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缘》第七章 卷七清代 · 李汝珍
第六十一回小才女亭内品茶老总兵园中留客
话说众小姐来到绿香亭,都在亭内坐下。蔡兰芳道:“这‘绿香’二字不独别致,而且极传此地之神,这定是紫琼姐姐大笔了。”燕紫琼指著姜丽楼、张凤雏道:“名字是丽楼姐姐起的,却是凤雏姐姐写的,并且如今连这花园也就叫做绿香园了。”崔小莺道:“原来是凤雏、丽楼二位姐姐手笔,妹子有句批语,叫做‘写做俱佳’。”丽楼道:“这是妹子乱道,尚求姐姐改正。”凤雏道:“妹子自知写的不好,亏得名字起的雅,把字的坏处也就遮掩了。”
登时那些丫坏仆妇都在亭外纷纷忙乱:也有汲水的,也有扇炉的,也有采茶的,也有洗杯的。不多时,将茶烹了上来。众人各取一杯,只见其色比嫩葱还绿,甚觉爱人;
及至入口,真是清香沁脾,与平时所吃迥不相同。个个称赞不绝。婉如笑道:“姐姐既有如此好茶,为何昨日并不见赐,却要迟到今日?岂不令人恨相吃之晚么?”小春道:“昨日我们初与紫琼姐姐会面,婉如姐姐曾言惟恨相见之晚,今日品了这茶,又言惟恨相吃之晚,婉如姐姐原来是世间一个恨人,处处不离恨字。”闺臣道:“适才这茶,不独茶叶清香,水亦极其甘美,那知紫琼姐姐素日却享这等清福。”紫琼道:“妹子平素从不吃茶,这些茶树都是家父自幼种的。家父一生一无所好,就只喜茶。因近时茶叶每每有假,故不惜重费,于各处购求佳种;如巴川峡山大树,亦必赞力盘驳而来。谁知茶树不喜移种,纵移千株,从无一活;所以古人结婚有‘下茶’之说,盖取其不可移植之义。当日并不留神,所来移一株,死一株,才知是这缘故。如今园中惟序十余株,还是家父从前于闽、浙、江南等处觅来上等茶子栽种活的,种类不一,故树有大小不等。家父著有《茶诫》两卷,言之最详,将来发刻,自然都要奉赠。”
红红道:“妹子记得六经无茶字,外国此物更少,故名目多有不知。令尊伯伯既有著作,姐姐自必深知,何不道其一二,使妹子得其大略呢?”紫琼道:“茶即古‘荼’字,就是《尔雅》‘茶苦槚’的‘荼’字。《诗经》此字虽多,并非茶类。至荼转茶音,颜师古谓汉时已有此音,后人因茶有两音,放缺一笔为茶,多一笔为荼,其实一字。据妹子愚见:直以‘古音读荼、今音读茶’最为简截。至于茶之名目:郭璞言早采为茶,晚采为茗;《荼经》有一茶、二槚、三蔎、四茗、五荈之称;今都叫做茶,与古不同。
若以其性而论:除明目止谒之外,一无好处。《本草》言:常食去人脂,令人瘦。倘嗜茶太过,莫不百病丛生。家父所著《茶诫》,亦是劝人少饮为贵;并且常戒妹子云:‘多饮不如少饮,少饮不如不饮。况近来真茶渐少,假茶日多;即使真茶,苦贪饮无度,早晚不离,到了后来,未有不元气暗损,精血渐消;或成痰饮,或成痞胀,或成瘘痹;
或成疝瘕;馀如成洞泻,成呕逆,以及腹痛、黄瘦种种内伤,皆茶之为害,而人不知。
虽病不悔。上古之人多寿,近世寿不长者,皆因茶酒之类日日克伐,潜伤暗损,以致寿亦随之消磨。‘此千古不易之论,指破迷团不小。无如那些喜茶好酒之人,一闻此言,无不强词夺理,百般批评,并且哑然失笑。习俗移人,相沿已久,纵说破舌尖,谁肯轻信。即如家父《茶诫》云:“除滞消壅,一时之快虽佳;伤精败血,终身之害斯大。获益则功归茶力,贻患则不为茶灾。’岂非福近易知,祸远难见么?总之:除烦去腻,世固不可无茶;若嗜好无忌,暗中损人不少。因而家父又比之为‘毒橄榄’。盖橄榄初食味颇苦涩,久之方回甘昧;茶初食不觉其害,久后方受其殃,因此谓之‘毒橄榄’。”
亭亭道:“此物既与人无益,为何令尊伯伯却又栽这许多?岂非明知故犯么?”紫琼道:“家父向来以此为命,时不离口,所以种他。近日虽知其害,无如受病已深,业已成癖,稍有间断,其病更凶;自知悔之已晚,补救无及,因此特将其害著成一书,以戒后人。恰好此书去年方才脱稿,腹中忽然呕出一物,状如牛脾,有眼有口;以茶浇之,张口痛饮,饮至五碗,其腹乃满,若勉强再浇,茶即从口流出,恰与家父五碗之数相合。
盖家父近年茶量更大,每次必吃五碗,若少饮一犕耄哪诩淳醪荒簧偻T僖允俏逋耄灰虼松硖迦占涫荩挂嗬脸浴Hツ昱家蛭逋胫螅拷耄鼋宋锿鲁觯瓷硖宸骄跎园病!比艋ǖ溃骸罢馐羌颂煜唷<嬷⒀源寡担涔ι醮螅曰翊松票ǎ炊ㄊ鞘傧砥谝谩!弊锨淼溃骸凹腋溉粝笕ニ暌灰逋胫保钢脸槐D海淮耸苯锨八渚趼越。问懿∫焉睿晡次逖丫跛ダ希溉缃憬闼裕蔷褪敲米又A恕!*
谭蕙芳道:“适才姐姐言茶时多假,不知是何物做的?这假茶还是自古已有,还是起于近时呢?”紫琼道:“世多假茶,自古已有。即如张华言‘饮真茶令人少睡’。既云真茶,可见前朝也就有假了。况医书所载,不堪入药,假茶甚多,何能枚举。目下江、浙等处以柳叶作茶;好在柳叶无害于人,偶尔吃些,亦属无碍。无如人性狡猾,贪心无厌,近来吴门有数百家以泡过茶叶晒干,妄加药料,诸般制造,竟与新茶无二。渔利害人,实可痛恨。起初制造时,各处购觅泡过干茶;近日远处贩茶客人至彼买货,未有不带干茶以做交易。至所用药料,乃雌黄、花青、熟石膏、青鱼胆、柏枝汁之类,其用雌黄者,以其性淫,茶时亦性淫,二淫相合,则晚茶贱片,一经制造,即可变为早春,用花青,取其色有青艳;用柏枝汁,取其味带清香;用青鱼胆;漂云腥臭,取其味苦,雌黄性毒,经火甚于砒霜,故用石膏以解其毒,又能使茶起白霜而色美。人常饮之,阴受其毒,为患不浅。若脾胃虚弱之人,未有不患呕吐、作酸、胀满、腹痛等症。所以妹子向来遵奉父命,从不饮茶。素日惟饮菊花、桑叶、柏叶、槐角、金银花、沙苑、蒺藜之类,又或用炒焦的蕙苡仁。时常变换,倒也相宜。我家大小皆是如此,日久吃惯,反以吃茶为苦,竟是习惯成自然了。”
叶琼芳道:“真茶既有损于人,假茶又有害于人,自应饮些菊花之类为是。但何以柏叶、槐角也可当茶呢?”紫琼道:“世人只知菊花、桑叶之类可以当茶,那知柏时、槐角之妙。按《本草》言:柏叶苦平无毒,作汤常服,轻身益气,杀虫补阴,须发不白,令人耐寒暑。盖柏性后凋而耐久,实坚凝之质,乃多寿之木,故可常服。道家以之点汤当茶,元旦以之浸酒辟邪,皆有取于此。麝食之而体香,毛女食之而体轻,可为明验。
至槐角按《本草》乃苦寒无毒之品,煮汤代茗,久服头不白,明目益气,补脑延年。盖槐为虚星之精,角禀纯阴之质,故扁鹊有明目乌发之方,葛洪有益气延年之剂。当日瘐肩吾常服槐角,年近八旬,须发皆黑,夜观细宇,即其明效。可惜这两宗美品,世人不知,视为弃物,反用无益之苦茗,听其克伐:岂不可叹!“小春道:”妹子正在茶性勃勃,听得这番谈论,心中不觉冰冷;就是再有金茶、玉茶,也不吃了。明日也去找些柏叶、槐角,作为茶饮,又不损人,又能明目,岂不是好。“良箴道:”这茶我们能吃多少,每日至多不过五七杯,何必戒他。“小春道:”误尽苍生,就是姐姐这句话!你要晓得,今日是一个五七杯,明日就是两个五七杯,后日便是三个五七怀;日积月累,到了四五十岁,便是几百、几千、几万五七杯!“婉如道:”姐姐与其劳神算过细帐,何不另到别处走走?“随即携了小春出了绿香亭,众人也都跟著。走了两层庭院,紫琼又引至一个杏花多处,进了厅房,就在厅上坐下,看花闲谈。
到晚正要摆设晚饭,只见众园丁担了许多行李进来。紫琼只当易紫菱来了,及问园丁,原来却是过往女眷;因本村客店都被众小姐车辆人夫住满,无处存身,因闻燕员外向来最肯与人方便,每逢客店住满,凡来借居,莫不容留,所以来此借宿一宵。燕义因是女眷,不能推脱,只得命他们暂在园丁女眷房内权宿一夜。不多时,有几个妇女远远而来。园丁走过,把厅上门帘垂下,众姊妹都在窗内张望,原来却是四个女子,后面跟著两个老嬷。内有一个女子,红蕖甚觉眼熟,仔细一看,倒象薛蘅香模样。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镜花缘
第六十二回绿香园四美巧相逢红文馆群芳小聚会
话说洛红蕖正在细看,只听廉锦枫道:“红蕖姐姐:你看那个穿青的,岂非红萸姐姐么?”红蕖复又细看,果是尹红萸。随即应道:“姐姐眼力不差。”紫琼忙问道:“莫非二位姐姐都熟识么?”红蕖道:“这四人我只认得两个:一名薛蘅香,一名尹红萸。”闺臣道:“那蘅香姐姐自然是仲璋伯伯之女,红萸小姐莫非尹太老师千金么?”
红蕖道:“正是。”紫琼道:“既是二位姐姐亲眷,何不请来一会。”即命丫环去请。
不多时,四个女子过来,大家见礼让坐。薛蘅香与红蕖各道久阔,尹红萸见了红蕖、锦枫,欢喜非常;姚芷馨同婉如各道别后渴想。众人问起那个女子名姓,却是鳞凤山的魏紫樱。芷馨问了闺臣名姓,即同薛蘅香再三致谢“当日伯伯拯救之恩”;闺臣前在海外,曾闻魏紫樱男装打死狻猊之事,也向紫樱再三道谢。洛红蕖把在座众人名姓都向四人说了。问起根由,原来四人也是去赴部试,都在前途相遇的。于是大家约了一齐结伴同行。
蒙琼随命摆设酒饭,众人序齿归坐。
酒过数巡,正在闲谈,忽见窗外飞进一个人来。薛蘅香吓的把箸丢在地下,身上只管发抖;姚芷馨推开椅子,躲在桌下。众人看那女子,却是易紫菱回来;把包裹放下,向众人万福,众人还礼让坐。紫琼把姚芷馨搀扶起来道:“姐姐为何这般胆小?”芷馨道:“只因前在巫咸带了乳母前去扫墓,忽遇强人持刀行凶,几乎丧命,幸亏唐伯伯披刀相助,才得脱身。至今留下一个病恨:但遇惊吓,就觉胆落。适才躲避桌下,自知失仪露丑,实系情非得已,诸位姐姐莫要发笑。”蘅香道:“妹子刚才吓的失箸,也因那日受了惊恐留的病恨。此时想起当日唐伯伯救命之恩,更令人感激无地。”
大家让紫菱一同坐了。丫环把包裹取过。闺臣笑道:“紫菱姐姐这才算得‘轻骑简从’哩。”紫菱道:“若要雇车装载行李,大约还须两三天方能到此,此时不能不从简便。诸位姐姐不知打算何日动身?”闺臣道:“此时别无甚事,姐姐既到,自然明早长行。”燕紫琼仍要攀留一日,众人执意不肯,定要明口起身。多九公不时来催。紫琼见挽留不住,只得命人收拾,明日一同长行。当时饭罢,张凤雏、姜丽楼都匆匆回去,约定明早在此会齐。众人各自安歇,紫琼见紫菱带的行囊过少,即命丫环送了两床被褥过去,紫菱道谢收了,次日大家早早起来;张凤雏、姜丽楼也都过来:共二十九位小姐,一同用了早饭,拜辞叶氏夫人,往北进发。
一路晓行夜住,这日到了长安。多九公预先进城找寻下处。恰好太后恐天下众才女到京住在客店不便,因当日抄没九王府一所,院落宽阔,房屋甚多,又命工部盖了许多群房,赐名红文馆,加愿住者,悉听其便。多九公闻之甚喜,即将众人文书呈验;用了些须使费,检了一所大院落,通知众人一齐进城,来到寓所。多九公引众小姐各处看了一遍,前后六层,两傍群房无数,另有一个总门出入:若把总门闭了,宛是一家宅院。
众人看了,无不欢喜。多九公道:“唐小姐看这房屋还够住么?”闺臣笑道:“莫讲我们,就再添几十人也还够住。好在又有内外,厅房又大,难得九公赞心寻此好寓。”多九公道:“这是老夫格外用了些须使费才能如此。现在此处或三五间一所,或十余间一
所,老夫细细访问,大约已有二三百处有人住了。我们这所大房,据管房人说,当初原预备礼部尚书、礼部侍郎卞、孟两府小姐住的,此时因两府小姐俱不赴试,才敢给我们居住。“红蕖道:”卞、孟两府有几位小姐,却要如此大房?“多九公道:”据说卞府有七位小姐,孟府有八位小姐;因他生的小姐过多,所以卞、孟两位夫人,人都称做‘瓦窑’。还有许多亲眷姊妹,连他两府。约有三四十位,因此才备这所大房。“婉如道:”既如此,为何又不赴试呢?“多九公道:”闻得有甚回避,不准应试。“
林书香道:“侄女有件事拜烦九公,我同兰芳表妹有几个弟妇也来赴试,不知可在此处作寓。今日已晚,明日将名姓开了,拜炳代为问问。”多九公道:“这事容易。明日请把姓名开来。”说著,即去照应众人搬发行李,安排厨灶,众位犘〗慊蛉鲆环浚蛭甯鲆环浚咏恿冀心掖舱拾仓茫缭绨残4稳眨嗑殴弥槐竞挪窘矗蛄质橄恪⒉汤挤嫉溃骸袄洗蟛磐芊孔拥慕挪窘枥矗灿懈笆栽诖俗〉模荚谏厦妗A钋卓稍酱耍攵恍〗阋豢淳椭懒恕!倍私庸戳艘槐撸痪趼娑严滦础9氤嫉溃骸澳侵钗涣畹芊蛉硕荚诖俗髟⒚矗俊倍肆阃罚押挪窘桓殴偃佬唬嗑殴弥チ恕*
当时谭蕙芳、叶琼芳、褚月芳、阳墨香、崔小莺都过来商量同去探望,即命苍头在前引路,七位小姐带了乳母丫环一齐出了总门。两面房舍虽接连不断,静悄悄门前却无一人,也无闲人来往;惟见几个提篮买物之人,亦皆俯首而行。书香细问苍头,才知太后因此处地方辽阔,院落甚多,恐有小人生事,特派两员大臣带了兵役在此弹压。头门以内,禁止闲人擅入,无论大小交易,均在头门以外,所有各家仆人,总归自己总门以内,毋许门首闲立,亦毋许无故闲步:如有不遵,枷号示众;夤夜犯者,即送刑部衙门加倍治罪。因此外面并无闲人来往。章、文两家苍头引著七位小姐各处探望一遍,随即回寓。不多时,文府大公子文芸之妻章兰英、二公子文蒒之妻邵红英、三公子文萁之妻戴琼英、四公子文菘之妻由秀英、五公子文囗「上艹下小」之妻钱玉英,还有秀英表妹田舜英,六位小姐,俱来回拜。书香迎接进内,与众人一一拜见。正在让坐,忽闻章府大公子章荭之妻井尧春、二公子章芝之妻左融春、三公子章蘅之妻廖熙春、四公子章蓉之妻邺芳春、五公子章芗之妻郦锦春、六公子章莒之妻邹婉春、七公子章苕之妻施艳春、八公子章芹之妻柳瑞春、九公子章芬之妻潘丽春、十公子章艾之妻陶秀春,共十位小姐,都来回拜。兰芳连忙迎出,引著见了众人,彼此同了名姓,都请在厅房坐下。
