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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二史劄记》第二十三章 卷二十一 五代史· 赵翼

薛居正五代史

  宋太祖开宝六年四月,诏修梁、唐、晋、汉、周书。其五代史者乃后人总括之名也。七年闰十月,书成,凡一百五十卷,目录二卷。监修者为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薛居正。同修者为卢多逊、扈蒙、张澹、李昉、刘兼、李穆、李九龄。(见宋史及晁公武读书志、玉海所引中兴书目)皆本各朝实录为稿本。此官修之史也。

  其后欧阳修私撰五代史记七十五卷藏于家,修没后,熙宁五年,诏求其书刊行。(见宋史)

  于是薛、欧二史并行于世。至金章宗泰和七年,诏止用欧史,于是薛史渐湮。惟前明永乐大典多载其遗文,然已割裂淆乱,非薛史篇第之旧。恭逢我皇上开四库馆,命诸臣就永乐大典中甄录排纂,其缺逸者,则采宋人书中之征引薛史者补之。于是薛史复为完书,仍得列于正史,遂成二十三史之数。今覆而案之,虽文笔迥不逮欧史,然事实较详。盖欧史专重书法,薛史专重叙事,本不可相无,以四、五百年久晦之书,一旦复出,俾考古者得参互核订,所以嘉惠后学,诚非浅鲜也。

  薛史全采各朝实录

  五代虽乱离,而各朝俱有实录。

  梁贞明中,诏李琪、张衮却、殷象、冯锡嘉修太祖实录,共成三十卷。寻以事多漏略,又诏敬翔补缉,翔乃别成三十卷,名曰“大梁编遗录”,与实录并行。(见薛史李琪及敬翔传)此梁祖实录,贞明中所成也。(其庶人友圭及末帝实录,则周时补修,说见后。)

  后唐明宗天成四年,诏卢质、何瓒、韩彦晖纂修武皇以上及庄宗实录,瓒奏“张昭有史才,(即张昭远,后单名昭,宋史有传)尝私撰同光实录,又欲撰三祖志,并藏唐昭宗赐武皇制诏九十余,请以昭为修撰,并其所撰送史馆。”从之。昭以懿献及武皇不践帝位,乃为纪年录二十卷、庄宗实录三十卷上之,(见薛史唐纪及五代会要、宋史张昭传)此唐武皇以上载纪及庄宗实录,乃天成中所成也。(薛史李愚传:明宗时愚监修国史,与诸儒修创业功臣传三十卷。又李之仪集,记:赵凤修庄宗实录,不载何挺劾刘煦疏,煦德之。是实录并有诸臣列传,不特朝廷政事也。)

  清泰二年,命史官修明宗实录,次年,监修国史姚顗、史官张昭、李祥、吴承范等修成三十卷上之。(见薛史唐纪及吴承范传、宋史张昭传)此明宗实录,清泰中所成也。(其闵帝、废帝实录,则周广顺中补修,说见后。)

  晋在汉前,而晋祖实录反成在后。后周广顺元年七月,史官贾纬等以所撰晋高祖实录三十卷、少帝实录二十卷上之。此晋二帝实录,皆周广顺中所成也。

  汉乾祐二年二月,诏左谏议大夫贾纬等修高祖实录,是年十月,监修国史苏逢吉、史官贾纬等修成二十卷上之。(见汉纪)此汉祖实录,乾祐中所成也。(其隐帝实录,亦周显德中补修,说见后。)  周显德三年,诏兵部尚书张昭纂修太祖实录,五年,昭等修成二十卷上之。六年,世宗崩,王溥请修世宗实录,以扈蒙、张澹、王格、董淳为纂修官。(见周纪及宋史王溥传)此周太祖实录,皆显德中所成。而世宗实录亦是时所修也。

  其梁庶人友圭及末帝等实录,亦皆周代所修。显德三年,诏张昭补修梁末帝及唐清泰帝两朝实录,昭奏“本朝太祖历试之事在汉隐帝时,请先修隐帝实录,以全太祖之事。又梁末帝之上有郢王友圭弑逆,数月未有纪录,请仿宋书元凶劭之例,书为元凶友圭。唐清泰帝前,尚有闵帝在位四月,亦未有编纪,并请修闵帝实录,其清泰帝请书为废帝。”从之。(见周纪及五代会要、宋史张昭传)此梁庶人友圭及末帝、唐闵帝、废帝、汉隐帝实录,皆周显德中所补修也。

