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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志 裴松之注》第六十一章 三國志卷六十一 吳書十六 潘濬陸凱傳第十· 陳壽編繏裴松之注

潘濬字承明,武陵漢壽人也。弱冠從宋仲子受學。〔一〕年未三十,荊州牧劉表辟為部江夏從事。時沙羡長贓穢不脩,濬按殺之,一郡震竦。後為湘鄉令,治甚有名。劉備領荊州,以濬為治中從事。備入蜀,留典州事。

  〔一〕 吳書曰:濬為人聰察,對問有機理,山陽王粲見而貴異之。由是知名,為郡功曹。

  孫權殺關羽,并荊土,拜濬輔軍中郎將,授以兵。〔一〕遷奮威將軍,封常遷亭侯。〔二〕權稱尊號,拜為少府,進封劉陽侯,〔三〕遷太常。五谿蠻夷叛亂盤結,權假濬節,督諸軍討之。信賞必行,法不可干,斬首獲生,蓋以萬數,自是群蠻衰弱,一方寧靜。〔四〕

  〔一〕 江表傳曰:權克荊州,將吏悉皆歸附,而濬獨稱疾不見。權遣人以床就家輿致之,濬伏面著床席不起,涕泣交橫,哀咽不能自勝。權慰勞與語,呼其字曰:「承明,昔觀丁父,鄀俘也,武王以為軍帥;彭仲爽,申俘也,文王以為令尹。此二人,卿荊國之先賢也,初雖見囚,後皆擢用,為楚名臣。卿獨不然,未肯降意,將以孤異古人之量邪?」使親近以手巾拭其面,濬起下地拜謝。即以為治中,荊州諸軍事一以諮之。武陵部從事樊伷誘導諸夷,圖以武陵屬劉備,外白差督督萬人往討之。權不聽,特召問濬,濬答:「以五千兵往,足可以擒伷。」權曰:「卿何以輕之?」濬曰:「伷是南陽舊姓,頗能弄脣吻,而實無辯論之才。臣所以知之者,伷昔嘗為州人設饌,比至日中,食不可得,而十餘自起,此亦侏儒觀一節之驗也。」權大笑而納其言,即遣濬將五千往,果斬平之。

  〔二〕 吳書曰:芮玄卒,濬并領玄兵,屯夏口。玄字文表,丹楊人。父祉,字宣嗣,從孫堅征伐有功,堅薦祉為九江太守,後轉吳郡,所在有聲。玄兄良,字文鸞,隨孫策平定江東,策以為會稽東部都尉,卒,玄領良兵,拜奮武中郎將,以功封溧陽侯。權為子登揀擇淑媛,群臣咸稱玄父祉兄良並以德義文武顯名三世,故遂娉玄女為妃焉。黃武五年卒,權甚愍惜之。

  〔三〕 江表傳曰:權數射雉,濬諫權,權曰:「相與別後,時時蹔出耳,不復如往日之時也。」濬曰:「天下未定,萬機務多,射雉非急,弦絕括破,皆能為害,乞特為臣故息置之。」濬出,見雉翳故在,乃手自撤壞之。權由是自絕,不復射雉。

  〔四〕 吳書曰:驃騎將軍步騭屯漚口,求召募諸郡以增兵。權以問濬,濬曰:「豪將在民閒,耗亂為害,加騭有名勢,在所所媚,不可聽也。」權從之。中郎將豫章徐宗,有名士也,嘗到京師,與孔融交結,然儒生誕節,部曲寬縱,不奉節度,為眾作殿,濬遂斬之。其奉法不憚私議,皆此類也。歸義隱蕃,以口辯為豪傑所善,濬子翥亦與周旋,饋餉之。濬聞大怒,疏責翥曰:「吾受國厚恩,志報以命,爾輩在都,當念恭順,親賢慕善,何故與降虜交,以糧餉之?在遠聞此,心震面熱,惆悵累旬。疏到,急就往使受杖一百,促責所餉。」當時人咸怪濬,而蕃果圖叛誅夷,眾乃歸服。江表傳曰:時濬姨兄零陵蔣琬為蜀大將軍,或有閒濬於武陵太守衛旌者,云濬遣密使與琬相聞,欲有自託之計。旌以啟權,權曰:「承明不為此也。」即封旌表以示於濬,而召旌還,免官。