闺臣见人才济济,十分欢悦,因与书香、兰芳商议:“既是至亲,此间房屋甚多,何不请他们搬来同住,彼此都有照应,岂不是好?”书香即将此意向兰英、尧春诸人说了,个个欢喜,无不情愿,随即各命仆婢将行李搬来。闺臣托末空带著众丫环铺设床帐,安排桌椅。到晚就在厅房摆了十桌酒席,当时唐闺臣、林婉如、洛红蕖、廉锦枫、黎红红、卢亭亭、枝兰音、阴若花、田凤囗「儇左亻换右羽」、秦小春、颜紫绡、宋良箴、余丽蓉、司徒妩儿、林书香,阳墨香、崔小莺、蔡兰芳、谭蕙芳、叶琼芳、褚月芳、燕紫琼、张凤雏、姜丽楼、易紫菱、薛蘅香、姚芷馨、尹红萸、魏紫樱、章兰英、邵红英、戴琼英、由秀英、田舜英、钱玉英、井尧春、左融春、廖熙春、邺芳春、郦锦春、邹婉春、施艳春、柳瑞春、潘丽春、陶秀春,共四十五位小姐,无分宾主,各按年齿归坐,饮酒畅谈。
酒过数巡,婉如道:“今日众姐妹这般畅聚,妹子心里喜的不知怎样才好!若说‘惟恨相见之晚’罢,小春姐姐又说俺是个‘恨人’;若说‘都有宿缘’罢,他又说‘曾在鬼门关上会过’。这话俺都不说,只好用那‘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几句俗套了。”
小春道:“这话不但过俗,并且一派虚浮,全是捣鬼,若谓‘久仰大名’。我们若未会面,谁知谁的大名?素日不知,都说久仰,岂非捣曳么?”闺臣道:“‘久仰大名’这句话,只有两个人可以用得:当日我家叔父曾言当今有两个才女,一名史幽探,一名哀萃芳,曾将苏蕙《璇玑图》绎出许多诗句,太后见了甚喜,因此才有女试恩诏。我们若见这二人,那才算得‘久仰大名’哩。”章兰英道:“这二人素日妹子也曾闻名;并且所绎之诗也都见过,果然甚好。”林书香道:“妹子昨看号簿上面并无其人,大约不在此处居住;不然,倒可会会。”井尧春道:“姐姐莫忙,到了部试少不得都要会面的。”
饭罢,都到庭中闲步,忽觉一股清香扑鼻,远远望去,原来有几丛木香蟠在墙角,开的甚觉茂盛,于是齐到跟前。正在观看,忽闻隔墙有妇女啼哭之声。闺臣道:“闻得此处围墙以内向无民房,都是我辈赴试的寓所,何得忽有哭声?定有缘故。”秦小春道:“有甚缘故!此必赴试女子自幼从未出外,此刻想家,所以啼哭。”闺臣道:“须托九
公前去问问,或者是赴试女子偶然患病,抑或缺了盘费,均未可知。问个详细,倘能周济,也是一件好事。“秀英道:”姐姐不必打听,此事妹子尽知,这个啼哭的是赴试缁姓女子。前者妹子同表妹舜英进京,曾与此女中途相遇,因他学问甚优,兼之气味相投,所以结伴同行。到了京师,就在一处同住,隔墙这所房子,就是我们所住之处。前者到寓,此女检查本籍文书,谁知因他起身匆促,竟将文书未曾带来,此时离部试之期甚近,其家远在剑南,何能起文行查?眼看不能应试,因而啼哭。“红蕖道:”这是他忙中有失,也是命中造定,归咎何人。“田舜英道:”刚才秀英姐姐已将自己文书送给此女,牻趟ッκ裕恢稳从痔淇蓿俊绷质橄恪⒀裟阋晃糯搜裕诺木刹恢埂*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镜花缘
第六十三回论科场众女谈果报误考试十美具公呈
话说林书香、阳墨香听得舜英之言,姑嫂至亲,分外关心,不觉惊疑不止。书香道:“秀英妹妹:这是怎讲!好容易吃了辛苦,巴到此地,却将文书平白给人!请问妹妹好端端为问不要赴试?”秀英道:“妹子一因近日多病,不能辛苦;二者,自知学业浅薄,将来部试,断难有望。与其徒自现丑,终归无用,莫若借此养病,亦可成全此人。况他学问甚优,必能高中,若不赴试,未免可惜。因此将文书命奶公暗地送去,嘱他只管顶名应试,将来得中,再作更名之计,稍迟片刻,奶公就回来了。姐姐切莫替我可惜,倘有可望,妹子又岂肯将现成功名反去给人。”墨香听了,惟有搔首,只说“怎好”。只见奶公进来向秀英道:“那边缁小姐命老奴多多致谢:这封公文虽承小姐美意,但自己命运业已如此,即使勉强进场,也是无用;此文断不敢领,仍命交还小姐,教小姐千万保重,但可支撑,自应仍去应试为是。缁小姐明日就要回籍,也不过来面谢,惟有静听二位小姐捷音便了,老奴又再再请他存下,他执意不肯,老奴只得带回。”将文书交给丫环,外面去了。
闺臣道:“秀英姐姐如此仗仪,舍己从人,真是世间少有!并且惟恐他人无故那肯就受,却以近日多病不能应试为词,如此设想,曲尽人情,即此一端,已可想见不素为人。此女固辞不受,亦是正理。据妹子看来:此事固由匆迫所误,但如此大事,中途忽有此变,安知不是素日行止有亏,鬼神拨弄,以致如此?若行止无亏,榜一注定该有此人,莫讲赴试文书,即使考卷遗失,亦有何妨。妹子闻得古人言:”科场一道,既重文才,又要福命。至德行阴骘,尤关紧要;若阴骘有亏,纵让文命双全,亦属无用。‘以此而论,可见阴骘德行,竟是下场的先锋;即如出兵,先锋得利,那主帅先有倚傍。自然马到成功了。“舜英道:”这位姐姐一路行来,却处处劝人向善;所行之事,也有许多好处。即如路上每逢打尖住宿,那店小二闻是上等过客,必杀鸡宰鸭,谆谆馈送,无论早晚,处处皆同,这位姐姐因无故杀生,颇觉不安,到处命人劝阻。从无一处不送:看其光景,竟是向来牢不可破之例,相沿已久,莫可如何。后来他因若辈送鸡送鸭,无非希图正价之外,稍沾余润,何不即迎其意,先付余润,免其鸡鸭,岂不大妙。因命仆人:“后凡看店,即将鸡鸭余润之资,约计若干,预先讨给,倘再馈送,即将原资讨回。’小二得此,不独一一遵命,并且一呼即应,分外殷勤,自此馈送鸡鸭之风,才能渐息。
那些同路的看见这样,莫不如此。所以一路上活了无数生灵。其余善事,不一而足。姐姐若谓阴骘德行为进场先锋,为何此人这般行为,反不能应试呢?“闺臣道:”此人若果处处行善,一无亏缺,上天自能护佑善人,不但必能应试,定主高发,自有意外机缘,或者将来仍有女试大典,此人应在下科方中,亦未可知:总须日后方见明白。“
舜英道:“凡试官看文,全凭考卷以定优劣。适才姐姐说:”即使考卷遗失,亦有何妨。‘难道卷子遗失还能入选么?“闺臣道:”妹子此话,并非无因。当年有弟兄二
人进场,其父曾梦神人云:“尔长子本无科名之分,因某年某处猝被火灾,他拾得金珠一包,其物是一妇人为他丈夫设措赎罪之资,因被回禄拥挤遗失,亏尔长子细心密访,物归原主,其夫脱罪,夫妇始得团圆;因此今科得与尔次子同榜。‘其父甚喜,即告二
子。及至放榜,报弟得中;弟忽伏地恸哭,几不欲生。其父问其所以。弟云:“父亲梦兆,本系弟兄皆中:今我误害哥哥,以致不中,我虽独中,亦有何颜!‘忽又报兄中第一。其弟仍哭道:”此系报错,安有卷子遗失而能得中之理!’其父见其语言离奇,再三追问,料难隐瞒,只得细述根由。诸位姐姐!你道是何根由?原来当日弟兄进场,头场、二场已过,至第三场,忽然场中相遇。是时其兄患痢甚重,勉强敷衍完卷,正要交巷出场,又复腹痛,极其狼惫,因将卷子交付其弟,嘱他完卷一同投递,即奔东厕。弟恐兄卷被污,藏入怀中;忙将己卷誊清,交毕回寓。及至临睡解带,始知兄卷仍旧在怀,其时已交三鼓,知难挽回,悔恨无及,只得将卷收藏,以为日后清罪跑步。今忽报中第一,所以他说‘报错’。及至亲去看榜,弟兄实系双双高中,旋即回寓,再觅其兄第三
场之卷,依旧在此。父子三人莫不称奇。到了次日,细细打听,才知有个缘故。诸位姐姐!请猜一猜,其中究系何故?“
秦小春正听的入彀出神,忽见闺臣又教众人请猜,不觉发急道:“好姐姐!你快说罢!何必又教人猜!这段书委实好听,快快接下去,明日妹子好好画把春扇奉送。”闺臣道:“贤妹莫骗我说了,却把扇子不送。”小春道:“妹子赌个誓:如要骗你,教我日后遇见一只狗把脚咬出血来!”众人听了,猛然一想,不觉好笑。紫绡道:“这个‘血’字只怕从那‘赤’字化出来的。”婉如听了,鼻中不觉哼了一声。闺臣接著道:“到了次日,父子三人细去打听,原来誊录房失火,把第三场卷子尽都烧了,只好启奏,且自放榜,所有第三场卷子,随后再补,谁知此人恰恰碰了这个机会,因此得中,岂非考卷遗失也都不妨么?这位姐姐不知是何名姓,我们把他记了,或者天缘凑巧,他家竟把文书巧巧差人送来,竟能赶上考期,也来可定。”
秀英道:“此女姓缁,名唤瑶钗,祖籍剑南,现年十六岁。”若花道:“既如此,妹子包管教他进场,倘有差错,都在妹子一力承当。”众人听了,都觉不解。兰音笑道:“我知姐姐尊意了:大约姐姐意欲仍做女儿国王,不愿赴试,所以要把文书给了此女,教他冒名顶替,你便脱身回去。妹子猜的可是?”若花笑道:“阿妹如果不弃,肯做女儿国的宰相,愚姐便做国王,这有何妨!”兰音笑道:“姐姐如果做了国王,妹子少不得要去做个宰相。”众小姐听了,更都不解,齐向兰音细细盘问。
若花趁大家谈论,将闺臣拉在一旁道:“阿妹可记得去年缁氏伯母要去赴考,我们商量要在县里捏报假名?彼时因缁氏伯母务要本姓,适值手内拿著一枝瑶钗,就以‘缁瑶钗,为名,那时恐岭南籍贯过多,把他填了剑南。谁知刚才秀英阿姐听说之人,恰与这个名姓、乡贯相对,年岁又一样。去岁所起赴试文书,恰好愚姐无意中却又带来。何不成全此人,岂不是件好事?”闺臣喜道:“如此现成美举,真是不费之惠,若非姐姐提起,妹子那里记得。此时对著众人莫将缁氏伯母这话露出,恐亭亭姐姐脸上不好看,只说前在家乡,无意拾得这个文书,送给此女便了。”当时若花把文书取来,对秀英说知。秀英道:“天下那有这等巧事!真令人不解!”亭亭心中早已明白,因说道:“我们队里现在并无这个名姓;而且又有印信为凭,可见不是捏造来的,姐姐不必犹疑,速速命人送去,包管此人欢喜。”秀英只得命奶公送去,并将路上拾取之话说了。不多时,缁瑶钗过来拜见众人,并向秀英再三道谢,追问当日拾取之由。若花用些言词遮掩过去,又道:“阿姐只管投递,如有差错,我们众人自当一力承当。天下岂有将人功名视为儿戏之理!难道自己不想上进么?”瑶钗听了,这才拜谢而去。
不几日,到了三月初三部试之期,闺臣同了诸位小姐并天下众淑女齐到礼部听点入考,密密层层,好不热闹。到晚散场,各自回寓。过了几日,礼部尚书卞滨、侍郎孟谟与同考各官蒋进等,把各卷等第俱已看定,选了放榜吉期。正要修本具奏,忽然接了一
个公呈,系江南、淮甫,河北、河东等处有十个女童,为首的名叫史幽探,其次哀萃芳、纪沉鱼、言锦心、谢文锦、师兰言、陈淑媛、白丽娟、国瑞征、周庆覃,或因患病未赴郡考。或缘事故已过部试之期,今情急来京,特具公呈:“无论当日有无郡考,情愿羽之内面请四题,一补郡考,一补部试,如一日之内不能完卷,或文理乖谬,情愿治罪”
云云。卞滨、孟谟接了此呈,不能定夺,只得据情入奏。旋奉谕旨道:“既据该女童等情愿一日之内连补二试,姑如所请,特赐四题,即于明日黎明,著该部会同同考各官面试优劣如何,据实速奏。”礼部随即传谕。到了第二日清晨,十个女童早已伺候;礼部将题目宣示,到晚交卷散出。次日,卞滨将各卷定了甲乙,即同孟谟修本具奏道:“所有补考十卷,以文理而论,与前所取各卷互有高下;但此卷未经誊录,似未便与前看分
别等第。今将各卷恭呈御览,请旨定夺。“武后亲自着了一遍,果然都好,因传旨道:”前日礼部所取各卷,例应复试后方准殿试,今既续补十卷,著将前榜暂停张挂,统俟复试后即以复试之榜作为正榜。至史幽探、哀萃芳……十名,或未赶赴郡考,或逾部试之期,自应停其殿试;第阅该部所呈各卷,文理尚优,况史幽探、哀萃芳二名,朕于《璇玑新图》久知其人,皆属能文之女,自应准其一体入试。前榜既经停止,其四等花再芳等亦著加恩一并入试。该部一面传谕,即一面速选试期请旨,以免稽延。“卞滨、孟谟接奉此旨,当即出示晓谕,一面选了试期。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镜花缘
第六十四回赌石砚舅甥斗趣猜灯谜姊妹陶情
话说卞滨、孟谟接了御旨,当即出示晓谕,一面选了十三日为部试之期,修本具奏。
原来这卞滨表字渭仙,乃淮南道广陵人氏。自幼饱读诗书,由进士历官至礼部尚书,世代书香,家资巨富,本地人都你他“卞万顷”。盖卞滨自他祖父遗下家业,到他手里,单以各处日地而论,已有一万余顷,其余可想而知,真是富可敌国。若要讲起这卞家发财根由,倒可使那奢华之家及早回头,却教那勤俭之人添些兴致。