  可见五代诸帝本各有实录,薛居正即本之以成书,故一年之内,即能告成。今案其纪载,不惟可见其采取实录之迹,而各朝实录之书法,亦并可概见焉。

  薛史书法回护处  梁太祖纪:

  朱瑄、朱瑾救汴,后帝(即朱温)以其有力于己,厚礼而归之。瑄、瑾以帝军士勇悍,悬金帛诱之,军士利其赀,赴之者众,帝乃移檄让之,瑾等来使不逊,乃命朱珍侵曹伐濮。案通鉴考异及五代史补:朱温常患兵力不足,敬翔说“令麾下士诈为叛逃,即奏于唐帝,并告四邻,以追叛为名,可以拓地广众。”温大喜,从之。是兖郓本无诱兵之事,特温托词以为兵端也。而薛史云云,是真谓瑄、瑾以诱兵启衅矣。欧史则直书宣(欧史瑄作宣)、瑾助汴,已破秦宗权东归,王(朱温时已封王)移檄兖郓,诬其诱汴亡卒,乃发兵攻之。

  天祐元年七月,帝发东都至河中。八月壬寅,昭宗遇弑于大内,遗制以辉王柷为嗣。十月,帝至洛阳,临于梓宫,只见于嗣君。案李彦威(即朱友恭)、氏叔琮等传:温既迁唐昭宗于洛阴,遣敬翔至洛,令彦威、叔琮行弑,以龙武兵夜入叩宫奏事,夫人裴正一开门,问“奏事何得以兵入?”牙官史太杀之,直趋椒兰殿,昭宗方醉,起走,太持剑逐而弑之。是昭宗之被弑,实温使彦威等行事也。而薛史云温在河中,昭宗遇弑于大内。一若昭宗之弑,无与于温者。下又云温至洛,临于梓宫,只见于嗣君。一似能曲尽臣节者。欧史则直书温遣朱友恭、氏叔琮、蒋元晖等行弑,昭宗崩。

  二年十一月,天子(唐昭宣帝,亦称哀帝)命帝(朱温)为相国,总百揆,以宣武等二十一道为魏国,进封帝为魏王,兼备九锡之命,帝让相国、魏王、九锡。案孔循传:唐哀帝封温魏王备九锡,拒不受,蒋元晖、柳灿驰谓温曰“自古革易之际,必先建国,备九锡,然后禅位。”温曰“我不由九锡作天子可乎?”是温急于篡国,非让殊礼也。而薛史云云,则似温真能辞让矣。欧史则云温怒不受。  是岁唐昭宣帝卜祀天于南郊,温怒,以为蒋元晖等欲延唐祚,昭宣帝惧,遂改卜郊。薛史不书。  又是岁,温遣人告蒋元晖私侍何太后,遂杀元晖,弑太后。薛史亦不书。

  昭宣帝禅位后,梁封为济阴王。开平二年正月弑之。薛史亦不书。

  乾化二年,温为其子友圭所弑。薛史亦不书,但书友圭葬太祖于伊阙,号宣陵。

  唐明宗纪:

  帝奉庄宗命讨赵在礼,至邺城,夜有军士张破败等鼓噪逼营曰“城中兵何罪?直畏死耳!今已与城中约,欲主上帝河南,令公帝河北。”帝力拒之,乱兵益擐甲露刃,环帝左右,安重诲、霍彦威蹑帝足,请诡许之,因为乱兵拥入城,夕乃得出。帝欲归藩上章,图再举,重诲等谓“元行钦已弃甲而去,(行钦亦以兵攻邺,闻兵变,别拔营去)不知其所奏如何,正当赴阙自陈以杜谗口。”帝从之。至相州,获官马二千匹。元行钦已以蜚语入奏。及至汴,有姚彦温来投,谓“主上已惑行钦之言,事势已离,不可再合。”帝曰“卿自不忠,言何悖也!”庄宗寻为郭从谦所弑,帝急入洛,时魏王继岌征蜀未还,帝谓朱守殷曰“公善巡抚以待魏王,吾奉大行梓宫,礼毕即归藩矣!”而群臣上笺劝进至再三,请监国,帝始从之。据此,则明宗遇军变后,率兵向京师,并无反心,只欲自诉,迨庄宗被弑,犹欲俟其子继岌至而奉之,可谓纯臣也。然考当日情事,有不尽然者。明宗性本淳实,兵变之初,固不肯因以为利,即兵变后,欲归藩待罪,欲上章申理,亦属实情。然是时惟有只身归朝,庶明心迹,而明宗武夫,岂能知此?方外怵于元行钦之奏其反,内惑于石敬瑭、安重诲等之劝其反,势当骑虎难下之时,不得不为挺鹿走险之计。(左传“鹿死不择音,挺而走险,急何能择?”)则当其率兵而南,固已变计决反,非真欲面诉于庄宗之前也。天下岂有欲自诉不反,而转举兵向阙者?本纪所云赴阙自陈,可不辨而知其饰说也?且是时甫一举足,反形已露。康义诚曰“今从众则有归,守节则将死。”明宗纳其言。(义诚传)非决计反,则何以纳其言也?郑琮在营中,安重诲欲征四方兵,琮历数诸道屯兵之数,附口传檄,相次而至。(琮传)王晏球率兵戍瓦桥关,明宗招之,即以兵来会。(晏球传)非决计反,则何以征诸道兵也?至相州,即掠官马以益军矣;至河上,则劫上供船绢帛以犒军矣。既先以三百骑付敬瑭,使速入汴。(石晋传)又养子从珂自横水率兵与王建立倍道驰至,由是军声大振。(废帝传)其抗逆之迹已不待言。而本纪犹谓其入汴、入洛,犹怀退让。盖当时实录,例有隐讳,修史者但照本抄录,不复改订耳。欧史则书军变后,嗣源入于魏,与在礼合,以其兵南,遣石敬瑭将三百骑为先锋,嗣源至钜鹿,掠马三千以益军。是明著其反逆之迹,可谓直笔。而其先本无欲反之意,则于石晋纪及霍彦威传内见之。是又不没其初念,以见其仓卒被逼,不同于郭威之自澶州入也。

  汉隐帝纪:

  帝密诏李洪义诛王殷,又诏郭崇诛郭威、王峻,而洪义不敢发,反以诏示威,威即召王峻、郭崇及诸将校至,曰“君等当奉行诏书,断予首以报天子。”崇等曰“此必李业等所诬构,事可陈论,何须自弃?”于是争劝威入朝。乃率众南行。周太祖纪亦云:帝(郭威)途次,又谓将校曰“吾此来万不得已,然以臣拒君,宁论曲直?汝等不如奉行前诏,我以一死谢天子,实无所恨!”是郭威本志似尚能守臣节者。案魏仁浦传:郭威得洪义所示密诏,即召仁浦于卧内,仁浦教威倒用留守印,更为诏书,令威诛诸将校以激怒之,将校皆愤然效用,遂举兵渡河。是威方更诏书以欺众,讵肯以天子诛己之诏出示诸将,使奉诏杀己乎?本纪所云,诬饰显然。欧史帝纪则直书郭威反。

  周太祖纪:

  汉隐帝遣慕容彦超拒郭威于刘子坡,王师败,威谓宋延渥曰“尔国亲,可速往卫主上。”明日,望见帝旗在高坡之上,谓隐帝在其下,即免胄而前,左右劝止之,威曰“吾君在此,又何忧焉!”及至,则隐帝已去矣。案刘子坡之战,隐帝亲在阵中,威果欲自诉,何不于是时释甲趋谒?乃方遣何福进、王彦超、李筠等大合骑以乘之。既败王师,岂有明日又欲束身见主之理?且明日清晨,隐帝已为郭允明所弑,又安得有旌旗在高坡之上?其为饰说,亦不待辨也。

  隐帝既崩,郭威遣人迎湘阴公赟来即位,已而威至澶州,兵变入京,王峻闻赟已至宋州,虑左右变生,遣郭崇以七百骑往卫之。案十国春秋:崇至宋州,赟召见于楼上,判官董裔说赟曰“崇瞻视举措,必有异谋,不如杀之。”赟犹豫不决,崇遂幽赟于外馆。是峻之遣崇,本欲害赟于途也。而本纪反云卫之,尤属矛盾。欧史则直书王峻遣郭崇以七百骑逆赟于宋州,杀之。