  先是,濬與陸遜俱駐武昌,共掌留事,還復故。時校事呂壹操弄威柄,奏按丞相顧雍、左將軍朱據等,皆見禁止。黃門侍郎謝厷語次問壹:「顧公事何如?」壹答:「不能佳。」厷又問:「若此公免退,誰當代之?」壹未答厷,厷曰:「得無潘太常得之乎?」壹良久曰:「君語近之也。」厷謂曰:「潘太常常切齒於君,但道遠無因耳。今日代顧公,恐明日便擊君矣。」壹大懼,遂解散雍事。濬求朝,詣建業,欲盡辭極諫。至,聞太子登已數言之而不見從,濬乃大請百寮,欲因會手刃殺壹,以身當之,為國除患。壹密聞知,稱疾不行。濬每進見,無不陳壹之姦險也。由此壹寵漸衰,後遂誅戮。權引咎責躬,因誚讓大臣,語在權傳。

  赤烏二年,濬卒,子翥嗣。濬女配建昌侯孫慮。〔一〕

  〔一〕 吳書曰:翥字文龍,拜騎都尉,後代領兵,早卒。翥弟祕,權以姊陳氏女妻之,調湘鄉令。襄陽記曰:襄陽習溫為荊州大公平。大公平,今之州都。祕過辭於溫,問曰:「先君昔曰君侯當為州里議主,今果如其言,不審州里誰當復相代者?」溫曰:「無過於君也。」後祕為尚書僕射,代溫為公平,甚得州里之譽。

  陸凱字敬風,吳郡吳人,丞相遜族子也。黃武初為永興、諸暨長,所在有治跡,拜建武都尉,領兵。雖統軍眾,手不釋書。好太玄,論演其意,以筮輒驗。赤烏中,除儋耳太守,討朱崖,斬獲有功,遷為建武校尉。五鳳二年,討山賊陳毖於零陵,斬毖克捷,拜巴丘督、偏將軍,封都鄉侯,轉為武昌右部督。與諸將共赴壽春,還,累遷盪魏、綏遠將軍。孫休即位,拜征北將軍,假節領豫州牧。孫皓立,遷鎮西大將軍,都督巴丘,領荊州牧,進封嘉興侯。孫皓與晉平,使者丁忠自北還,說皓弋陽可襲,凱諫止,語在皓傳。寶鼎元年,遷左丞相。

  皓性不好人視己,群臣侍見,皆莫敢迕。凱說皓曰:「夫君臣無不相識之道,若卒有不虞,不知所赴。」皓聽凱自視。

  皓徙都武昌,揚土百姓泝流供給,以為患苦,又政事多謬,黎元窮匱。凱上疏曰:

  臣聞有道之君,以樂樂民;無道之君,以樂樂身。樂民者,其樂彌長;樂身者,不樂而亡。夫民者,國之根也,誠宜重其食,愛其命。民安則君安,民樂則君樂。自頃年以來,君威傷於桀紂,君明闇於姦雄,君惠閉於群孽。無災而民命盡,無為而國財空,辜無罪,賞無功,使君有謬誤之愆,天為作妖。而諸公卿媚上以求愛,困民以求饒,導君於不義,敗政於淫俗,臣竊為痛心。今鄰國交好,四邊無事,當務息役養士,實其廩庫,以待天時。而更傾動天心,騷擾萬姓,使民不安,大小呼嗟,此非保國養民之術也。

  臣聞吉凶在天,猶影之在形,響之在聲也,形動則影動,形止則影止,此分數乃有所繫,非在口之所進退也。昔秦所以亡天下者,但坐賞輕而罰重,政刑錯亂,民力盡於奢侈,目眩於美色,志濁於財寶,邪臣在位,賢哲隱藏,百姓業業,天下苦之,是以遂有覆巢破卵之憂。漢所以彊者,躬行誠信,聽諫納賢,惠及負薪,躬請巖穴,廣采博察,以成其謀。此往事之明證也。

  近者漢之衰末,三家鼎立,曹失綱紀,晉有其政。又益州危險,兵多精彊,閉門固守,可保萬世,而劉氏與奪乖錯,賞罰失所,君恣意於奢侈,民力竭於不急,是以為晉所伐,君臣見虜。此目前之明驗也。