那卞滨曾祖名叫卞华,是个饱学秀士;妻子奢氏。夫妻两口,秉性最好奢华。祖上留下家业虽有数十万之富,如何禁得卞华毫不打算,一味浪费,不上几十年,早已一贫如洗。那时卞华年已半百,因见家道萧条,回想当日挥金如土、一味浪用时节,那里想到一旦如此。悔之无及。况从前是何等样锦衣美食,而今粗衣淡饭,尚且还费打算。于是忧闷成疾。不两年,夫妻双双去世。存下一子,名唤卞俭:这是卞华临危替他起的名字,以为警戒之意。这卞俭娶妻勤氏。夫妻两口,自从父母去世,将几间旧房变卖做为殡葬之用,城内无处安身,就在城外茔旁起了两间草屋,以为栖身之所。卞俭是个读书人,诸事不谙。这衣食两字要全靠勤氏一人针线,竟难度日;只好且学朱买臣样子,每日带著书,吹些柴添补度日:真是饥一顿饱一顿,混过日子。
一日,正值腊月三九时分,天气甚寒。卞俭因衣服单薄,甚觉怕冷,到晚先就睡了。
一觉睡醒,天有五更光景,却见勤氏仍在灯下赶做针线。卞俭道:“如此天寒夜深,你还不睡,只管赶他怎么?”勤氏道:“我因连日天气甚冷,你身上又无挡寒棉衣,意欲赶些针线可以多卖几文钱,省得你爬山越岭又去砍柴。况天寒地冻,那旷野寒冷尤其利害,莫要冻出病来,倒是大事!”卞俭因坐起道:“此话虽是:但你素非强壮,岂不怕身子熬伤?断断不要如此!明日还是我去砍柴,你做针线,各人交各人工课。若教我终日在家静坐,未免劳逸不均,心中也是不安的。”夫妻彼此劝慰,说话间,天已发晓,卞俭道:“今日著实寒冷,莫非要下雪么?”因起来开门一望,只见朔风凛凛,冷气飕飕,却已琼瑶密布,飘下一天雪来。卞俭道:“如此大雪,这却怎好!”勤氏道:“昨日剩些柴米尚够一餐,今日权且敷衍,等待雪住,再把针线去卖。”
到了次日,雪仍不住。卞俭只得冒雪把针线拿到城中,走了半日,满天大雪,家家闭户,那有人买,只得败兴而回。勤氏见这光景,虽然心焦,只好勉强用言安慰。卞俭呆了半晌道:“刚才我想象中这两只鸡鸭,每日虽在庄田吃些野食,无须喂养,但能生多少蛋?不如把他拿去,倒可卖几文钱,换些米来,岂不是好?”勤氏摇头道:“这却使不得!将来起家发业,全要在他身上。今日如果卖去,所值无多;日后再要买他,就要加上几倍价。你想:我们一日两餐尚且不周,何能有钱再去买他?况现在已生二三十
蛋,不过早晚就要抱窝;等到出小鸡鸭来,慢慢养大,那是多大利息!今日若将这个再卖去,将来只好做一天、吃一天,穷苦到老;再想别的起家法子,可就没了。“卞俭无奈,只得咬著牙又饿一日。次日天晴,将针线卖了,这才饱餐一顿。此后仍是勉强度日。
不知不觉到了春天。鸡子抱窝时共积下鸡蛋二十个,鸭蛋二十个;将鸡蛋给鸡抱了,鸭蛋也用火炕了。过了二十余日,四十个全都抱出,夫妻两个甚是欢喜。好往乡间又有池塘,不上半年,鸡鸭俱已长大。将生蛋的留下几只,余者尽都卖去;所卖之钱,又买两口小母猪。不一年,鸡鸭又是两大群,连那两口猪也生许多小猪。再隔几年,不但猪羊成群,就是耕田大水牛也不知滋生多少。又起了两间草屋,置些田地。他将这地且不种五谷,都有培植肥肥的却做菜园,以此利息更厚。他夫妻本是从苦中过来人,素性又极勤俭,一切庄田动作,牛羊喂养,全是亲自动手,因此日盛一日。并且居心甚善,自己虽然衣食淡薄,乡间凡有穷困,莫不周济,却是人人感仰。故遇旱潦之时,他家庄田,众人齐心设法助他,往往别家颗粒无存,他家竟获丰收。因此不上三十年,家资巨富,米谷盈仓。到了卞滨之父卞继身上,也是诸事勤俭。谨守祖业,前后百余年,竟富有良田万顷。
卞滨出仕后,适值麟德初年,西北大荒,兼之刀兵不靖,国家帑项颇费经营,因将田地变卖五千顷,其价尽行报效,作为军需赈济之用。因此圣眷甚为优隆。这卞滨一生最重斯文:不但文墨之人爱之如宝;凡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如有一技之长者,前来进谒,莫不优礼以待。而且仗义疏财,有求必应,人又称为“赛孟尝”。现年五旬向外,因中年无子,四十岁上就广置姬妾,虽接连生育,无如总是女儿,如今膝下共有七女。
夫人成氏,十年前曾生一子,名叫卞璧,谁知刚到三岁,得了惊风之症,一病而亡。
彼时合家好不伤心。正在悲哭之际,适值门外有一道人化缘,听见哭声甚惨,问知缘故,要将公子送出一看。及至看过,他道:“此儿虽有一分可救,但在尘凡闹市之中恐不中用。你们如给我抱去,倘能救转,俟他灾难满时,年纪略大,我再送来奉还。”卞滨惟恐谣言惑众;兼之小儿已死,那里肯信,执意不从。无奈夫人再三苦劝,无论死活,定要把公子给道人领去。卞滨只得叹口气走开,随著夫人办去。过了几年,毫无影响,卞滨知是无用。
好在这七个女儿都是比花稳重,比月聪明。每日除公事应酬外,惟有教他们做诗写字,倒也解闷。去岁县考,原可声明原籍,在京赴试,回避嫌疑,故命七女都回本籍。
到了县考,恰好大女卞宝云取了第一,次女卞彩云取了第二,三女卞锦云取了第三,四
女卞紫云取了第四,五女卞香云取了第五,六女卞素云取了第六,七女卞绿云取了第上;
后来郡试虽略有参差,都不出十名以外。试毕回来。今年部试偏偏父亲做了主考,都要回避,好不扫兴。卞滨虽爱女心胜,每与妹夫孟谟斟酌,又不敢冒昧入奏。因同夫人成氏商量:“眼看就要部试,惟恐众女儿在家郁闷,莫若著人把孟家八个甥女接来一同散闷。”因而又向同考官考功员外郎蒋进、主客员外郎。董端、祠部员外郎掌仲、膳部员外郎吕良说知,意欲将他几位小姐请来一同消遣。众人因女儿不能入试,终日在家无情无绪,今听此话,如何不喜;况且向来都常来往,如今又算同年,自然更觉亲热。当时个个应允。回来都对女儿说了,无不要来相聚。
卞滨有两个妹子:一个嫁与原任御史台大夫孟谋为萎,一个嫁的就是礼部侍郎孟谟。
那孟谋是孟谟的胞兄,早经亡故,存下四个女儿:长名孟兰芝、次孟华芝、三孟芳芝、四孟芸芝。孟谟也有四个女儿,就从孟芸芝排行:五叫孟琼芝,六孟瑶芝、七孟紫芝、八孟玉芝。个个都是饱读诗书,妖艳异常。这孟谋之妻卞氏夫人,自从丈夫去世,本要带著女儿回河南原籍,因小叔孟谟、哥哥卞滨再三留在京中,以为将来众女儿择婿之计,兼之八个姊妹自从一同赴考,郡县取中之后,真是如胶如漆,就象粘住一般,再也离不开,因此卞氏只好带著四个女儿就在孟谟府上住下。这日见众女儿因不能赴试,个个眉头不展,正在用言安慰,忽见哥哥那边来接他们,连忙教他姊妹略为穿戴,即时过去。
这八位小姐到了卞府,孟兰芝带著七个妹子见了舅舅、舅母,并与宝云、彩云、锦云、紫云、香云、素云、绿云,都见了礼,随便坐下。卞滨道:“我怕你们不能入考,在家发闷,因此接你们过来,但这一向为何不来看看我呢?”孟兰芝同孟琼芝道:“甥女这两日本要来请安,惟恐舅舅考试匆忙,所以不敢过来。”卞滨道:“我虽有事,你舅母同宝云七个姐姐却闲在家;你们不过因回避发闷,不大兴头,那里是因我忙就不来哩。”孟紫芝道:“我们好一向不来,今日过来,舅舅该说怎样想念甥女的话才是,怎么刚见面,就把人家心病说出哩。”卞滨笑道:“果然我的话是不错的。”因向宝云道:“我已教人备了几桌饭,少刻蒋府、董府、掌府、吕府四家姊妹也都过来,你们就在花园聚聚,或做诗,或猜谜,如酒量好或行个酒令,随便顽顽。好在大家又是常会的,也没甚拘束。刚才部里来送信,说剑南倭寇已被文隐平定,一两日就有红旗报捷到京。连日朝中有事,少时我还要上朝伺候,今晚就在部中住下,大约过了十三日考试方能回来。
你们只管多聚几日,等考事完毕,我还要同你们做诗聚聚哩。“
那孟玉芝年纪最小,向来卞滨最是疼他。他听了这话,便道:“舅舅刚才说教我们姐妹或做诗,或猜谜,如今我倒有个谜请舅舅先猜猜。”卞滨笑道:“猜谜却是你舅舅生平最喜的,而且从不让人;但如果猜著,你以何物为赠,倒要预先说明。”玉芝道:“我们去年郡考有刺史送的端砚,就以端砚一方为赠。”卞滨道:“狠好!你且说甚么题面?”玉芝道:“就是舅舅适才所说‘红旗报捷’四字,打《论》、《孟》一句。”
卞滨闻言,不觉哈哈大笑道:“你速速教人把端砚取来预备送我,等我好猜。”香云道:“倘我们猜著,不知有赠无赠?”锦云不等玉芝回答,就说道:“你问他怎么!我们只管猜,那有无赠之理!”成氏夫人也笑道:“你们只管猜,八甥女如不给赠,将来到他婆婆家闹去,看他给不给!”玉芝道:“舅母何苦哩,你老人家又要引著头儿来闹了。”
卞滨望著兰芝道:“他这谜你们都晓得么?”兰芝道:“都不知道。”华芝道:“我们姐妹终日虽在一处,却未听他说过。”卞滨道:“既如此,你们何不也猜猜,岂不有趣?”芳芝道:“不劳舅舅分付,甥女却著实想哩。”彩云道:“我猜著了,可是‘胜之’?”玉芝摇头道:“不是。”素云道:“可是‘战必胜矣’?”紫芝代答道:“也不是。”素云道:“他这谜你也晓得么?”紫芝道:“这是玉芝妹妹做的,我不知道。”素云道:“你既不知,为何代他回答‘也不是’呢?”紫芝道:“我因姐姐猜的与彩云姐姐意思都相仿,彩云姐姐猜的既不是,自然你也不是了,所以随嘴就替他回答出来。”素云听了,把脸红了一红。刚要说话,只见卞滨向众人道:“他这谜,正面自然先打这个‘胜’字。如今猜了两个既不是,必须另想别的路数,莫要只在‘胜’字著想,倒被他混住了。”芸芝道:“舅舅这话很是。况且《论》、《孟》战胜的话,除了这两句,别的也加不上,一定另有意思。”卞滨因问道:“可是‘克伐怨欲’的‘克’字么?”瑶芝拍手道:“只怕舅舅猜著了!”玉芝道:“不是,还要猜猜。”紫云道:“不是‘克’字,一定是‘克有罪’了。”绿云道:“怎么加上‘有罪’二字?”紫芝代答道:“他在那里造反,所以兵去征他。难道造反还不是有罪么?”宝云道:“紫云妹妹猜的不是,只怕是‘克告于君’罢?”卞滨点头道:“不必猜了,被宝云这句打著了。”玉芝笑道:“宝云姐姐猜的不错。”卞滨笑道:“果然做的也好,猜的也好。我将来倒要做几个同你们顽顽。你们就到园中去罢,我也要走了。”因又望著玉芝道:“好是好的,莫要只顾赞好,就把砚台忘了。”一路笑著去了。众姊妹也就别了夫人,齐向花园而来。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镜花缘
第六十五回盼佳音虔心问卜顶盛典奉命抡才
话说众姊妹别过夫人,来到花园,走过几层凉亭水榭,到了文杏阁。只见满园桃杏盛开,嫣红照眼。紫芝望著宝云道:“姐姐:我们今日莫到凝翠馆去,那边大觉辽阔冷清,此刻桂花又不开,虽说松阴可爱,须交四五月方好顽哩。我们就在这个阁子坐坐罢。”
宝云道:“愚姐也是这个意思。”一齐进了文杏阁。坐不多时,只见使女来报:“蒋府、董府、掌府、吕府四家小姐都到了。”众姊妹连忙迎出。
原来这蒋进乃河北道广平郡人氏,现任吏部考动员外郎。夫人赵氏,膝下一子四女:子名蒋绩,尚在年幼,长女名唤蒋春辉、次蒋秋辉;三蒋星辉、四蒋月辉。还有寡嫂跟前两个侄女,一名蒋素辉、一名蒋丽辉。姊妹六人,都生得丽品疑仙,颖思入慧,去年郡试,俱在十名以内,试毕来京,静候部试。谁知武后因当年举子部试本归吏部考功,今虽特点礼部,仍将蒋进派为同考,又派了礼部主客员外郎董端、祠部员外郎掌仲、膳部员外郎吕良,共四位同考,以示慎重之意。蒋春辉等闻父亲派入同考,都要回避,好不扫兴;因同赵氏夫人说知,在家无事,要到姨父董端府上会会姨表姊妹,消遣消遣。
夫人随即命人伴送到了董府。
这董端乃江南道馀杭郡人氏,现任礼部主客员外郎。夫人赵氏,膝下无子,生有五
位小姐,长名董宝钿、次董珠钿、三董翠钿、四董花钿、五董青钿。个个都是妖同艳雪,慧比灵珠。这日正因回避在家闷坐,听得蒋家表姐过来,姊妹五个连忙迎到上房,大家行礼。赵氏夫人正在让坐问话,只见董端从衙中回来,蒋春辉忙同五个妹子上前见礼。
董端道:“你们来的正好。我同你父亲才在卞府,那卞家伯伯恐你们不能赴试,在家烦闷,今日接你们过去同孟府、掌府、吕府几家姐妹大家聚聚。”言还未毕,蒋进也命人过来告知此话,就教六位小姐同这边五位小姐一同过去,众姊妹个个欢喜,登时乘车,行至中途,又遇见掌府、吕府小姐也是望卞府去的。
这掌仲乃河东道太原郡人氏,现任祠部员外郎。夫人朱氏,三胎生育二子四女:二
子俱幼,大女名叫掌红珠、次掌乘珠、三掌骊珠、四掌浦珠。姊妹四个,都生得神凝镜水,光照琪花。这位掌老爷就是膳部员外郎吕良夫人掌氏之兄,同卞滨、孟谟、蒋进、董端,吕良都是同科进士。那吕良乃河东道平阳郡人氏。夫人掌氏,止生三女:长名日尧蓂、次吕祥蓂、三吕瑞蓂.妹妹三个,也是生得暖玉含春,静香依影。这日因卞府来请,约了掌家四个表妹一同前来。走至中途,恰恰遇见蒋、董两家小姐。