  薛史失检处

  唐庄宗之被弑也,弟存霸自河中奔太原,存渥亦自洛与刘后奔太原。薛史苻彦超传谓:存霸至太原,与吕、郑二内官谋杀留守张宪及其部将苻彦超,彦超觉之,部下大噪,宪出奔,军士杀存霸及吕、郑。而张宪传则谓:存渥奔太原,左右见其马已断饰,必战败而逃者,因欲杀吕、郑,系存渥以观变,宪不可,而彦超已诛吕、郑,军士大乱。是一事也,彦超传则以为存霸,宪传则以为存渥,殊属两岐。案存渥出奔,行至风谷,为部下所杀,惟存霸翦发为僧,求彦超庇护,而军士杀之。是与吕、郑同被杀者,乃存霸非存渥也。欧史则宪、彦超二传,皆书存霸。  又南唐刘仁赡死守寿州。薛史则列在周书,盖以其有降表至,周世宗加以官秩,既没,又赠恤极隆,故列之于周臣也。然仁赡固守无二志,其子崇谏劝之降,即斩以徇。及病甚,不知人事,副使孙羽诈为仁赡书以降,且舁至周营,世宗嘉其忠于所事,加爵进官,诏出而仁赡已卒。是仁赡实未尝降也。薛史周纪既书刘仁赡上表乞降,令其子崇让请罪。仁赡传亦云赡病急,翻然纳款。末又云先斩其子崇谏,其后出降,乃欲保其后嗣,抑有由焉。是真谓仁赡之初抗节而终改节矣。若非欧史辨明,岂不受诬千载邪?  苻彦饶斩白奉进之兵,奉进来责,彦饶麾下兵噪而杀奉进,已而军将马万等作乱,缚彦饶送京,诬其通范延光谋反。晋祖遂使人杀之于途。薛史竟称彦饶通延光反,伏诛。欧史则直书其事,谓以反诛,非其罪也。可见薛史全据各朝实录,而不复参考事之真伪,此欧史之所以作也。

  薛史亦有直笔

  薛史虽多回护处,然是非亦有不废公道者。

  列传诸臣多与居正同仕前朝,否则其子孙亦有与居正同官于宋者。赵延寿子廷赞,仕宋为卢延等州节度使,而延寿传不讳其背晋附辽,求为辽太子之事。崔协子颂,仕宋为谏议大夫,而协传直书任圜讥其没字碑。符存审子彦卿,仕宋封魏王,而存审传不讳其少时犯罪,将就戮,以善歌,得妓者救免之事。王继宏子永昌,仕宋为内诸司使,而继宏传载其曾为高唐英将,唐英待之甚厚,后竟杀唐英,自为留后,曰“吾侪小人若不因利乘便,何以得志?”尹晖子勋,仕宋为防御使,而晖传不讳其反戈推戴唐废帝之事,传赞并谓因倒戈而杖钺,岂义士之所为?赵在礼孙廷勋仕宋,历岳、蜀二州刺史,而在礼传载其在宋州贪暴,及移镇,民相贺曰“拔去眼中钉矣!”在礼闻之怒,又乞留宋一年,每户征钱一千,号“拔钉钱”。后契丹入汴,索在礼货财,在礼不胜愤,以衣带就马枥自缢死。安审琦三子皆仕宋为显官,而审琦妾通于隶人,遂与之通谋,杀死审琦之事,传中亦不讳。此足见其直笔,不以同官而稍有瞻徇也。  他如高汉筠子贞文,仕宋为开封尹,而汉筠传历叙其洁己爱民,则以汉筠本良二千石也。高行周子怀德,仕宋为驸马都尉,而行周传叙其历官政绩,则以行周本能以慎重自处者也。此薛史之终不可没也。

  薛欧二史体例不同  薛史梁祖纪开首即以帝称之,欧史则先称朱温,赐名后称全忠,封王后称王,僭位后始称帝。盖薛则仿宋、齐、梁、陈书之例,欧则仿史记之例也。

  薛史于各国僭大号者,立僭伪传,其不僭号而自传子孙者,立世袭传。欧则概列为世家,亦仿史记也。  薛史凡除官自宰相至于刺史,皆书于本纪,几同腐烂朝报。欧史则但书除拜宰相及枢密使,其余不书,以省繁冗也。

  五代革易频仍,惟梁、唐创业各三十余年,故其臣有始终在一朝者,其他未有不历仕数朝。薛史则以死于某朝者即入于某朝传内。如张全义、朱友谦、袁象先等,事迹多在梁朝,而编入唐书。杨思权佐唐废帝篡位,而编入晋书。冯道历唐、晋、汉、周皆为相,而编入周书。欧史则以专仕一朝者系于某朝,其历仕数朝者,则另为杂传,以叙其历宦之迹,此又创例之最得者。

