑火？”余构思不就，既以骊珠被探，所余皆鳞爪之而，亦以西山红叶旧已有诗，更索亦无新语也。促和数日，乃强作高调云：“凄紧西风连夜霜，登高来作展重阳。看山觅句骑驴惯，出郭寻秋下直忙。树石凌寒凝水墨，林峦著色丹黄。行窝一卧临崖坐，两幅天然画本张。”此游先至师子窝，大风止宿，月色昏黄，窝居未及上翠微处，因未霜先雪，树叶不及丹黄，遽成焦墨色，故陈黄两诗云然。次日至秘魔崖，风止日暄，坐崖下数时许。对面诸山千百树，或丹，或赭，或紫，或深黄、浅黄，耀以斜阳，远望若丛菊盛开，罗列高高下下，景色与师子窝迥异。弢菴年腧六十，有济胜具，数与余游山，皆骑驴。林赞虞（绍年）尚小一岁，前数年同游戒坛、潭柘，则动必肩舆。余有二诗云：“人境乏秋色，入山眺霜林。连村仅微黄，出郭方沈吟。炭谷路屡转，山气渐萧森。寒峦郁众木，夕晖恍未沈。豁然一呈露，世界变黄金。惜哉迟雨霜，渲染色不深。”“城中数叶红，山中灿于火。有如观陆浑，公言岂欺我？入门惟柿叶，丹赤胜花朵。古松变卧龙，盘屈敌坎坷。偃蹇如压雪，异状余犹夥。戒坛以松胜，潭柘松亦可。水声复潺潺，一夜竹间坠。”
一六、南海潘若海（博）喜填词，专学梦窗，久与朱古微（祖谋）游，濡染然也。数以诗枉赠，有云：“西山渐换秋颜色，定有新诗与品题。”秀句可诵。答之云：“投我琼瑶阙报章，琴书枕簟日邀凉。西山果换秋颜色，呼酒登台一据床。”君词家，故特用白石、梦窗词中语。君又有《秋雨卧病》见示，句云：“凉意三分妒薄罗，西山尘外蹙双蛾。当轩乱眼皆黄叶，敲枕关心到败荷。”两诗皆不能忘情于西山者。
一七、林宰平（志钧）为诗极用意。常从弢菴游西山，得诗秘不示人。偶见其赠芷青一首云：“安得生来不入城？城中冷暖见阴晴。残秋久客有倦意，经乱闻鸡多恶声。历虫沙归寂灭，一心家国太分明。桃椎曳索风尘外，尽自无言意岂平？”殊有伯鸾《五噫》之意。
一八、李次贡（景垄）前数年需次杭州，喜其湖山有美，寓书告余，欲肆力学诗，尝梦至余斜街草堂，因有《枕上阅石遗室师友诗录奇怀》云：“别来时序易迁流，梦到斜街认旧游。三月潜从花底去，六时忙向枕边休。贫知无谄诗聊学，道娩难闻食尚谋。寄语简斋树桃李，要栽小草助清幽。”第三联两用端木氏语，不忘取字意也。次贡又尝梦余招饮，令即席赋诗，醒止记一句云“人如嵩华酒如淮”，而次日余果招之饮，亦异矣。
一九、前岁畏庐避地天津，忽发愤大作诗，自命“杜陵诗史”。写十数首寄示余，工者二三，未工者七八，不及都门游集诸作多可存也。寓书劝其淘汰，并奉怀绝句云：“畏庐畏乱复畏贫，稚子旁妻寄析津。飘泊干戈曹霸笔，铺张排比杜陵人。”闻畏庐颇不乐。夫铺张排比，元微之以赞美少陵；元裕之则云：“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赋。”（是铺张者，少陵之斌）。余以为铺张排比，亦谈何容易。今录其沈挚而不铺张者于后。得石遗书寄怀云：“累聚境易忽，暂离味弥长。石遣去秀野，桃李荒深堂。柴车三过门，伏轼思吟觞。比闻生圹成，屏卫多松篁。清江面千帆，明灭如潇湘。作达已非易，知止何不臧？华士昧勇退，临老望深藏。吾子矢狷介，岂惟能文章？即不构丧乱，归耕亦有乡。庭梅方盛开，幽香满琴床。万绿柴荆，款关惟何郎（梅生）。胜侣日夕合，摇摇灯烛光。酒半忽念我，风前书数行。迹暌意则亲，耿耿遥相望。”去岁五月余至都，与畏庐同寓医隐处。六月南归，君送以长句云：“明知行促故牵裾，门外新泥已溅车。（时大雨新霁）。名辈渐稀君愈贵，清贫能耐计非疏。灰心肯挂沧桑眼，索画仍描水竹居。病起定饶相见地，风前不盼雁来书。”时有大学校讲席之约，期余复来也。次联极见用意。