不多时,到了卞府。宝云等迎出,大家拜见,并与成氏夫人行礼,归坐。茶罢,成氏道:“诸位侄女这两年都是在家用功,相聚日子甚少,即或偶尔一会,我看你们都是匆匆忙忙就别过了,总因有个书本子放在心上。好在你们姐妹都立了‘淑女’匾额,也不托这几年苦功。去年冬天,我打听打听这家也中了,再问问那家也中了,你们姐妹三
十三个,就没剩下一个!我那时得了这些喜音,足足欢喜好两月,只怕比你们自己喜的还加倍哩。如今就只可惜你们现现成成的‘才女’匾额却被你们父亲、伯伯、叔叔们耽搁了。“蒋春辉道:”这是侄女们‘才女星’还没现,所以有此一折。将来能彀托赖伯母福气,再遇才女部试,诸位伯伯同侄女父亲都不派入考试,那就好了。“
紫芝道:“春辉姐姐:你这话才叫‘望梅止渴’哩。你想:自古至今,天下考过儿回才女?还想将来再考,并且还要父兄叔伯不派考官,你想可难不难?太后诏内虽有下科殿试之说,也不知何年何月。况且即或他年再遇女试,只怕到了那时,你同宝钿、尧蓂、红珠几位姐姐都有姐夫了,就是这边宝云姐姐同我兰芝姐姐,到那时大约也有婆婆家了。”兰芝听了,脸上不觉红了一红,把紫芝瞅了一眼道:“你又乱说了!”吕尧蓂道:“紫芝妹妹如今念了几年书,怎样嘴里还是这样淘气?”掌红珠道:“姐姐:你还不知哩。我们今年正月来贺节,伯母留我们看灯,住了两日,谁知紫芝妹妹那张嘴近来减去零碎字,又加了许多文墨字,比从前还更狠哩。”董花钿道:“紫芝妹妹嘴虽利害,好在心口如一,直截了当,倒是一个极爽快的。”紫芝道:“刚才尧蓂姐姐因我说他有姐夫,他就说我淘气。难道有姐夫这句话也错了?如果说错,并不是我错的,那孟夫子曾说‘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只好算他错的。谁知那乐正子听了不悦道:”紫芝不要混说,我先生何尝说错;你去问问那些女子,他们可肯对天发誓,一生一世不愿有家么?“
成氏笑道:“你们听听,他忽然把个乐正子又请出来,说的话灵活现,倒也有个意思。”
蒋星辉道:“伯母莫要赞他,他得了意,更要乱说了。”紫艺道:“我也不想下次再考,我只盼明日部试,太后看了卷子说:”去年郡考还有几家同姓的,怎么都不见了?快快教他都来殿试!‘那就好了。“蒋春辉道:”妹妹:你这话虽不是望梅止渴,却有四字批语。“青钿道:”那四个字?“春辉道:”叫做’画饼充饥‘。“成氏笑道:”要这样说,一个是望梅止渴,一个是画饼充饥,那还好么?依我说,你们饭后无事,何不求个签儿决决疑?闻得六甥女起的课最灵,或者起个课也好。只顾说话,你们也该用饭了,都到晚芳园去罢。“紫芝道:”这里花园本名’漱芳‘,为何又改做’晚芳‘?“成氏道:”这是你舅舅因膝下无子,欲取晚年得子之兆,所以改做’晚芳‘了。“
众姊妹别过夫人,都到园中,进了文杏阁,照向日次序分宾主坐下。用了点心。蒋秋辉道:“可惜今年殿试都不能恭逢其盛。”愚姐妹向来并未用功,今年不去,倒是借此藏拙;诸位姐姐未免抱屈了。“宝云道:”当日伯伯大魁天下,谁人不知!所谓‘家学渊源’,六位姐姐如果与试,自然也是前列,怎么倒说藏拙的话。“董珠钿道:”若论藏拙,要算我们姐妹五个,莫讲别的,只这学问上,向来也不知叨宝云姐姐多少教,还算我们老师哩。“吕瑞蓂道:”若这样说,宝云姐姐要算我们太老师了。“紫云道:”此话怎讲?“瑞蓂道:”向来我们常叨珠钿姐姐教,珠钿姐姐又叨宝云姐姐教,以此论起来,岂非太老师么。“掌红珠道:”宝云姐姐是珠钿姐姐的老师,又是瑞蓂姐姐的太老师,但我们素日又叨瑞蓂姐姐教,若论称呼,宝云姐姐该算我们甚的老师呢?“紫芝道:”据我看来:只好算个‘太太老师’了。“蒋丽辉道:”太太同老师本是两人,今忽变成一人,倒也别致。“
紫芝道:“我劝诸位姐姐暂把酸文收一收,我有句话说,今日之聚,原是舅舅惟恐大家不能应试,心中烦闷,接来一同玩耍消遣。我可不会说谎:我连日因回避在家,同我七个姐姐妹妹心里好不闷躁;今日听得舅舅来接,以为借此大家顽顽可以解解闷气。
谁知你们见了面,只说这些口是心非道学话,岂不闷上加闷么!“董宝钿道:”你看紫芝妹妹如今中了淑女,还这样好顽;他的脾气,倒同我家青钿妹妹一样。“芳芝道:”紫芝妹妹平素在家总是如此,我们起他一个外号,教做‘乐不够’。“紫芝道:”莫说我中了淑女还要顽,就是太后准我们殿试,中了才女,也要顽哩。“锦云冷笑道:”你们听听:好自在话儿,还想殿试哩!“蒋春辉道:”他这话也有四字批语。“香云道:”叫做甚么?“春辉道:”叫做‘一相情愿’。“掌浦珠道:”姐姐倒莫这样说。
妹子听得家父说:“此番女试,乃自古未有旷典,非往年科场可比,原可无须回避:无如大家惧怕冒昧,不敢请旨,以致耽搁。如果联衔请旨,太后正恐考的人少,那有不准之理。‘如今只盼他怎样能问一声,或在别的话上提起,也就好奏了。”
蒋素辉道:“我们与其疑疑惑惑,何不遵著伯母之命,公求一签,看是怎样。”宝云道:“如此甚好。”因命丫环摆了香案,著人借了签桶,登时齐备,一个个虔诚顶礼,望空祷告,求了一签。把签本展开,大家一看,却是“中平”签。后面有两名诗道:“欲识生前君大数,前三三与后三三。‘众人看了都不解何意。紫芝道:”这未句明明写著前三三,是我们三十三人;那后三三,是三月二十三日教我们去殿试。难道这还错么?“掌乘珠道:”妹妹解的虽有点意思,但殿试在四月,怎说三月就殿试呢?“紫芝道:”不错,我倒忘了。只怕三月二十三日教我们去补部试罢。“吕祥蓂道:”刚才伯母说芸芝姐姐会起课,我们何不再起一课?签课合参,岂不更妙。“彩云道:”闹了半日,倒把这件决疑的忘了。“
众人都围著孟芸芝,教他起课。芸芝道:“这也不必都起,只须公起一课,详详课体,再看看类神,就可略知一二了。”掌骊珠道:“既如此,求姐姐起罢。还是用钱播,还是要用蓍草呢?”瑶芝道:“那是‘《周易》课’用的;他这‘六壬课’要报时的,就请那位姐姐报个罢。”董青钿道:“等我来。”刚要想报,因忖了一忖,指著外面向众人道:“口报时辰,惟恐三心二意;我如今将那东首紧靠桥边那颗杏树,有个翠雀落的朝东那枝杏花折来,看看连花带朵共有多少,如在十二朵之外,就以十三为子时。以此为时,不知可好?”绿云不等说完,即拉了玉芝一同走出,随后琼芝、青钿也跟来。
刚到桥边,玉芝道:“你看那个雀儿见有人来,他就飞了。”绿云道:“幸亏他才飞,要早早飞开,还记不清那一枝哩。好在还不甚高。”即用手轻轻折了下来。琼芝道:“难得齐齐全全,一个花瓣也不落。”只见蒋月辉迎来道:“芸芝姐姐教你们留神拿著,莫把花朵遗失,就不灵了。”一齐来到阁内。芸芝接过杏花,数了一数,却是初放朵儿,连大带小共三十三朵。华芝道:“你看这个花儿也合今日人数,莫不有些道理么?”香云摇手道:“姐姐且慢议论,让他静静好算。”芸芝掐著指头,沉思半晌,忽然满面喜色道:“今日是初九日,大约二十三日壬申,大家都要礼部走走哩!”紫芝道:“何如?
春辉姐姐还说‘一相情愿’哩!“
董翠钿道:“姐姐且把课中大略讲讲,是个甚么意思?”芸芝道:“凡占考试,以文书爻为主,次则再看朱雀。盖朱雀属火,主文明之象,是此课的类神。这两样是最要紧的。其次再将课体合参,即如今日是个戊午日,……”紫芝道:“他这课一定灵的,你们只听这个日子就晓得了。别人可记得今日是个戊午么?”宝云道:“芸芝妹妹刚讲的有点意思,你又从中添一段子。你看天已不早,等他说完,我们也好吃饭了。”紫芝道:“姐姐:你说加的这段不好?”蒋秋辉道:“好妹妹!你莫说,听他说。”芸芝道:“杏花三十三朵,除去二十四,仍余九数,按十二时论之,是为申时;妙在三传四课七
个字,除去旬空、陷空,暗暗透出巳、戌、卯三个字,恰合了‘铸印乘轩’之格,占试最吉。况巳为文书,朱雀又入传,兼之巳又暗遁丁马,主文书发动之象;二十三日交了壬申,巳申合动文书,丁壬合起丁马,看来一定补考的。“众人听了,无不喜笑颜开。
紫芝道:“你这课,莫象《西厢》那句才好哩。”秋辉道:“象句甚么?”紫芝道:“莫是‘说来的话儿不应口’罢。”兰芝把紫芝瞅了一眼道:“据我看来:第一次部试是三月初三日,第二次复试又是三月十三日,那杏花又是三十三朵,我们又是三十三人;
如果二十三日补考,恰又合了签上‘前三三后三三’的话,这课一定灵的!“素云道:”紫芝妹妹敢是看过《西厢》么?“兰芝道:”那里看过,不过听那唱戏说的,他就记在心里,随口乱说,妹妹何必同他讲究。“宝云道:”饭已摆在对面敞厅,请诸位姐姐那边坐罢。“大家于是过去。自此之后,众位小姐都在花园日日团聚。
那卞滨进朝伺候红旗捷报到京,忙了几日。十三日试毕,于二十二日放榜:阴若花中了第一名部元,唐闺臣中了第二名亚元。卞滨同孟谟带领司官,捧了各卷,进朝面呈,武后把超等卷子看了数本,道:“不意闺阁中竟有如此奇才,而且并有外邦才女,真可谓一时之盛了。”又将卷面名姓细细翻阅一遍,不觉叹道:“谁知这几家竟无一人取在超等,真真可惜!”一面又将特等名次清单前后看了一遍,因向卞滨道:“有件异事,卿可晓得?前者朕阅各处所进淑女试卷,内河南道有孟姓八女,淮南道有卞姓七女,其余同姓的亦复不少,朕亦不能记忆。但孟、卞几家,揆其命名,倒象姐妹一般,细看郡县所取名次,又都前列。朕意今年部试,倘这见家同姓之女俱能取中固妙;设或竟有一
二不能中式,亦必加恩准其一同殿试,以成千古佳话,今将各卷看来看去,不但超等并无一人,就是特等也无其名,以此看来,竟是未曾来京赴试。其淮南一道,或者离京稍远,所以不来,至于河南距京既近,又是平坦陆路,何以亦不赴试,岂不是件异事?卿居淮南,其卞姓之女,可知其详么?“卞滨因叩首奏道:”圣上所言卞姓七女,皆臣妻妾所出;那孟家八女,俱臣甥女,即臣部侍朗孟谟之女,并孟谟之侄女。臣与孟谟因蒙钦派阅卷,故循科场旧例,臣等令其回避,未敢入试。“武后忙问道:”卿女并卿之甥女可在京么?“卞滨同孟谟一齐奏道:”臣等之女,自去岁郡试后都已来京。“武后喜道:”原来有这些缘故,我说郡考既都前列,安有部试名不中之理。若非问明,几乎埋没人才。其实此番考试,原无须回避,这是卿等过于谨慎之处。不知此外还有回避几人?“
下滨奏道:“还有同考官吏部考功员外郎蒋进六女、臣部主客员外郎董端五女、祠部员外郧掌仲四女、膳部员外郎吕良三女,连臣等之女,共回避三十三名。”
武后立命卞滨开单呈览,即刻发一谕旨道:本日经朕查出回避之淑女孟兰芝等三十三人未赴部试,例应钦派试官另犘锌际浴5诩煸拇忧翱は厮矢骶恚檬缗然蛭睦硖醭蜃痔宥丝锌晒郏豢雒靠季憔傲校阌沽硇锌际裕粗徊⑶沾筒排疗谝惶宓钍浴V雀袄癫浚凑涨按问蕴飧鞑故骋痪恚苑⑻苈肌8貌刻霉倩嵬几鞴俟×忻纬世馈*
这旨刚才发下,礼部又奏进一本道:前日臣部考场有淑女花再芳、毕全贞、闵兰荪三名,俱因污卷贴出。今该淑女等因孟兰芝等三十三名俱蒙钦赐殿试,求臣等转奏,欲乞皇恩一视同仁,准预殿试,等因。
臣等因其吁恳至再,不敢壅于上闻。再,该淑女即前次部试名列四等三名,合并声明,请旨定夺。
武后览奏,因将原呈并履历看了一遍道:“这都是少年要好的心胜。况迢迢数千里而来,别人都得才女匾额,独他三人白白辛苦一场,这也无怪其然。”因于本后批道:据奏淑女花再芳等吁恳情切,姑念污卷素属无心之失,著加恩附入册末,准其一体殿试,以副朕拔取闺才之至意。将本发下,卞滨当即晓谕,并命人通知众位小姐明日五
鼓齐至礼部补考。
这日宝云同兰芝众姊妹因已交了二十二日,部试业已放榜,仍无消息,正在花园,都说芸芝的课不灵,忽然得了这个信息,人人欢喜。次日赴部补过诗赋,大家商量仍要到红文馆原定房子居住,希图殿试近便。及至命人打听,原来那所大房已被部元阴若花并章、文两府小姐住了。内中虽有几处空房,院落甚小,不能容得多人。大家只好各自归家,静候殿试。
那红文馆闺臣众姊妹因若花中了部元,个个心欢;兼之同寓四十五人都得名列超等,真是无人不喜;闺臣因叔叔六个女学生也都得中,分外得意。这日正吃庆贺筵席,忽见多九公进来,众人连忙立起让坐。多九公道:“适才外面有一人要面见若花侄女,众苍头问他名姓,他又不说。老夫细细观看,倒象尊府国舅模样。他不远数万里忽然到此,不知何故。老夫特来告知。”若花听了,惊疑不止。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镜花缘
第六十六回借飞车国王访储子放黄榜太后考闺才
话说阴若花闻多九公之言,不觉吃惊道:“女儿国向无朝觐之例,今阿舅忽从数万里至此,必有缘故。但何以知我住处?令人不解。”多九公道:“侄女如今中了第一名部元,现有黄榜张挂礼部门首,谁人不知。国舅大约找著长班,才寻到此处。”红蕖点头道:“九公猜的不错。”闺臣道:“国舅既已远来,无论所办何事,若花姐姐同他骨肉至亲,自应请进一会为是。”若花连连点头,即托九公命人把国舅请至旁边书房,进去看时,果是国舅。连忙拜见让坐,道:“阿舅别来无恙!阿父身体可安?今阿舅忽来天朝,有何公干?”