  欧史不专据薛史旧本  欧史虽多据薛史旧本,然采证极博,不专恃薛本也。宋初薛史虽成,而各朝实录具在,观通鉴考异,尚引梁太祖、唐庄宗实录,则欧公时尚在可知也。欧史郭崇韬传赞云“余读梁宣底,则实录之外,又有宣底等故籍,皆不遗也。”刘煦之旧唐书修成亦未久,其所援据底本,方藉以修新唐书,凡唐末交涉五代之事,又足资考订。至宋初诸臣记五代事者尤多。案宋史:范质尝述朱梁至周为通鉴六十五卷。(质传)王溥亦采朱梁至周为五代会要,共三十卷。(溥传)王子融集五代事,为唐余录六十卷。(子融传)路振采五代九国君臣事迹,作世家列传。(振传)郑向以五代乱亡,史多缺漏,著开皇纪三十卷。(向传)此外又有孙光宪北梦琐言、陶岳五代史补、王禹偁五代史阙文、刘恕十国春秋、龚颖运历图(见于宋艺文志)及晁公武读书志者,皆在欧公之前,足资考订。其出自各国之书,如钱俨之吴越备史、备史遗事、汤悦之江南录、徐铉之吴录、王保衡之晋阳见闻要录,又皆流布。而徐无党注中所引证之唐摭言、唐新纂、九国志、五代春秋、鉴戒录、纪年录、三楚新编、纪年通谱、闽中实录等书,又皆欧所参用者。盖薛史第据各朝实录,故成之易,而记载或有沿袭失实之处。欧史博采群言,旁参互证,则真伪见而是非得其真。故所书事实、所纪月日,多有与旧史不合者,卷帙虽不及薛史之半,而订正之功倍之,文直事核,所以称良史也。  欧史书法谨严

  不阅旧唐书,不知新唐书之综核也;不阅薛史,不知欧史之简严也。

  欧史不惟文笔洁净,直追史记,而以春秋书法,寓褒贬于纪传之中,则虽史记亦不及也。

  其用兵之名有四:

  两相攻曰攻。如梁纪:孙儒攻杨行密于扬州是也。

  以大加小曰伐。如梁纪:遣刘知俊伐岐是也。

  有罪曰讨。如唐纪:命李嗣源讨赵在礼是也。

  天子自往曰征。如周纪:东征慕容彦超是也。

  攻战得地之名有二:

  易得曰取。如张全义取河阳是也。

  难得曰克。如庞师古克徐州是也。

  以身归曰降。如冯霸杀潞将李克恭来降是也。

  以地归曰附。如刘知俊叛附于岐是也。

  立后得其正者曰以某妃、某夫人为皇后。如唐明宗纪:立淑妃曹氏为皇后是也。

  立不以正者曰以某氏为皇后。如唐庄宗纪:立刘氏为皇后是也。

  凡此皆先立一例,而各以事从之,褒贬自见。

  其他书法亦各有用意之处。

  如梁纪书弑济阴王,王即唐昭宣帝也。不曰昭宣帝而曰济阴王者,逊位后,梁所封之王书之,以著其实;又书弑,以著梁罪也。

  襄州军乱,杀其刺史王班。不书王班死之,而以被杀为文者,智不足以卫身而被杀,不可以死节予之也。  杀王师范。不曰伏诛,而曰杀者,有罪当杀曰伏诛;不当杀则以两相杀为文也。

  郢王友圭反。反与叛不同,叛者,背此附彼;反则自下谋上,恶逆更大也。反不书日者,反非一朝一夕,难得其日也。

  梁太祖、唐庄宗皆被弑,故不书葬。唐明宗考终,宜书葬矣,以贼子从珂所葬,故亦不书也。

  梁纪:天雄军乱,节度使贺德伦叛附于晋。乱首系张彦而书德伦者,责在贵者也,而德伦究不可加以首恶而可责以不死,故书叛附于晋也。

  唐灭梁,敬翔自杀。翔因梁亡而自杀,可谓忠矣。不书死之而但书自杀,以梁祖之恶,皆翔所为,故不以死节予之也。

  除官非宰相、枢密使不书。(说见前)而唐纪书教坊使陈俊为景州刺史,内园栽接使储德源为宪州刺史者,著其授官之太滥也。

  明宗纪:先书皇帝即位于柩前,继书魏王继岌薨。见其即位时,君之子尚在,则其反不待辨而自明也。

  又书郭从谦为景州刺史,既而杀之。从谦弑庄宗,乃不讨而反官之,见明宗之无君也。其罪本宜诛,乃不书伏诛,而书杀者,明宗亦同罪,不得行诛,故以两相杀为文也。  秦王从荣以兵入兴圣宫,不克伏诛。从荣本明宗子,以明宗病,恐不得立,以兵自助,故不书反。而擅以兵入宫,其罪当诛,故其死书伏诛也。