二○、亡友刘绍庭大令（大受）有句云“石径破烟高”，想见山路 陡绝处；又“梦转窗犹黑”，寻常意亦人所未言；又“荒湾涨落妨颓岸，高木烟深压小村”，甚似剑南。《都昌城楼》云：“危楼恐出鹳雀上，倒影直浸蛟龙潭。”《借读彭泽县志》云：“形胜休云僻一隅，由来陆口壮东吴。县移旧治蒙彭蠡，江界中流割小孤。”与余《江上望彭泽》云“青山奔赴来彭泽，湖水清泠接小孤”甚相似，而壮阔翔实胜之。《邯郸题壁》云：“此徒竟使延黄辅，大盗由来起绿林。”《杨郎山夜即事》云：“云阵欲东下，急风争向南。精灵战雷电，蛟鳄拔湫潭。断港群舟拜，中河大浪酣。艰虞更留滞，水宿况真谙。”皆得力于孟、杜岳阳楼诸诗者。他如“心酸梅子黄时雨，泪热桃花洞口潮”、“薄酒那禁残月下，怀人多在断云边”，又何凄断乃尔。
二一、君有《不得家书甚久，书来知内子小疾》云：“家书不来六十日，终日望书如有疾。今朝书到却生愁，病妻服药昼掩室。自言已占无妄喜，恐慰离人语非实。挑灯作书急相报，破窗秋风入我笔。声声络纬吟颓墙，单衾辗转中夜长。卷帷微叹霜月落，关河欲曙天苍茫。”眼前语读来但觉悲凉恳至，谁谓唐诗之不可学耶？今绍庭之墓不知几宿草，其夫人亦黄土矣。录此不觉黯然。
二二、仲常家兄（豫），四十以前作诗亦不少，绝不留稿。丁丑旅食屏南，山行得七言古一首寄余，惟记一韵云：“千年奇境僻未著，当无蜀道若是班。”又在屏南县署，用工部《秦州杂诗》韵二十首，惟记数联云：“哑哑庭前树，慈乌待哺归。栖枝虽稍稳，得食一何微？”又“天风吹昆仑，飘下众芳繁。落溷花无主，辞山泉有源。”又“息翮羡林鸟，奔波怜涧泉。”
二三、季新亡弟（迁），年少逸才，郁郁不得意。幼失怙，两兄不忍过于督责。有所眷歌者夭逝，弟伤之甚痛，兼以自伤也，见诸诗词者，不下百十首。录一二云：“更上湖亭倍惘然，十分秋色是今年。夕阳真是无情物，不许愁人哭墓田。”“二载何曾一日欢？此心不减越梅酸。细思往事都成谶，长抱奇愁欲化丹。”“纵不题诗也怆神，今年燕子罢劳辛。此中白眼知多少，终古黄衫有几人？”句云：“世上黄金原似土，抱中碧玉自无瑕。”备极沈痛。“化丹”句奇创，似杨铁崖、张伯雨语。又五言一律云：“风物已凄紧，吾心殊不佳。墓门空挂剑，香径已埋钗。霜信催衰鬓，秋期葬病骸。词人白首卧，松竹满萧斋。”尤凄厉不堪卒读。卒以不寿，年仅二十有八。又有句云：“庭无过客僮慵扫，案有抛书儿乱摊。”可以想其清贫之况矣。
二四、亡友高逋孙（锺泉），少孤嗜学。家贫无所得书，无所得师，则阅市借人，出门求友，十余岁斐然成章。《花事》云：“花事殊无据，东风面太生。梁低空待燕，地僻少闻莺。帘外几春雨，楼头多晚晴。踏青鞋未绣，何日是清明？”“花事寒中酿，宵来欲减衣。烛烧春共短，香袅梦相依。暗雨苔潜长，幽篁笋定肥。寂寥门巷裹，才见燕双飞。”《谢酒》云：“傍到香肌已减寒，桃花酿醋艳含酸。年来不领青州事，合向平原署旷官“《咏史》云：“夫何碎唾壶？痴心慕魏武。神器非等闲，中宗岂懦主？石头不噬脐，上计死奚补？刁刘无足论，伯仁宛千古。”“称孤不负汉，坐拥见雍容。偏朝奇男子，首数石世龙。子房同卓识，高皇诚景从。并驱轻光武，恐是君未逢。”《宛在堂题壁》云：“数亩林塘结构粗，两朝大雅此轮扶。参差《漠上题襟集》，仿佛《西江诗派图》。风月且谈今夕好，湖山莫说故乡无。某邱某水钓游处，社祭先生德不孤。”堂中祀明清两朝闽首郡诗人也。