国舅垂泪叹道:“此话提起甚长,自从贤甥去后,国主因往轩辕祝寿,我也随了远去;不意西官趁国中无人,与那些心腹狗党商议,惟恐日后贤甥回国,其子难据东宫,莫若趁此下手,或可久长,竟将其子扶助登了王位。及至老夫同国主回来,他们竟闭门不纳。国主只得仍到轩辕避难。谁知其子十分暴虐,信用奸党,杀害忠巨,茶毒良民,兼且好酒贪花,种种无道,不一而足。竟至家家闭户,日不聊生。不及一载,举国并力,竟将西官母子害了,随即迎主还朝。那些臣民因吾甥贤声素著,再三吁恳,务要访求回
国。国主一因现在无嗣,二因臣民再三吁请,不惜重费,于周饶国借得飞车一乘。此车可容二人,每日能行二三千里,若遇顺风,亦可行得万里,国主得此甚喜,特命老夫驰赴天朝,访求贤甥回同。老夫到此业已多日,四处访问,踪迹杳然。幸而得见黄榜,才能寻访到此。现有国主亲笔家书,贤甥看了自知。“把书递过。
若花看罢,叹道:“原来两年之间,国中竟至如此!至西宫此种光景,甥久已料定;
不然,我又何肯远奔他乡!若非当日见机,早早逃避,岂能活到今日!一经回想,尚觉心悸。现在本族中如西宫母子者亦复不少,阿父若不振作整顿,仍复耳软心活,自必祸不旋踵,阿舅久后自见分晓。此时阿父书中,虽命迅急还乡,以承祖业:但甥本无才,不能当此重命;二来自离本国,已如漏网之鱼,岂肯仍投火坑。固云‘子不言父之过’,然阿父不辨贤遇,不以祖业为重,甥亦久已寒心。况现在近派子侄,贤者甚多,何必注意于我!若我返国后,设或子侄中又有胜于我的,他日又将如何?总而言之:甥既到此,岂肯复回故乡。此时固虽不才,业蒙天朝大皇帝特中才女,并授显职。此等奇遇,已属非分,岂敢另有他想。惟求阿舅回去替我婉言,自当永感不忘。“
国舅道:“贤甥为何忽发此旨?实出老夫意料之外!难道果真将祖业不顾?断无此理;国主固耳软心括,连年经此大难,自知当日之失,此时若非急于要见贤甥之面,岂肯花费多金借请飞车?其所以命我星驰而来者,固当日误听谗言,致将吾甥之贤尽行蒙蔽,今后悔既晚,要见又难;若令老夫航海前来,又恐多耽时日;踌躇至再,始有飞车之举:无非要早见贤甥一日,其心即早安一日。今贤甥忽然如此,毫无眷恋,不独令国主两眼望穿,深负爱子之心,亦且有失臣民之望。贤甥切莫因当年小忿,一时任性,致误大事,后悔无及;他日虽要近国,不可得了。”若花听这几句话,登时不悦道:“阿舅这是甚话!甥又不曾落魄,为何却要后悔!即使落魄,又何后悔之有。若要后悔。当日又何肯轻离故乡!总之:阿舅这番美意,无有不知,无有不感,至于‘仍返故国’这句话,甥立意已决,阿舅再也休提!”
正在谈论,闺臣向人备出饭来。国舅又再再苦劝,无奈若花心如铁石,竟无一字可商。饭罢后,若花匆匆写了一封回书,给国舅看了。国舅料难挽回,只得落泪别去。若花送过,回到里面。闺臣道:“适才姐姐同国舅说话,我们窃听多时。妹子屡要进去力劝姐姐还乡,究因男女不便,不好冒昧相见。及至此时,才想起他原是女扮男装。早知如此,我又何妨进去一会。”若花道:“就是阿妹进去劝我,我也不能应承。们可去得,我又何必如此。这宗苦情,只有各人心内明白便了。”小春道:“国王如立意务要你去,他既不惜钱财去借飞车,安知他又不送金银与林伯伯?那时林伯伯得他银钱,务要你去,那就脱不掉了。”若花道:“就是寄父教我回去,我也不去。”小春道:“你若不去,林伯伯也不准你住在岭南,看你怎样?据妹子遇见:莫若早早寻个婆婆家,到了要紧关头,到底有个姐夫可以照应。”婉如道:“姐姐只顾不做国王,岂不把兰音姐姐宰相也耽搁么?将来你们如到女儿国得了好处,俺也不想别的,只求把那飞车送俺,俺就欢喜了。”小春道:“你要飞车何用?”婉如道:“俺如得了飞车,一时要到某处,又不打尖,又不住店,来往飞快。假如俺们今年来京,若有一二十辆飞车,路上又快又省盘费,岂不好么?”小春道:“如果都象这样,那店小二只好喝风了。”
只见缁瑶钗因部试得中,特来拜谢。彼此道喜,见礼让坐。瑶钗向秀英道:“若非姐姐成全,今日何能侥幸。时刻感念,又不敢屡次过来惊动。明日备有薄酌,意彼奉屈姐姐同舜英、闺用、若花三位姐姐一聚,因此亲自过来奉请。望诸位姐姐赏光,明日早些过去。”闺臣、若花一齐说道:“我们早要奉拜,因连日应试,彼此都觉匆忙,所以未能晋谒。今既承宠召,明日自当同了秀英、舜英二位姐姐过去,一则奉拜,二来奉扰。”
秀英、舜英道:“既如此,我们明日一同过去。”瑶钗已四人都肯去,不胜之喜,随即拜辞。次日,四人扰过,当即备酒还东。
一连聚了几日,不知不觉到了四月初一殿试之期。闺臣于五鼓起来,带著众姊妹到了禁城,同众才女密密层层,齐集朝堂,山呼万岁,朝参已毕,分两旁侍立。那时天已发晓,武后闪目细细观看,只见个个花能蕴藉,玉有精神,于那娉婷妩媚之中,无不带著一团书卷秀气,虽非国色天香,却是斌斌儒雅。古人云:“秀色可餐。”观之真可忘饥。越看越爱,心中著实欢喜。因略略问了史幽探、哀萃芳所绎《璇玑图》诗句的话,又将唐闺臣、国瑞征、周庆覃三人宣来问道:“你三人名字都是近时取的么?”闺臣道:“当日臣女生时,臣女之父,曾梦仙人指示,说臣女日后名标蕊榜,必须好好读书。所以臣女之父当时就替取了这个名字。”国瑞征同周庆覃道:“臣女之名,都是去岁新近取的。”武后点点头道:“你们两人名字都暗寓颂扬之意,自然是近时取的;至于唐闺臣名字,如果也是近时取的,那就错了。”又将孟、卞几家姊妹宣至面前看了一通道:“虽系姐妹,难得年纪都相仿。”又赞了几句,随即出了题。众才女俱各归位,武后也不回宫,就在偏殿进膳。到了申刻光景,众才女俱各交卷退出。原来当年唐朝举子赴过部试,向无殿试之说,自武后开了女试,才有此例。此是殿试之始。当时武后命上官婉儿帮同阅卷。所有前十名,仍命六部大臣酌定甲乙。诸臣取了唐闺巨第一名殿元,阴若花第二名亚元。择于初三日五鼓放榜。
秦小春同林婉如这日闻得明日就要放榜,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发愁。二人同由秀英,田舜英同房。到晚,秀英、舜英先自睡了。小春同婉如吃了几杯酒,和衣倒在床上,思来想去,那里睡得著,只得重复起来;坐在对面,又无话说。好容易从二更盼到三鼓,盼来盼去,再也不转四更,只好房里走来走去。彼此思思想想,不是这个长吁,就是那个短叹,一时想到得中乐处,忽又大笑起来;及至转而一想,猛然想到落第苦处,不觉又硬咽起来,登时无穷心事,都堆胸前,立也不好,坐也不好,不知怎样才好。
秀英被他二人吵的不时惊醒。那时已交四更,秀英只得坐起道:“二位姐姐也该睡了!妹子原因他们那边都喜夜里谈天,每每三四更不能睡觉,妹子身弱禁不起熬夜,又不能因我一人禁止众人说话,所以同舜英妹妹搬过这边。幸喜二位姐姐疼顾妹子,上床就睡,从未深夜谈天,因而妹子咳嗽也就好些,正在感激。那知二位姐姐平素虽不谈天,今日忽要一总发泄出来:刚才一连数次,睡梦中不是被这位姐姐哭醒,就是被那位姐姐笑醒,心里只觉乱跳;并且那种叹息之声,更令人闻之心焦。尤其令人不解的:哭中带笑,笑中有哭,竟是忧欢莫辨、哭笑不分的光景,请问二位姐姐:有何心事,以至于此?”
舜英听了也坐起道:“他们那有甚么心事!不过因明日就要放榜,得失心未免过量,以致弄的忽哭忽笑,丑态百出。”秀英道:“既因放榜,为何又哭又笑呢?”舜英道:“他若昧了良心,自然要笑;设或天良发现,自然要哭了。”秀英道:“妹妹此话怎讲?”
舜英道:“他既得失心重,未有不前思后想:一时想起自己文字内中怎样练句之妙,如何扫藻之奇,不独种种超脱,并且处处精神,越思越好,愈想愈妙,这宗文字,莫讲秦、汉以后,就是孔门七十二贤也做我不过,世间那有这等好文字!明日放榜,不是第一,定是第二。如此一想,自然欢喜要笑了。姐姐!你说这宗想头岂非昧了良心么?及至转而一想,文字虽佳,但某处却有字句欠妥之处,又有某处用意错谬之处,再细推求,并且还有许多比屁还臭、不能对人之处,竟是坏处多,好处少,这样文字,如何能中!如此一想,自然闷恨要哭了。姐姐!你说这宗忖度岂非良心发现么?”
秀英道:“妹妹这话未免太过,二位姐姐断非如此。”小春道:“舜英姐姐安心要尖酸刻薄,我也不来分辩,随他说去。但秀英姐姐乃我们姐妹队中第一个贤慧人,将来却与这个刻薄鬼一同于归,那里是他对手!”婉如道:“说话过于尖酸,也非佳兆,第一先与寿数有碍。俺劝姐姐少说几句,积点寿,也是好的。”秀英道:“二位姐姐,你听!鸡已啼过几遍,只怕已转五更,再要不睡,天就亮了。”婉如道:“二位姐姐只管请睡。俺们已托九公去买题名录,他于二更去的,大约少刻就可回来。”
话言未毕,只听远远的一阵喧嚷,忽然响了一声大炮,振的窗棂乱动。外面仆妇丫环俱已起来,原来报喜人到了。婉如开了房门。小春即命丫环去找多九公,谁知二门锁还未开,不能出去。只听又是一声炮响,二人只急的满房乱转。小春刚命丫环去催钥匙,忽又大炮响了两声。婉如道:“共响四炮,这是‘四海升平’。外面如此热闹,你们二
位也该升帐了。“秀英笑道:”二休姐姐真好记性!咋日大家因议放炮,讲定二门不准开,必须报完天亮方开;怎么此时要讨钥匙?岂非反复不定么?你听,又是一炮,共成‘五谷丰登’。“小春道:”我只顾发急,把昨日的话也忘了,原来放炮也是昨日议的。
其中怎样讲究,此时心里发慌,也想不出。姐姐可记得?“婉如道:”昨日何尝议论放炮!这是你记错了。只顾说话,接连又是三炮,这叫做‘大椿以八百岁为春’。“舜英笑道:”又是两响,可谓‘十分财气’了。“秀英道:”妹子只当小春姐姐记性不好,谁知婉如姐姐记性更丑。昨日议论放炮,还是你极力赞成,怎么此时倒又忘了?你听!