  臣闇於大理,文不及義,智慧淺劣,無復冀望,竊為陛下惜天下耳。臣謹奏耳目所聞見,百姓所為煩苛,刑政所為錯亂,願陛下息大功,損百役,務寬盪,忽苛政。

  又武昌土地,實危險而塉确,非王都安國養民之處,船泊則沈漂,陵居則峻危,且童謠言:「寧飲建業水,不食武昌魚;寧還建業死,不止武昌居。」臣聞翼星為變,熒惑作妖,童謠之言,生於天心,乃以安居而比死,足明天意,知民所苦也。

  臣聞國無三年之儲,謂之非國,而今無一年之畜,此臣下之責也。而諸公卿位處人上,祿延子孫,曾無致命之節,匡救之術,苟進小利於君,以求容媚,荼毒百姓,不為君計也。自從孫弘造義兵以來,耕種既廢,所在無復輸入,而分一家父子異役,廩食日張,畜積日耗,民有離散之怨,國有露根之漸,而莫之恤也。民力困窮,鬻賣兒子,調賦相仍,日以疲極,所在長吏,不加隱括,加有監官,既不愛民,務行威勢,所在騷擾,更為煩苛,民苦二端,財力再耗,此為無益而有損也。願陛下一息此輩,矜哀孤弱,以鎮撫百姓之心。此猶魚鱉得免毒螫之淵,鳥獸得離羅網之綱,四方之民繈負而至矣。如此,民可得保,先王之國存焉。

  臣聞五音令人耳不聰,五色令人目不明,此無益於政,有損於事者也。自昔先帝時,後宮列女,及諸織絡,數不滿百,米有畜積,貨財有餘。先帝崩後,幼、景在位,更改奢侈,不蹈先跡。伏聞織絡及諸徒坐,乃有千數,計其所長,不足為國財,然坐食官廩,歲歲相承,此為無益,願陛下料出賦嫁,給與無妻者。如此,上應天心,下合地意,天下幸甚。

  臣聞殷湯取士於商賈,齊桓取士於車轅,周武取士於負薪,大漢取士於奴僕。明王聖主取士以賢,不拘卑賤,故其功德洋溢,名流竹素,非求顏色而取好服、捷口、容悅者也。臣伏見當今內寵之臣,位非其人,任非其量,不能輔國匡時,群黨相扶,害忠隱賢。願陛下簡文武之臣,各勤其官,州牧督將,藩鎮方外,公卿尚書,務脩仁化,上助陛下,下拯黎民,各盡其忠,拾遺萬一,則康哉之歌作,刑錯之理清。願陛下留神思臣愚言。

  時殿上列將何定佞巧便辟,貴幸任事,凱面責定曰:「卿見前後事主不忠,傾亂國政,寧有得以壽終者邪!何以專為佞邪,穢塵天聽?宜自改厲。不然,方見卿有不測之禍矣。」定大恨凱,思中傷之,凱終不以為意,乃心公家,義形於色,表疏皆指事不飾,忠懇內發。

  建衡元年,疾病,皓遣中書令董朝問所欲言,凱陳:「何定不可任用,宜授外任,不宜委以國事。奚熙小吏,建起浦里田,欲復嚴密故跡,亦不可聽。姚信、樓玄、賀卲、張悌、郭逴、薛瑩、滕脩及族弟喜、抗,或清白忠勤,或姿才卓茂,皆社稷之楨幹,國家之良輔,願陛下重留神思,訪以時務,各盡其忠,拾遺萬一。」遂卒,時年七十二。

  子禕,初為黃門侍郎,出領部曲,拜偏將軍。凱亡後,入為太子中庶子。右國史華覈表薦禕曰:「禕體質方剛,器幹彊固,董率之才,魯肅不過。及被召當下,徑還赴都,道由武昌,曾不迴顧,器械軍資,一無所取,在戎果毅,臨財有節。夫夏口,賊之衝要,宜選名將以鎮戍之,臣竊思惟,莫善於禕。」

  初,皓常銜凱數犯顏忤旨,加何定譖構非一,既以重臣,難繩以法,又陸抗時為大將在疆埸,故以計容忍。抗卒後,竟徙凱家於建安。

  或曰寶鼎元年十二月,凱與大司馬丁奉、御史大夫丁固謀,因皓謁廟,欲廢皓立孫休子。時左將軍留平領兵先驅,故密語平,平拒而不許,誓以不泄,是以所圖不果。太史郎陳苗奏皓久陰不雨,風氣迴逆,將有陰謀,皓深警懼云。〔一〕