《澄澜阁对柳有感》云：“爱汝临风作态频，依稀交让尹邢身。（柳有二本）攀条我少纤纤手，护惜还须倩玉人。”“莫向长桥管送迎，乾坤几辈解锺情？我来已负青青髯，愁听谁家玉笛声。”“攀条”二语，谓余曾同室人至澄澜阁下，室人题诗云：“澄澜高阁畔，独有柳条新。共此依依立，青春二十人。”又君赠余诗，所谓“修竹数竿依翠袖，香泥百草绕裙腰”者也。又《瓶中梨花》句云：“未赠白人权命，再逢青帝已无根。”《草堂漫记》句云：“好书久借缘多病，旧句频删厌说贫。”《小西湖即景》句云：“过桥喧落叶，临水饱秋光。”又《春晚即事》句云：“贫家红紫都如洗，独有青苔上井栏。”君美风姿，守身如玉，未尝偶作狭邪游。妇邵氏，世家女。清贫相对，知者方目为伏川、高柔，而幽忧瘦损，余深恐其为汤卿谋。不数年，遽病肺卒。遗诗一册，录数首于此，又使人惜死于无穷也。
二五、王兰生（景）遣诗三四百首，蜀游作居十之八九。诗骨清瘦，然有矫健不群者。《梅子关》云：“万仞摩天梅子关，关前七十二溪环。路人为指巴亭县，数片残云无定间。”二十八字一气赶下，颇有太白“朝辞白帝”一首气象；李涉之“远别秦城”一首，与太白可谓厮为二流矣。然末二句，又从“黄河远上”下半首变化出。唐人此三诗一河、一江、一汉，真异曲同工，后人无从再著笔矣。
二六、兰生诗淡雅有余，雄深不足，近日作者多尔，不独君也。再录其稍高抗者。《万景楼》云：“九峰三水各悠悠，远近苍黄眼底收。人比白云难小住，天晴积雨慰斯游。当阶草色晚将变，压树蝉声秋更遒。未敢楼前久延伫，乡心鹤企易生愁。”《送咙初》云：“布帆买就君先往，极目蛮江滚滚来。夔国寻诗杜甫宅，荆门张乐马融台。休因风雪销余兴，便见江山仗大才。明岁扁舟下黄鹤，一杯迟我菊花开。”《酉阳院斋对月》云：“十日荒山雪未晴，头番今见月轮明。都无佳思烦相照，惟有澄怀对太清。征雁低昂翩去影，寒砧远近起愁声。往时不识闲居乐，回首真难万里情。”断句如《病起登高望绝顶望峨眉》云：“客裹无方散旧疴，强登高望望三峨。皱痕乍洗清秋出，爽气遥分宿雨多。”《夷陵旅夜》云：“问路心悬入峡水，奇书目断过江船。”《犍为野望》云：“山势锐于牛砺角，江湍郁似马羁槽。”《晓发江安即目》云：“山泉气壮来群马，野树根孤立半人。”五言如《锁江亭晚望》云：“孤城双鸟下，独客乱山前。”《黄草峡》云：“西风黄草峡，真作未归人。”
二七、徐仲眉（葆龄），侯官人。少孤贫，充武营书识，保武职，升至副将。代某提督作《左文襄奏稿叙》，为李子和督部（鹤年）赏识，延入幕府。与木菴伯兄、陈芸敏、叶损轩友善。年五十余矣，风骨清峻。有庐一区，琴书潇洒，工小篆，自书门前楹联云：“南州高士宅，东海偃王孙。”颜卧室日落叶菴，设一榻甚致，邀同人分韵赋落叶菴诗榻诗。生平有诗古文词数百首，无子，卒后散落殆尽，惟存《次韵和净名社》一首云：“粗官不自惜，顾之等破甑。庖有枯桐材，入爨正自称。山厨足薯蓣，煨煮听妾媵。风味退院僧，所异鬓发。何来文章伯，光焰长虹亘？上界足官府，岂乏云山邓？我诗本无法，截凫续鹤经。入海闻连琴，过门聆鲁磬。荡涤柴棘胸，豁若青铜莹。鸥程忆南船，驴纲怀北监。奔波卅年中，尘梦劳未醒。苦吟秋叶黄，浩歌春云暝。也知瀹性灵，终嫌杂短钉。谁为解天强？猿引绝飞磴。立愿结团瓢，一几兼一凳。晨参玉版禅，暮入蒲团定。枝梧白苏外，小小一蹊径。从公得导师，庶把樨香证。”有《曝书亭诗》八册在余处，朱印如新，忽忽四十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