  汉纪:隐帝崩,即书汉亡。隐帝被杀后,尚有李太后临朝,及迎湘阴公赟嗣位之事,汉犹未亡也,而即书汉亡,见太后临朝等事,皆周所假托,非汉尚有统也。

  周太祖纪:书汉人来讨,周祖篡汉得位。崇之于周,义所当讨,故书讨也。

  世宗纪:书帝如潞川攻汉。不曰伐而曰攻者,曲在周也。  此可见欧史本纪书法一字不苟也。

  其列传亦有折衷至当者,死节分明。  如王彦章、裴约、刘仁赡既列之死节传矣。尚有宋令询、李遐、张彦卿、郑昭业等,皆一意矢节,以死殉国,而传无之,则以其事迹不完,不能立传故也。然于本纪特书死之,以表其忠,固不在传之有无矣。  张宪留守太原,庄宗被弑后,皇弟存霸来奔,或劝宪拘存霸以俟朝命,张昭又劝其奉表明宗,宪皆涕泣拒之,已而存霸为苻彦超军士所杀,宪出奔沂州。薛史书宪坐弃城,赐死。欧独明其不然,然以其不死于太原,故亦不入于死事传,但书宪出奔沂州见杀而已。

  药彦稠、王思同皆以兵讨潞王从珂,为从珂所执而死。乃思同入死事传,而彦稠不入,则以思同词义不屈,系甘心殉国者。彦稠第被执见杀,不可竟以死节予之也。于此可见欧史之斟酌至当矣。

  欧史传赞不苟作

  欧史纪传各赞皆有深意。

  于张承业传则极论宦官之祸,而推明郭崇韬之死由于宦官之谮,使崇韬不死,其所将征蜀之兵皆在麾下,明宗能取庄宗之天下而代之哉?追原祸本,归狱貂珰,可谓深切著明矣!

  唐六臣张文蔚等押传国宝逊位于梁,此事与朋党何涉?而传赞忽谓此时君子尽去,小人满朝,故其视亡国易朝,恬不知怪。而所以使君子尽去者,皆朋党之说中之也。盖宋仁宗时,朝右党论大兴,正人皆不安其位,故借以发端,警切时事,不觉其大声疾呼也。

  至晋出帝纪赞,深明以侄为子而没其本生父为非,谓出帝本高祖兄敬儒之子,当时以为高祖子则得立,为敬儒子则不得立,于是深讳其所生而绝之以欺天下,以为真高祖子也。礼曰“为人后者,为其父母服。”自古虽出继为人后,未有绝其本生而不称父母者。余书曰“追封皇伯敬儒为宋王者,以见其绝天性,臣其父而爵之也。”于晋家人传赞,又反覆申明之。则以当时濮议纷呶,朝臣皆以英宗当考仁宗,而以本生濮王为伯,欧公与韩琦等独非之,故因是以深斥其非礼也。可见欧史无一字苟作。

  欧史失检处

  欧史亦有失检处。

  唐昭宗之被弑也。李彦威传则云:梁祖遣敬翔至洛,与彦威等谋弑之。李振传又云:梁祖遣振至洛,与彦威等谋弑之。此必有一误。

  梁本纪书:朱友谦叛,杀同州节度使程全晖。而全晖传则云:全晖奔京师。是纪传两不符合。薛史则纪传皆称奔京师,当不误也。

  罗绍威传:魏博自田承嗣始有牙军,岁久益骄,至绍威时,已二百年。案承嗣至绍威,实止百五十年。欧史所云亦行文之误。

  郑傲传:遨与李振善,方振贵显,遨不一顾,振得罪南窜,遨徒步千里往视之。案振仕梁为枢密使,并无远谪之事,及唐灭梁,振即被诛,又未尝贬窜也。而遨传何以云耶?