接连又是五炮,恰好凑成骨牌名,是‘观灯十五’。“婉如道:”究竟怎样议的?妹子实实想不出。“秀英道:”昨日公议:如中一人,外面即放一炮;倘中殿元,外加百子炮十挂。所有报单,统俟报完,二门开放,方准呈进。如今又是三炮,已有‘罗汉之数’了。“婉如道:”若是这样,俺们四十五人须放四十五炮了。早知这样气闷,昨日决不随同定议。若不如此,今日中一名报一名,岂不放心?如今也不知那位先中,也不知谁还未中,教人心里上不上、下不下,不知怎样才好。此时又响了六炮,共是‘二十四番花信’了。“舜英道:”你听!这四声来的快,恰恰凑成‘云合二十八将’。“
小春道:“怎么他们众姐妹都不出来,大约同我们一样,也在那里掐著指头数哩;
只等四十五炮齐全,他才跳出哩。你听!又是两炮,共成‘两当十五之年’了。“秀英道:”此话怎讲?“小春道:”难为姐姐还是博学,连这出处也不知?这是当日有位才子做‘三十而立’破题有此一句,叫做‘两当十五之年,虽有板凳椅子而不敢坐焉’。“
婉如道:“接连又是三响,到了‘三十三天’了。还有十二炮,你的菩萨!你快快放罢!”
小春朝著外面万福道:“魁奶奶!魁太太!这十二炮你老人家务必做个整人情,把他扫数全完,一总放了罢!你若留下一个,我就没命了!好了,好了!你听!又是三炮,凑成‘三十六鸳鸯’。好!这声接的快,三十六炮了!你听,又是一……”正要说“炮”
字,谁知外面静悄悄并无声响。小春嘴里还是“一……一……一……”,等之许久,那个“炮”字再也说不出。秀英道:“自一炮以至三十七炮,内中虽陆陆续续,并未十分
间断;此时忽停多时,这是何意?“舜英道:”这又停了半晌,仍无影响,难道还有八
炮竟不放么?“婉如道:”若果如此,可坑死俺了!“
只见天已发晓,各房姊妹都已起来。仔细再听,外面鸦雀无闻,不但并无炮声,连报喜的也不见了。众人这一吓非同小可,秀英、舜英也收拾下床,正在梳洗,众丫环纷纷进来请用点心,众才女都在厅房等候。二人穿戴完毕,来约小春、婉如一同前去。只见二人坐在椅上,面如金纸,浑身瘫软,那眼泪如断线珍珠一般直朝下滚。秀英、舜英看了,回想这八炮内不知可有自己在内,也不觉鼻酸;只得扶著二人来到厅房。众才女久已到齐,一同归坐。彼此面面相觑,个个脸如金纸,一言不发。点心拿到面前,并无一人上唇。那暗暗落泪的不计其数。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镜花缘
第六十七回小才女卞府谒师老国舅黄门进表
话说众才女因初三日五鼓放榜,预先分付家人:“如有报子到门,不心进来送信;
每中一名,即放一炮,里面听得炮声若干,自然晓得中的名数,等报子报完,把二门开了,再将报单传进。“谁知自从五更放了三十七炮,等到日高三丈,并未再添一炮,眼见得竟有八位要在孙山之外。不觉个个发慌,人人胆落,究竟不知谁在八名之内;一时害怕起来,不独面目更色,那鼻涕眼泪也就落个不止。小春、婉如见众人这宗样子,再想想自己文字,由不得不怕:只觉身上一阵冰冷,那股寒气直从头顶心冒将出来;三十
六个牙齿登时一对一对撕打,浑身抖战筛糠,连椅子也摇动起来。婉如一面抖著,一面说道:“这……这……这样乱抖,俺……俺……可受不住了!”小春也抖著道:“你……
你……你受不住,我……我……我又可曾受得住!今……今……今日这命要送在……在此处了!“闺臣叹了几声道:”今又等了多时,仍无响动,看来八位落第竟难免了。妹子屡要开门,大家务要且缓,难道此时还要等报么?“婉如一画抖著,一面埂咽道:”起……起初俺原想早些开门,如……如今俺又不愿开门了。你不开门了,俺……俺还有点想头;倘……倘或开门,说……说俺不中,俺……俺就死了!实……实对你们说罢,除……除非把俺杀了,方难开哩。“
若花道:“此时业已如此,也是莫可如何,若据闰臣阿妹追想碑记,我们在坐四十
五人,似乎并无一人落第;那知今日竟有八人之多!可见天道不测,造化弄人,你又从何捉摸!但此门久久不开,也不成事,莫若叫人隔著二门问问九公,昨日婉如、小春二
位阿妹所托题名录想已买来,如今求他细细查看,如题名录只得三十七人,此门就是不开也不中用。况听中之人,只怕还要进朝谢恩,何能过缓?“闺臣道:”姐姐此言甚是。“
即分付丫环去同多九公,谁知九公还来回来。闺臣道:“昨在部里打听,准于五鼓吉时放榜,无人不知,现在已交卯正,题名录还未买来,岂非怪事!”秀英道:“今日如已放榜,何以九公此时还不回来?若说尚未放榜,现在却又报过三十七人。其中必有缘故。”
忽听外面隐隐的一片喧嚷,原来多九公回来要面见众小姐。闺臣忙把钥匙递给丫环,众人都迎到门前。不多时,只见多九公跑的满脸是汗,走到厅前,望著众人说了一声“恭……”,那个“喜”字不曾说完,只是吁吁气喘,说不出话来。小春一面抖著,同田凤囗「儇左亻换右羽」把九公搀进厅房,坐在椅上,丫环送了两杯茶,喘的略觉好些。
小春滴著泪向九公道:“甥……甥女可有分么?”多九公一面喘著,把头点了两点。婉如也滴泪道:“九……九公!俺呢?”多九公也把头点了两点。闺臣道:“请问九公:题名录可曾买来?”多九公连连摇头。停了片刻,望着众人把胸前指了一指,凤囗「儇左亻换右羽」从怀中取出一个名单递给闺臣。闺臣展开同众人观看,只见上面写著:“钦取一等才女五十名、二等才女四十名、三等才女十名。……”若花恐众人看不见,未免著急,就便顺口高声朗诵,从头念了下去:第一名史幽探第二名哀萃芳第十三名印巧文第十四名卞宝云第十五名由秀英第十六名林书香第十七名宋良箴第十八名章兰英第十九名阳墨香第二十名郦锦春第二十一名田舜英第二十二名芦紫萱第二十三名邺芳春第二十四名邵红英第二十五名祝题花第二十六名孟紫芝第二十七名秦小春第二十八名董青钿第二十九名褚月芳第三十名司徒妩儿第三十一名余丽蓉第三十二名廉锦枫第三十三名洛江蕖第三十四名林婉如第三十五名廖熙春第三十六名黎红薇第三十七名燕紫琼第三十八名蒋春辉第三十九名尹红萸第四十名魏紫樱第四十一名宰玉蟾第四十二名孟兰芝第四十三名薛蘅香第四十四名颜紫绡第四十五名枝兰音第四十六名姚芷馨第四十七名易紫菱第四十八名田凤囗「儇左亻换右羽」
第四十九名掌红珠第五十名叶琼芳第五十一名卞彩云第五十二名吕尧蓂第五十三名左融春第五十四名孟芸芝第五十五名卞绿云第五十六名董宝钿第五十七名施艳春第五十八名窦耕烟第五十九名蒋丽辉第六十名蔡兰芳第六十一名孟华芝第六十二名卞锦云第六十三名邹婉春第六十四名钱玉英第六十五名董花钿第六十六名柳瑞春第六十七名卞紫云第六十八名孟玉芝第六十九名蒋月辉第七十名吕祥蓂第七十一名陶秀春第七十二名掌骊珠第七十三名蒋星辉第七十四名戴琼英第七十五名董珠钿第七十六名卞香云第七十七名孟瑶芝第七十八名拿乘珠第七十九名蒋秋辉第八十名缁瑶钗第八十一名卞素云第八十二名姜丽楼第八十三名米兰芬第八十四名宰银蟾第八十五名潘丽春第八十六名孟芳芝第八十七名钟绣田第八十八名谭蕙芳第八十九名孟琼芝第九十名蒋素辉第九十一名吕瑞蓂第九十二名董翠钿第九十三名掌浦珠第九十四名井尧春第九十五名崔小莺第九十六名苏亚兰第九十七名张凤雏第九十八名闵兰荪第九十九名花再芳第一百名毕全贞若花把榜念完、众才女这才转悲为喜。
多九公喘息已定。众人都问:“何以报子漏报八名?这个名次,从何处抄来?”九
公道:“老夫今日三鼓就在那里守榜。略略用点使费。所以里面信息也通。起初原是闺臣小姐第一名殿元,若花小姐是第二名亚元。谁知榜已填到八九,太后忽然想起闺臣小姐名姓不好,因史幽探、哀萃芳向日绎的诗句甚佳,登时把前十名移到后面,后十名移到前面,复又从新填榜;如此往返转折,耽搁许多工夫,以致天明还未放榜。老夫惟恐众小姐等的心焦;况且报子里面信息虽通,只能填一名,报一名,那知这些移换之事,若等他报,不知等到何时。老夫只得托人把榜上等第、名次,匆匆抄了,连籍贯也不及写,飞忙赶回,跑的连气也喘不过来。并且闻得这是自古未有旷典,一经放榜,就要上朝会齐谢恩,因此更要赶回告知此事。我们宁可走在人先。诸位小姐收拾收拾,用些饭食,急速去罢。……”话未说完,只听外面接连放了八声大炮,九公道:“你听:这炮就是移到后面前十名。原来向日填榜,惟恐前几名太后仍要更换,故此先从未名填起;
今日也是这样。所以前二十名倒报在众人之后了。老夫足足一夜未曾合眼,且去歇歇,明日慢慢再领喜酒。“说罢,外面去了。
众人连忙收拾。准知小春、婉加忽然不见,四处找寻,好容易才从茅厕找了出来。
原来二人却立在净桶旁边,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倒象疯颠一般,只管大笑;见了众人,这才把笑止住。舜英道:“二位姐姐即或乐的受不得,也该检个好地方。你们只顾在此开心,设或沾了此中气味,将来做诗还恐有些屁臭哩。”说的众人不觉好笑。
都到厅房用过饭,匆匆来至朝房,会同众才女上殿谢恩。武后将一等的授为“女学士”之职,二等授“女博士”之职,三等授“女儒士”之职。授职已毕,各赐金花一对;
随即传旨命膳部大排红文宾;筵宴之际,武后越看越喜,因又颁赐许多大缎异香。一连赐宴三日,接着公主又赐了两日宴。众才女天天聚会,唤姐呼妹,彼此叙谈,不但个个熟识,并且极其亲热,每到席散分子,甚觉恋恋不舍。众人都说:“我们虽聚了五日,究竟拘束,不能尽兴;怎能检个幽僻去处,得能畅聚几日,那就天从人愿了!”至第六
日,乃佛诞之期,大家约会谢了公主;这才得闲来拜老师,都向卞府而来。
这日,宝云带著七个妹妹同众才女谢了公主,听见众人要到他家,忙命仆人回府通知。卞滨听了,命人在凝翠馆调摆桌椅,预备酒饭。登时众人都到门前,先投门生名帖并贽见礼。卞滨迎至二时。众才女除卞、孟两家姊妹在后,其余都是按名鱼贯而入。进了二门,穿过厅房,丫环引至凝翠馆。卞滨先说道:“众位才女且慢行礼,老夫有句话说:若论师生之谊,自然该受半礼才是。无如今日人多,若大家一齐行礼,这里也挤不开:若是一位一位行礼,今日只好尽行礼了。莫若通身行个常札,我倒欢喜的。”史幽探道:“老师话虽如此,但门生们蒙老师知遇提携,得能恭与盛典,若以宝云……七位姐姐而论,又属年谊,亦是晚辈,今初次晋谒,那有不行全礼之理!”哀萃芳道:“既是老师怕行礼过慢,我们就十人为一排,不过顷刻也就行完了。”史幽探即命众丫环把拜垫依次铺下。卞滨无法,只得受了两礼。
众人拜完,兰芝妹妹也上来行礼。卞滨笑道:“怎么你们八个也是我门生么?”紫芝道:“不但我们是舅舅门生,只怕宝云……七位姐姐也是舅舅门生哩。难道我们前日补考卷子不是舅舅定的名次?”卞滨笑道:“定却是我定的,你说那些批语可好?但有点好处,我就批出。我向来看文总是如此,从不昧人之善。你看你们这些卷子可有委屈去处?”紫芝把脸红一红道:“舅舅还说不屈,单单把我考在红椅子上!我还要同舅舅不依哩。”卞滨不觉大笑道:“原来第三十三名却是你的卷子。后来拆了弥封,我也不曾理会。当时我看卷时,本来要把你这本取在十名前的,后来不知怎样就弄到后头了。”
紫芝道:“这是过后好看话,我不领情。”众人听了,都抿口而笑。
行过礼,丫环刚收拜垫,史幽探道:“且慢。”因向卞滨道:“门生们还要请师母出来叩见。”卞滨道:“也罢,若是不见,你们也不依。刚才我已受过礼,师母出来只好行个常礼罢。”不多时,宝云姊妹把夫人请来。众人谦让多时,仍是照前把礼行过。
又同宝云姊妹行了礼。卞滨向宝云道:“我已教人备了早饭,你们姐妹同兰芝……八个甥女都替我款待款待。今日不过便饭,改日我还下帖请来你们大家聚聚。我也不陪了。”
到了外面,教家人卞彪把贽见礼都璧回道:“你告诉送礼的,说我向来从不收礼,断不要再送。倘众才女心里不安,不妨日后得闲,或写把扇子,写个对联,如会画的就画点东西,我倒收的。至于古字古画我更不要。好在众才女墨卷我都见过,即或写的不佳,我也欢喜,不过算点情分罢了。”众家人又送两遍,见不肯收,只得各各带回。
那成氏夫人扶著宝云,把众才女挨次望望,心里好不欢喜。真是看看这个夸两句,瞧瞧那个又赞两句,不知从那一个问起才好。看了半晌,因说道:“今日诸位年侄女初次见面,我也没备甚么见面礼,这却怎好!也罢,我向来最喜说吉利话,往往说去都有灵验,我就送你们几句吉利话儿:”从此中后,诸事如意,福寿绵长。‘这几个字就算我的见面礼罢。“众人齐道:”多谢师母吉言!师母是福寿双全之人,所赐的话,自然也是多福多寿的。“夫人道:”你们姐妹随便坐坐顽顽。少刻用饭,这里又是老师,又算年伯,比别处不同,都要依实才好。我也不陪了。“众丫环伺候去了。
这里宝云正在让坐,只见史幽探丫环道:“刚才家人来报:圣上有旨,宣众位才女进朝领御赐笔砚,并召若花小姐问话。”登时各家都有信来。大家连忙别过卞滨,齐到朝房。武后御便殿宣入,行礼,两旁侍立。若花跪在丹墀道:“臣阴若花见驾。”武后道:“适才朕览你家国王表章,并细问来使,才知你因避难到此;不期如今倒在我天朝中了才女,且又经朕授为女学士之职,可谓千秋未有佳话。你且把表看了,朕再加恩赐你封号,以便同著来使即乘飞车早回本国。”近臣把表递过,若花展开观看,只见上面写著:
女儿国国王臣阴奇,匐匍谨上书天朝天后大皇帝陛下。伏惟陛下:坤德无疆,离晖久照。功媲风娲之炼石,道符月驭以行天。臣早殷服事之心,徒怀蚁悃;僻处裨瀛之角,未仰龙颜。兹际文教之宏敷,微才幸进;叨沐仁恩之远被,荒句成知。窃闻臣子若花,慕应制科,滥遨首荐。颂椒语拙,得聊玉笋之班;咏絮才疏,许待殊樱之宴。自宜终身感戴,没齿瞻依。只缘臣已四旬,惟生二子:若花立储虽定,自痛孤雏;次子恃母而骄,阴连党类。梦天忽压,逆子何幸遭怜;祭地而坟,长君无辜受屈。贤愚莫辨,巧悬衣上之蜂;嫡庶相争,妄掘宫中之蛊。忧铄金而出走,去国图生,喜择木以高飞,为亲讳过。
及乎鹿马既辨,鸾凤已翔;寝门之问膳无闻,太室之承祧欲绝。臣悔深爱溺,病益愁煎。
二竖难驱,藐孤安在?是以哀鸣伏枕,恭恳圣兹:俯念臣心自怨,臣眼将穿,将若花赏归故国,得接宗支。指白水而重耳归来,犹是山河无害;及黄泉而愿生复见,遂为母子如初。倘遂椟舐之私,终矢雀衔之报,诚惶诚恐,稽首顿首。
若花看罢,不觉一阵心酸,落下泪来。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镜花缘
第六十八回受荣封三孤膺敕命奉宠召众美赴华筵
话说若花看罢表章,不觉滴泪奏道:“臣蒙皇上高厚,特擢才女,叠沐鸿施,涓埃未报,岂忍竟回本国,况臣自到天朝,业经两载,私制金瓯之颂,幸依玉烛之光,食德饮和,感恩恋阙。此时家难未靖,荆棘丛生,一经还乡,存亡莫保,臣稍知利害,岂肯自投罗网。尚祈皇上俯念苦衷,给终成全,即敕来使归国,俾臣得保蚁命;此后有生之年,莫非主上所赐,惟求格外垂怜!”连连叩首,泪落不止。武后见若花不愿回国,又爱他学问,心中也不愿他回去。无如业已收了国王许多财宝,究竟这个有贝之“财”,胜于无贝之“才”,却不过“家兄”情面,只得说道:“你之所以出亡者,原惧西宫馋害之祸。今西宫已没,其子又殇,该国王除你之外,别无于嗣。况他情辞恳切,殊觉可怜:而且不惜重费,特于邻国借请飞车,可见望子甚殷。尔自应急急回去,善为侍奉,以尽为子之道,庶不失天伦之情。俟他百年之后,缵承藩服,翼戴天朝,这才是你一生一世的正事。且国王表内多是后悔之话,你纵百般委屈,看了这表,心中也该释然。朕意已决,不必再奏。今朕封尔为‘文艳王’爵,特赐蟒衣一袭,玉带一条。可速返本国,下慰臣民之望,上宽尔父之心,即随来使去罢。”
若花连连叩旨道:“臣蒙圣上天高地厚,破格荣封,虽粉身碎骨,不能仰报万一。
第此时臣国西宫之患虽除,无如族人甚众,良莠不齐,每每心怀异志,祸起萧墙,若稍不留神,未有不遭其害;此国中历来风气如此,臣知之最悉,故不敢仍返故国。今蒙皇上谆谆劝谕,敢不凛遵。惟是臣离本邦业已二载,当日读书东朝,既未树援,此时回国,亦岂另有腹心;势甚孤面年又稚,安得不时切悚惶!倘蒙格外垂慈,许留宇下,策其犬马之劳,万死不悔!如圣意必欲命臣归国,尚恳别开大地之恩,特派能事宫娥三四人,伴臣数载,使族中无知之徒,知天朝大皇帝有钦差护卫之事,凭借天威,自可消其异志,俟臣稍能自立,即敬送钦差还朝。如蒙自允,臣当生生世世,永载尧天,感且不朽!“
武后道:“此事虽易,但朕跟前能事宫娥不过数人,皆朕随身伺候不可缺的;若使庸懦无能之辈跟随前去,不独教他们笑我天朝无人,反与尔事有碍。朕何惜此三四人,无如人才难得,这便怎处?”