  〔一〕 吳錄曰:舊拜廟,選兼大將軍領三千兵為衛,凱欲因此兵以圖之,令選曹白用丁奉。皓偶不欲,曰:「更選。」凱令執據,雖蹔兼,然宜得其人。皓曰:「用留平。」凱令其子禕謀語平。平素與丁奉有隙,禕未及得宣凱旨,平語禕曰:「聞野豬入丁奉營,此凶徵也。」有喜色。禕乃不敢言,還,因具啟凱,故輟止。

  予連從荊、揚來者得凱所諫皓二十事,博問吳人,多云不聞凱有此表。又按其文殊甚切直,恐非皓之所能容忍也。或以為凱藏之篋笥,未敢宣行,病困,皓遣董朝省問欲言,因以付之。虛實難明,故不著于篇,然愛其指擿皓事,足為後戒,故鈔列于凱傳左云。

  皓遣親近趙欽口詔報凱前表曰:「孤動必遵先帝,有何不平?君所諫非也。又建業宮不利,故避之,而西宮室宇摧朽,須謀移都,何以不可徙乎?」凱上疏曰:

  臣竊見陛下執政以來,陰陽不調,五星失晷,職司不忠,奸黨相扶,是陛下不遵先帝之所致。〔一〕夫王者之興,受之於天,脩之由德,豈在宮乎?而陛下不諮之公輔,便盛意驅馳,六軍流離悲懼,逆犯天地,天地以災,童歌其謠。縱令陛下一身得安,百姓愁勞,何以用治?此不遵先帝一也。

  臣聞有國以賢為本,夏殺龍逢,殷獲伊摯,斯前世之明效,今日之師表也。中常侍王蕃黃中通理,處朝忠謇,斯社稷之重鎮,大吳之龍逢也,而陛下忿其苦辭,惡其直對,梟之殿堂,屍骸暴棄。邦內傷心,有識悲悼,咸以吳國夫差復存。先帝親賢,陛下反之,是陛下不遵先帝二也。

  臣聞宰相國之柱也,不可不彊,是故漢有蕭、曹之佐,先帝有顧、步之相。而萬彧瑣才凡庸之質,昔從家隸,超步紫闥,於彧已豐,於器已溢,而陛下愛其細介,不訪大趣,榮以尊輔,越尚舊臣。賢良憤惋,智士赫吒,是不遵先帝三也。

  先帝愛民過於嬰孩,民無妻者以妾妻之,見單衣者以帛給之,枯骨不收而取埋之。而陛下反之,是不遵先帝四也。

  昔桀紂滅由妖婦,幽厲亂在嬖妾,先帝鑒之,以為身戒,故左右不置淫邪之色,後房無曠積之女。今中宮萬數,不備嬪嬙,外多鰥夫,女吟於中。風雨逆度,正由此起,是不遵先帝五也。

  先帝憂勞萬機,猶懼有失。陛下臨阼以來,游戲後宮,眩惑婦女,乃令庶事多曠,下吏容姦,是不遵先帝六也。

  先帝篤尚朴素,服不純麗,宮無高臺,物不彫飾,故國富民充,姦盜不作。而陛下徵調州郡,竭民財力,土被玄黃,宮有朱紫,是不遵先帝七也。

  先帝外仗顧、陸、朱、張,內近胡綜、薛綜,是以庶績雍熙,邦內清肅。今者外非其任,內非其人,陳聲、曹輔,斗筲小吏,先帝之所棄,而陛下幸之,是不遵先帝八也。

  先帝每宴見群臣,抑損醇醲,臣下終日無失慢之尤,百寮庶尹,並展所陳。而陛下拘以視瞻之敬,懼以不盡之酒。夫酒以成禮,過則敗德,此無異商辛長夜之飲也,是不遵先帝九也。

  昔漢之桓、靈,親近宦豎,大失民心。今高通、詹廉、羊度,黃門小人,而陛下賞以重爵,權以戰兵。若江渚有難,烽燧互起,則度等之武不能禦侮明也,是不遵先帝十也。

  今宮女曠積,而黃門復走州郡,條牒民女,有錢則舍,無錢則取,怨呼道路,母子死訣,是不遵先帝十一也。

  先帝在時,亦養諸王太子,若取乳母,其夫復役,賜與錢財,給其資糧,時遣歸來,視其弱息。今則不然,夫婦生離,夫故作役,兒從後死,家為空戶,是不遵先帝十二也。

  先帝歎曰:「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衣其次也,三者,孤存之於心。」今則不然,農桑並廢,是不遵先帝十三也。