  唐庄宗被弑后,其弟存霸奔太原。据苻彦超传则云:彦超欲留之,军士大噪,遂杀之。张宪传又云:宪欲纳之,彦超不从,存霸乃见杀。亦不画一。  且欧史例以历仕数朝者入杂传,专仕一朝者入某朝传。氏叔琮、李彦威、李振、韦震皆只仕梁一朝,何以不入梁传而入杂传?元行钦先事刘守光,继降唐,何以反不入杂传,而列于唐臣传?此不免自乱其例也。  至如宋太祖奋迹全在周朝,建立战功,勋望由此大著。薛史于周纪一一叙之。如高平之战,则书今上先犯其锋。清流关之战,书今上破淮贼万五千人,擒皇甫晖、姚凤。六合之战,书今上大破江南军于六合。楚州之役,书今上在城北,亲冒矢石,登城拔之。迎銮江口之捷,书今上率战桌(舟船),直抵南岸,焚栅而还。此皆宋太祖历试之迹也。欧史一概不书,但云周师击败之而已,岂以宋祖仕周为讳耶?然宋祖由周臣为军士拥立,固不能讳,亦不必讳也。居正在太祖时修史,必进御览,并不隐讳。欧史修于仁宗时,乃转讳之耶?盖第欲取其行文之净耳。

  一产三男入史  一产三男、四男入史,自旧唐书始。高宗纪:嘉州辛道让妻一产四男。高苑县吴文威妻魏氏一产四男。哀帝纪:颖州汝阴县彭文妻一产三男。欧阳五代史仿之,亦载于本纪。如同光二年,军将赵晖妻一产三男是也。

  或以为瑞而记之,不知此乃记异耳。徐无党注云“此因变异而书,重人事,故谨之。后世以此为善祥,故于乱世书之。”以见其不然也。今案唐高宗后即有武氏之祸。哀帝正当失国时,尚有此事。又宋哲宗绍圣四年,宣州民妻一产四男。元符二年,河中猗氏县民妻一产四男。徽宗重和元年,黄岩民妻一产四男。未几,即有金人之祸。可知一产三男、四男,皆是变异,非吉祥也。

  五代诸帝多由军士拥立  宋太祖由陈桥兵变,遂登帝位。查初白诗云“千秋疑案陈桥驿,一著黄袍便罢兵。”盖以为世所稀有之异事也。不知五代诸帝多由军士拥立,相沿为故事,至宋祖已第四帝矣。宋祖之前,有周太祖郭威;郭威之前,有唐废帝潞王从珂;从珂之前,有唐明宗李嗣源,如一辙也。

  赵在礼为军士皇甫晖等所逼,据邺城叛。庄宗遣嗣源讨之,方下令攻城,军吏张破败忽纵火噪呼,嗣源叱之,对曰“城中之人何罪?但思归不得耳。今宜与城中合势,请天子帝河南,令公帝河北。”嗣源涕泣谕之,乱兵呼曰“令公不欲,则他人有之。我辈狼虎,岂识尊卑?”安重诲、霍彦威等劝嗣源许之,乃拥嗣源入城,与在礼合,率兵而南,遂得为帝。(见霍彦威等传)此唐明宗之由军士拥立也。  潞王从珂为凤翔节度使,因朝命移镇,心怀疑惧,遂据城拒命。愍帝命王思同等讨之,张虔钊会诸镇兵皆集,杨思权攻城西,尹晖攻城东。从珂登城呼外兵曰“吾从先帝二十年,大小数百战,士卒固尝从我矣!今先帝新弃天下,我实何罪而见伐乎?”因恸哭,外兵闻者皆哀之,思权呼其众曰“潞王真吾主也。”即拥军士入城。晖闻之,亦解甲降,从珂由是率众而东,遂得为帝。(见王思同、杨思权等传)此废帝之由军士拥立也。

  郭威以汉隐帝欲诛己,遂起兵犯阙,隐帝遇弑,威请太后临朝,又迎立湘阴公。会契丹兵入滑州,威率兵北伐,至澶州,军校何福进等与军士大呼,越屋而入,请威为天子,或有裂黄旗以加其身者,山呼震地,拥威南还,遂得为帝。(见汉、周各本纪)此周祖之由军士拥立也。

  尚有拥立而未成者:  石敬瑭为河东节度使时,因出猎,军中忽有拥之呼万岁者,敬瑭惶惑,不知所为。段希尧劝其斩倡乱者李晖等三十余人,乃止。(希尧传)  敬瑭为帝后,命杨光远讨范延光,至滑州,军士推光远为主,光远曰“天子岂汝等贩弄之物?”乃止。(光远传)

  苻彦饶率兵戍瓦桥关,裨将张谏等迎彦饶为帅,彦饶伪许之,约明日以军礼见于南衙,遂伏甲尽杀乱者。(彦饶传)  郭威自澶州入京,有步军校因醉扬言“昨澶州马军扶策,今我步军亦欲扶策。”威闻,急擒其人斩之,令步军皆纳甲仗,始不为乱。(周本纪)