若花道:“臣意中虽三人,惟恐冒渎天颜,不敢妄奏。”武后道:“这三人是何名姓?都是何等样人?你且奏来。”若花道:“这三人皆新中才女,殿试俱蒙特取一等。
一名枝兰音,歧舌国人;一名黎红薇,一名卢紫萱,俱黑齿国人;向在外洋遇难,赖臣奇父林之洋陆续相救,带至天朝,适值女试,均沐恩荣。此三人文理尚优,遇事谨慎,足可为臣膀臂。倘蒙圣上俯如所请,敕此三人同去,臣得保全。没齿难忘。“武后道:”他们既是海外之人,趁此伴你同国,彼此倒觉有益;久后在彼如能相安固妙,即或不然,亦可就近各归本乡。“因命近臣宣枝兰音、黎红薇、卢紫萱谕话。登时三人都到丹墀跪下。武后道:”朕命阴若花回他本国,你们本系海外之人,原拟各遣归国;今因阴若花奏请,特派尔等伴他回去,皆授为东宫护卫大臣,职有专司,钦承宠命。今授尔枝兰音为东宫少师学士之职,尔黎红薇为东宫少傅学士之职,尔卢紫萱为东宫少保学士之职。各赐蟒衣一件,玉带一条。限十日内即随来使护送若花回国。倘能竭忠翊赞,俟若花奏到,再沛殊恩。“说罢,命太监把笔砚分赐众才女,随即回宫。诸臣退出,众才女来到朝房。宝云面邀众人过去用饭;众人因要谒见孟老师并同考四位老师,惟恐回来过晚,再三辞谢;即到各处谒见完毕,各自散了。
闺臣同众人回至红文馆,刚进总门,只见婉如眼泪汪汪从外面哭至厅房,同众人坐下,道:“俺们自从若花、兰音、红红、亭亭四位姐姐相聚以来,从无片刻相离,今被无道女儿国王把若花姐姐讨去,就如快刀把俺心割去!今太后又将兰音、红红、亭亭三
位姐姐也教跟去,岂不把俺肝肺五脏全都割去!俺要这命何用!与其日后活活想死,倒不如一刀杀了,倒也干净!“说著,悲泣不已。众人无不落泪,若花更是哽咽难止,兰音、红红也都流涕。只有亭亭满面笑容,心中颇觉得意。娩如见他这样,不觉发话道:”俺把你这没良心的!你看他们这样落泪,你不伤心也罢了,为何反倒满面笑容?难道相聚这几年,你就这样狠心,毫无依恋么?大约你因太后封你做了‘少保’,你就乐了?
幸而是少保,若封做‘老保’,还不知怎样得意哩!俺把你这没良心的混帐黄子!“
亭亭正色道:“少保何足为奇?愚姐志岂在此!我之所以欢喜者,有个缘故:我同他们三位,或居天朝,功回本国,无非庸庸碌碌,虚度一生,今日忽奉太后敕旨,伴送若花姐姐回国,正是千载难逢际遇。将来若花姐姐做了国王,我们同心协力,各矢忠诚;
或定礼制乐,或兴利剔弊,或除暴安良,或举贤去佞,或敬慎刑名,或留心案牍。扶佐他做一国贤君,自己也落个‘女名臣’的美号,日后史册流芳,岂非千秋佳话。那知婉如妹妹不明此义,只图目前快聚。你要晓得:再聚几十年,也不过如此,与若花姐姐有何益处?若说愚姐毫无依恋:我们相聚既久,情投意合,岂不知远别为悲?况闺臣妹妹情深义重,尤令人片刻难忘,何忍一旦舍之而去?然天下未有不散的筵席,且喜尚有十
日之限,仍可畅聚痛谈。若今日先已如此,以后十日,岂不都成苦境?据我愚见:我们此后既相聚无几,更直趁时分外欢聚为是,此时只算无此一事,暂把‘离别’二字置之度外,每日轮流作东,大家尽欢;俟到别时,再痛痛快快哭他一场,做个悬崖撒手,庶悲欢不致混杂。而且欢有九日之多,悲不过一时。若照婉如妹妹只管悲泣,纵哭到临期,也不过一哭而别,试问此十日内有何益处?古人云:“人生行乐耳‘。此时离行期尚远,正当及时行乐,反要伤悲,岂不将好好时光都变成苦海么?”几句话,把众人说的登时眼泪全无,个个称善。闺臣道:“我们自从殿试授职之后,连日进朝匆忙,尚来吃得庆贺筵席。今日妹子就遵亭亭姐姐之令,先做东道主人。”婉如道:“明日俺也做个主人。”
闺臣命人预备酒席。亭亭即将此事写了家书,托多九公寄去,以安缁氏之心。
只见门上来回:国舅过来。若花仍命请到书房,随即出去相见,道:“阿舅前者回
去,走了几日到家?阿父身上可安?“国舅道:”我自那日别了贤甥,幸遇顾风,走了六日,即到本国。不意国主因想念贤甥,业已成疾,及至看见回书,更自悲恸不止;再三踌躇。只得备了许多财宝并表章一道,命我再来天朝,敬献大皇帝,恳其敕令贤甥还国。惟恐飞车装了财宝,行走不快,又到周饶借了二车。三车分装,甚觉轻便,兼遇顺风,所以走了五日,即到此地。适阅邸报,知有三位钦差同去。现在我们主仆两个,连贤甥共计六人,三车还不过重,即使路上多走见日,这也无妨。“因从怀中取出表章底稿递给若花道:”我恐贤甥今日在朝未将此表细看,特将底稿带来,贤甥细细一看,就知国主悔过想念贤甥的至情了。“说罢,辞去。若花托多九公分付长班打听住处,以便过去拜望。随即进来,把底稿给众人看了,莫不点头嗟叹。婉如道:”这个稿子,兰音、红红、亭亭三位姐姐都要记在心里,日后若花姐姐做了国王,这些笔墨都是不能免的。“
亭亭道:“此表不独典雅恳切,并且对的字字工稳,若教我们动手,何能有此巧思。岂但我要记熟,只怕你们做词臣的,更要揣摩哩!”小春道:“姐姐说他对的工稳,只怕‘孤雏’对‘党类’,似乎远些。”亭亭听了,不觉扑嗤笑了一声。正要开谈,只见多九公进来对若花道:“适才打听国舅住处,离此甚近,已分付他们套了车了,何不就去一拜?”若花匆匆去了。
闺臣向阳墨香道:“若花、兰音、红红、亭亭四位姐姐不日就要远别,闻得姐姐丹青甚佳,妹子要画个‘长安送别图’,大家或赠诗赠赋,不拘一格,姐姐可肯留点笔墨传到数万里外?也是自古画师未有的佳话。”大家都道:“如此极妙!”阳墨香道:“妹子虽画的不好,却要洒点墨雨替他去压风涛。少时先画个稿子,俟姐姐改正定了,我再慢慢去画。这比不得寻常画债可以歪著良心随意涂抹的。”小春道:“妹子明日也做两首送别诗,就只写的不好,只好求书香姐姐替我写写。”婉如道:“你求书香姐姐,俺只好托月芳姐姐了。”舜英道:“据我愚见:二位姐姐的诗也托人代做才好;若要自做,恐怕还有茅厕那股气味哩。”说笑间,若花业已回来。只见管门家人拿著许多帖子进来道:“卞老爷著人下帖,请请位才女明日午饭,并有早面,请早些过去。”众人都将帖子留下,回复来人,明日清晨过去。
原来宝云从朝中散后,同众人拜过各位老师,带著六个妹子回家,见了卞滨,把女儿国进表及赐笔砚各话告诉一遍。卞滨道:“我只当阴若花是女儿国民人,原来却是一
位储君;那知你们才女榜上,却有一位国王、三位宫保在内,倒也是段佳话。散朝之后,为何不将他们过来?“宝云道:”大家因谒见孟家姑夫并同考四位伯伯,天已不早,都再三致谢,各自散了。“卞滨道:”也罢,索性明日备个戏酒,请他们过来。“宝云道:”戏倒可以不用,只备两顿饭,我们倒可叔叙。他们都是外省居多,大约早晚也要请假回去。连日虽在一处,因过于拘束,不能畅谈;明日这一聚,大家说话还说不清,那里还能看戏。“卞滨点点头,即到外边分付家人卞彪预备请帖。卞彪道:”这个帖儿从没备过,请示怎样写法?“卞滨笑道:”正是,我倒忘了,还没告诉你。这个帖儿,只消一个封套,一个红签,一个单帖。那帖子上首只写‘初九日’,不必写‘候光’、‘候叙’的话,下首赘过‘某人拜订’。那签子上就照殿试的名次,即如:第一名是史幽探,你把签子当中写‘史才女’三个大字,旁边添一行小字,写‘钦取第一等第一名’八个字。其余都照这样写去就是了。“卞彪答应,随即下帖,并命看园的各处多备桌椅。
次日清晨,卞滨分付家人备了二十五桌酒席,就在凝翠馆摆列。原来这凝翠馆对面是个戏台,两旁都是丹桂;桂树之外,周围山石堆成一道松岭,四面接连俱是青松翠柏:把这凝翠馆团团围在居中,极其清雅。卞滨每逢做戏筵宴,就在此地起坐,取其宽阔敞亮。若到桂花盛开之时,衬著四围青翠,那种幽香都从松阴中飞来,尤其别有风味,所以又名“松涛桂液之轩”。卞滨命人把这二十五席正面向南,由东至西,分做五行摆开,每行五席,每席四坐。正在分派,部中来请议事,因命宝云在家接待,即匆匆去了。不多时,家人来报众才女到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镜花缘
第六十九回百花大聚宗伯府众美初临晚芳园
话说卞滨去后,家人来报:“孟府、蒋府、董府、掌府、吕府诸位小姐到了。”宝云带著妹子彩云,锦云、紫云、香云、素云、绿云连忙迎出,只见素孟芝、孟华芝、孟芸芝、孟芳芝、孟琼芝、孟瑶芝、孟紫芝、孟玉艺、蒋春辉、蒋秋辉、蒋星辉、蒋月辉、蒋素辉、蒋丽辉、董宝钿,董翠钿,董珠钿、董花钿、董青钿、掌红珠、掌乘珠、掌骊珠、掌浦珠,吕尧蓂、吕祥蓂、吕瑞蓂一齐进来,大家见礼。因成氏夫人偶患头晕,懒于见客。于是都在厅房坐了。紫芝道:“前在公主府内,也是我们姊妹三十三个先会面;
今日不期而遇,又是如此。据我看来:只怕还是签上‘前三三后三三’的余波哩。“玉芝道:”前日在那里弹琴、下棋、马吊、投壶、花湖、十湖、状元筹、升官图,狈够顽了,偏偏公主又要联韵。及至轮到妹子,又是险韵,想了许多句子,再也压不稳,那时心里一急,把点饮食存在心里,亏得吃了许多普洱茶,这才好了,前日还亏尧蓂、尧春二位姐姐同公主弹琴,才免了许多诗。今日宝云姐姐务要想个好顽的,若再教我搜索枯肠,那真坑死人了。“
只见家人拿著许多名帖进来,原未是红文馆所住的唐闺臣、林婉如、洛红蕖、廉锦枫、黎红薇、卢紫蓂、枝兰音、阴若花、田凤囗「儇左亻换右羽」、秦小春、颜紫绡、宋良箴、余丽蓉、司徒妩儿、林书香、阳墨香、崔小莺、蔡兰芳、谭蕙芳、叶琼芳、褚月芳、燕紫琼、张凤雏、姜丽楼、易紫菱、薛蘅香、姚芷馨、魏紫樱、尹红萸、章兰英、邵红英、戴琼英、由秀英、钱玉英、田舜英、井尧春、左融春、廖熙春、邺芳春、郦锦春、邹婉春、陶秀春、潘丽音、施艳春、柳瑞春、缁瑶钗四十六位才女到了。宝云方才迎接进内,接著史幽探、哀萃芳、纪沉鱼、言锦心、谢文锦、师兰言、陈淑媛、白丽娟、国瑞征、周庆覃、米兰芬、窦耕烟、印巧文、祝题花、钟绣田、苏亚兰、花再芳、宰银蟾、宰玉蟾、闵兰荪、毕全贞二十一位才女也都到了。大家见礼,都命丫环到成氏夫人眼前请安道谢。
宝云把众人让到花园,走了几层庭院,众人啧啧赞美。进了凝翠馆随便散坐。茶罢,略叙寒温;又上了两道杏酪冰燕汤之类。宝云道:“家父今早本在家恭候,原想见见诸位姐姐,因部里两三次来请,立等议事,只好去了。”孟兰芝道:“闻得妹子叔叔说,连日因剑南平定,会议善后事宜,并有遣使敕封外国等事,所以甚忙,大约都要在部里住几天才能回来。我们趁此到好畅聚。我家叔叔因凝翠馆宽阔,意欲明日在此奉请诸位姐姐聚聚,少刻备帖过去,备必要求赏光早降。”史幽探道:“妹子们所送贽见,诸位老师都不肯收,已觉抱歉,反要叨扰,更令人不安。既承老师赐饭,我们自当过来,姐姐千万不可费事。”兰芝道:“不过便烦,有何费事。”