  先帝簡士,不拘卑賤,任之鄉閭,效之於事,舉者不虛,受者不妄。今則不然,浮華者登,朋黨者進,是不遵先帝十四也。

  先帝戰士,不給他役,使春惟知農,秋惟收稻,江渚有事,責其死效。今之戰士,供給眾役,廩賜不贍,是不遵先帝十五也。

  夫賞以勸功,罰以禁邪,賞罰不中,則士民散失。今江邊將士,死不見哀,勞不見賞,是不遵先帝十六也。

  今在所監司,已為煩猥,兼有內使,擾亂其中,一民十吏,何以堪命?昔景帝時,交阯反亂,實由茲起,是為遵景帝之闕,不遵先帝十七也。

  夫校事,吏民之仇也。先帝末年,雖有呂壹、錢欽,尋皆誅夷,以謝百姓。今復張立校曹,縱吏言事,是不遵先帝十八也。

  先帝時,居官者咸久於其位,然後考績黜陟。今州縣職司,或蒞政無幾,便徵召遷轉,迎新送舊,紛紜道路,傷財害民,於是為甚,是不遵先帝十九也。

  先帝每察竟解之奏,當留心推按,是以獄無冤囚,死者吞聲。今則違之,是不遵先帝二十也。

  若臣言可錄,藏之盟府;如其虛妄,治臣之罪。願陛下留意。〔二〕

  〔一〕 江表傳載凱此表曰:「臣拜受明詔,心與氣結。陛下何心之難悟,意不聰之甚也!」

  〔二〕 江表傳曰:皓所行彌暴,凱知其將亡,上表曰:「臣聞惡不可積,過不可長;積惡長過,喪亂之源也。是以古人懼不聞非,故設進善之旌,立敢諫之鼓。武公九十,思聞警戒,詩美其德,士悅其行。臣察陛下無思警戒之義,而有積惡之漸,臣深憂之,此禍兆見矣。故略陳其要,寫盡愚懷。陛下宜克己復禮,述脩前德,不可捐棄臣言,而放奢意。意奢情至,吏日欺民;民離則上不信下,下當疑上,骨肉相克,公子相奔。臣雖愚,闇於天命,以心審之,敗不過二十稔也。臣常忿亡國之人夏桀、殷紂,亦不可使後人復忿陛下也。臣受國恩,奉朝三世,復以餘年,值遇陛下,不能循俗,與眾沈浮。若比干、伍員,以忠見戮,以正見疑,自謂畢足,無所餘恨,灰身泉壤,無負先帝,願陛下九思,社稷存焉。」初,皓始起宮,凱上表諫,不聽,凱重表曰:「臣聞宮功當起,夙夜反側,是以頻煩上事,往往留中,不見省報,於邑歎息,企想應罷。昨食時,被詔曰:『君所諫,誠是大趣,然未合鄙意,如何?此宮殿不利,宜當避之,乃可以妨勞役,長坐不利宮乎?父之不安,子亦何倚?』臣拜紙詔,伏讀一周,不覺氣結於胸,而涕泣雨集也。臣年已六十九,榮祿已重,於臣過望,復何所冀?所以勤勤數進苦言者,臣伏念大皇帝創基立業,勞苦勤至,白髮生於鬢膚,黃耇被於甲冑。天下始靜,晏駕早崩,自含息之類,能言之倫,無不歔欷,如喪考妣。幼主嗣統,柄在臣下,軍有連征之費,民有彫殘之損。賊臣干政,公家空竭。今彊敵當塗,西州傾覆,孤罷之民,宜當畜養,廣力肆業,以備有虞。且始徙都,屬有軍征,戰士流離,州郡騷擾,而大功復起,徵召四方,斯非保國致治之漸也。臣聞為人主者,攘災以德,除咎以義。故湯遭大旱,身禱桑林,熒惑守心,宋景退殿,是以旱魃銷亡,妖星移舍。今宮室之不利,但當克己復禮,篤湯、宋之至道,愍黎庶之困苦,何憂宮之不安,災之不銷乎?陛下不務脩德,而務築宮室,若德之不脩,行之不貴,雖殷辛之瑤臺,秦皇之阿房,何止而不喪身覆國,宗廟作墟乎?夫興土功,高臺榭,既致水旱,民又多疾,其不疑也?為父長安,使子無倚,此乃子離於父,臣離於陛下之象也。臣子一離,雖念克骨,茅茨不翦,復何益焉?是以大皇帝居于南宮,自謂過於阿房。故先朝大臣,以為宮室宜厚,備衛非常,大皇帝曰:『逆虜游魂,當愛育百姓,何聊趣於不急?』然臣下懇惻,由不獲已,故裁調近郡,苟副眾心,比當就功,猶豫三年。當此之時,寇鈔懾威,不犯我境,師徒奔北,且西阻岷、漢,南州無事,尚猶沖讓,未肯築宮,況陛下危惻之世,又乏大皇帝之德,可不慮哉?願陛下留意,臣不虛言。」