  此皆拥立未成,故其事未甚著,然亦可见是时军士策立天子,竟习以为常。

  推原其始,盖由于唐中叶以后,河朔诸镇各自分据,每一节度使卒,朝廷必遣中使往察军情,所欲立者,即授以旄节。(见新旧唐书藩镇传)至五代其风益甚,由是军士擅废立之权,往往害一帅、立一帅,有同儿戏。今就唐末及五代计之:  黄巢之乱,武宁节度使支详遣时溥率兵赴难,兵大呼,反逐支详,推溥为留后。(溥传)

  青州王敬武卒,三军推其子师范为留后。(师范传)

  义武王处存卒,军中推其子郜为留后。

  李克用之起也,康君立等推为大同军防御使。

  朱瑄本郓州指挥使,军中推为本州留后。  天雄军乱,囚其节度使乐彦贞,并杀其子从训,聚而呼曰“孰愿为节度使者?”罗弘信出应之,牙军遂推为留后。(弘信传)

  夏州李思谏卒,军中立其子彝昌为留后。

  赵在礼之被逼而反也,军士皇甫晖因戍兵思归,劫军将杨仁晸为帅,仁晸不从,晖杀之,又推一小校,小校不从,亦杀之,乃携二首诣在礼曰“不从者视此。”在礼不得已从之,遂为其帅。

  如此类者,不一而足。计诸镇由朝命除拜者十之五六,由军中推戴者十之三四。藩镇既由兵士拥立,其势遂及于帝王,亦风会所必至也。

  乃其所以好为拥立者,亦自有故。拥立藩镇,则主帅德之、畏之,旬犒月宴,若奉骄子,虽有犯法,亦不敢问。如魏博牙兵是也。(说见后)拥立天子,则将校皆得超迁,军士又得赏赐剽掠。如:

  明宗之立,赵在礼即授沧州节度使,皇甫晖亦擢陈州刺史。杨思权叛降废帝于凤翔时,先谓废帝曰“望殿下定京师后,与臣一镇,勿置在防御团练之列。”乃怀中出一纸,废帝即书“可邠宁节度使。”后果与尹晖皆授节镇。同时立功之相里金、王建立亦擢节度使。

  周祖即位,亦以佐命之王峻为枢密使,郭崇为节度使。

  此将校之所以利于拥立也。至军士之得重赏恣劫夺,更无纪极。

  明宗之入洛也,京师大乱,焚剽不息,明宗亟命止焚掠,百官皆敝衣来见。(本纪)

  废帝之反,愍帝遣兵讨之,幸左藏库赏军人各绢二十匹、钱五千,军士负物,扬言于路曰“到凤翔,更请一分。”(康义诚传)王师既降,废帝许以事成重赏,军士皆过望,及入立,有司献库籍甚少,废帝大怒,自诸镇至刺史皆进钱帛助赏,犹不足,乃率民财佐用,囚系满狱,又借民屋课五月。(卢质、李专美等传)诸军犹不满欲,相与谣曰“去却生菩萨,扶起一条铁。”(本纪)先是帝在凤翔,许入洛后,人各赏百缗,至是以禁军在凤翔降者,杨思权等,各赏马二、驼一、钱七十缗,军士二十缗,在京者十缗。(通鉴)

  周太祖初至滑州时,王峻谕军士曰“我得公处分,俟入京,许尔等旬日剽掠。”众皆踊跃。(本纪)及至汴,自迎春门入,诸军大掠,烟火四发。明日,王峻、郭崇曰“若不禁止,比夜化为空城矣!”由是命诸将斩其尤甚者,晡时乃定。(本纪)而前滑州节度使白再荣已为乱军所害,侍郎张允坠屋死,(隐帝纪)安叔千家赀已掠尽,军士犹意其有所藏,棰掠不己,伤重归于洛阳。(叔千传)时有赵童子者,善射,愤军士剽掠,乃大呼曰“太尉志除君侧之恶,鼠辈敢尔!乃贼也!”持弓矢据巷口,来犯者辄杀,由是保全者数十家。后周祖闻民间有赵氏当有天下之谣,疑此童子,遂使人诬告杀之。(五代史补)又赵凤见居民无不剽之室,亦独守里门,军不敢犯。(凤传)是周祖犯阙时,居民得免劫夺者,惟此二赵之里,其他自公卿以下,无不被害也。

  此军士之利于拥立也。

  王政不纲,权反在下,下凌上替,祸乱相寻。藩镇既蔑视朝廷,军士亦胁制主帅,古来僭乱之极,未有如五代者。开辟以来,一大劫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