宝云命人调摆桌椅,因向众才女道:“今日是便饭,不过奉请过来大家聚聚,我们就把早饭用了,也好园中各处走走,说说闲话。”说罢,带著六个妹子上来让史幽探首坐,幽探连连摇手道:“诸位姐姐:今日在老师府上,非往日可比,可讲不得客情。况一同殿试,就是同年,比我年长的,就是我的姐姐,自然该他上坐;比我年幼的,就如我的妹妹,我也不谦,竟自僭他。若必要妹子上坐,那是断断不敢遵命。”毕全贞道:“姐姐不要过谦,若论坐位,自应仍按名次,既不费事,又省彼比推让。至于序齿,虽有履历可查,但此中年岁相同的甚多,若再叙起月份日子的先后,那更费事了。”幽探道:“今日难得大家相聚,天时甚早,何妨借此叙叙月份,岂不更妙?”紫芝道:“姐姐要问月份生日,平时闲谈,可以问得,若因这个坐位序齿,你想谁肯说比谁大呢?即如我是十四岁,他也十四岁,他要问我月份,我就说是腊月的;再要问我日子,我就说是三十日亥时生的。你想这里同岁甚多,设或都说腊月三十日亥时生的,难道你还替他分别上四刻、下四刻么?”幽探笑道:“这紫芝妹妹倒说的有趣。”因又望著众人道:“诸位姐姐,且莫讲别人,即如我们若论年纪,要算全贞、再芳两位姐姐长些,我们若是上坐,却教两位年长的坐在末席,这如何使得!不但妹子心里不安。只怕诸位姐姐也觉不安罢。”
毕全贞道:“姐姐:这可论不得年纪!况今日这个坐儿已是久已定就,应该姐姐第一位,谁人敢僭?就是妹子的末席,也是久已定就的。姐姐如不信,问再芳姐姐就知道了。”花再芳道:“正是,我倒忘了,妹子正要告诉诸位姐姐这件奇事:前者部试,我同闺臣、全贞两位姐姐坐的甚近,一时说说闲话。我说:”今日我们在此相聚,大约到了殿试,我就没分了。‘闺臣姐姐听了,他暗暗说道:“我要说出来,你们莫怪:将来殿试,你是倒数第二,全贞姐姐是倒数第一。’他说他是第十一名。‘那第一的名叫史幽探,第二哀萃芳。’当时我都写下记了。如今看起来,不但名姓相符,连次序也不错。
这不是一件奇事么?“众人都诧异道:”这是怎讲?那时榜还未定,倒都晓得?难道闺臣姐姐未卜先知,是位活神仙么?“紫芝道:”这话真闷死人,不但是个甚么讲究,这比芸芝姐姐起的课还奇:他不过断个日子,不象这个连名姓、等第都有了。“宝云道:”却是前者殿试,听见闺臣姐姐奏对,说是因梦命名的,其中必有缘故。倒要请教姐姐谈谈。“闺臣道:”提起此话,真也奇怪!前日若非先对再芳、全贞二位姐姐说过,只怕今日平空说起,连大家也不信。此话甚长,诸位姐姐请坐,妹子才好细讲。“紫芝道:”好姐姐!你说罢!那里把脚就站大了!“
闺臣道:“这件异事,却是妹子因到海外寻亲,亲目所睹的。今日既要细谈,必须起根发由说起,请位姐姐才明白。当日家父因中后被议,未免灰心,想到海外领略山水之奇,借此消遣。适值家母舅要到外洋贩货,于是一同航海。所有经过崇山峻岭,以及海外各国,处处上去游玩。及至货物卖完,忽然起了风暴,那船随风逐浪,飘了数日,飘到一座小蓬莱山下。家父因山景甚佳,上去游玩,谁知竟是一去不归。”紫芝道:“妹子记得古人书中所载海外各国都是奇奇怪怪,并且长人其长无比,小人其小无对;
还有以土为食的,又有以鱼皮为衣的:以此看来,饮食衣服,都与我们不同了。既然不同,为何又买我们货物?不知当初所卖何物?“闺臣道:”货物甚多,妹子那里记得。
适闻姐姐所说长人、小人之话,我却想起当日在长人国、小人国曾卖两件货物,却大获其利:长人国卖的是酒坛,小人国卖的是蚕茧。你道为何带这两样货物……“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镜花缘
第七十回述奇形蚕茧当小帽谈异域酒坛作烟壶
话说闺臣道:“我母舅带那蚕茧,因素日常患目疾,迎风就要流泪,带些出去,既可熏洗目疾,又可碰巧发卖。他又最再饮酒,酒量极大。每到海外,必带许多绍兴酒,即使数年不归,借此消遣,也就不觉寂寞。所有历年饮过空坛,随使撂在舱中,堆积无数。谁知财运亨通,飘到长人国,那酒坛竟大获其利;嗣后叹到小人国,蚕茧也大获其利。”紫芝道:“那个长人国想来都喜吃酒,所以买些坛子好去盛酒。但那蚕茧除洗目疾,用处甚少,他却买他怎么?难道那些小人都有迎风流泪的毛病么?”闺臣笑道:“他们那是为此。原来那些小人生性最拙,向来衣帽都制造不佳。他因蚕茧织得不薄不厚,甚是精致,所以都买了去,从中分为两段,或用绫罗镶边,或以针线锁口,都做为西瓜皮的小帽儿,因此才肯重价买去。”紫芝道:“这样小头小脸,倒有个意恩。我不愁别的,我只愁若不钉上两根帽绊儿,只用小小一阵风,就吹到‘瓜洼国’去了。请教那长人国把酒坛买去又有何用?”闺臣道:“说来更觉可笑:原来那长人国都喜闻鼻烟,他把酒坛买会,略为装潢装潢,结个络儿,盛在里面,竟是绝好的鼻烟壶儿;并且久而久之,还充作‘老胚儿’,若带些红色,就算‘窝瓜瓤儿’了。”
紫芝道:“原来他们竟讲究鼻烟壶儿。可惜我的‘水上飘’同那翡翠壶儿未曾给他看见;他若见了,多多卖他几两银子,也不枉辛辛苦苦盘了几十年。”小春道:“姐姐这个‘十’字如今还用不著,我替你删去罢。”紫芝道:“我那壶儿当日在人家手里业已盘了多年,及至到我手里又盘好几年,前后凑起来,岂非几十年么了这个‘十’字是最要紧的,如何倒喜删去?幸亏姐姐未在场里阅卷,若是这样粗心浮气,那里屈不死人!”
小春道:“姐姐才说要把壶儿多卖几两银子,原来你顽鼻烟壶儿并非自己要顽,却是借此要图利的。”紫芝道:“我也并非专心为此;如有爱上我的,少不得耍赚几个手工钱。”
小春道:“我见姐姐于这鼻烟时刻不离,大约每年单这费用也就不少?”紫芝吐舌道:“这样老贵的,如何买得!不瞒姐姐说:妹子自从闻了这些年,还未买过鼻烟哩。”
小春道:“向来闻的自然都是人送的了?”紫芝道:“有人送我,我倒感他大情了。”
因附耳道:“都是‘马扁儿’来的。”小春道:“马扁儿这个地方却未到过,不知离此多远?”婉如道:“‘马扁’并非地名,姐姐会意错了。你把两字凑在一处,就明白了。”
小着想了一想,不觉笑道:“原来鼻烟都是这等来的,倒也雅致,却也俭朴。但姐姐每日如此狠闯,单靠‘马扁儿’,如何供应得上,也要买点儿协济罢?”紫芝道:“因其如此,所以这鼻烟壶儿万不可不多,诸如玛瑙、玳瑁、琥珀之类,不独盘了可落手工钱,又可把他撒出去弄些鼻烟回来。设或一时‘马扁儿’来的不接济,少不得也买些‘乾铳儿’或‘玫瑰露’勉强敷衍。就只乾铳儿好打嚏喷,玫瑰露好塞鼻子,又花钱,又不好,总不如‘马扁儿’又省又好。”
小春道:“他们诸位姐姐都要听闺臣姐姐外国话,我们只顾找岔,未免不近人情,妹子只问问鼻烟高下,就不问了。”紫芝道:“若论鼻烟:第一要细腻为主;若味道虽好,并不细腻,不为佳品。其次要有酸味,带些椒香尤妙,总要一经嗅著,觉得一股清芬,直可透脑,只知其味之美,不见形迹,方是上品;若满鼻渣滓,纵味道甚佳,亦非好货。”小春道:“姐姐近日‘马扁儿’不知可有酸的?我要请教请教。”紫芝从怀中取出一个翡翠壶儿,双手递过去。小春慌忙抢进一步,双手接过来,倒出闻了一闻,只觉其酸无对,登时打了几个嚏喷,鼻沸眼泪流个不住。不觉皱眉道:“姐姐,为何如此之酸?”紫芝又附耳道:“这是妹子用‘昔西儿’泡的。”小春道:“昔西儿是何药料?
卖几两银一个?我也买两个。“婉如笑道:”他这‘昔四儿’也同‘马扁儿’一样,都是拆字格。“小春听了,这才明白。
紫芝道:“请教闺臣姐姐:这个长人国闻鼻烟,还是偶尔一闻,还是时刻闻呢?”
闺臣道:“据说那些贫穷人家,没钱购买,不过偶尔一闻,至富贵人家,却是时刻不能离的。”紫芝道:“不知当日带去是甚等酒坛?”闺臣道:“闻得是宗女儿酒其坛可盛八十余斤。”紫芝道:“如此说,那长人国闻鼻烟也过于费事了。”闺臣道:“何以见得?”紫芝道:“他这鼻烟既是时刻不能离的,每日却教人抬著鼻烟坛子跟在后面,岂不费事?”闺臣笑道:“原来姐姐还不明白:他所以要烟壶络子者,原是挂在身边以图便易;岂有叫人扛抬之理。姐姐真小觑长人国了。”上飧著一百位才女名姓,原米就是我们今日百人。名姓之下,各注乡贯事迹。人名之后,有一总论。论后有一篆宁图章,镌著四句,是‘茫茫大荒,事涉荒唐;唐时遇唐,流布遐荒。’“紫芝道:”后面两句,岂非教姐姐流传海内么?“闺臣道:”妹子因此把碑记抄了。后来遇一樵夫,接得父东家信,催我作速回家,即赶考试,俟中过才女,父女方能会面,因此匆匆回来。“紫芝道:”姐姐且把碑记取来,人家行行。“闺臣道:”这个碑记带回岭南,不意却被一个得道白猿窃去。“宝云道:”此猿从何而来?“闺臣道:”此猿乃家父在小蓬莱捉获,养在船内;婉如妹妹带到家中。每逢妹子看那碑记,他也在旁观行。那时妹子曾对他取笑道:“我看你每每宁神养性,不食烟火,虽然有些道理;但这上面画迹,你何能晓得,却要观看?如今我要将这碑记付给文人墨士,做为稗官野史,流传海内;你既观看,可能替我建此大功么?‘谁知他听了把头点了两点,拿著碑记,将身一纵,就不见了;至今查无下落。”紫芝道:“偏偏被这猴子偷去,令人可恨。不知那段总论姐姐可还记得?”
闺臣道:“我在船上看过两遍。此时提起,虽略略记得,恐一时说不明白,必须写出才好。”
宝云随命丫环设下笔砚。闺臣道声“得罪”,坐下,写一句,想一句;幸而大略都还记得。不多时写完,随手又把几副匾对也写了。众人都围著观看。紫芝道:“与其大家慢慢传观,不如我念给诸位姐姐听。”于是高声刚涌,连匾带对,从头至尾念了一边。
众人听了,个个称奇。紫芝道:“据我看来:我们大家倒要留神好好顽,将来这些事,只怕还要传哩。若在书上传哩,随他诌去,我还不怕,我只怕传到戏上,把我派作三花脸,变了小丑儿,那才讨人嫌哩。”兰芝点点头道:“你只是跟著吵,那个三花脸看来也差不多。”因向史幽探道:“姐姐:他这‘薄命谁言座上无’一句,是个甚么意思?
难道内中薄命的多么?“幽探道:”若是多,他何不将‘谁’字改做‘须’字,‘无’字改做‘多’字呢?“宝云道:”话虽如此,但这对句同那‘泣红亭’三字究竟不佳。“
因向师兰言道:“那论上曾说‘师仿兰言’,明明道著姐姐,其中必有寓意。这几日我们赶宴,你在那里登答公主,以及一切言谈,莫不深明时务,洞达人情。他这匾对用意,大约姐姐也可参详大概。何不道其一二?倘竟详解不差,大家知所趋避,也是一件好事。”
师兰言道:“妹子那能解得仙机;若据对联两句细细猜详,却有个道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镜花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