  胤字敬宗,凱弟也。始為御史、尚書選曹郎,太子和聞其名,待以殊禮。會全寄、楊竺等阿附魯王霸,與和分爭,陰相譖搆,胤坐收下獄,楚毒備至,終無他辭。〔一〕

  〔一〕 吳錄曰:太子自懼黜廢,而魯王覬覦益甚。權時見楊竺,辟左右而論霸之才,竺深述霸有文武英姿,宜為嫡嗣,於是權乃許立焉。有給使伏于床下,具聞之,以告太子。胤當至武昌,往辭太子。太子不見,而微服至其車上,與共密議,欲令陸遜表諫。既而遜有表極諫,權疑竺泄之,竺辭不服。權使竺出尋其由,竺白頃惟胤西行,必其所道。又遣問遜何由知之,遜言胤所述。召胤考問,胤為太子隱曰:「楊竺向臣道之。」遂共為獄。竺不勝痛毒,服是所道。初權疑竺泄之,及服,以為果然,乃斬竺。

  後為衡陽督軍都尉。赤烏十一年,交阯九真夷賊攻沒城邑,交部騷動。以胤為交州刺史、安南校尉。胤入南界,喻以恩信,務崇招納,高涼渠帥黃吳等支黨三千餘家皆出降。引軍而南,重宣至誠,遺以財幣。賊帥百餘人,民五萬餘家,深幽不羈,莫不稽顙,交域清泰。就加安南將軍。復討蒼梧建陵賊,破之,前後出兵八千餘人,以充軍用。

  永安元年,徵為西陵督,封都亭侯,後轉(左)〔在〕虎林。中書丞華覈表薦胤曰:「胤天姿聰朗,才通行絜,昔歷選曹,遺跡可紀。還在交州,奉宣朝恩,流民歸附,海隅肅清。蒼梧、南海,歲有(舊)〔暴〕風瘴氣之害,風則折木,飛砂轉石,氣則霧鬱,飛鳥不經。自胤至州,風氣絕息,商旅平行,民無疾疫,田稼豐稔。州治臨海,海流秋鹹,胤又畜水,民得甘食。惠風橫被,化感人神,遂憑天威,招合遺散。至被詔書當出,民感其恩,以忘戀土,負老攜幼,甘心景從,眾無攜貳,不煩兵衛。自諸將合眾,皆脅之以威,未有如胤結以恩信者也。銜命在州,十有餘年,賓帶殊俗,寶玩所生,而內無粉黛附珠之妾,家無文甲犀象之珍,方之今臣,實難多得。宜在輦轂,股肱王室,以贊唐虞康哉之頌。江邊任輕,不盡其才,虎林選督,堪之者眾。若召還都,寵以上司,則天工畢脩,庶績咸熙矣。」

  胤卒,子式嗣,為柴桑督、揚武將軍。天策元年,與從兄禕俱徙建安。天紀二年,召還建業,復將軍、侯。

  評曰:潘濬公清割斷,陸凱忠壯質直,皆節概梗梗,有大丈夫格業。胤身絜事濟,著稱南土,可謂良牧矣。